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店之王后是男人

　　黎明的时候最难熬。
　　即使光明很快就会到来，这黑暗也让人觉得难以忍耐。
　　王以最平整的姿态躺在华丽雍容的龙床上，瞪着彻夜未眠的双眼。只有黑暗。
　　即使不刻意转过头去看，也知道本来期待着躺在身畔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心里面越来越空虚，好像破了一个大洞，有冰冷的寒狠狠地灌入到胸腔之中，带着凛冽刺骨的寒意。
　　他再也保持不住仰卧的姿态，下意识地翻过身来，面向本该是另一个人睡着的地方。他伸出手，那修长的手指在黑暗之中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在空无一人位置上描绘着幻想之中的虚像。
　　那里躺着一个人，有高挺的鼻，修长的眉，和红润的唇。如果张开眼睛，就会看到那双眼睛里总是充满着温暖的柔光。
　　洪林呐……
　　死死咬住的唇齿没有泄露一丝声音，然而持续不断的呼唤仍然回荡在空空地胸腔之中。
　　伸出的手指无法触碰到那个人，只能颓然地让手臂落到锦被上。王用手指死死地抓着绣着精致图案的被面，狠狠地揉作一团。抱到胸前，
　　却依然挡不住心口呼啸着的冷风。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是坐拥天下的王，为什么想尽一切办法还是留不住一个男人？
　　洪林呐，你这么恨朕吗？
　　最初的最初，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小小的少年坐在众人之间，用清亮纯真的声音大声的说：“愿为殿下牺牲性命，在所不惜！”
　　宛如清风一样划过耳畔，还带着难以想象的温暖。
　　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发出声音的少年吸引，从此朝夕相伴，抵足而眠。与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人一样，即使朕在所有臣民的面前是高贵的不可侵犯的王，唯独在这个有着温柔笑颜的少年面前，是一个为爱而无所不尽其心的男人。
　　想把天下所有的宝贝都给他，想让他开心，让他幸福，让他忘了一切从此只看着朕一人，让他变得只为朕而存在。
　　可是，洪林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压抑。
　　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是朕做得还不够好吗？
　　爱上一个人，对方眉眼之间的每一点愁绪都会被敏锐地捕捉到。
　　洪林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尽管温柔依旧，却仍然有了属于成年男人的烦恼。即使洪林不开口，朕也知道他的处境有多难，洪林的志向并不是维持现状。他想要建功立业，想要功成名就，也想要……娶妻生子，延续血脉。
　　前面的朕都能给，唯独最后一样，朕不想把他交给任何一个女人！
　　元朝的步步紧逼，让朕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朕把自己的王后赔给你！朕把自己的王位留给你的子嗣！只要你不娶妻，只要你，一直留在朕身边！
　　可你怎么能……爱上王后？
　　再也压抑不住的泪水一点一点浸透胸前的锦被，将沾染了温热泪水的手指放到齿间，咸涩的味道，这就是失去的味道吗？

　　“殿下，五更了，该起身了。”黄内官在床帐外低声唤道。
　　草草地擦了把脸，一旦掀开这挡在面前的帐幔他便是这天下的主人。即使是从他少年时代起就服侍他的黄内官，也不会看到他任何软弱的表情。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枯燥乏味的工作。上朝，听政，下朝，批阅奏章。这如同死水一般的王宫，是不是真的谁也留不住？
　　“殿下在这里，臣怎么会想要离开呢？”现在还记得那句洪林随口说出的话语，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王内心有多么雀跃，而现在有多么怅惘。
　　洪林虽然还在，而另一个人已经率先离开了。
　　应付完例行的政务，王信步走向后宫。仿佛那里还有一个来自于异世的灵魂，唱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歌。
　　他的名字是无明。
　　王说：“一念无明，无始无明。”
　　而他撇撇嘴不以为然的说：“反正我不姓段……”
　　顶着王后的壳，却依然故我地活在这个仿佛囚牢的王宫之中。带着微醺的醉意恣意潇洒的女人，与之前飞蛾扑火般的王后判若两人。
　　若不是后来的种种，也许王永远都不会了解那个从一开始就打算独善其身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虽然原本的主人已经不在，这寝殿的一切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到底是在等待着谁的回归，还是只是王为自己找个可以放松心情的环境，放心想念的人呢？
　　其实没有多久，案桌上堆放的一摞摞书稿还带着清新的墨香。
　　王拿起立在桌角的卷轴，解开上面的绳结，一副简洁到有些潦草的画面出现在他的面前。
　　画面上是一个姿态慵懒的男人回眸而笑的瞬间。因为距离较远而面目模糊，却能让熟悉他的人轻易地分辨出那种悠然而随意的神态。他穿着不属于这个世界，却看起来格外衬他身形的衣装，寸余长的短发微有些散乱。他背光的身影侧过来，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眉梢，一副即将转身翩然而去的样子。
　　真是……潇洒啊！
　　一直想知道无明真实的模样，而当亲眼看到这幅画卷的时候，那人却已经远走高飞到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了。
　　与卷轴一起交给他的还有一封信。这不禁让王有些意外，原以为那个人不会告别的。
　　信中寥寥数语，没有缠绵悱恻的爱语，没有荡气回肠别词。竟然是关于健龙卫改组的建议。王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扬起，没想到他亲手建立的健龙卫，完全不被人放在眼里呢。
　　以留书的方式劝谏，是怕当面说就走不了了吗？哼，真是懂得为自己留后路的家伙。
　　留下了一个尚未满月的双目皆盲的幼子，竟然还能走得这么潇洒吗？
　　算了，这一切，也算是自己一手促成的。以无明的性子，竟然能忍耐到最后，实在是不能得寸进尺了。
　　有些不舍，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将近一年的明争暗斗让王都有些欲罢不能，没想到对方却这般轻易就放手了。不论是虚情还是假意，即使抱着不纯粹的目的接近他，用甜蜜的话语蛊惑他，用王者的权威逼迫他，用平静的相处陪伴他，用亲昵的行为感化他……
　　想尽办法试图了解他，改变他，似乎都未能如愿。无明淡然的微笑着，接受着，却永远眼神清明，无所动摇。让人气恼之余，也不免有些嫉妒。
　　即使无明永远只是有所保留的开口，也让王对那人灵魂的自由向往不已。有时候不禁有些遗憾，为什么自己爱上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不会是那样令人痛苦的爱情吧？
　　如果相处的再久一点，久到有一生那么长，那么自己也许真的会爱上无明也不一定。
　　可是无明比王更果断。在所有可能的故事都没有发生之前，就已早早抽身离开。
　　而王仍然泥足深陷在自己的感情漩涡里，纵然有遗憾，有痛苦，还是无法停止，无法控制的忘不了那个让他爱恨交加的洪林。
　　如果能停止就好了，如果能忘记就好了，如果能原谅就好了，如果……不曾爱过就好了。
　　洪林……洪林呐……
　　手中的信笺在忽然吹来的风中翩然落地，把王的视线带回到摞满书稿的案几上。王随手翻看着无明留下的笔迹，长长的歌词，短短的诗句。高丽的文字与中原的文字一脉相承，无明的有些字和现在的不大一样，说是简体字，他也跟着认识了很多。
　　他素来喜欢这些诗词歌赋，乐理琴艺。得逢佳作，他也每每兴奋不已。没想到无明竟然留下这么多。
　　王怡然自得地品味着诗词的韵味，直到一个句子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他不由心中一恸，悲从中来——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和无明特有的飘逸过度而有些散漫的字迹完全不搭调，这种倒错感仿佛是一种讽刺一样，让看着诗句的人轻易地联想到无明不以为然的态度。也许他的挣扎，在无明看来，也是很可笑的吧？
　　无明好像总在无意之间触动王的情绪，无论是《越人歌》，还是这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就连喂锦鲤时的一句“逆流而上的鱼”也让他思及自身，便难以自控。
　　王学着无明的姿态懒散地伏在窗台上，出神的望着外面，看不到宫墙。
　　王还记得那次带着无明出宫夜游，参加祭奠的事情。
　　出宫的时候没抱什么好意，只想用甜言蜜语哄无明顺从他的意愿生下孩子，之后他会把不再有利用价值的无明处理得不留痕迹。然而真正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他所守护的国家和臣民的时，他真实地感到了肩上责任的重量。国泰民安，这是所有人的愿望，而作为王的他就是那个能实现愿望的人。
　　终日徘徊在宫墙之内，拥有号令天下的权利，却无法留住最爱的人。
　　王还记得那晚他对无明说过的话：“你并不是任何人的囚徒。”
　　如今无明早已离去，而王自己还在这宫墙之内彷徨。被这国家，被这臣民，被他自己，束缚的那么深。
　　“殿下！！”
　　王听见熟悉的呼唤转过头去，盼望已久，但却恍如隔世。
　　那个令他痛苦不已，却也和他有着最美回忆的人正跪在他的膝前！
　　洪林呐……王咽下即将出口的叹息，本来稍稍安定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他觉得有些可笑，他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所有人都应该听他的号令，任他差遣。可偏偏是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打不得骂不得，明明尚未开口，却让他紧张得像是一个囚犯在等待判决！
　　王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耻，而另一方面，却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期盼。是的，期盼。王怀念那些美好的时光，期盼着洪林迷途知返。
　　所以他不出声，默默地看着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男人，一面不甘心，一面不忍心。
　　洪林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温柔如昔的眼睛默默地注视他。王好像要被那目光融化掉，渐渐沉入那犹如黑夜的深潭。
　　这样的眼神太温柔，太深邃。被这样的洪林一直凝视，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宝物。
　　王快要在这样的温柔里投降了。
　　洪林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的布料解开，露出里面光华流转的东西。
　　凤玺。
　　这东西出乎王的意料。怎么会在洪林的手上？
　　洪林的视线一刻也不从他的脸上移开，仿佛贪婪的想要分辨和记住他的表情。洪林维持着跪姿，将凤玺捧在掌心。
　　“洪林自知罪不可恕，死不足惜。但洪林斗胆，恳请殿下准许洪林以戴罪之身，守护在殿下身边。洪林还记得曾经的誓言，愿为殿下牺牲性命，在所不惜！”洪林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坚毅，他的眼睛澄澈纯粹，仿佛一下子把时光倒回到初次心动的那个时候。那个用清亮的嗓音认真宣誓的少年，这一刻与眼前的洪林化为一体，让王再也压抑不住汹涌而出的热泪。
　　王等这一刻，真的太久了。
　　若人生不可回头，那就把这一刻当做初次的交汇吧。
　　王的宿命就是被这个人的誓言打动，然后爱上他。
　　王愿意为这个人忘记一切，让所有的痛苦都随风而逝，重新开始。
　　“若殿下允许，请殿下允许洪林代为保管凤玺。洪林想带着这枚凤玺，站到殿下的身边去！”
　　王将洪林捧着凤玺的手握紧，将他从地上拉起抱在怀中。这久违的怀抱让王不由地狠狠吸气，仿佛要把洪林吃掉一样深深地扣进怀里。
　　王听到自己的开口，带着难听的鼻音一字一句在洪林的耳边说：“都给你，凤玺给你，朕的灵魂和爱情，全都交给你。”
　　被你的誓言俘获,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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