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羽青岚

作者:Kangaroo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血玉


      第八章  血玉

      一连行了月余,倒也平安无事。叶雷两人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只是时气入秋渐深,天气越来越冷,而一路餐风露宿,叶楚凡身子差,就常犯嗽疾,腿上身上的旧伤又往往折腾得他不得安生。他虽隐忍不言,但雷憬日日与他在一处,岂有不发觉的,自然是每日陪着坐卧不宁了。捎带着秦无霸、孤绝二老也不得太平。
      这日行到一处较大的县镇,从这里到颖昌不过两日路程,离东京也已不远。秦无霸在镇上最大的云来客栈前勒停马车,向坐在一旁的雷憬道:“今日天色晚了,就在这镇上打尖吧。”
      雷憬四望一下,道:“好,好几天都在野外过了,今晚在这好好休息一下,弄点热的吃,养足精神再上路。”
      秦无霸笑道:“还有弄点好酒。”
      他这一笑,雷憬也笑了。秦无霸带的那二十坛好酒上路第三天就被他们干了个罄尽,虽然沿途也有打酒,但比起秦无霸的酒,总是差着一层。他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今晚好好喝他一通。”
      秦无霸甩甩马鞭道:“正是。这几日在外头没酒喝,他娘的老子肚里的酒虫全爬嗓子眼来了,一说话就痒得紧。”
      雷憬笑着跳下马车,问过孤绝二老,去马车内扶下叶楚凡。叶楚凡正裹着被子闷头大睡,被雷憬吵醒,大不乐意。却不和他分证什么,阴着脸下车,跟在他身后进了客栈。
      秦无霸将马车将给店小二,抢先进去占位。这客栈楼下是酒楼,楼上住宿。雷憬照老规矩向小二要了三间上房,秦无霸一间,孤绝二老焦不离孟向来合住,他与叶楚凡一间。叶楚凡已经失了与他理论的气力,自去秦无霸占的桌旁坐下。
      此时在店堂内的多是镇上的乡野村民,累了一天来这打些酒。有钱有些身分的,坐在桌面上。没钱的穷汉子打一角酒,蹲在角落里,相互聊着自有他们苦中的一番作乐。只是,无论桌面上的或桌子下的,都是愚蒙之辈,几曾见过雷憬等如此人物,数十道目光都转在他们身上。
      小二提了茶壶来,殷勤的抹桌子,为他们斟茶,点头哈腰直陪笑。秦无霸挥挥手,粗声大气道:“我们不喝茶,把你们这最好的菜最好的酒拿上来。”
      小二腰弯得几乎成虾米:“是是,几位客官想点些什么,小店最拿手的菜有醋溜鱼,红烧牛肉,一端上来,那香味飘的十里外都能闻到。”他吸吸鼻子,仿佛真闻见了牛肉的香味。秦无霸道:“少废话,把你们最好的菜全部上来,酒先来他个三十斤。”
      “三,三十斤?”小二舌头绕个结。
      秦无霸虎了脸问:“怎么?怕爷们付不起帐。”“啪”扔了锭大银在桌上,问,“这些够不够?”
      小二哈哈吸气,道:“够,够,办十桌席都够了。”
      “多的赏你,快去办了,迟了爷拆了你们的店。”
      小二一喜一忧,喜的是一下得这么多赏钱,忧的是这几人看来不是容易侍候的。陪了十二万分小心,忙忙布置去了。果然很快端了十几个菜上来,真就有三大坛酒,贴着红签,倒也有些意思。秦无霸与雷憬大喜,各抢了一坛拍开泥封往酒碗中倾倒。
      雷憬仰头饮干一碗,登觉胸中一畅,大声道:“好酒。”
      秦无霸喝了也赞道:“确实好酒。”
      雷憬端了酒却不说话,目光停在碗底,脸上一抹微笑似远似近,眼光飘入不为人知的过往。叶楚凡抬头见他这等表情,怔了一怔。雷憬把酒碗递到他面前,道:“尝尝看。”叶楚凡接了来喝一口,不备之下呛得差点吐出去。那酒入口如刀流过,四处烫痛,落到肚中熊熊一团火就升起来,脑中登时飞飞的如登极乐。
      极烈亦是极劣。
      象极了落地倒。
      叶楚凡伸手抹一下嘴角,抬眼见雷憬正看着他,黑黑的瞳仁流连住窗外将逝的夕阳,隐隐流出那一晚的冷月清光。他会意,也是浅浅而笑,仰头饮干碗中残酒。融溶的火再度流过胸间的感觉这次却岔了,他伏在桌上猛咳,待顺了气,他边喘边笑道:“痛快。”他笑时眸光清朗通透,笑意萦在眼梢唇畔,竟有一分天真纯憨,没了往日郁郁之气。雷憬久未见他露过这样的笑容,稍觉轻快,但想到他身中剧毒,心中又是一紧,转了头看别处。
      角落有一张桌坐了四个人,皆是江湖中人打扮,挎着刀剑。头聚在一处窃窃暗语,眼光不住瞟向他们这桌,都是在看叶楚凡。雷憬心中冷笑,只作不知道,低头继续喝酒吃饭,不曾注意叶楚凡眼中一幌而过的寒意。
      叶楚凡托言醒酒走进院里,果然未一会那桌便有一男子起身跟了出去。
      雷憬又喝一碗酒,拿了夜羽跟出去。果见叶楚凡立于院墙下,那男子在他身旁说着什么,见他过去便警惕的打住话头,向叶楚凡躬身道:“多谢公子。”掉头回走,经过雷憬时向他也一躬身。雷憬走近过去,叶楚凡面无表情。
      “他是什么人?”雷憬问。
      “一个问路的。”
      “问路的?”
      “正是,”叶楚凡岔开话题问道,“你来有事?”
      “有事。”雷憬将剑换手,扶了他道:“小二送来热汤,你去喝点。”
      秦无霸喝了三坛酒,仍未足兴,又另要了两坛回房邀雷憬再喝。雷憬自然愿意。孤绝二老至晚就呆在房中寸步不出。叶楚凡晚上嗽得比白天厉害,服过药早早睡了。雷憬自和秦无霸爬上屋顶,躺在屋檐上对月痛饮。
      雷憬兴致甚高,秦无霸却闷闷的似有心事,每每欲言又止。雷憬忍不住问:“秦兄有什么事?”
      “我是有事,不知能不能问。”
      一个月相处下来,雷憬知秦无霸为人虽豪迈不拘,却不是个粗混之人,精细之处不下于自己,笑道:“大丈夫说话,为何吞吞吐吐,有什么尽管说,管什么当问不当问。”
      秦无霸道:“我们已快入京城。我想问,你当真要去杀欧阳丞相?”
      雷憬心中疑惑,不答反问:“秦兄为何如此问?”
      秦无霸道:“我听说欧阳文昱是个大忠臣,没有他,就没有大宋的太平天下,百姓也没好日子过。你是个大英雄,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不信你会真杀他。”
      雷憬不便以实言相告,道:“九王以解药相逼,我身不由己。”
      秦无霸怒道:“难道为了怕死,你就是非不分,去杀朝廷的大忠臣?”
      雷憬假意道:“杀欧阳丞相,不是你们教主的意思么,你来,不也是为了监视我们杀欧阳丞相?”
      秦无霸立时没了火气,垂下头,闷闷喝了一口酒,道:“雷兄,我敬你是条汉子,这一个月下来,我心里头敬重你,我不信你会干这种事。我们玄冥教,一直都是响当当的名号,教里的兄弟,哪个不是行侠仗义的英雄?但自从七年前教主突然失踪。教中兄弟乱了方寸,大家出外四处寻找,始终寻不见教主。后来教里群龙无首,大家为争教主之位开始互相厮杀,无数兄弟白白送了性命。我看不下去,他们也嫌我碍眼。管不了,我就躲,眼不见心不烦。”他又喝一大口酒,“这回来中原,我只想见识一下你这中原武林第一大英雄,那晚和你一战,当真痛快。但我没想到他们会逼你去做这等天理不容的事……”他猛抬头,目光灼然,逼视着雷憬道,“雷大侠,我叫你一声大侠。这种事,你可绝对不能作。我知道,如果是你自己中毒,你是宁死也不会受他们摆布。但现在中毒的是你的朋友,你这人重义气,也许一时冲动,真会干出错事。”
      看他认真的样子,雷憬笑了:“秦兄说的是。可是,你这么说,岂不是……自绝于贵教么?”
      秦无霸忿忿道:“他们的行事现在越来越不象话,否则我不会向教主请求,陪你们上京,远远的躲出来。”
      雷憬心中一动,问道:“秦兄,你们玄冥教为何会与九王合作。”
      秦无霸道:“我刚才是不是说,七年前我们教主突然失踪。”
      雷憬点头称是。秦无霸接着道:“但两年前,四尊者迎回了教主的遗骨,他们说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教主尸身,教主是被人一剑穿胸杀死的。教主信物血玉令却没有在他身上。为了争教主之位,这次比前番打得更凶。最后教中早已隐退的长老出面,大家才不得不暂时停战,最后由教主夫人暂代教主之位,兄弟们立下约定,谁能找出杀害教主的凶手为教主报仇,并且寻回血玉令,就可接任教主之位。”
      雷憬道:“但是,这与你们与九王合作有何关系?”
      秦无霸道:“找了两年,谁也没找到杀害教主的凶手或血玉令。其实,大家都明白,持有血玉令的人,很可能就是杀害教主的人。但一直找不到真凶,教中谁也不服谁,越闹越乱。这时九王突然来拜访我教。本来我们与朝廷全无瓜葛,但教主却愿意与他合作。”他语声更加愤怒,“因为九王放出话来,谁助他,他就以朝廷之力助谁坐上教主之位。与九王合作,就是那个阳离撺掇的。他原本只是个小小的教中弟子,教主死后,他凭着一张脸,哄了教主夫人开心,爬上尊者之位,教主夫人什么都听他的。早先教主在生时,他们两个就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瞒着教主。后来教主不在,他们更加放肆。阳离一心要夺教主之位,却怕教里的兄弟不服,事事都把夫人推在前面。可恨我们好好一个玄冥教,被这对奸夫□□败坏得不成样子。想想教主在天之灵,我……”他哽住,举酒仰头猛饮,酒水沿脖颈流下来。
      雷憬慢慢问道:“秦兄可知,九王找贵教,要你们助他什么?”
      秦无霸显然有难言之隐。雷憬不催他,静静等着。
      最后,秦无霸迟疑着道:“我听说,是为了向我们求一种药。”
      雷憬道:“什么药?”
      秦无霸正要答话,忽听风中隐隐传来打斗之声。雷憬翻身坐起:“在那边。”不等秦无霸,施展轻功向西疾驰而去。
      其时月光明朗,雷憬刚到镇西小树林,便见地下躺着三个人,都已死去。正是白日里那一桌的人,只少了与叶楚凡谈过话的那名男子。三人死因相同,咽喉为利器所伤,伤口长一寸二分。
      青岚?
      雷憬拧起眉。秦无霸追上来,问道:“出了何事?这些是什么人?”
      林内又响起刀剑碰撞之声,雷憬立起身道:“进去看看。”
      林内有四人人斗得正急。三个蒙面黑衣人围攻一个少年。
      雷憬诧道:“小元。”
      小元手持长剑斗得衣衫破裂,头发散落,气喘吁吁。忽然脚下踉跄,险些摔倒,怀中掉下一物。一个黑衣人急道:“快捡。”一个横刀扫向小元双腿,同时伸手捡那东西。小元大急,不顾性命扑上前抢夺。另一个黑衣人哪容他上前,举刀向小元当头劈下。
      雷憬长剑出鞘,如惊矢流虹扑至,挽出两个剑花,分别指向那三人“梁门”、“承泣”、“伏兔”,逼退那三个黑衣人。他脚尖轻点,踢起那物伸手接住。摸在手中光润滑腻,沉甸甸的,似是一块玉牌。那三人见东西入了他手,待要抢夺,无奈武艺相差悬殊,完全近不得雷憬身。待秦无霸赶至,舞刀大吼着加入战团,更是招架不住。打声扯呼,三个人齐齐后退。向雷憬抱拳道:“我等奉命寻回我家主人失物,这位好汉无端阻止。不敢请教尊姓在名。”
      “在下雷憬。”
      那三个面面相觑,道:“原来是雷大侠,我们不自量力,只有回家禀报主人,再作定夺。改日再向大侠讨教,告辞。”三个人恨恨而去。
      雷憬也不追,回身看小元。小元持剑当面刺来。秦无霸举刀格挡,他力大,小元大战之后气力早虚,抵挡不住,手臂软软垂下。但他甚是硬气,挺立不倒。秦无霸刀架在他颈上,喝道:“雷大侠救了你,你反而加害他,你干什么?我这就砍了你。”
      雷憬急道:“莫伤他。”走到他跟前摊开手问道:“这是你的么?”
      小元未及说话,秦无霸突然语气大变:“血玉令。”
      “什么?”
      雷憬大惊,刚听秦无霸提过血玉令乃玄冥教教主信物,尤其持有血玉令之人极可能是杀害玄冥教前任教主的凶手。
      他急问小元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此令?”
      小元扭开脸傲然不答。
      “小子,快说,不然我一刀砍了你,是不是你杀的我们教主?”秦元霸喝道。
      小元怒道:“什么教主,我不知道。”他转向雷憬愤然道,“你听了那叶楚凡的谗言,认为事事都是我做的是不是?陈家人是我杀的,现在什么鬼教主死了,也说是我杀的。”
      雷憬问道:“这血玉令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秦无霸道:“你刚才舍命抢它,怎会不知道?”
      小元一梗脖子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雷憬,想知道这玉怎么来的,回去问叶楚凡。”
      “你说什么?这事与叶楚凡何干?”
      小元冷笑:“实话告诉你,这玉,是我从叶楚凡那里偷来的。”
      “什么?叶楚凡从哪得到这玉的?”秦无霸手中用力,刀刃在小元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秦兄。”雷憬叫道。
      “快说。”秦无霸厉声喝道。
      “我不知道。”
      “刚才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秦无霸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拿着本教至宝血玉令?”
      小元上下打量他两眼道:“原来你就是玄冥教弟子,见血玉令如见教主,你还不立刻夺回血玉令。”
      秦无霸被他激得恼怒万状:“你明明知道血玉令的底细。”
      “是,我是认得这块玉,这不就是西方魔教的教主信物么?你是玄冥教弟子,这块玉也许正是叶楚凡杀了玄冥教主之后得到的,你还不去找他问个清楚?”
      “什么?”秦无霸将信将疑。
      “小元,不要信口胡说,刚才那些人为何要围攻你?”
      小元冷笑道:“我胡说?谁得了血玉令,谁就能号令西方魔教。这事早在江湖上传开了,谁不想要它。那叶楚凡难道不是存的这个心思?只可笑他没了武功,不敢贸然拿出来。也算他聪明,还知道保命,否则,他早死一千回了。”
      “你拿了这血玉令,难道是想……”
      小元声音含恨,有如泣血,道:“不错,我就是要凭这块玉,去魔教接掌教主,然后以魔教之力回来杀叶楚凡报仇。”
      “小元……”
      “雷憬,你与我爹有八拜之交兄弟之情,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仍要找叶楚凡报仇。我……”他突然捂住胸口,脸现痛苦之色,弯下腰去。
      雷憬惊问:“你受伤了?”
      小元喘口气冷笑:“你会如此好心?你如今事事都听叶楚凡的,早忘了我爹还有那些为救你而舍命的人。我不来求你,但我爹的的血海深仇,我终要向叶楚凡讨回来。雷憬,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走。”他说着,以手掩口,喘息着说不下去。
      雷憬恐他方才激斗时受了伤,抢上一步正要扶他。眼前猛的白光闪动,两把飞刀分射向他与秦无霸。秦无霸回刀格挡,砸偏了飞刀。小元早已等候此机会,他甫一出刀,挺剑直刺。雷憬离得既近,那飞刀来势又快,他不及闪避,左手疾伸,夹住飞刀。小元的剑更快,已刺到他胸前,他不及思索,秦无霸也不及相救。
      多年来经历无数生死之战,雷憬早已形成自然而然的反应系统,遇到危险浑身肌肉会瞬时运行至最佳状态,手中长剑在意识有感应之前已自动挥了出去。
      只有一剑,却无人能挡。雷憬反应过来时,剑锋已深深刺入小元胸口。雷憬如遭雷击,心中反复只有一个声音在响:我杀了他,我杀了我结义兄弟的儿子。
      他不敢拔剑,抱住小元坐到地上,点了他伤口周围几处大穴,道:“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小元抓住他衣襟,嘴角溢出血来,神色凄楚,断断续续说道:“我……不行……了,你,要……小心……”
      “什么?”
      “叶……楚凡。”说完头一垂,咽了气。
      雷憬抱紧小元尸身,心中如受重锤,痛不欲生。
      过了好一会,秦无霸劝道:“雷兄,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雷憬点点头道:“我知道。”
      秦无霸道:“这血玉令……”
      雷憬毕竟久经江湖,悲痛伤心之下,仍心思清明,少时面上已恢复如常,道:“我险些忘了,这是你教中圣物,你拿回去吧。”放下小元尸身,将血玉令递了过去。
      秦无霸道:“雷兄,我不是这意思。我教如今上下不是一条心,大家只顾自己争权夺利,早已是一盘散沙,如果此时把这玉拿回去,必定乱上加乱。我有个不情之请,请雷兄一定答应。”他说着,抱拳跪下去。
      雷憬忙扶住他道:“万万使不得,秦兄有事只管说。”
      秦无霸道:“我想请雷兄先代为保管此玉,等我找到杀害教主的凶手,再来向雷兄讨回血玉令。”
      雷憬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雷兄,我秦无霸先行告辞。”他说完提刀大步就走。
      雷憬心念转得极快,立时知道不妙,他必是去找叶楚凡追问玄冥教主一事。正待要追,却被树旁一抹青影吸引住眼神。
      叶楚凡不知何时站在树下,垂首凝视那三具尸首。良久才缓缓抬头看向他,黑而深的眸光冷凝似水,暗藏一丝极浅极浅的哀伤,不留意就被它溶在月光里无影无息去了。他站在树下,那么静,仿佛连呼吸都已静止。雷憬突然觉得冷。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不是人,是一个来自阴曹的幽魂,不知去路迷失人间的寂寞幽魂。
      清风吹过,头顶树叶“哗哗”响动。
      “你何时来的?”雷憬问。
      叶楚凡摇头低声道:“在该来的时候来的。”
      “你都看到了?”
      叶楚凡伸出手道:“把它还给我。”
      雷憬扬一扬手中血玉令问道:“这个?”
      “还我。”
      “这不是你的东西。”雷憬语气不重,却有冷厉的意味。
      叶楚凡疲倦的一笑,声音仍低却坚决:“还给我。”
      “你从何处得来的?”
      叶楚凡一步步走至他面前,月光洇了他脸上的苍白,霜一样素冷,他伸手按在雷憬胸口道:“这东西受了诅咒,是魔物,谁拿着它就是死,当年的玄冥教主就是,小元也是。现在?该换谁了?你要它?你拿着它,你想死?”
      雷憬目光决绝:“我不想死,也不会死,但这东西我不能给你。”
      叶楚凡不再说话,低头走到小元尸身前,蹲下身,慢慢拂开他脸上散乱的发丝道:“他一直恨我入骨,却忍了两年也没动手。其实,他有许多机会可以杀我。”
      雷憬看着他,目光闪烁。
      “我们葬了他吧。”叶楚凡抬头道。
      雷憬点点头,连那三个人一并葬了。
      荒野孤茔,长空鸿雁哀鸣。
      叶楚凡看着雷憬砍了一根树枝削成墓碑,立在小元坟前,刻上“方元之墓”。
      天色渐渐放明,叶楚凡眼望东方,幽幽道:“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魂兮归来……”
      雷憬手指轻轻抚过墓碑道:“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好面熟。起初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长得象极了方大哥。这么多年,我只听说过他,从未见过一面。没想到,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聊一下,就象叔叔和侄子那样。但我……”他一头抵到墓碑上,“我真该死。”
      叶楚凡默然不语。
      雷憬继续道:“他还是个孩子,上一代的仇恨,不该由他来背,他什么错也没有。他这年龄,正应当无忧无虑躺在父母怀中撒娇,与朋友们玩耍嬉戏,而不是为了报仇托身为奴隐姓埋名。我害他失去双亲,现在……又……”他闭起眼。
      “你在怨我。”叶楚凡道,“若不是我,他不会失去双亲,而他,也不会这么年幼就夭折。”
      “这不是他应得的。不管他是不是陈府血案的疑凶,也不管他如何伤了你。”
      “陈府的人不是他杀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从没教过他青岚。”
      “这样你就成了唯一的嫌疑,现在,又要加上那三人,他们的致命伤同样是青岚。”
      “你自始至终都在怀疑我。”
      “我已没有别的余地可选。”他站起身面对叶楚凡,“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是不是又是你的一个骗局。”
      叶楚凡深深看进他眼中,然后淡淡一笑,伸出双手道:“锁了我罢,我们该起程上京了。”
      雷憬面无表情,握住他脉门道:“你先告诉我,你在何处得到这血玉令。”
      叶楚凡问道:“你真想知道?”
      “是。”
      叶楚凡唇边笑意清浅若无,眼中有烟云飞掠而过:“可我已经忘了。”
      空中滚过惊雷,狂风突然肆卷,天尚未完全放明又再沉入黑暗,再一声惊雷,秋雨冰冷倾盆而下。闪电划过天际,叶楚凡的面容苍白得画像一般淡漠虚假,雷憬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看他浑身已被浇得湿透,缩着肩膀,下颔微扬迎视自己,目光含了几分轻笑几分淡蔑几分深沉几分挑衅,和在一起成了一分了无挂怀的全不在意。
      和那时一般。
      他头发贴着面颊,向下滴水,单薄的衣衫裹紧身子,越显得瘦得可怜。
      雷憬一咬牙,拉着他奔向林子深处,居然被他找到一间破屋。在门外喊了两声,没人答应,推门进去,门内摆了几张破旧桌椅,布满灰尘,墙角屋梁结满珠丝,显是长久没人住了。墙上挂有一副弓,另有一把生锈的铁剑。
      雷憬找一块略微干净的角落铺下大氅,让叶楚凡坐了。生起一堆火,两人靠着火烘烤衣服。火光里叶楚凡脸上颊添了一段柔和的晕红,嘴唇却苍白,抱住肩偎在火前,极力克制瑟瑟的颤抖。
      雷憬敛眉,道:“等我一会。”闯入雨中去了。不多时回来,怀里抱着两只大酒坛。去内屋找了两只破碗,抹去灰尘,满满倒一碗递给叶楚凡:“喝了它。”
      叶楚凡接过去捧在手里,问:“刚才,你扔我一个在这,不怕我跑了?”
      雷憬斟满一碗仰头一气饮尽,抹抹嘴道:“你若要走,我拦不住你。我问你的事情,你若不愿意说,决不会告诉我。即使我用强逼你说了,你也不会和我讲实话。所以……”他自嘲的一笑,又饮一碗,“我又何必绑住你?”
      叶楚凡看着他,目光似疑惑似感叹:“雷憬,这世上再没第二个象你一样知道我。为什么,我们可以知己相称,却不能成为朋友?”
      雷憬答不上来,他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也不愿清醒的承认,只有喝酒。叶楚凡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雷憬的眼睛躲在火光后看那个神情幽远的人,缓缓道:“先喝了它,暖暖身子再说别的。”
      叶楚凡似乎想到什么,也自嘲的一笑,神气与方才的雷憬如出一辄,却不喝酒。从怀里摸出一只褐色小埙,玲珑精致,看着他笑道:“无物下酒,我给你吹一曲,助你酒兴如何?”
      雷憬笑了,温柔宽容,道:“好。”
      那一笑间流过多少天高地阔往事如烟。叶楚凡报他以同样的朗朗一笑,以埙就口。
      乐声响起,雅而不潜,沉而不偏,挫烦戒浮,古朴浑厚里自有一种万里无云的朗阔气象。雷憬心中大畅,又连尽两碗,道:“好痛快。”
      叶楚凡眼望窗外层层雨幕,曲声呜咽,转瞏自如中埙声竟成悲音,声声仿佛催人别离,曲意缠绵哀伤不尽,直如荒芜远接灯火明灭,举目茫茫无有尽头,然而低迷哀婉中另有暗潮潜藏,隐隐的雄浑意气激人肺腑,直要教壮士慨歌剑击长空。
      雷憬心有所感,住了酒碗。一曲既终,他沙哑着嗓子道:“这是什么?”
      “楚歌。”
      雷憬道:“当年项羽垓下被围,四面楚歌之声,他与虞姬挥剑决别,驱乌骓马突围。项羽英雄盖世,我要敬他一碗。”
      叶楚凡冷冷一笑:“纵他力拔山兮气盖世,到底兵败如山,最后自刎乌江之畔,空留千古笑谈,又有什么意趣。世人只承认胜者功业,不会有人看到败者的努力。败者……只能成为笑柄。”
      雷憬觉得他说得不尽确切,却想不出话反驳,他想问他是不是在说自己,看着叶楚凡被烟雾笼住的星子般的双眸,终没问出口。起身拿了墙上挂的弓道:“这有弓箭,大约这屋子主人原是个打猎的。只是这年头兵荒马乱,再加上天灾人祸,大家都外出逃难,百姓苦啊。你看他还有剑,可能是个习武之人,甚至存了报国之心,可惜没福上阵杀敌。”
      叶楚凡剑眉微挑,道:“岂能人人有雷大寨主这份福气。乡野间多少人心怀壮志却投奔无门,只能空老泉林。又有多少能人异士因奸臣弄权庸才当道不得出头,浪费了一身才具郁郁平生。隐身山林吟风弄月,那也只是自我解嘲的不得志罢。五柳公一曲归去来,他又何时真想归去了?”
      雷憬说不出话。叶楚凡举埙又再吹奏。
      埙声沾过秋雨濛濛,改了另一种韵致,悲怆凄凉如隔亘古,云起处风掠空竹,月落时露湿苍苔。雨水打在竹梢,滴滴尽是离人泪。
      叶楚凡眼中落了看不见的星光。雷憬走过去拥住他,感觉到他冰冷的衣衫下火烫的身子,心中的痛楚加深。
      叶楚凡止了吹奏,埋脸在他怀中,轻低道:“我娘是个妓女,我出生在青楼。妓女是这世上最下贱的人,妓女的儿子自然更下贱一层。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娘也不知道。她不要我,她无奈才生下我,生了我给我一口饭,一件破衣。我长到七岁,明白了只有做大官骑高马才能被人看得起。我读书,习武,考取功名,却仍出不了头。于是我投靠何放天。我相信我的青云之志,无论怎样被人作践,我相信我会出头。直到三年前……”
      雷憬用力拥紧他,下颔抵在他发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痛楚。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三年前,你废了我武功……我……”
      他没说下去,雷憬吻住了他。
      他不敢往下听,心中的恐惧不受遏止四散漫延,他知道,揭开真相的时候,就是末路到了。一瞬间,他有逃大造出大荒的欲望。不要再留在这个是非江湖,他只想遁形世外,扔了这些君臣纲常天下重担。如果可以换回两人的昨日。
      叶楚凡目光清澈,熟悉的哀伤又浮上来。揽住雷憬的脖颈,水般的温柔中他放任自己沉溺于雷憬的气息。
      雨的声音变了,绵绵秋风里,叶楚凡听到流水的声音,是山里的清涧,抑或深林的幽泉?水流卷过棱石时,就是这种痛楚吗?叶楚凡咬住唇,汗滴下来,弓起上身。迷离的视线里,深深浅浅都是雷憬远星般的眼。他抓住雷憬手臂,支撑住将散开的身子。
      神智昏了,再听不到塾间朗朗书声。诗书经礼功名天下在这一刻全成秋风过隙,不存余痕。他不能思考不能动弹,那个人怀中的温暖,铸就他此刻的整个天地。
      雷憬极轻的吻过他额头,一指指与他交握,安抚下他绷紧的恐惧。末路也罢,江山也罢,是仇恨也已算不过来。
      前世欠的今生还,今生欠的?来世怎么办?
      他埋头咬住他颈子,眼泪不觉就要下来,痛得不能呼吸。
      黄叶飘落水面,是谁染红了云梦泽间株株醉枫?那一分血色又淹过来,久违的恨意再度纠缠住他直至没顶。
      他在他身下似一汪秋泉,目光染了遥远的五湖烟波,寻不见方向。
      他的手滑过他的额,他的眼,阖起那一方令他沉迷不可自拔的迷濛,再滑过他的鼻,他的唇,停在他颈上。
      只要轻轻一点力,就可以结束这无望的痛苦。
      他闭着眼,似在等待,等待他将他终结在这一时刻。
      他的颈纤长柔韧,象春季的嫩竹,散着幽幽清香。
      他的手颤抖,只要一点力。
      他绝不反抗。
      他想痛哭,眼却涩而痛,没有眼泪流出来。他背叛了过去,背叛了那些为他而流的血,他已失去资格流泪。
      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冰冷与滚烫混在一起,他们无法彼此温暖。
      他的眼睁开,望着屋顶飘荡的蛛网,星光散在了他不见底的眼中。
      檐外雨声越发急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931/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