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歌:旧梦缱绻,夜尽无明

作者:流莹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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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可否再信


      冬草堂是金陵城最大的医馆,已有几十年声誉,掐指一算,晋国建国至今,不过才十六年,而冬草堂存在的时间,甚至比晋国国龄还长。

      前堂人来人往,多是问医取药的百姓,哪怕快至黄昏,仍有吵嚷之语杂乱,后堂则是住宅居所,这个时间点,堂中人都在前面忙活,清静无人。

      此刻,解忧在蔺之儒的房间闲逛。

      世人提到蔺之儒,都只知他神医身份,几乎都快忘了他曾经那位权倾朝野的父亲,说书人每每回顾他父亲蔺平的履历表,那真是能讲个几天几夜。

      蔺平虽是小小乡长之子,但从小勤奋好学,博通文史。四海大乱,他年少时结识东明帝,同东明帝东征西讨打天下,东明帝在前面打仗,他在当后勤抚慰百姓给粮饷,尤其,他伶牙俐齿口若悬河,为东明帝拉拢了不少人才。

      东明八年,东明帝彻底统一天下,蔺平以相位主持迁都金陵。

      东明十二年,东明帝大修官职制度,蔺平迁尚书令,总理朝务,人称国相。

      东明十九年,祁阳王皇甫翼忽然病逝,蔺平为祁阳王说了两句好话,请表追封谥号,东明帝大怒,蔺平因此受牵连,被外放贬为县尉。

      东明二十一年,代渠作乱,发兵差点攻陷泗阳,东明帝又任用蔺平,迁他为泗阳刺史,领数将镇守泗阳。

      东明二十五年,东明帝越发思念这位老朋友,召蔺平回金陵,他献计帮东明帝干掉了几个不听话的异姓王,东明帝大喜,再任他为尚书令。

      这位开国丞相,再次权倾朝野,但没有持续太久,东明二十九年,国相遭御史台徐菱光弹劾休糟糠之妻且贪污枉法。

      在此之前,论长相人品,蔺平都没有污点,夫妻相敬如宾,子女和睦,是众多文人都想学习的对象,在此以后,他的名声一落千丈。

      没有人能想明白,他竟然也会贪赃枉法,也不明白他为何休妻再娶,蔺夫人虽半字不识,但陪他同甘共苦称得上贤妻良母,更没有人能想明白,那个十八岁的姑娘为何会喜欢上这个四十八岁快年过半百甚至都当了爷爷的男人。

      也许他人格魅力太大?

      这种事,解忧不好过多评判。

      为了一个女子,蔺平和蔺夫人以及她所生儿女一刀两断,喝令他们今后不许自称是他的子嗣,也不许用他的身份大肆宣扬,儿子后来都去了外地做官且位置不高,女儿也是随女婿外迁,再无往来。

      御史台弹劾之后,蔺平自己亲口承认,没半点辩解,东明帝没法不姑息,但罚的挺轻,贬他为蛟河刺史,不到半年,他上表辞官和二夫人归隐山林。

      说是归隐,其实大家都知道他住在哪儿,东明帝每每派人去问候,言语里恨不得把他拎回朝堂上,但他沉醉温柔乡,与二夫人天天赏花描眉,东明帝曾亲自去问,他还会气他,‘只许你与爱妻情深似海,不许我也有天作之合?’

      东明帝是可忍孰不可忍,派人把他的二夫人和老来子偷偷抓回金陵。

      东明三十二年,蔺平回朝,职务同中书门下,此时尚书令一职空缺,无人去坐,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相爷!

      东明三十三年,东明帝祈福闭关,整整一月,蔺平代侍中并邑台刺史,监理朝务,东明帝出关之后,有人欲诬陷蔺平要造反,被东明帝砍死了。

      东明三十七年,蔺平兼任太子太师。

      听到这里,解忧疑惑了下,正想着,那时她才三岁,她老爹也没别的儿子,从哪冒出来的太子太师?

      片刻又想明白,东明帝认皇甫劦为义子,命蔺平授他诗书传他治国之道,这项调遣,便已是默认未来继承人。

      东明三十八年,蔺平迁尚书右仆射,主持尚书门下事务,此时那位‘太子’也坐上了尚书令一职,朝中有了两位相,以左右称呼。

      到了大晋,蔺平也是独一份待遇,这么些年,皇甫劦竟然能容忍蔺平一直坐着相位,直到蔺平病逝,都跟着皇甫劦陪葬太陵,功臣阁还把他排第一,解忧以前一直觉得蔺平是她老爹的得力手下,跟皇甫劦是死对头,现在想想,是她看问题过于表面。

      解忧有个很可怕的想法,其实,蔺平是很忌惮她老爹的,正是他把蔺家都撤了,她老爹才对他委以重任,否则他位高权重,加之蔺家那些儿子女儿女婿所居的职位,难不保会干出点什么,在苟命和富贵面前,他替那些儿女们选择了保命。

      数着这位当世望尘莫及的国相爷的履历,能陪东明帝白手起家,还没被清算,又有娇妻在怀,苟到最后华丽收场,哪个人听了能不羡慕憾叹,这才是真国相,以至于都没人说他休妻再娶有何过错。

      而那位二夫人……

      熙和元年,十月,六十九岁的蔺平病故,二夫人饮毒殉情,此时的皇帝皇甫衍被这份真爱感动,追赠安国夫人,且让其与蔺平同棺合葬太陵。

      解忧以前来冬草堂,要么在前堂,要么在他行医就诊的病房,他这间新的卧房,倒是她第一次来,蔺相故后,蔺府大宅被上面收了回去,蔺之儒应该是把所有东西都从府中搬了出来,住到了冬草堂。

      屋子陈设简单,干净不苟,离床榻不远有一案桌,棋盘棋子整齐收纳,旁边摆了套普通茶具,而另一边,则与这边的雅静不同,是一间小小的书阁,一排很宽的格柜铺开,上面整齐收满了书籍。

      解忧到书案旁,案桌上的纸墨笔砚普普通通,并未追求什么贵气,她随手拿起本夹了页签的书,翻了两页,是本古医书,用词生涩难懂。

      她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书架子上的书几乎全是这种,好不容易寻了本能看懂的,解忧便斜靠在软软的枕垫上读起来,不过底下坐垫位置不对,她坐的不太舒服。

      就在她调整坐垫的时候,不意外,暴露了坐垫之下的机关。

      坐垫下,有个方正的暗格。

      此时,这个小格子是打开的,可能是蔺之儒粗心大意,忘了关吧。

      看着格子里的拉扣,解忧忽萌生了点不正常的想法,轻轻一拉,书架旁呲拉声响,一道门赫然展现。

      解忧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密室,简单来说,里面有各种行医用品,比如,悬案上各样的刀具和细针,再比如,四面墙壁上悬垂的男女经脉穴位图,这图连细节都没放过。

      又比如,她面前这两具雕刻得极为逼真的男女木偶,全身赤着,各个穴位都被点上了红点,且该有的隐私部位一样不少,足够大胆奔放。

      这要是放外面……

      解忧不禁摇头感慨,难怪要做个密室,想到一向如仙不染世俗正人君子的蔺神医,其实一天天的都在研究这些玩意,她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转了一大圈,没再发现别的,解忧有点失望,原以为里头会是什么金银珠宝,是蔺之儒的全部家当之类,谁成想,他是真一心扑在医术上。

      方才的想法,是她龌龊了。

      解忧出了密室,一抬头,忽见书案旁竟然站了一个人,与这人四目相对时,她心跳漏了半拍,极力稳住才没让自己露出多余不该有的表情。

      这人堪堪临立,目光浅浅。

      正是二夫人和蔺平最宝贝的老来子。

      金陵神医,蔺之儒。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在这站了多久,明知密室门大开,他却不进去看看,反而在门口守株待兔。

      解忧有种当贼没当好,被当场捉到的感觉,怔然片刻,走过去,她如无其事的说道,“蔺大夫,我过来换药。”

      蔺之儒轻敛着柔和的目光,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随之,很礼貌退后一步,弯身,对她行了君臣之礼。

      受着他的礼,解忧却心下百转。

      哪怕她不打招呼就闯入他卧房,哪怕她无意发现他这见不得人的密室,他并无惊慌失措,也无尴尬之色,她忽然又想,哪怕他的母亲遭受了当世人的不解和偏见,又饮毒而死,似乎忘了她还有个儿子,他的脸上是不是也不会多半分别的表情,太平静了,像不拘的淡漠且不在意,又如超脱世俗之外的作势旁观。

      换做是她,未必能有这心胸。

      行完大礼后,蔺之儒忽然出了门,进来的人换成了沙苑。

      看到那扇打开的暗门,沙苑脸色不是很自在,自家少爷一直在前院病房忙活,倒没管后院,哪知……

      是真失火了啊!

      沙苑朝她施礼,跃过她,进去密室,随后,密室叮当一阵,似出了大事,解忧正耐闷,里头传来一抹熟悉的声音。

      “别打!别打……是我!”

      “苏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

      蔺之儒没有想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只是出去拿了医匣,然后回来。

      沙苑站在解忧侧旁,以防她可能忍不住痛活蹦乱跳,解忧的表情彷佛感受不到痛,她只盯着蔺之儒,眼前人白衣姿韵,低着如玉颈项,细致地、本本分分地给她料理瘆人的伤口。

      解忧以前就喜欢盯他看,他长得好看,多看一眼都是享受,那时的目光,是少女的纯真和仰慕,而现在,解忧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是对他透着无尽的打量。

      “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沙苑咳嗽了下,说得颇有意味,“公主应好好养伤,莫要乱跑。”

      解忧收敛了下眼神,她乱跑入他家少爷的卧室,的确很不礼貌。

      “蔺神仙,”苏子怀里抱着小兔子,他态度诚恳,“要是我说,我只是听到兔子叫声凄惨,才闯进去看个究竟,并不是故意的,你会信么?”

      “苏公子,”看着这个无籍无贯吃喝玩赌常偷鸡摸狗的街头混混,沙苑撇了下脸色,“那案子如今已结,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至于那位徐中尉以后会不会记恨他搞点阴的,不关冬草堂的事。

      苏子这两天住在冬草堂,到处乱窜,整天与医女在一块,沙苑看他不顺眼,苏子心知这话是在赶自己走,他没皮没脸道,“蔺神仙,你放一百个心,您有这种爱好,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沙苑沉了下脸色,看向蔺之儒,后者温静轻然,似不在意。

      “蔺大夫是行医之人,”解忧看着苏子和他手里的兔子,“医者之姿,需常年积累,剖几只兔子,钻研医术,造福世人,有什么大惊小怪。”

      苏子抚着小兔子,说道,“小兔子乖乖,蔺大夫是神仙,神仙是会救人的。”

      沙苑忽道,“公主要去龙海?”

      解忧转头又看蔺之儒,这话是他问的,应该是皇甫衍跟他说了。

      “龙海?”苏子讶异,朝她凑过去,“你去龙海做什么?去玩吗?”

      沙苑忽一把拉起聒噪的苏子,他力道强,苏子毫无还手之力,被无情的架着拉出了房间,不过,在离开之前,苏子把手里的兔子交到了解忧手上。

      捧着这只毛绒绒的兔子,解忧一时无措,心里想,挺肥的,吃起来不知滋味如何,但又想,蔺之儒养的兔子肯定喂了不少药,不兴能吃。

      解忧把兔子放回案桌上,蔺之儒伸了手,小兔子蹦跶着跳了跳,乖巧的去了他掌心待着,他拨开绒毛,替兔子查验开刀的伤痕,神情柔安温和。

      “你和冥栈容很熟么?”

      他抬起一双眼睛,乌黑中带着烛焰的跳动,解忧敛了下眉睫,转而看着他线条分明轻轻闭合的唇瓣,许是她的目光让他不舒服,他侧了下脸,然后摇了摇首。

      ——认识,不熟。

      “我去龙海,你不阻止?”

      蔺之儒有一刹那的心绪纷乱,兔子察出他的不安,也跟着不安的动了下,他紧紧的捉住,转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稚嫩的小姑娘,那双眸子带着尖刺的凌锐。

      “我从未怪你,他是个疯子,无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他逮住,”解忧看着那只想要窜出的兔子,又说了当年她看到的纸卷,龙海王给冥栈容通信:阻蔺之儒寻公主,携公主,速归龙海。

      解忧现在也没摸透龙海王要做什么,也许像焦堰劫持她那样,有个可以造反的名目,她一去,世事难料。

      蔺之儒作为皇帝的谋士,当然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与其被抓去龙海,还不如让她待在皇帝身边,何况,她还身怀皇帝之子,更不可能让她身陷危险。

      但后来的事,谁都控制不住了。

      蔺之儒静静的听她分析当年那事,她说的大差不差,但不算是全部。

      她说完,又静谧了片刻。

      “我的病,他跟你说了么?”

      蔺之儒回看她,静了很久,不知道她说的这个‘他’是指哪位,是指龙海世子,还是当今皇帝。

      “现在,你都知道了吧。”

      蔺之儒低头看兔子。

      他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皇帝没有,世子没有,那些人也没有,即使门徒数千,他知道的有限。

      有关她在边境的事,他不知半点,似乎是皇帝和世子有意把她隔绝世外,不让任何人知晓她的一切。

      作为大夫,他唯一能知道的,便是她的身子千疮百孔,那日在宫中一摸她脉象,他不可置信,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问过皇帝,也问过世子,这二人说的讳莫不全,何况二人身份地位远在他之上,他不可能逼着问,与其问那两人,还不如听她亲口说。

      那些需要煎服的伤药调养药止痛药,她原封不动半点没拆,她为什么喝不得汤药,她又为什么会情绪失控神志不清,她为什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放下兔子,蔺之儒写。

      ‘可否再信’

      就如那年,她被皇甫劦下了慢毒,她方寸大乱急得来找他,她说——蔺哥哥,我可以信你么,甚至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蔺哥哥,你可以让我去信么?

      ……

      夜深人静,蔺之儒端正坐在案桌,翻看着古医籍,沙苑进来,走过去道,“两夜没合眼了,还是去睡吧,要查什么,也不急在一时。”

      蔺之儒撑着手,用药巾敷了下刺痛的眉眼,沙苑不知道他要查什么,自从那夜从琅琊府回来,就变得挺奇怪的,沙苑道,“是公主手上的伤严重了么?”

      蔺之儒摇首。

      沙苑不知她手上伤况,说起这事,就叹气,“第一次见公主对自己这么狠,为了那些奴桑人,竟然自残剜肉。”

      蔺之儒沉默着,他初看伤口时,也以为她自残割肉,后来细想不对,他终于明白,皇帝那天为何会突然问他——那样的烙印,能除去么?

      也许,她是活生生的,把烙印剜去?

      这事过于奇耻,皇帝不会宣扬,所以只说自戕,蔺之儒不敢肯定,甚至也想否定这种猜测,若真如他所想,公主所经历过的,会更可怕。

      但这还不是严重的。

      “公主下手毫无分寸,伤及见骨,”沙苑又说了些,“也是第一次瞧公主这么能忍痛,不过手虽保住了,但日后留下的伤疤,会很难看。”沙苑看了眼医书,“少爷是在研究怎么去疤痕?”

      蔺之儒还想再看一会儿,沙苑夺了他手里书,夹了页书签,合上,让他去睡觉,沙苑心知他有顾虑,可能这事连自己都不能告诉,沙苑没勉强,不过,沙苑有种错觉——他的医术如何精湛,取决于那位公主的受伤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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