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许小姐，太后召您过去呢。”
　　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正在抄写的《金刚经》，忙跟着这女官往永寿宫赶去。
　　说起来，我已经进宫一个多月了——之前，太后下旨，于六部九卿和皇族宗亲中选择了十个未婚女子，做新后迎娶之用。旨意刚一到各府，大家都以为是要为皇帝备选妃嫔，以便在新后入宫之时行跪迎之礼。紧跟着皇帝又下了一道口谕，各府方才明白，这不过是为了遵循海西的旧俗，使待嫁之女迎接新人进门，以示对新人的尊重。而皇家这几年总是阳盛阴衰，便是连最小的昭阳公主都已经出嫁了。于是太后便干脆在宗亲和重臣之家遴选合适的女孩儿，也算是变了个法子拉拢宫城诸人。
　　于是，我也因为爹的原因，被选在了宫中。一个月前，宫中来了嬷嬷将我们这些女孩儿接进宫去，只说皇帝大婚的典仪甚是繁琐，需要礼部和内廷亲自着人教导。我们自然不敢有异议，连贴身侍女都没带，就都被一窝儿地关进了宫城的北苑。
　　北苑是太后永寿宫的后殿，与成为冷宫的南苑遥遥相对，一字之差，便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自然了，既是住在了这里，也难保不会被太后叫去闲聊两句。几日前，临屋承恩公云氏的小女儿就被太后召了去，若说今日轮到我，亦是常理。

　　“你就是许静岚吧？看着倒有些眼熟。”
　　太后的声音听上去并未有什么苍老之意，似乎仍旧与我幼年时在皇觉寺听到的声音甚为相似。听到太后如此发问，我连忙俯身，甚是恭敬地按着惯常的说法回答了太后的问题。太后亦是温和得紧，继续道：“好了，说起来，你与哀家的关系也不甚远，别拘束了，过来这边坐着。”
　　我谢了恩，甚是谨慎地坐在了太后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只听得太后继续问道：“你爹娘去的也早，自小是谁带着你？”
　　“回太后的话，”我微微垂头道，“是叔叔与婶婶。”
　　“想来，他们待你是极好的。我前些日子听那些命妇进宫闲聊，说你叔叔已经把你过继到了他的名下？”“是，叔叔怕我在婚事上头受委屈，所以才如此行事。”
　　“你叔叔，倒也是好心。”太后脸上的微笑突然有些淡淡的，“只不过呢，他仿佛忘了，你亲娘再不济，也是寿国公的五小姐，这么大喇喇地过到他的名下，也不知道薛家的名头能胜得过寿国公几分。”
　　我听得这话里不好，连忙要起身告罪，却听得太后继续道：“不必忙着告罪，哀家也没有怪你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不是紧着当下考虑！不过呢，你叔叔亦是考虑的不周全——也罢，哀家早上便知会了宗人府，既然你已经过继了，总不好让你们再来回折腾，但寿国公的脸面也不能不考虑，所以就只当你是个男孩子，一人兼祧两房也就是了。”
　　虽然太后的口中并未有什么薄责之意，可我亦听出了不好，忙跪下道：“太后思虑周全，臣女代爹娘谢过太后。不过，我叔叔婶婶亦是好意，只是……”
　　“好了，哀家说不怪你，自然也怪不到你叔叔头上去，起来吧。”太后说罢，就着宫女递过来的茶水漱了一漱，方道，“前些年的事情，多少也是委屈了你们许家，到底你叔叔也算是有心的，这些年总算也让你们受了皇恩复起。至于你的婚事么，回去之后也说给你叔叔，不必太心焦，如今许家既是皇亲，嫁娶之事，宫里少不得也要放开眼睛帮着看看。”
　　我听了这话，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只忙点头应承道：“臣女谢过太后隆恩。”
　　正说着，忽听得外头有人报说睿郡王来给太后问安了，太后脸上闪过一丝欣喜，继而似又是有些不安。我见状，亦明白自己是要避嫌的，便只道：“如此，臣女先行告退。”
　　“等等，”太后突然开口道，“前儿听宫女说，你闲来无事喜欢抄些经文？”
　　“是。”
　　“皇帝大婚，宫中典仪章程甚是繁复，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思。”
　　“臣女幼年之时，曾在皇觉寺寄居些日子，住持师太当日里教导臣女，经文能使人静心养性，如此一来二去，这才成了习惯。这原是臣女在闺阁中的喜好，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太后见笑了。”
　　太后淡淡一笑，似是已经忘记了睿郡王在外面等候的事情，只对我道：“年轻却不失了分寸，这便足见你的喜好亦是不错。既如此，你便帮哀家抄录两部《金刚经》，人老了，亦是总想寻些东西来平复心境。”
　　“是，”我忙应道，“谨遵太后吩咐。”
　　“你退下吧。宣睿郡王进来。”我听太后如此说，忙地又行了一次礼，刚转身没多久，却听太后复又唤道，“你的字很好。不过，在宫中，守愚唯藏拙，才是正理。”
　　我听了这话，竟不知如何回答太后，便有些讷讷地站在了原地。倒是太后身旁的大宫女似是早有所料，忙碎步跟了上来，笑道：“小姐怕是累了，奴婢送小姐回北苑。”

　　出了永寿宫的门，我方才暗暗地出了一口气，回首对送我出来的大宫女恭敬道：“姑姑不必送了，北苑就在眼前，今儿日头也大，不敢劳烦姑姑出来晒着。”
　　这宫女笑笑，并不理会我的客气，只继续陪我向前走着，笑道：“太后很是喜欢小姐呢。”
　　我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这宫女话中有话——太后身边的人，不应该是谨言慎行的么？怎的她说话便这般地没有忌讳。如此我亦是笑道：“姑姑客气了，太后一向温和慈爱，对我们一干人都甚好。”
　　那宫女见我并没有骄纵自满的神色，脸上的表情愈加温和，只道：“那么太后娘娘要得《金刚经》，奴婢明日便着人过去拿。不知小姐可否抄的完？”
　　我估量着今晚大约就能写完，然而又不敢把话说满，便只道：“不敢劳烦姑姑，待到我抄完了，我亲自给姑姑送过去。”
　　那宫女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但面上却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微笑，她只道：“皇上大婚的事务颇多，小姐身为迎亲诸女子之首，自然责任繁重。若是小姐亲身跑来，一来只怕诸女子群龙无首，二来亦怕耽搁了小姐日常的休息。奴婢知道小姐的孝心是十足十的，只是宫中规矩大，小姐总是要小心些才是。”
　　我想到方才太后说的“守愚唯藏拙”，心下一阵发紧，到底是自己在家中呼风唤雨惯了的，竟然忘记了宫中的规矩，便忙赔笑着连称自己思量不足。那宫女倒也不甚介怀，只把我送到了北苑的下处，方才返回了永寿宫。
　　我看着她的背影，复又想起太后说的那些话，心下倒不由地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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