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很快，便到了迎娶新后的日子。
　　早在大婚典礼前的一个月，新后送亲的海西诸人便已经到了宫城外专供海西贵族落脚的驿站，只等吉时一到，便将人从外面大张旗鼓地送进来。听住在我相邻屋子的云家小姐讲，从宫城外到驿站门口，沿途几十里地尽是藏红花铺地，一条夹金带红的迎娶之路象征着大齐国对海西的世代倚重之意。我听她口气里倒是有些酸酸的意思，便不由地打趣道：“云妹妹，许是羡慕了吧？说起来，藏红花亦不是太值钱的物件儿，将来妹妹成婚的时候，也让夫家有样学样，这般迎娶你便是了。”
　　云涵璃听了我的话，面上一团红晕升起，上来便对我嗔道：“岚姊姊不害臊，净说这些话填埋人……我哪有什么羡慕不羡慕，我是为我堂姊可惜——到底，天下之母的位子，还是给了她们海西。”
　　我心中一跳，陡然想起过世的皇后亦是姓云，再想起云涵璃的父亲爵位乃是“承恩公”，便不由地暗暗祈祷着我与她的对话，可不要被什么人听了去才是。
　　所谓承恩公，不过是取自“雨露承恩”之意，放眼当朝，亦只有皇后父亲才有资格获封此位。之前的海西一族因为已经在成宗年间位列亲王之尊，承恩与否的虚爵，倒不大被人所知道。直到光熙年间，因为早逝的皇后云氏出身中原世家，这才使天命年间的承恩公封号得以为人所知。
　　如此前后一琢磨，我便也大抵明白了云涵璃的意思——皇后云氏大约亦是与她的亲缘非比寻常，只怕云家也存了自家女儿继立为后的念想，这才有了这姑娘口中的不平之意。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岔开这话题，却不防云涵璃凑了过来，有些神秘兮兮地对我道：“岚姊姊，说起来，你也是和海西沾亲的。我前儿听那屋的几个妹妹说，礼部和宗人府都得了上头的意思，说要从海西贵戚中，给几位亲王选良娣孺子呢。姐姐家可收到这样的信儿了？”
　　我一愣，心里却觉得有些意外——我们人在北苑，即便是与家中有口信往来，都要小心再小心，生怕被旁人知道。倒是云家不忌讳这些，三言两语就说了出来。然而她说她的，我却不能不留个心眼，便只笑道：“事关海西，我哪有福分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呢。妹妹可别说我跟海西沾亲，便是再沾亲，到底我也比不了新后那样尊贵的身份。妹妹你说是不是？况且亲王选人，到底也是国事，这就一发地更与我们这样的人无关了。”
　　“得了吧岚姊姊，”云涵璃并没因为我的搪塞而生气，反而更加亲热地坐了过来道，“不用外头的人提醒，我们也都明白，宫里只怕是早已看准了你——不单单看你的身份，只瞧你被选作我们迎亲诸女子之首，这便清楚地很了呢！”
　　“你这丫头疯魔了，说话愈来愈没有样子了！”我说着，作势便放下了笔，要去跟她玩笑，“依我说，倒是把你也留在宫里，那才有趣儿呢！”
　　云涵璃看我要去呵她，忙一连声地告饶，正闹在当口，忽听得外头的嬷嬷叩门道：“许小姐，云小姐，太后传你们二人去永寿宫。”

　　我原以为只是传了我们两人去，可等到了永寿宫，却发现此次入选迎亲的所有世家小姐都在。我自忖自己的迟来已然是带了不敬的意头，便忙俯身跪倒，欲先告了罪再说。然而还没等我开口说什么，太后倒先拦住了话头：“不必行这样的大礼，原是哀家亦是起意叫你们来的。正好今儿过来请安的人也多，你们倒是先认认，免得将来在宫里面撞见了又不认得。”
　　太后这话，似是在暗示着方才云涵璃话中类似的意思，但细细想来，似乎又不是。我只做不知，只听太后对身旁的几个华服少妇道：“方才的几个，你们也都见过了，偏最后来的这两个才是跟咱们最相熟的——前头的这个，是许家长房的姑娘，后头那个，是云家的小姐。哀家估量着你们小时候大抵都是见过面的，现在认认，可还有多少能记得？”
　　“母后这话可是说得真偏，”太后话刚落音，便听得一个绿衫女子挽住了她的手臂，娇声道，“侄媳妇们就算是见过吧，我哪里见过这些人！小时候被你们圈在芙蓉馆里面那么些日子，现在眼见得能认得谁？要不是我嫁进了申家，只怕我连申媛都不认得呢！”
　　“谁让你小时候坐不住，每每命妇入宫拜见的时候，都自顾自地不晓得躲在哪里，现在又来说嘴。”太后笑着，并不介怀这女子口气中的冲撞，“当着这么多小辈在，也不怕忌讳。”
　　“咦，我几时在宫里还要忌讳了？况且我说的也不是假话。小孩儿之间能记住些什么，不信母后问问看。”那女子一挑眉毛，很有些气势地转向了坐在她下首的一位桃红宫装的女子，问道，“申媛，你说说，这里头的姑娘，你能认识几个？”
　　听得她这般问，那名唤申媛的女子很是恬静地笑了笑，方道：“姑姑方才说，太后偏了臣妾们，倒也是实在话。说起来，云家小姐之前也是几次进宫，若说名字——不怕这些小姐们忌讳，我倒是真能记得。但若说认不认得这些人，我也只好和姑姑一样，只闻其名，不知其人了。”
　　这女子的话倒是滴水不漏，既圆了太后的面子，也没扫了公主的气势。只见太后亦是笑了笑，方道：“虽说昭阳比你们大了一辈，但若论行事稳重上，当真还是比你们差了些。不啻你们，就连眼前这几个没出阁的都不如。正好今日你们都在，也看看这些个姑娘吧，说句不该说的——若不是国丧，这些孩子们到也该定亲的定亲，赐婚的赐婚了。眼看着皇后的位置空了三年，这会子就算是立刻娶进来，也没得耽误了这些孩子的时日。你们倒是也相看相看，若是家里头有成器的兄弟，哀家就给你们也牵个线。”
　　太后这话说得甚是露骨，我们一干未嫁之人都不由得垂了头。然而我偷眼望去，只见那些宫装女子们亦是微微惊愕，似是谁都没成想到太后突然提出的要求。半晌，申媛先开口，试探道：“今儿竟不承望还有这样的恩典，倒让孙媳有些为难了——孙媳只觉得这些姑娘个个都是出挑的，一时半刻亦是想不出什么人堪配其中。太后若是有中意的，不妨直接赐婚了便是。”
　　申媛话刚说完，昭阳公主便忙不迭地嗔怪道：“母后真是的，朝中关系错综繁杂，这些女孩儿又都是六部九卿之家出来的人，哪能说赐婚就赐婚呢！再者，就算赐婚，也得问问大皇兄，哪里就问得到孙媳妇头上了！”
　　“那你说说看，这倒是要问谁呢？”太后寒眉微调，语气中带了三分强势，“终不成赐婚的事情还让你大皇兄自己来么？当年皇后在世的时候，便不大在这上面用心思，终不成现在这事情还要重来一次么！”
　　“母后这话可不讲理了啊，”昭阳公主说着，笑着靠在了太后边上，带着三分讨好的意味道，“那时候皇嫂还是太子妃呢，那公卿世家赐婚的事情，当然要您这个做皇后的来操心了。”
　　“她若是操心，易家那些事情又是怎么跑出来的！”太后的口气变得愈来愈凌厉，“人家是丈八的灯台不照自己，她倒好，自己和旁人都不照！弄得老辈的操心多余，小辈的亦是……”
　　太后说了一半，突然收了口风，只听她的话后面转向了申媛，悠悠地道：“申媛，朝政之于后宫，想来你也是明白的。前一辈落了什么好，想来你是没碰上，落得什么不是，倒全是你担着。睿王府若是再变成第二个鸿嘉年间的太子宫，你可别怪哀家说话扫你的脸。”
　　太后这话说得甚是严厉，也似是有些无理。申媛一时间亦是有些无助，忙跪下连连告罪。昭阳公主亦是有些看不过眼，只柔声劝道：“母后何必来，说赐婚便说赐婚吧，何苦连着申媛一起数落？过去的事便随它去吧，您只看这些姑娘还站在这儿，这让申媛的脸面往哪儿搁。”
　　太后听公主如此说了几番，方才抬手叫申媛起来道：“国事家事，总是没有哪一件可以分得开。今儿这话，也不是说谁，你们三个，还有昭阳，都是嫁做人妇的人。王府也好，夫家也罢，不是你们两眼一瞪，看明白了眼下的事情就可以了的。前朝不稳，后宫内宅便没有一处可以平安的——现在的局面，你们亦是知道的，还是各自留心的好。”
　　太后说完，便摆摆手让我们都散去了。我才出了永寿宫，却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甫一出门，便听到走在我们前面的几个宫装女子先按捺不住开了口，只见方才不曾说话的女子道：“大皇嫂，您说太后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为了朝局，还要往咱们府上添上些良娣孺子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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