终相忆

　　这女子话音刚了落，只听一侧的女子亦不肯落后，只道：“若说添些个后院的人，也没什么，哪家王府上不是三妻四妾地成群？但今儿太后这口气正经是不对——公主没劝回来也就罢了，怎地连大皇嫂都吃了挂落？该不是……太后已经瞧准了甚么人，猛地塞给咱们爷们又没什么借口，这才找了个由头发作一通？”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全然不顾我们落在后面亦能听到，倒是被她们称作“大皇嫂”的申媛甚是谨慎，半晌才道：“两位弟妹也别多猜了，太后教导的原也是正理，我们听着也就是了。至于朝堂出了什么事，也不是咱们应该多问的。后院子嗣旺不旺，倒是我们都得上心些个才好。”
　　听她如此说，两人才讪讪地收了声音。眼见前头就是岔路了，申媛倒先回转了身子，对我们温和道：“各位小姐也请回去吧，最近大婚前各宫事情都多，倒是也累得你们在宫中各处奔波。太后打理后宫亦甚是辛劳，难得抽出空子亲自教诲后宫，凡太后一言一行，到底我们都是要记在心上才是。”
　　这话里听不出对太后的半分不敬，我听了这话，自然是带着后面一众的女孩儿们俯身行礼，顺着申媛的意思称是。申媛仍是笑得恬然，只道：“眼见诸位小姐玲珑标志，我也是忍不住多絮叨了两回。各位小姐莫要见怪才是。”
　　我们亦是低头连说不敢，却见申媛走到我面前笑道：“许小姐的外祖，是寿国公吧？”
　　我不防她突然对我发问，忙上前道：“回睿王妃，是寿国公。”
　　申媛点点头笑道：“怪道许小姐的举止风采颇为出众，连太后都夸呢。”
　　我不知她这话是何意，正要开口自谦两句，却冷不丁听得一声陌生的男声传来：“怎么聚在这里了？”
　　下人们听得这样的声音，少不得纷纷行礼，申媛旁边的两个宫妇见了，亦是忙着垂头避让。然而申媛似是很熟悉这声音，并不慌乱地转了身，行了个平礼道：“王爷万福，这会子就散了朝了？”
　　睿亲王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刚散了，听皇祖母有要事唤我过来，少不得先来走一遭。你这是要回府么？”
　　申媛点点头，温言道：“是，今儿皇祖母有些乏了，爷尽挑着不费神的事儿说说便是了。”
　　睿亲王点点头道：“这个自然。你既然还没走，不妨与本王一同进去罢？”
　　申媛似是因为方才的事情有些为难，便只道：“太后特特地叫爷过来，只怕有特别的事儿要吩咐，妾身在外头候着爷吧。”
　　睿亲王的眼睛迅速扫过我们这一干人，方道：“也罢。你也不用候着，先回府歇歇罢。”
　　说罢，睿亲王便抽身赶着进了永寿宫。申媛似是仍旧不大放心，她送着睿亲王离去的恬然眼光中总是掩饰不住丝丝的忧虑。然而仅仅是片刻，她便收起了这些表情，只吩咐下人将赏赐我们的东西一一分派到我们各屋中去。又与我们客气了两句，方才与那另外两个王妃一同去了。
　　我看着申媛面上波澜不惊温和的表情，心想在宫城讨生活的日子，真是不知比家中要艰难多少倍。

　　九月初三的清晨，皇帝大婚的仪式终于拉开了序幕。
　　虽说这次大婚仪式的章程甚是繁琐，但对于我等迎亲之人，所需要做的，不过就是在新后入宫之时，跪在帝后寝宫的最外面一道宫门处迎接新后——内宫门里面自有后宫品阶高低不同的嫔妃女官跪迎，我们十人所代表的，不过是宗亲与重臣之家对新后的敬重顺服之意罢了。
　　大婚白日的典仪与我们并无甚关系——终究我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儿，总不能和那些宫廷命妇一般穿梭在宫城中来往应酬。而大婚当日，各色宫女太监不光要循着章程忙乱，还要抽个冷子伸着头看热闹。一来二去反而是我们这边的下人都不见了影子，唯独我们几个倒还能在屋子里躲个清净。
　　晌午的时候，云涵璃便有些怏怏地跑进了我的屋子，抱怨道：“还日日教导我们要守规矩，我看着宫里的人，才是最没规矩的！”
　　我抬眼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好笑，但想到今日是帝后大婚，便还是忙把她让了进来，轻声问道：“怎么，有下人冲撞你了么？”
　　云涵璃噘着嘴道：“下人，哪儿还有下人呢？说是没人也倒罢了，怎的连个送午饭的人都没了？若是这样一口气撑到晚上，我可是不行的。”
　　我听了这话，掌不住失笑道：“我当是甚么了不得的事情，原来是这样，你且坐在这里，昨儿太后赏下来的桂糖金糕还有些富裕，你先吃两口垫垫。”
　　说罢，我便转身去一旁的点心盒子里面取那些糕点，然而还没等我拿到手，就听外头管事的内监说我们的午饭来了。那内监倒也勤谨，只见各屋的使唤宫女都不在，便亲自一份份端了来。因着我是这屋子里的众女之首，他便先到了我这里，陪笑道：“小姐受委屈了，原是该早些儿送来的，结果奉贤殿赐宴的人多，奴才们也是紧赶慢赶，这才腾了手给您送来。”
　　我一听“受委屈”三个字，便赶紧开口道：“公公客气了，今日是新后入宫，我们哪里有什么受委屈的事儿。况且侍奉皇后，这也是应当应分的，一发没什么怨言。倒是劳烦公公还惦记这边的事情——这些银子公公权且拿着，只当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了。”
　　这内监听我如此说，倒也不客气，只一连声谢过了我的赏，便摆了饭出去了。云涵璃见到膳食还算丰盛，面色也缓和了不少，我们一行吃喝，时间倒也是很快便打发过去了。
　　用完了午膳，便立刻有了教引嬷嬷过来与我们换装梳头。又再四地和我们重复了晚上的礼仪。因为午膳的时间已比平日里晚了不少，如此一番指教下来，天色已经渐暗，我们便随着教引嬷嬷一行走到了帝后大婚之夜的寝宫门口。我原以为寝宫门口此时应是有些肃穆的——毕竟再有一个时辰便是新后入寝宫的时候了。孰料我们与六宫的尚宫和掌事，也不过前后脚刚到。两下里刚遇上没多时，便听得一连串的太监通报，原来四妃及九嫔亦是刚刚到了这里。我们一干人并不十分熟悉皇帝后宫中的诸女眷，加之这些女子各个都是一身红装，更加难以分辨，我们便只忙矮下身子行礼。不多时，只见一个身量纤纤的少妇走在前面，一见我们这么多人在宫门口，她却突然停了脚步，问着一旁的内监道：“怎么只有这些姑娘？外命妇不在这里跪迎么？”
　　内监还未及答话，只听得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少妇略上前一步道：“淑妃姐姐怕是忘了吧，今日这典仪，都是就着海西的旧例来的呢。”
　　这话音没落，便听得后面又有人跟着道：“昭仪娘娘这话错了，淑妃娘娘哪里是忘了，咱们加起来，都没有昭仪娘娘的信儿快——这典仪是海西的还是中原的，跟咱们有甚么关系？我可不记得内廷着人与我说过这些典仪的由来。”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淑妃的声音突然凌厉了起来，“充容，本宫不过白问了一句，哪儿来这么多话！”
　　听淑妃说完，后面那女子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再出声。倒是昭仪突然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淑妃姐姐好厉害的气势，只是不知道，待会儿皇后娘娘见了，是不是喜欢呢。”
　　昭仪这话说完，亦不去看淑妃，只是两眼平视前方，似乎方才的话和她没有半分关系。淑妃轻轻咬了咬牙，拂了拂袍袖，方道：“进去吧。”
　　我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下亦是觉得有些紧张——之前在太后的永寿宫里，只觉得太后的脾性儿让人有些摸不着边际。然而今日见了皇帝后宫的一干女眷，只觉得心下更为不安。
　　论尊贵，皇帝身边的淑妃阮氏出身苏北，早在当今皇帝为太子时便已是从龙潜邸。成宗在位之时，中宫擅宠专房，无人能及，六宫自皇后之下被减为三等，虽零星有过几个妃嫔，但皇后以下的位份仍旧形同虚设。直到光熙年间，皇帝下旨恢复了天命年间的后妃等级，皇后之下设四妃、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宝林、玉女、采女为后宫八等。如今贵妃一位虚悬已久，宫中位份最高的便是淑妃。而淑妃之下，贤妃与德妃亦是无人。如今为昭仪的吴氏出身闽越，亦是潜邸之妃。
　　可大约是皇帝的喜好与考量有所不同，家世在淑妃之上的吴氏只在皇帝初登大宝之时得了一个修仪的名分，待到光熙元年正式大封后宫之后，才从修仪进位昭仪，然而同期位份在她之下的阮氏却从充容一跃而至淑妃之位，进而在皇后崩逝之后的三年内摄六宫事。照常理说，皇后一位大约会落在淑妃的头上——若当真如此，后宫亦算是平和安稳。可谁知如今平地里冒出个年纪甚小的海西新后，莫说是身为淑妃的阮氏心中暗暗不平，只怕后宫诸人都是各怀其志，专等新后入宫，好伺机而动，来为自己和身后的母族多谋得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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