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羽青岚

　　第七章　　离心

　　天明时醒来，湖上起了雾。秋风轻舒，卷了纱帘吹进一阵阵寒意来。雷憬受了内伤，劲力不聚，功力不能运转自也无法御寒，颇感寒冷。想来叶楚凡必然比他更甚，于是把他拥的越紧。叶楚凡睡梦中轻轻□□了一下。触手之处，他浑身火烫。雷憬皱眉，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始终高烧不退。轻手轻脚解开他衣襟，他左肩的伤口因孤老的攻击又复裂开，肩上黑气扩散的范围更大。雷憬心下焦急，却不知该如何逼赵誉交出解药。
　　叶楚凡缓缓睁开眼，低声问道：“你干什么？”
　　雷憬替他掩好衣襟，道：“你中的毒又行深一层了。”
　　叶楚凡重闭起眼，不掩疲倦，道：“不碍，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雷憬将他拥入怀中问道：“那时候，为什么不为自己求解药？反而，要他放了我？”
　　叶楚凡道：“我以毒相挟，本就是要逼他交出解药，偏有人艺高胆大，不顾死活强自出头，白白坏了我的大事。”
　　雷憬红了脸道：“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一切？”
　　叶楚凡忿忿道：“若非如此，我干什么和他周旋这么久？”
　　雷憬心下愧疚，下颔抵着他额道：“是我连累你了。”
　　叶楚凡不语，良久叹道：“罢了，你连累得我还少？我也是见怪不怪了。”
　　雷憬无可辩驳，又问：“现下怎么办？”
　　叶楚凡想了一下道：“暂时还无妨，他有求于我，还不至于这么快要了我的性命。”
　　雷憬心念一动，问道：“他问你到底要什么？”
　　叶楚凡抬起头看他，冷笑：“怎么雷大捕头又开始查案了，这次是不是怀疑我与九王勾结，意图谋反？也不妨，加了陈府血案，正好拿了我回去请功。”
　　雷憬咬咬牙，把他脑袋按回怀中道：“这种时候你还不忘冷嘲热讽，留些力气养伤吧。”
　　叶楚凡脸贴在他怀中声音沉闷，道：“养好伤也是被你用别办法折磨，不如让你一剑杀了干净。”
　　雷憬知他始终耿耿于怀废去他武功一事，心下微痛，更用力拥紧他。
　　沉默了一会，雷憬又问：“你怎会随身带着毒药，你以前并不善使毒。”
　　叶楚凡叹了口气道：“我确实不会使毒，出门时又匆忙，就是有也忘了带，哪里来的什么毒药。”
　　雷憬奇道：“那赵誉中的是何毒？”
　　叶楚凡躲在他怀中偷笑，牵动伤处，咳了两声，道：“他何曾中毒。”
　　“那……他……”
　　叶楚凡道：“我只是趁他不备，在他吃的鹌鹑肉丸里混了一粒小小药丸而已。”
　　“什么药？”
　　“天冷了，我拿来治咳嗽的药。那药无嗅无味，定咳平喘甚是有效，却有一个坏处。”
　　“什么坏处？”
　　叶楚凡道：“那药吃了，过一时三刻人会觉得头晕目眩，做不得别的事。不是晚间睡前，我不敢服这药。一时急了，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用这药来吓他一吓。”
　　雷憬奇道：“但他明明疼得死去活来……”
　　叶楚凡笑道：“他以为中了剧毒，吓得不轻，居然就觉得疼痛起来，全是自己骗自己吓的。倒助了我一臂之力，让这毒更象真的。”
　　“那解药呢？”
　　“一样的是治咳嗽的药。”
　　雷憬张口结舌，回念想想又觉好笑，道：“只是他回去，必然很快查觉，再追回来怎么办？”
　　叶楚凡道：“他料我们必已走远，怎可能仍留在这里等死。”
　　雷憬叹道：“若非我莽撞，现在你已拿到解药。”
　　叶楚凡道：“只有再想别的法子。”
　　船外突有一人笑道：“不知叶公子还有何法可想，本王洗耳恭听。”
　　两人齐齐变色，道：“赵誉。”
　　只见一人身穿淡紫锦袍，从外施施然进来，手摇折扇，笑吟吟看着他二人，不是赵誉又是谁？
　　叶楚凡瞥他一眼，又闭上，问道：“王爷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赵誉在桌边坐下，拿起一只酒杯端详，笑道：“背意？离心，背意。亏你想得出。叶楚凡，你这一出空城计，骗得我苦。想本王自出世，几曾受人如此愚弄。”
　　叶楚凡微微一笑，道：“王爷是算帐来了？”
　　赵誉叹道：“可惜啊，可惜。可惜你们如此人才，却不能为我所用。”
　　叶楚凡道：“王爷此来，必是要除我们而后快，为何还不动手。”
　　赵誉怒道：“叶楚凡，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以为你手中东西真能要挟得了本王？本王若真要杀你，你还能飞上天去不成？”
　　叶楚凡道：“王爷要杀我，叶楚凡自然无处可逃。叶楚凡残疾之人，王爷手中有甲兵千万，江湖高手无数，王爷若真要杀叶某易如反掌，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想来王爷仍有用叶楚凡处，所以才迟迟不下手。叶楚凡有恃无恐，也是人之常情，王爷何必为此恼怒？”
　　赵誉凝视他半晌，笑道：“叶楚凡啊叶楚凡，当真是玲珑心肝。”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玉瓶，放在桌上，“这有药丸一颗，不能解你身上之毒，但可保你两个月性命，这两个月内，你二人为我取来一件东西，我自会将解药给你们。”
　　“何物？”雷憬问道。
　　“欧阳文昱的项上人头。”
　　“什么？”
　　“雷捕头，我知道此事有违侠义之道，确实让你为难。但我也敢担保，没有这颗解药，叶楚凡熬不过今晚日落。”
　　雷憬看叶楚凡脸色灰白，知他所言不假。但要他做这种事，却是万万不能。
　　叶楚凡哂然一笑道：“王爷何必出这种题目为难人。你要他雷憬做违背侠义的事，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爽快。叶楚凡生死有命，犯不着牵连他人。”
　　赵誉道：“我也知确实强人所难，但此事，没有人会比雷捕头更胜任。”
　　雷憬道：“为何偏偏找我？”
　　赵誉笑道：“因为欧阳文昱信任你。”
　　雷憬盯着他眼睛思索良久，毅然道：“好，我答应你。”
　　叶楚凡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赵誉洞悉的一笑，不再多言，抚掌道：“我在京城等你们，两个月后，十月十五，京师太白楼上，我等你们的好消息。”另取了一只玉瓶放在桌上，走至舱边道，“桌上另有一瓶伤药，乃大内御制的疗伤圣品，对二位的伤有好处。”他又回身看雷憬一眼，道：“自然，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反悔。杀与不杀，全在于你。”说完扬长而去。
　　半日，叶楚凡幽幽问道：“你为何答应他。”
　　“我若不答应，你的毒便解不了。”
　　“你答应了又能怎样？难道你真下手去杀欧阳文昱？”
　　“自然不会。但有了这药，至少可以延你性命。我们回京去找欧阳丞相，他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解去你身中之毒。”
　　叶楚凡凝视他一会，咧嘴笑道：“你也学会使缓兵之计了。”
　　雷憬笑道：“跟你在一起，少不得多长一个心眼，时间久了，这蒙人的伎俩，多少学得一点。”
　　叶楚凡收了笑冷冷道：“你以为那赵誉是什么角色，这么轻易就信了你？”
　　“不管他信不信，有了这药，我们就能多两个月时间，我们去拜访名医，找欧阳先生。实在不成，我去玄冥教偷了药方出来，你凭药方自己配解药还不成么？”
　　叶楚凡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人人都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疯子。”
　　雷憬爬起身，拿了那玉瓶道：“是不是疯子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能多这两个月时间。”他突然顿住，狐疑的看向叶楚凡，“为何，他会去而复返？”
　　“怎么？”
　　“说起来，这一切未免过于凑巧。陈府血案，小元，玄冥教，九王爷，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叶楚凡漠然道：“什么古怪？”
　　“九王爷确实信我信得过于轻易。他重返画舫，以你性命相挟，好象……好象都是事先安排的。”
　　叶楚凡神色自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雷憬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自我到杭州后，发生了太多事，一件连一件，太不寻常，未免过于蹊跷。另外，”他目光深深看向叶楚凡，“九王想拉拢于你，许你高官厚禄，你……就，不动心么？”
　　叶楚凡脸色微变，与他对视半天，冷冷一笑，也不说话，扶着船壁爬起身，摇摇晃晃拖着腿向外走去。
　　“你上哪？”雷憬抢上两步拉住他问道。
　　叶楚凡道：“你既疑我，又何须多言。我去哪，与雷捕头何干，哦――”他挑起眉，作出恍然的模样笑道，“你是怕逃了我这钦命要犯。好，我不妨直言，雷大侠请仍回六扇门做你的捕快去，我现在就去投诚赵誉，免了你疑神疑鬼多费心思。你有案子公干，请直接到九王爷处拿我便是。”甩开雷憬手继续向外走。
　　雷憬再次拉住他道：“我只是说一下，你又堵气。”
　　叶楚凡奋力挣扎，怒道：“我何尝与你赌气。我自去九王那里求解药，无须你舍弃大侠的名声来救我。我叶楚凡还未落泊到要你雷憬可怜的地步。”
　　“够了。”雷憬用力一拉，叶楚凡站立不稳，摔倒于地，雷憬翻身压着他，双手撑在他身子两侧，道，“你冷静些。”
　　叶楚凡道：“雷憬，你听好，我叶楚凡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了你。陈府血案是我做下的，引你去陈府，嫁祸给小元。我又与九王勾结，故意给自己下毒，诱你来此赴宴，看准你侠义为怀专一爱拔刀相助的弱点，以我的性命逼你去杀欧阳文昱。这招叫做一箭双雕，既可扫除九王的强敌，又能令你身败名裂，不容于天下。雷大寨主，这一计如何？比不比得当日定北山上灭寨之计？”
　　他目光冰冷，对着雷憬一字字静静道来，全无感情。一个字便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划过雷憬的心，将他的心斩得鲜血淋漓碎成千片。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嘶声大吼，用力抱住叶楚凡，恨不得将他嵌入怀中。
　　叶楚凡偏过头，冷冷道：“告诉你，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你若不信，今后死于我手下，莫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让你死得不明不……”
　　雷憬突然俯头吻住他，将他下面的话压回喉间。雷憬在他唇上疯狂辗转咬噬，叶楚凡初还挣扎，却无力，慢慢软了下去，伸手搂住他颈项。
　　喘息的间隙，他撩开他脸上一绺发，看见他眼底无尽哀伤。
　　“对不起。”他低声道。
　　叶楚凡神色黯然：“何苦说这种话，我声名狼藉，你会怀疑我，原不奇怪。”他推开雷憬站起，惘然望着船外万顷烟波，道，“这世上，又有何人会真心信另一个人？”扶着船壁，一步一挪走上船头。
　　清风徐来，秋雾叠涌，他身形隐了一半在雾中，影影绰绰，衣袂悄动，飘然若仙仿佛将随风而去。
　　隐约听他低声呢喃：“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雷憬心中一痛，也走上船头，从背后紧紧拥住他。
　　浓雾被垂的湖面白茫茫一片，极目望不见半分景物，山川静谧，唯听见船下澹澹水声。两人立在浓雾中，浑不知身在何方。
　　叶楚凡伸出手去，似想挽住一把秋雾，但虚无飘渺，什么也没抓住。他手掌微颤，慢慢握起，收回时却被雷憬握住。
　　握着他双臂圈在身前，雷憬脸埋在他发中，低声道：“吃药吧。”
　　叶楚凡凄然一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再妙手的神仙，治得病治不得命。我纵得多活这两个月，到头仍是一死。不如现在了结了干净，何苦再零零碎碎多受两个月苦。”
　　雷憬扳过他身子，直视他眼睛道：“有这两个月时间我们就有转机，我总会想出办法解你身上之毒。”
　　叶楚凡凝视他半晌，不置可否，拂开他手，走至船舷边仰头望天。他身形单薄，衣襟带风，站在船头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要隐入这烟波浩渺之中无可寻踪。
　　雷憬心中绵针一般细而不息的痛楚里，掺进一丝不分明的担忧，或者是……恐惧……
　　他不清楚。
　　“外边寒气重，进去吧。”雷憬上前拉了叶楚凡道。叶楚凡也不反抗，由他拉了回去舱内。
　　雷憬拿了药，四处找水，只有香案上一壶凉透的隔夜茶，笑道：“没有热水，只能将就一下了。”倒了满满一杯，连药一起递给叶楚凡。
　　叶楚凡接过去，乖乖服下，一声不吭。
　　雷憬又取了赵誉留下的伤药道：“你伤得不轻，把这也吃了。”
　　叶楚凡不接，道：“不用了。”
　　雷憬问：“为什么？”
　　“我的伤不重，用不着那个，你自己吃就行。”
　　雷憬还想说话，外面有人高声道：“雷大侠，我来了。”随着话音，秦无霸兴冲冲奔进来。
　　“秦兄，”雷憬奇道，“你怎的来了？”
　　秦无霸大笑：“找你喝酒来啊。”双手一抬，各拎着一大坛美酒，“我外头还有二十坛。”
　　雷憬喜不自抑：“妙极，我正口渴，来来，我们先干他三百碗。”接了一坛，拍开封泥深吸一口，大声道：“好酒。”仰头就口便喝，一气喝下半坛，大是舒畅，连心胸间的窒闷疼痛也减轻了不少，连叫痛快。与秦无霸相视一笑，当即席地而坐，相对痛饮。
　　叶楚凡眼眺窗外，等他们饮了一阵，缓缓道：“秦堂主此来，不会只是与雷憬拼酒的吧？”
　　秦无霸愣一愣，放下手中酒坛，沉默不语。
　　雷憬略一思索，心中已经了然，笑道：“秦兄是来监视我们的？”
　　秦无霸犹豫片刻，断然道：“雷大侠，我拿你当兄弟，所以我不瞒你。我确是教主派来的，但我，只想和你喝酒。”
　　雷憬一提酒坛笑道：“既如此，还说什么？我们就喝他个一醉方休。”
　　秦无霸却摇头道：“但我现在不该和你喝酒。”
　　“为何？”
　　“因为你们马上必须上路。”阳离带了阴尔掀帘进来。
　　叶楚凡问道：“去哪？”
　　“进京啊，叶公子忘了与王爷的协定？”
　　叶楚凡笑道：“王爷还真是性急。难道怕我们跑了不成？”
　　阳离笑道：“王爷说，夜长梦多，怕时间拖得久了，真让叶公子给跑了，特让我们来请二位尽快动身。”
　　叶楚凡并不看他，道：“我们身上有伤，行不动路。”
　　“有马。”
　　“残疾之人，骑不得马。”
　　阳离笑道：“叶公子，你再拖延也无用。王爷的事，说得不好听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王爷已经为你们备好马车，这就上路吧。”
　　叶楚凡道：“难道二位陪我们一同上京？”
　　阳离道：“叶公子放心，另有人陪二位上路。”踏上一步要去拉他，忽一把剑横在他手边。剑未出鞘，寒气已自迫人。
　　雷憬道：“这次的事，是我主持，与他无关。”
　　阳离笑一下，收手道：“也罢，你们二位谁主事都好，只是莫忘了到十月十五那日，如果没有王爷要的东西，雷大侠就得尽快为叶公子准备后事了。”
　　叶楚凡淡淡一笑：“到那时，谁为谁准备后事，还未尽可知。”
　　“叶公子，此话何意？”
　　叶楚凡嘴角有笑，眼中也有笑，却予人隐隐寒意：“那晚陈府之内，你辱我甚深，他日我必杀你以泄此恨。”
　　阳离笑道：“哦？叶公子想杀我？不甚荣幸。但我想知道，叶公子武功尽失，要如何杀我？”
　　叶楚凡道：“杀你不用我动手。”
　　阳离看看雷憬，道：“莫非是雷大侠手中的夜羽？”
　　叶楚凡摇头道：“杀你这样的，何须用上夜羽。”
　　阳离笑容褪了下去，脸色变得难看：“好，我等着，等叶公子兵不血刃来杀我。”
　　叶楚凡笑道：“急什么，到时一切自有分晓。”起身叫雷憬道，“走罢。”
　　“好。”雷憬以剑柱地爬起身，“我要先回杭州府一趟。”
　　阳离道：“雷大侠勿庸多虑，昨夜欧阳丞相千里急书，召回严恺捕头，他们已连夜动身。周静澜等人与他们一同出发上京去了。”
　　雷憬心中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拉了叶楚凡走出船舱。雾开始渐渐退却，船沿设了舢板。雷憬握紧叶楚凡的手，走上岸去。
　　岸边果然停着一辆极大的马车。车旁另有两匹马，站着两个灰衣老者，手笼在袖中。
　　叶楚凡笑道：“竟连孤绝二老也来了，九王好大手笔。”他冲雷憬道，“看样子，你想反悔也是不成了。”
　　阴尔在后面道：“王爷说二位身上都有伤，特意派了二老来，沿途保护二位的安全。至于秦堂主，有他沿途照料二位的车马舟程。”
　　结果是，秦无霸在前头赶车，孤绝二老乘马跟在车后，叶楚凡和雷憬被软禁在车内。
　　马车极其豪华，矮几墨砚金兽香炉书卷瑶琴锦缎被褥，香炉旁甚至有一只汝窑的天青戟尊，摆得堂堂皇皇。矮几上设了一桌酒菜，菜是佳肴，酒是最好的竹叶青。
　　被褥上叠着两套新衣，一套黑一套青，显是按他们身上衣裳的式样裁制。
　　叶楚凡敛眉打量一会，嘀咕一句：“莫名其妙。”
　　雷憬笑道：“他准备得挺周全。”盘膝坐到几前拿酒喝，“好酒。”
　　叶楚凡躺在衿褥间，闭目不语。
　　雷憬又问：“你的伤还疼不疼？”
　　叶楚凡仍不答。
　　雷憬掏出赵誉留下的伤药移过去，道：“把这药吃了。”
　　叶楚凡懒得睁眼：“不吃。”
　　雷憬掂掂手中的瓶子道：“也是，这药怕有古怪，他也许做了手脚，我们都不吃的好，扔了罢。”他举手作势，叶楚凡一骨碌坐起，擎住他手，抢了瓶子倾出一粒，扔嘴里咽了，复翻身向里躺下。
　　雷憬笑笑，也服了一粒，仍把瓶子收好，在他身旁躺下，伸手环了他腰，道：“肩上还疼么？”
　　如意料中没有回应，握了他肩扳过他身子，看他脸色苍白，眉间隐忍的一线痛楚，吃了一惊，问道：“怎的，哪里痛？”解开他衣襟，肩上黑气虽未褪尽，较先前却已淡了许多，显然毒性渐减。又问：“是胸口痛么？”
　　叶楚凡不耐道：“没有。”自掩了衣襟，翻身仍向里睡好。
　　雷憬知道他脾气，不再追问，轻轻拥住他，隔了层层衣衫传至指尖的他的肌肤的触觉，似能感觉出血液的流动，细细的温暖一分分漫上来，他紧紧胳膊，脸埋在叶楚凡颈后。
　　叶楚凡小声道：“你打算怎么办？九王派了孤绝二老监视我们，只怕到时你不动手他们也会动手。”
　　雷憬道：“丞相武功深不可测，想加害他不是那么容易。我现在担心的是，陈府案子未有眉目，丞相此时突然召回严恺，我担心朝中是否有变。”
　　“你认为这与九王有关？”
　　“我想不通，九王为何要与玄冥教合作。”
　　“我猜九王肯定也已动身返京。”他眼里的光闪得两闪，压低声问道：“告诉我，九王找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叶楚凡沉默一会，幽幽问道：“你真想知道？”
　　“嗯。”
　　叶楚凡翻身直视他：“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当年何放天图谋篡位，暗里拥助他的叛臣名单。”
　　“他要这个做什么？”
　　叶楚凡冷笑：“你堂堂御封捕头，连这里边的过节也看不出？何放天伏法后，朝廷没有进一步追查其余党，这些人，大多仍在朝中为官。九王若拿到这些人的名单，以此事相胁，那些人敢不乖乖听从他的摆布？”
　　“这份名单在你手上？”
　　叶楚凡正要答，突然打住，警觉的道：“你在套我话？”
　　雷憬长叹一声，把他搂入怀中道：“你说我疑你，你难道没有一直在防备于我？”
　　叶楚凡冷哼一声，道：“你如今是官我是贼，我岂能不小心提防？”
　　雷憬一笑，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搂着他。两人默默听车外蹄声的笃，车轮辗过路面砖石，风里有袅袅的笛音，不知从哪家乐坊中传出。车上门窗紧闭，象是另一个世界。
　　隔了一会，叶楚凡低声道：“那分名单是在我手中。是当年何放天党羽联名拟的一份折子，请求何放天黄袍加身取天子位。我入宫绑架皇帝前，从他秘室书斋内盗得此书，原是为了防备何放天鸟尽弓藏……”
　　雷憬下巴抵住他额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当然是留着。当初我只想以此自保，后来成了朝廷钦犯，仇家遍布天下。手中有这东西，无论去哪家大人府上，多少可讨个庇荫。如今更不能扔，我只要持这东西一日，赵誉就不能怎样。设若他得了去，我则必死无疑。”
　　“但赵誉定不会善罢干休。”
　　叶楚凡道：“我奇怪的是，他明知你不可能杀欧阳文昱，还让你去，其中一定有诈。”
　　雷憬道：“我也如此觉得。但唯今之计，只有早日赶到京城，与丞相、郑爽他们会合，才能有应对之策，也才能想法子解你身上之毒。”
　　叶楚凡淡淡一笑：“你担心我拿这名单去换解药？”
　　“你说什么？”
　　叶楚凡别开脸道：“雷大捕头，你以为我不知你此来的目的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誉要这份名单，难道欧阳文昱遣你来，为的不是同一件东西？”
　　雷憬被他说破来意，一时寻不到话回答。叶楚凡深不见底的目光凝在他脸上，里边是雷憬看不懂的东西，有那么一点疼，一点悲哀，和一点无奈，悄悄渗入他心间，梦魂里无处渲释的思念跑出来，再避无可避。
　　他闭起眼，贴上叶楚凡的唇，交缠的气息，分不清哪个是谁的冰冷哪个又是谁的温热。恍惚中，他们回去了清晨那片浓雾，他在里面衣袂翻飞，形影飘忽，他不知如何做才能挽住他转瞬即逝的浅笑。他的身子在他身下微微颤抖，他却如立于崖巅，无可依凭。
　　车外蹄声依旧，听来竟是寥落的寂寞，充塞一天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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