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店之王后是男人

　　洪林背靠着书架，一个人坐在安静的书库里。
　　这几夜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只有在这里，这不为人知的，寂静如死一般的黑暗里；很多人都在沉睡，而他偏偏清醒的深夜里，他才觉得稍稍安心。
　　在这静谧的黑暗中拼命地张大眼睛，回想他所做过的一切，熬过一阵又一阵剜骨锥心的痛悔。
　　他用头一下一下地撞上木制的书架，发出砰砰的响声。反正这里再怎么吵也不会有人来，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那个人，为什么不来呢？
　　他的视线又回到他手中紧紧握住的东西上面。精雕细琢的后宫之主的象征，他还记得那个女人离开之前轻描淡写地抛向他的那种肆意和潇洒。
　　是的，那个女人已经离开这里了，她有可能去任何地方，却独独不会留在有他在的王宫之中。
　　那个女人是王后，一个似是而非的，仿佛与最亲密地接触过，又仿佛与他只是擦肩而过的王后。
　　洪林一直以为王后恨他。所以他默默地承受着王后层出不穷的刁难，承受她每一次见他都要找理由光明正大地打他一顿。其实如果真的恨他，那么要他消失就可以了。还是王后终于察觉到他的感情并不是她所期待的那样，因而恼羞成怒般的报复？
　　然而，事实，也许，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想起那个女人把他叫到寝殿，仅仅三言两语就迫使他参与进她的出逃计划之中。而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动地配合她的安排。
　　怕吗？
　　不怕的。
　　这一条命，从那个可怕的夜晚，在接受荒谬的命令，对王后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之后，早就已经被洪林弃如敝履了。只是，总有一天要让那个人亲手收回而已。
　　可是……
　　“我可不是你想念的那个王后哟！”那个女人轻易地挑破了窗户纸，也挑破了他自欺欺人的梦境。
　　他对王后负有责任。王后是这个国家身份最为尊贵的女人，她应该拥有王的宠爱，应该拥有臣民的忠诚，应该拥有子女承欢的天伦。
　　可是他的存在夺走了一切。
　　不仅如此，还因为那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命令摧毁了她的整个人生。一想到那个本来坚强骄傲的王后，却一心系在他这个没用的男人身上，他就觉得，没办法放着不管。他没有东西可以还给她，他的生命和感情，全都属于那一个比他更混账的男人。
　　那一道命令，毁掉的又岂止是一个人的心？
　　即使洪林曾经探询过，也得到了“想要一个和你一样温柔的孩子”这样的回答，可是洪林还是不能理解王的想法。
　　这算什么？王不想去做的事情，难道他就愿意去做吗？他不愿意去想，那个人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就那样草草地把他推上一条不可挽回的道路上。他像一个即将被抛弃的，最卑微的男宠一样，被送到明明鄙夷，却又不得不含泪忍辱的那个人自己的妻子床上。
　　恨？又有什么可恨？他本来，也就是那么一个卑微的男宠而已吧？
　　但他是一个男人，为了他仅存的尊严，他想对那个被他伤害的女人赎罪。
　　或许，也想要，让那个人后悔。
　　可悲的是，原本那么憎恶他的高贵的王后，竟然轻易地爱上了他这样一个糟糕的男人。书库偷情，夜半私会。明明知道是冒着什么样的危险，偏偏还是要去做。
　　是为了情/欲？不，也许只是同病相怜而已。
　　同样也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书库中的一男一女的身体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明明有那么多次，为什么没有一次能让那个人亲眼看到？
　　洪林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苍白，而苍白的手指间，那枚象征着王后的身份和地位的凤玺仍然闪烁着流光。
　　王后不是王后，那么他的愧悔与挣扎，难道是一场幻觉吗？
　　明明有那么多的迹象表明王后异魂的事实，他偏偏还要固执地拒绝去证实。直到那个女人似讥似讽地说出：“哦呀，都那样‘深入交流’过竟然还没有分辨出来吗？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呀~”
　　一旦明了真相，就能轻易地挑出那个女人和王后的不同。因为那双已经变得格外疏离和冷淡的眼睛，除了装满了戏谑和讽刺，根本没有一分王后曾有过的那样飞蛾扑火般的依恋。
　　看到他仍不由自主地寻找着原装王后的痕迹，那个女人很大方地任他打量，直到他颓然放弃。
　　他发现自己在那个女人面前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
　　就算她不是原来的王后，也改变不了她代替王后为他生子的事实。
　　虽然，那孩子天生双目不能视物，但也很有可能，是他洪林这一生唯一能留下的血脉了。
　　而且那个女人有一种很与众不同的气质，数度忤逆圣意，竟然最后都平安过关。看她这几个月与王的相处，对王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王……会爱上她么？
　　她说，快刀斩乱麻才是解决之道。
　　帮她出宫，哪怕会被处死，就当是他最后一次还债吧！
　　趁着孩子的满月仪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的时候，本应该出席宴会的那个女人却已经换好了侍卫行装，利索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有令牌开道，畅通无阻。
　　出了宫门，他转过头本想对那个女人交代一番，却在那一瞬间他看到那个他原本熟悉的容颜展开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恣意傲然的笑容。那个纤细轻盈的身影像是要背生双翼，腾空而起一般。
　　原来，真实的她是这个样子么？这样的女人，就算没有他的协助，王也是绝对留不住的。这样看着她，让人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洪林沉默地站在那里，准备最后一次目送那个女人的离去，然而那个女人却第一次对他露出平淡而友好的笑容。那笑容中的温柔和善意让他不由得心头一暖。
　　他听见她轻轻地开口，缓缓地述说，就像他在王的身边时听到的一样，没有怨怼，也没有嫉恨。他听见她平淡却真诚的道谢，以及，意料之外的道歉和忠告。
　　“洪林”他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叫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熟稔的朋友一样。她说：“对不起，一直以来都以不友好的态度面对你，我只是想要尽量避免麻烦，离开这里，所以请你见谅。我感激你的帮助。这几样小东西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说着她把一个小包袱交到他手里。
　　他有些意外，却没有回答，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对面前的这个女人连一丝一毫的了解都谈不上。他伸手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扇子，一副画轴和一封信。
　　她微笑着解释说：“扇子是我根据自己的相貌画出来的原本王后的样子，就当是为你做个纪念吧。毕竟她爱过你一场。画轴和信就交给王，如果他为难你，这点东西应该可以换你一命。”
　　他捧着东西呆呆地站在原地，被那个女人针对久了，一下子这样和风细雨他真的不习惯。
　　那个女人了然地笑一笑。她顺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扔到他怀里，有些沉甸甸的。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凤玺！
　　“嘛~反正我也要走了，这东西还是你带着比较有用吧？洪林，我虽然不怎么了解你，但多少也知道一点儿。你心软，温柔，善良，这些都是很好的美德，但并不是总会产生好的结果。很多时候，王会答应你的要求，不是因为他宠你爱你或是不想让你认为他冷酷无情，而是他不忍心让你失望。你不是神，何况神也拯救不了所有人。”她第一次这样正色面对他：“你曾经立下的誓言，也就是说你生命的意义应该为王而死，而不是被他杀死。你该知道他永远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亲手制裁你。洪林，你的王虽然很强大，但并不是无所不能。他柔软的地方只对你敞开，而你，如果真的温柔善良，就不要让你自己的心软成为伤害王的利器。凤玺交给你，如果你打算退回到原点，那么就请把它交还给王，让王为它寻找一个适合的主人；如果不，那你就带着它站在王的身边！身为王的侍卫和伴侣，你的使命是保护王而不是被王保护！”她逼视洪林的眼睛里流动着坚毅光芒，和她的话语一样深刻地不可动摇：“王，是守护天下的人，而你，是守护王的人！”
　　洪林看着面前这个忽然变得陌生而又气势逼人的女人，心脏忽然一阵紧缩。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雄浑的钟声一样重重地响彻他的脑海，每一字每一句都像火焰一样迸溅着炙热的火光。他有种即将被唤醒的感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深埋在泥土里的种子终于等到了春雨的滋润，破土而发般的萌动。
　　而不等洪林反应过来，她又变得随意起来：“你也不用想太多，所谓交浅言深，跟王相处了这么久，看他难过也想帮忙劝劝而已。你其实也有任性的权利，只要你认为是正确的，为王考虑的事情，你其实可以提出异议甚至拒绝。在爱情上，你们是平等的。或者说，爱的比较深的王，才是下位的那一个。”
　　她最后拍拍洪林的肩膀：“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吧！”说完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个离开的背影在洪林的脑海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只有手中的凤玺沉甸甸的述说着它存在的真实。
　　一切还来得及吗？像那个女人所说的那样，带着凤玺站在王的身边？他真的配的上这枚凤玺吗？他真的能够贯彻幼时的誓言，守护在那个坐在王座上的男人身边，直至为他付出生命吗？
　　还是说，他只能从此退出王的生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拥有这枚凤玺，成为王最重要的人？
　　洪林看向书库的窗外，天空仍然一片黑暗，但黎明也快要到来。
　　五更了，王已经醒来了吗？您的身边，还有洪林的位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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