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这一日晚间，她强撑着残躯抱着义父冰冷的身躯走到御街远处一座空寂的小山上，在一间荒败古旧的关帝庙中度过了漫漫一宿，许是太过疲累的缘故，她合衣倒在庙宇神龛前便昏沉睡去，次日晨曦时分，一缕绚丽早霞撩过窗槛无遮无拦地照耀在她身上，她从疏落的爆竹声中沉痛惊醒，睁开双眸的瞬间，看见身前江逸城毫无生气的冰冷残躯沐浴在袅袅霞光中，她心中悲痛哀凉却无力回天，只得任由命运的恶爪一次又一次鞭笞本已伤痕累累的残躯。她茫然起身抱起义父走出庙宇，心中只余一抹微弱的信念，要带着义父回到姑苏城里去，让他长眠于自己的故乡。可是长路漫漫，山岳迢迢要带着义父冰冷的身躯走到姑苏城去毕竟十分为难，她只得将义父的遗体火化并将其骨灰收贮在瓦罐中带到姑苏城中安葬。至晌午时分，星萝捧着义父的骨灰来到汴河渡口处想要乘船南下姑苏。在将欲南行时，她转首回望了一番身后繁华绮丽的汴京城，自半月前那个朔风凛冽的黄昏她相随赵玉衡来到这座富丽巍峨的皇城，至今日匆匆而别，中间不过隔着数日时光，数日之后的今朝却已是人世全非，义父猝然殁世，玉衡远走他乡，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孤独地回望这一片伤心之地。她踟蹰在渡口冷风中忧伤回望身后陌生喧嚣的皇城，久久不忍离去，期盼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身边抚慰她的无助忧伤，可是她知道这一切只是难以苛求的奢望，玉衡他已经走了，在数日前已身受皇命离开京师远走河间府，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今日离别京师也许她此生再无缘见到这一片风华绮丽的皇城，遇见朝思暮想的心念之人，他们今生的缘分不知可以维系多久。她伫立在萧瑟冷风中徘徊惆怅许久，终于狠下心肠决心转身离去，她抬首凝望湖面，寻觅到不远处的一只乌篷船泊在风浪里，于是逐风奔走几步来到乌篷船近处，叫住船夫央求他载着自己与义父的骨灰南行至姑苏城中。船夫和婉相劝道：“姑娘，近几日汴河两岸恐有大风雪来袭，湖面不宜行船，因此姑娘若非有要紧事，还是留在京城小住几日，等待几日后风平浪静之时再坐船回乡也不迟。”星萝闻言只得返回破庙中去盘桓数日再做远行绸缪。这一日因是除夕节庆盛日，赵玉衡虽禀太后诏谕，近日不得随意外出，然而因心中牵念星萝便也顾不得违逆圣意，在午间相陪母亲用膳后，便匆匆出门来到星萝寓居的邸舍客房中与她小聚，他急切走入客房中寻觅星萝的踪影却蓦然瞧见室中已悄无人迹，一时间忧心如焚，脑海中闪烁千百种不祥的念想，于是惶急冲出客房来到邸舍前厅向舍中掌柜相询星萝的下落。舍中掌柜道：“那位姑娘昨日她的义父猝然病逝了，她伤心之下离开邸舍带着她义父的尸骨去往姑苏城中安葬了。”赵玉衡惊惶伤心道：“义父病逝了，这怎么可能？几日前我与星萝离别时义父的身子一直安然无恙，怎会猝然殁世？”他焦灼奔出邸舍，一人一马控辔疾驰到汴河渡口处寻觅星萝的踪影，孤身来到汴河渡口堤岸处忧心忡忡凝望面前白帆点点，鸥鹭盘旋的湖面，每逢过往的船夫便走上前去打听星萝的下落，可是过尽千帆却始终没有探寻到伊人身处何处，直到斜阳脉脉沉入山中，他一颗心寥落无依，浑浑噩噩牵马转身离去，心绪愀然听着烟波江上的莲舟唱晚，雁阵惊寒，看远处倦鸟还巢，樵夫双双担柴下山。他忧伤凝望与渡口相近处谈笑风生荷柴还家的两名樵夫，想要从他们身边截取一丝慰藉，只听得一名樵夫讥笑道：“邬大，你今日皮肉可有些犯懒了，来到山中半日功夫才斫得这半担柴火，够给你浑家烧火暖炕用的么？”身旁樵夫回应道：“余二狗，你可莫要取笑我，邬大哥今日是做好事来着，方才我在小山上遇见一个妙龄少女站在山间捧着她爹爹的骨灰哭泣不止，我上前询问才得知原来这名女子与她爹爹皆是从姑苏城里来到京师投奔亲友的，却没有想到来到京城才几日光景，爹爹竟不幸客死异乡，如今回乡无着，她孤身一人携着爹爹的骨灰住店投宿也颇为不便，只得借宿在山间的一座关帝庙中，我怜她孤苦，因此赠与她两担柴火，自己手中仅留下这半担柴火担回家去。”赵玉衡凝神听着二人谈话，料想他口中所言的那名山间孤女便是星萝，于是不假思索纵马疾驰奔至山间，来到关帝庙前推门走入庙中，甫一走进院中便瞧见星萝泪痕楚楚自庙观前殿中出来，他急切奔至身前柔声唤道：“星萝。”星萝恍然失神呆立在院中，在此沉痛无助之时蓦然瞧见赵玉衡的身影伫立在身前，恍然如坠梦中，她苦涩呼唤道：“玉衡，你回来了。”赵玉衡怜惜道：“我回来了，我让你孤自一人面对生命中的种种劫难风波，我对不起你。”赵玉衡相随星萝来到神殿中，彼此相依坐在神龛旁蒲团上畅叙别情，赵玉衡忧伤相询道：“星萝，义父怎会突然故去了？”星萝愤恨道：“是丁谓，他用一座酒楼诱惑义父到他的府中去，而后在义父的酒食中下毒将他戕害了。”赵玉衡愤懑道：“这老贼，从前在朝堂构陷我父亲，而今又来戕害我的义父，总有一日我要让他血债血偿。”星萝道：“你前几日不是告诉我说要去河间府的么，怎么如今还待在京城里？”赵玉衡道：“河间府我并没有去，这几日我一直待在家中陪伴母亲。”星萝幽怨道：“原来这几日你一直待在京里，我只当你已经走了。”赵玉衡歉然道：“几日前在我临行前往河间府之时，突兀接到太后娘娘的一道诏谕，命我这几日不得随意外出，在家侍母尽孝，因此我才无法出来见你。”他忧心忡忡道：“我猜测丁谓已经意图要借太后的威势来迫害打压我了，几日前太后下了一道懿旨加封我的母亲为懿德夫人，并让其明日前往禁中慈宁殿相陪太后饮宴，我忧心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母亲入宫的机会囚禁母亲而后逼迫我交出太祖爷的传位诏书，这几日我在家中为此事坐卧难安，深恐母亲会因我牵累而罹遭劫难，我也为你担心，害怕他们会因着我与你的亲密关系而意图迫害你，早知今日，当初我便不该贸然带你来到京师，如此你平安待在姑苏城里，虽然我们不能时常相见，可是至少你可以平安无恙，义父也不会惨遭奸人戕害。”星萝道：“如今我就要走了，你不必再为我担心，我要返回姑苏城去，将义父的骨灰带回城中去安葬。”赵玉衡道：“这两日运河两岸将有大风雪侵袭，不宜乘船远行，你留在京城再小住几日，等过几日风平浪静之时我再陪你一起回姑苏。”星萝料想如今回乡无着，只得依着他。在斜阳向晚时分，星萝相随赵玉衡来到容熙王府一处别院中，走进院落之中，见幽深院宇中松木蓊郁，怪石嶙峋，曲水潺沅，拱桥假山蜿蜒灵秀，曲水拱桥尽处林立着几间青瓦白墙的雅洁屋舍，正中一座屋宇檐下琉璃匾额处上书“松风堂”三个飞白大字，整座院落曲槛玲珑，花木葱茏，松林假山幽深奇巧，远远瞧着颇有隐逸之风，像是一位世外高士所居。赵玉衡相携星萝走进松风堂中，转首道：“这一座松风堂是我师父的宅院，师父仙风道骨，性情潇洒疏逸，向来喜欢云游四方，自上次一别后已经几年未曾还家 ，因此松风堂已经闲置在此地多年，久无人居。你在京中既无地方可去，不若暂时寓居在这座小院中吧，小院幽深宁静，向来适合怡情养性，我在闲暇时光也常居住在此间，竟比喧闹的王府还要好上许多。等待过一段时光，太后与丁谓不再对我步步紧逼，要我交出太祖遗诏之时，我再带你返回姑苏城去，你说可好？”星萝踟蹰道：“好吧，我在此间小住几日，等待风雪过后再返回姑苏城去，你且安心去忙政务，不必为我担心，太后与丁谓你要小心提防，诸事小心，珍重自己。”
　　新元节过后次日黄昏时分，赵夫人遵懿旨着命妇飞凤华服入禁中陪伴太后饮宴，这一日晚间，慈宁殿中安详寥落，太后已摒退殿中一众内侍宫女，只留下一个年近五旬的嬷嬷贴身侍奉左右。赵夫人恭谨走入殿中隔着天青色软烟罗纱帐向太后跪拜行礼，太后端方越过帷帘行至她身旁，柔和笑道：“姐姐快平身，请至里间雅阁中小坐。”赵夫人闻言只得从命相随至里间雅阁中，在一张黄花梨紫玉圆桌旁恭身坐下，太后端坐在赵夫人身侧青犀凤椅中，转首柔和笑道：“哀家多日未见姐姐，姐姐如今倒似清减了不少，原是哀家的过错，自先帝不幸崩逝后，继位新君年岁尚幼，因此国中大小之事皆需哀家躬身料理，这么多年哀家疲于朝务，一直对姐姐疏于照拂，让姐姐受苦，还望姐姐宽谅。”赵夫人躬身道：“太后娘娘日里万机，奴家以诰命之身食皇家之禄却无法为太后君上分忧，已深感有愧，岂敢再劳烦太后娘娘照拂。”太后巧笑道：“先王爷不幸薨逝太早，哀家知道这么多年姐姐与哀家一般孤寒寂寞，同病相怜，因此在皇家众姐妹之中，哀家一直对姐姐最有知己之感，平素姐妹们难得相聚，今日姐姐一定要陪哀家多饮几杯。”赵夫人道：“谢太后怜恤，奴家谨遵太后懿旨。”席间彼此相对坐在黄花梨玉桌旁，太后笑语盈盈为其斟酒，手握龙凤银珠杯劝其饮下杯中酒，当此际烛光溶溶，沉香袅袅，二人对坐在袅袅香雾中彼此谈笑风生，推杯换盏，过不多时二人已醉眼微醺，太后晕生双颊，心神恍惚，借着淡薄酒意含笑道：“姐姐，您的儿子可是人中龙凤，天资勇武，谋略过人，这一点竟把哀家的皇儿也比下去了。”赵夫人惶恐道：“奴家教养的愚痴小儿岂敢与君上比肩，不过是仰仗太后与天子隆恩才得以在京城立足，小儿生性莽撞，愚顽痴傻，若是有何事不慎得罪了太后与官家，还请太后恕罪。”刘后道：“衡儿天性淳孝，哀家打心眼儿喜欢，他与哀家的皇儿义结金兰，彼此手足情深，这在云诡波谲，兄弟情意淡薄的深宫之中不失为一段佳话。皇儿年幼，见识阅历浅薄，平素处理政事难免捉襟见肘，能够得此兄长贤卿尽心辅佐他，哀家心中十分宽慰。昔年太祖爷英武睿智，以一条杆棒齐身，打下大宋四百军州，建立一代太平江山，在年迈时功成身退，心系万民福祉，不存一毫私念将皇位传于与他同样战功卓著，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太祖爷的宽大胸襟一直是大宋子孙世代敬仰的楷模，可是近期却有一些江湖上的卑鄙不法之徒在市井巷陌妖言惑众，诬传太祖爷在崩逝前已留下传位诏书，要将皇位传与自己的儿子德昭公，只是后来不幸在猝然崩逝后被自己的弟弟矫诏篡位，且这封传位遗诏至今仍留存于世，由太祖爷的后世子孙世代保管，据说这封诏书如今便深藏在容熙王府中，他们说的有板有眼，哀家竟也要信以为真。可是哀家知道这不过是某些卑鄙不法之徒故意散播妖言，蛊惑众生，太祖皇帝生前已立下金匮盟约要在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自己的皇弟太宗皇帝，世间哪里还会有第二封传位诏书，倘若真有，那一定是不法奸徒意图谋逆江山而矫造的，若教哀家知晓此事，定以宋律严惩不贷，轻则终生囚禁，重则抄家灭族。”赵夫人闻言战栗胆寒道：“太后圣明决断，世间若还存有太祖爷的传位诏书那定是不法之徒密谋矫造的，只是不知为何此事会牵涉到容熙王府，奴家与犬子多年来一直忠心事主，绝不敢生丝毫异心，日月可证，请太后明鉴。”刘后狡笑道：“哀家自然相信姐姐，方才教姐姐受惊了，哀家自罚三杯，向姐姐赔罪，姐姐请。”赵夫人犹疑惊惶举杯，相陪太后痛饮数杯后，终于不胜酒力，醉倒在桌榻，此时帘卷西风，月移花影，烛光摇曳中自天青色软烟罗帷帘后蓦然现出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身影，此人赫然便是丁谓，他已躲藏在帘幕后多时，只待伺机而动。此时眼见夫人醉倒，于是悄然走出帷帘向前躬身施礼道：“太后娘娘，恶妇已醉，继而该如何处置，请太后圣裁。”刘后道：“她一介妇人，多年深闺寂寞，孤身抚育幼子，也颇为不易，哀家不愿与她为难，你将她带入相府，逼迫她交出太祖爷的传位诏书便可，一切请贤卿自行处置吧，三日后，哀家在此间恭候贤卿的盛绩。”丁谓道：“谢太后，微臣定不负圣望，三日后必携诏书归来呈于太后。”语毕躬身退出慈宁殿，随即遣几名宿卫亲军将赵夫人藏匿软轿之中，抬入相府。
　　第二日红日东升时分，刘后着两名内侍前往容熙王府向赵玉衡传递圣谕，诏谕言明太后近日圣体违和，独处深宫常自孤寒寂寞，因此着懿德夫人留居慈宁殿相陪太后数日，待圣体金安后再还家。赵玉衡接过诏谕，心存疑惑不安，试图向两名内侍相询母亲留居禁中的缘由，内侍和悦含笑道：“王爷请放心，懿德夫人深得太后欢心，因此才相留夫人在宫中小住几日，陪伴太后舒心解忧，待几日后太后圣体无恙，便会放归夫人还家。”赵玉衡闻言才稍事宽心。
　　此后数日之中，赵玉衡为母亲被留居深宫之事忧心忡忡，夙夜辗转难眠，竟无心世事，对待星萝也淡漠了许多。这一日晌午时分，在家中忧心焦灼几日后终于难抑心中的驿动而手持一幅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前往禁中觐献于官家，并趁机打探其母的下落。在官家赵祯全神贯注凝视把玩范宽的名画时，赵玉衡相请殿前内侍陆云松至宫殿角落处向其询问母亲的下落，陆云松道：“近几日奴才随侍官家入慈宁殿给太后请安之时，并不曾在殿中见到懿德夫人的身影，且奴才恍惚听闻慈宁殿的小宫女在私下窃窃私语说懿德夫人在入禁中相陪太后饮宴的当日晚间便被几名大内禁军遣送出宫了，奴才料想懿德夫人此时并不在宫中，只是夫人现下身居何处奴才却不知晓。”赵玉衡闻言心头越发沉重，心中千回百转反复思量道：“母亲既然已不在宫中，太后却为何要千方百计地诓骗我，这其中究竟有何阴谋，倘若母亲当真如云松所言早已被遣送出宫，她此时又会栖身何处？近几日丁谓一直协助太后要逼迫我交出家中世代谨藏的太祖爷传位诏书一事，为此还狠心杀害了星萝的义父，难道母亲此时也被丁谓胁迫幽禁于相府了？如此母亲的性命危矣。”想到此处，不禁心惊胆寒，忧心惶恐，坐卧难安，于是匆匆辞别官家，在相府朱门红墙外逗留半日，至晚间更深夜静时分，便孤身持匕首潜入相府四下搜寻母亲的踪影。
　　相府壁垒森严，于紧要轩室门前皆驻有重重侍卫守护，至晚间夜深人静时分也不稍减，赵玉衡于此夜贸然入府漫无目的地四下逡巡打探母亲踪迹，却似深入龙潭虎穴之中，处境异常凶险，稍不谨慎，便面临着被捉拿戕害的命运。他在相府偏僻陋室处仓惶寻觅，越过重重守卫逐一行至陋室窗棂前探寻室内情景，料想母亲若被幽禁在相府，必被他们藏于陋室之中，以防外人知晓，损害自己节誉，可是他孤身深入险地，寻遍所有偏僻厢房却丝毫不见母亲身影，正当焦急彷徨之时，突兀听得远处传来阵阵惊惶呐喊之声，有几名侍卫竞相奔走呼号：“走水了，东厢房暖阁走水了。”赵玉衡惊惶之中，转首向东首林立轩室处望去，见东南角落邻近客堂花厅处一间厢房烛火晃耀，焮天铄地，显是厢房失火了，继而一队守院护卫鱼贯而出，持名烛走近厢房，另有一队侍卫手执贮水铁桶深入厢房烈焰之中意图扑救，此时赵玉衡的身影已暴露在明烛火光之下，无处躲藏，只得冒险迅疾逃出相府。在他的身影消失在相府红墙外时，丁谓携同一个相府门客从花厅中悄然走出来，嘴角衔一抹讥笑望着赵玉衡消失的地方。身旁门子道：“相爷，现下可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为何不趁机捉拿那
　　赵玉衡呢？”丁谓狡笑道：“赵玉衡此时已是我瓮中之鳖，迟早会犯在我手中，只是如今时机尚不成熟。他毕竟贵为王公贵胄，且与官家素来交好，若我们贸然捉拿他，反而逼得官家出面袒护，到那时赵玉衡有官家相护，我们想要为所欲为，逼他交出诏书可就难办了，先教他知难而退，倘若他的母亲在酷刑之下依旧不肯说出诏书下落，我们便以他的母亲引诱他入府，再伺机拘捕他交由太后处置。”门子道：“相爷高见。”
　　赵夫人自那日晚间被丁谓藏匿在相府后，一直被幽禁在相府花厅板下密室中，丁谓命几名侍卫日夜看护，并着两名嬷嬷逼迫其说出太祖爷遗诏下落及赵玉衡私藏诏书意图谋逆之事，赵夫人因缄口如瓶而惨遭两个老妪的凶残折磨，身子已被芒针毒鞭攒刺鞭笞的血痕累累，这数日之中，每日身受酷刑外加饥渴难耐，此时已奄奄一息。在两名老妪逼迫下，她含泪留下血书要她的孩儿玉衡将佛堂后紫玉金匣中的太祖爷遗诏交于丁相国，两名老妪取得血书欣喜若狂交到丁谓手中，丁谓手执血书狡笑道：“果真是女人，软弱庸碌，不足成事，受了一点酷刑便招供了。”于是遣门子将血书送往容熙王府亲自交于赵玉衡手中，赵玉衡接过血书，心痛如绞念着纸上母亲用淋漓鲜血书写的话，要他将紫玉金匣中的物事交于奸徒丁谓，他瞬时已经明白，紫玉金匣中所藏的不是别物，正是父亲临终前留给后世子孙的誓书遗训，母亲也许在相府受了酷刑，性命危殆，因此在濒临死亡危境时，含着血泪写下这封血书，要自己恪守父亲临终教诲，保重自身，洁身自好，勿以母亲为念。他将血书卷起谨藏于袖中，用尽全力强忍住泫然欲滴的泪痕，目光如炬转首回望门子，森冷道：“你且随我来。”门子心生惊悸瞧着他狠厉的目光，身子微微战栗，凝神片刻方悠悠站稳，随后亦步亦趋跟随他身后，行至赵母日常所居的暖阁门前，赵玉衡骤然责令门子止步，独自走进室中，须臾时光以后，双手捧出一只紫玉金漆锦盒交于门子手中，漠然道：“请先生将这只锦盒拿去交于你们大人，希望相国大人见了此物后可以信守承诺，将我的母亲平安放归还家，否则我今生绝不饶他。”门子谨慎接过锦盒，躬身道：“小人明白。”
　　丁谓忐忑不安徘徊在客堂花厅中焦急等待赵母血书中所书的紫玉金匣，盼望其中贮藏着太后希翼已久的太祖爷遗诏，不久后见门子欣然归来，奉上一只锦盒，不禁欣喜若狂，怡然打开锦盒却见盒中安放着一只残碎的胭脂玉珏，玉珏的一片碎玉上用一根枯萎的苇草紧紧结系着，丁谓见状怫然不悦捧起锦盒掼在地上，愠怒道：“混账小子，敢与老夫作对，老夫誓要查出你窝藏诏书意图谋逆的事将你抄家灭门。竟胆敢辱骂老夫是野草，你是璞玉，你纵然被老夫紧紧勒着，摧残折辱，可是依旧初心不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夫今日倒要瞧一瞧你的骨头是有多硬。”随即转首吩咐门子道：“你前去吩咐那两名嬷嬷，要她们对待赵母不必客气，要千方百计逼迫她说出诏书下落。”门子战战兢兢领命退出。
　　赵夫人这数日之中因日夜受着两名嬷嬷严刑拷问折辱，遍身伤痕累累，早已痛不欲生，在受刑后神思恍惚清醒之时，总是意犹未尽回忆着往日衡儿幼小时与孩子相依为命那些痛苦难忘的时光，心中酸涩想着倘若衡儿孤立无援终因势单力薄而惨遭丁谓的迫害，如自己一般深受凌虐折辱，要他如何抵受的住？为今之计只有舍命护子，倘若自己不幸被折辱惨死相府，必将惊动官家与刑部，他丁谓纵是权势熏天，亦不敢再轻易残害衡儿。她满腹辛酸血泪目光幽凉望着密室周遭的幽暗与沉静，想要从枯寂的晦暗中撷取最后一抹人间的亮光，凝眸观望须臾后，终于狠下心肠以利刃割腕自戕，待第二日平旦时分，两名老妪睡眼惺忪行进密室中时，已赫然瞧见赵夫人自裁惨死在室中，一名老妪霎时惊呼出声，道：“姐姐，赵夫人在密室中自裁了，如此咱们可犯下大错了，赵夫人毕竟是皇亲贵戚，如今无辜被咱们逼死了，若教官家知晓此事，那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姐姐，不若咱们趁着东窗事发之前，赶紧逃命去吧。”身旁老妪道：“你慌张做什么？咱们是禀相爷之命办事，凡事有相爷为我们担待，这名恶妇她是畏罪自裁，刚好坐实了她与儿子私藏诏书意图谋逆的事实，相爷可以借恶妇之死逼迫赵玉衡认罪伏法，咱们于相爷寻找诏书之事有功，相爷不仅不怪罪，说不定还会嘉奖封赏我们呢。”说完洋洋自得走出密室，来到西首暖阁门前向侍卫禀告请求相见相国大人，须臾后，丁谓传老妪入阁中相见，老妪从容不迫走入室中，向丁谓禀报道：“相爷，关在密室中的那名恶妇于昨日晚间已经畏罪自裁了。”丁谓闻言心中一阵惶恐，随即愠怒道：“你们是否在逼供时对她施以酷刑了，她抵受不住你们的残酷折磨因此才会在密室中绝望自裁？”老妪闻言情不自禁战栗道：“相爷明鉴，我与苏嬷嬷在室中只是对她略施小邢而已，并不曾残酷折辱她，恶妇于昨夜贸然自裁，许是私藏诏书之事东窗事发，知道性命难保，心内惶恐因此才畏罪自戕。”丁谓震怒道：“一群没用的奴才，老夫给你们几日时间，要你们逼迫赵夫人说出传位诏书的下落，如今不仅诏书下落不明，还牵涉出一条人命来，要老夫来为你们收拾残局。而今赵玉衡若知晓她母亲已枉死相府，一定不会与我善罢甘休，他虽在朝中势单力薄，然而与官家情意深厚，若是官家有心帮他，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对付老夫，到那时恐怕老夫不仅寻觅诏书无着，还要担着迫人致死的罪名。”他一时心乱如麻，转首呵斥道：“此事先秘而不宣，待我仔细思量再做计较，你滚下去吧。”老妪领命战战兢兢瑟缩离开。
　　赵玉衡自那日在家中收到母亲所书的血书后，一直忧心忡忡，日夜担心母亲安危，心知母亲在相府性命危殆，于是携两名王府侍卫日夜盘桓在相府朱粉红墙边探寻母亲的讯息，于白日里每遇风吹草动，相府仆从内眷出门总是凝神屏息倾听他们的谈话，在夜阑人静时分便潜入相府悄声搜寻母亲的踪影。这一日晚间月黑风骤，冬寒料峭，赵玉衡藏身在丁谓日常所居的暖阁窗前梧桐树上探寻室中景象，隔着天青色茜纱帷帘隐约可见丁谓负手站在室中，神情烦闷不堪，不时徘徊在荧烛茜纱影下踌躇踱步，那一日前往王府送血书的门子亦默然侍奉在室中，阁宇内长久寂然无声，唯余窗前梧桐淅沥，赵玉衡卧在梧桐树苍老虬枝的凄凉树影中目光一瞬不瞬凝望阁中主仆动向，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听得丁谓悠悠叹息道：“如今赵夫人已死，这世间知晓传位诏书下落的人又少了一个，当今世间知晓诏书下落以及诏书中秘密的人也只有赵玉衡与那名秦楼歌姬了，赵玉衡母亲枉死相府，他与我此生已结下深怨，决计不会再向我屈从，对我吐露有关诏书的只言片语，为今之计，只有从那名秦楼女子入手，她一个姑苏城的秦楼歌姬出身寒微，如今孤身来到京师，在京城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她虽不会如江逸城那般为利禄所诱，然而若严加威逼，她受不住酷刑必将招供，且她一个漂泊异乡的秦楼女子即便在京师被折磨受辱致死，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你去将赵夫人在相府自裁之事做成被市井匪寇猥亵刺杀的假象，让赵玉衡分心去查找戕害她母亲的匪寇，他便无心再去亲近那名秦楼女子，我们便可趁机威逼她说出诏书下落，也许那封诏书如今便藏在那位姑娘的身上也未可知。”赵玉衡颤栗惊恸卧在梧桐枝叶间倾听室中人语声，闻见丁谓述说母亲已在相府自裁而死，瞬时心如刀绞，脚下站立不稳一个踉跄从梧桐树苍老虬枝间跌落在地，恍若孤鸿断翼一般沉痛扑落在尘灰中，惊起梢头数点黄叶萧萧拂落。丁谓闻见窗外落叶淅沥之声，惶急出门探寻阁外驿动，他疾步奔至窗棂前四下逡巡瞭望，凝神观望须臾后却不见有丝毫人影出没，方才放心入室。赵玉衡目光凄迷跌跌撞撞离开相府，心如火炙痛苦难抑奔走在巷陌小道上，树头断雁寒鸦凄鸣萦绕耳际，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踉跄踱步在街巷小道上，恍惚天地人间瞬间凝滞，唯余苦涩凄怆蔓延心间，走到巷陌尽头一湾寒塘处终于难以抑制颓丧坐在堤岸边呜咽痛哭失声。他凄郁无力仰望浩渺苍穹，泪痕如雨淋漓划过满目尘灰的面颊，悲仓呼唤道：“娘，玉衡对不起你。”却遥见暗黑天际彤云密布如织，夜幕低垂凝重，恍如他枯萎的生命一般再没有亮光，他像受不了痛苦一般，将头深深埋没进寒水中，泪痕和着料峭冷水溢满面颊，直到双颊因瑟缩疼痛已浑无直觉之时，方抬首颓然无力卧在沙中，他形销骨立卧在萧瑟冷风中浑浑噩噩，悲不自胜挨到第二日黎明，心中郁愤填墉，只想奋起反戈将弑□□人丁谓立毙于剑下以报血海深仇。过得须臾时光，终于强忍住心间的沉痛转身返回家中，想要归家取出母亲罹难前所书的血书，待天明时分，带领一队侍卫亲军手持血书亲往丁谓府中要还母亲。
　　这一日旭日东升时分，丁谓着朱紫朝服乘软轿正欲往宫门行进时，在相府门外与携带一队宿卫亲军的赵玉衡不期而遇。丁谓在临入宫门前倏然见到面目愠怒疲惫的赵玉衡，心中泛起一阵惊惶，强颜含笑道：“王爷此时带兵贸然闯入敝人府中，不知意欲何为？”赵玉衡横眉嗔目道：“家母自五日前黄昏前往禁中相陪太后饮宴后至今一直未曾还家，据丁府的一个门子送与我家母所书的一封血书所言，我已知家母自五日前离开禁中后一直被你幽禁在府中，今日我带兵前来，是要你平安放归我母亲，否则我不与你善罢甘休。”丁谓强笑道：“王爷误会了，那一晚懿德夫人在慈宁殿相陪太后饮宴时不慎醉酒，睡意昏沉，至第二日晚间才稍许清醒，太后本欲留她在宫中小住几日，奈何夫人心中牵念王爷执意请求家去，太后只得应允，于是遣一名内侍与几名轿夫送归夫人还家，却不曾想到夫人在归家途中遭遇到一群江湖匪盗的猥亵勒索，几名轿夫与内侍被一群匪盗打晕在地，夫人也被匪盗击伤，幸遇老夫路过那里，将夫人成功救下，为害怕王爷忧心，因此老夫擅自决意将夫人带回府中养伤，待伤势痊可后，再相送夫人还家，夫人在受伤清醒后对丁谋十分感激，因此留书要将王府中珍藏多年的紫玉金匣中的宝物赠与老夫，可老夫只是有心要救夫人，并非想要夫人的东西，两日前的黄昏，夫人伤愈痊可后，老夫便遣侍从送夫人还家了，王爷今日贸然前来府中要人，莫非夫人此时不在家中么？可夫人现下确已不在丁某府中，王爷想是误会了。”赵玉衡郁愤道：“你辩解的倒好，世间人人皆道你丁谓足智多谋，机狡过人，可是今日任凭你巧舌如簧，百般阻挠，我也要带兵入府救出我母亲，倘若此时母亲平安活着便罢，否则我与你不共戴天。”丁谓道：“既然夫人是在离开相府后倏然失踪，老夫于此事亦难辞其咎，为证老夫清白，那就有请王爷带人入府搜寻吧。”于是赵玉衡带一队侍卫亲军匆促入府，潜入相府雕栏玉砌的廊院之中，于每一处隐秘通幽，可隐人之处皆留心逡巡，可是寻遍诺大相府却杳无母亲踪影，他郁愤填膺顿足道：“事到如今，丁谓那老狐狸还敢与我耍花招，今日若寻不到母亲，我便拆了他整座相国府。”在赵玉衡一众人匆惶游走在相府中寻觅夫人下落之时，丁谓已仓惶离府入宫，并在今早朝堂之上善心地为赵玉衡开解，向官家禀明近日赵玉衡因感染风疾身体有恙故而今早没能及时入宫觐见官家。官家听闻立时忧心道：“大哥病了，贤卿你既知晓为何不早日禀报，今日朝会后，朕要亲往容熙王府探视大哥。”丁谓面生妒恨愠怒之色，心中愤恨道：“赵玉衡尚如此年幼便深得官家宠爱，将来他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之时岂非要为他母亲诛我九族，还是尽早铲除这个祸患为好。”
　　这一日赵玉衡盘桓在相府朱粉红墙下整整一日，终于自那名前往王府送血书的门子口中探寻到母亲下落，知道母亲这数日之中一直被幽禁在相府花厅板下密室中，只是那一晚丁谓在阁中所言母亲已经亡故之事是否是真的，那只老狐狸向来喜爱欺骗捉弄于人，他只希望这一次依旧是他在施诡计哄骗捉弄自己，逼迫自己伤心愤怒而已，母亲依然平安活着，绝不会出任何意外。想到此处，心中凄怆难耐，犹如万箭攒心，悲痛难抑，心中反复思量道：倘若母亲因诏书之事不幸为己而死，他必将终生痛不欲生，生命再不会有任何光亮。至晚间更深夜静之时，赵玉衡手持护身小戟潜入相府花厅之中，于荧荧烛火中寻觅通往密室的机括，匆惶寻觅一盏茶时分，终于在花厅左厢壁古松玉雕与玉石方阶相连之处寻觅到进入密室的机括，他将古松玉雕连根拔起，玉雕下的一块方型玉石忽而旋转开来，在旋转的玉石下方渐渐显露出一个仅可容一人出入的圆形洞口，赵玉衡忐忑走入洞中，沿着洞中石阶的微光走进密室之中，终于看见相国府最隐秘之处的残忍景象：荧烛晦暗的光晕中，四名侍卫酣卧在潮湿霉涩的柴草上，柴草四周血迹斑驳，显是在这间狭隘密室之中时常要审讯犯人。他目光游离在这间斗室之中，看向密室东墙角落中时，瞬时心痛如绞，恍如身处炼狱之中，经受着猛火烈焰焚身的残酷炙熬，因着他思念已久，日夜忧心的母亲此时便沉静地瘫卧在那里。他强忍住心间的剧痛蹒跚走向墙角，泪雨凄迷望着瘫卧在枯草间伤痕斑驳沉静憔悴的母亲，手指颤抖着探她鼻息良久，却不见有丝毫气息，她的面目沉郁安详，肌肤触手已经冰冷，手腕处一道深重的伤口血痕斑驳，地上淋漓的血迹早已干涸，显然母亲已经亡故多时了。他心中大恸，终于悲痛难抑依偎在母亲身旁痛哭呜咽失声，沉痛的哭声瞬时惊醒了酣睡的守卫，四名侍卫霎时惊起，持戟相向，赵玉衡抱起母亲尸身嗔目欲裂望着四名守卫，呵斥道：我今夜要带着母亲离开相府，诸位识相的尽快让路，否则让你们长埋于此地。四名守卫被他呵斥的震怒不已，怒喝一声便持戟打来，赵玉衡一时悲愤欲绝，胸中怒火迸发，放下母亲身子，赤手夺过侍卫手中剑戟反戈相击，他此时心中惊恸，神思恍惚，浑浑噩噩早已失去理智，只想要拼却平生力量为母亲报仇雪恨，眼见四名侍卫持戟攻来，立时举剑刺向敌人眉心，身如游鱼一般游走在四名守卫之中，左攻右击，施尽平生力量与敌人相搏，过不多时已将四名守卫打翻在地，见守卫伤痕斑驳躺在地上，已浑无反抗之力，于是掷剑在地，抱起母亲正欲离开之时，回眸瞥见几名守卫已踉跄起身，持戟向其背心击来，他心中惊怒，瞬时拾起地上佩剑向重伤守卫刺去，伴着胸中怒火，招招攻其要害，意欲取其性命，须臾之间，便将几名守卫尽数毙命于剑下。随即转身抱起母亲身子，沉痛道：“娘，我带你回家，从此以后我再不会容坏人欺侮你一分一毫。”他似捧着一件残碎的稀世珍宝一般心碎抱起母亲拾级而上，忽而耳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于是情不自禁抬首仰望密室入口处，见丁谓带着两名护卫走进室中，面对赵玉衡凛然道：“丁谋深夜梦魇，梦见有不法之徒入室行凶，不曾想到，原来是王爷深夜造访，却不知丁谋有何地方惹怒了王爷，以至于逼得王爷触犯宋律，深夜潜入府中行凶杀人？”赵玉衡愤恨道：“丁谓，你这奸贼害死我母亲，此仇不报，枉世为人，今夜我便要在此间诛杀你，为母亲报仇雪恨。”丁谓愠怒道：“王爷此言差矣，是你入室行凶杀害了我府中的四名侍卫，我却并没有戕害折辱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她是自裁而死，丁谋承认，在几日前丁谋曾经领太后懿旨，要我从懿德夫人口中逼问出太祖爷传位遗诏的下落，丁谋迫于无奈，只得将夫人幽禁在相国府中，并待之以上宾，请求夫人说出诏书的下落，可是夫人性情刚烈，自从来到相国府后，一直言行无状，甚至公然在满堂护卫侍女面前辱骂殴打老夫，为避免要府中家仆们看笑话，有损夫人清誉，老夫擅自做主，让夫人委身在丁谋府上密室中幽居几日 ，并向夫人禀明，只要夫人愿意说出太祖爷遗诏的下落，让老夫对太后有所交待，丁谋立时以上宾之礼护送夫人回府，随后老夫为护夫人周全，便遣了府中四名侍卫与两名仆妇日夜看管夫人，且命令两名仆妇要她们尽快自夫人口中逼问出诏书的下落，却不曾想到，夫人在得知太后与官家皆已知晓容熙王府中私藏诏书一事后，忧心王府会因此事而面临一场灭门之灾，日夜惶恐惊悸，竟而于昨日晚间惊惧自裁，今早两名仆妇赶来向老夫禀报内情时，老夫痛心疾首，恨她们护卫夫人不周，将她们狠狠责打了一番。夫人虽是自戕，然而毕竟是死于老夫府中，老夫对不起王爷，只是王爷心中有怨，尽管来找老夫报仇便是，却为何要去伤害我府中的侍卫？”赵玉衡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母亲身子遍体鳞伤，满目鞭痕淤伤，显然在死前曾遭遇过一番残酷折磨，定是你日夜严刑拷打母亲，母亲抵挡不住酷刑折辱才自尽而死。你逼迫杀害我母，此仇不共戴天，我会将此事上奏官家，要你以命抵罪，至于四名侍卫的死，我也会毫不退缩地承当后果。现下我要将母亲带回家中安息，你且让开。”丁谓愠怒退身一旁道：“王爷您可不要后悔。”
　　赵玉衡抱起母亲冰冷的身子跌跌撞撞行走在夜阑人静的御街上，心如暗夜冷风里荒凉的古道一般荒芜冰冷，一路行来，数次因抵受不住心中的剧痛而踉跄倒地。仿佛已走过悠悠岁月一般，经过漫长时光，终于将母亲带回家中，他将母亲放在雅阁温暖的锦榻上，寸步不离守护在母亲身前一日一夜，任凭窗外日升月隐，风霜凄迷，他却如一座冰雕般伏跪在锦榻旁岿然不动，仿佛生命已如母亲一般沉寂，再没有一丝生机。
　　三日后，懿德夫人大殓，当今太后与官家亲幸王府祭奠，赵玉衡伏跪灵前目光如炬望向太后，几欲抑制不住心中的郁愤而奋起击斥刘后以报弑母之仇。刘后满面哀戚走至赵玉衡身前，凄然道：“衡儿，哀家对不起你，几日前哀家相邀夫人入宫宴饮，却没有护她周全，以至于让夫人罹难丁谓府中，衡儿放心，哀家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查清事情始末，将丁谓绳之以法，天命不公，让衡儿失去父母双亲，在世间孤苦无依，衡儿且宽心，以后哀家就是你的娘亲，你与官家是兄弟，自幼一起长大，哀家膝下子息单薄，在哀家心中早已经把你当做是自己的亲子，以后哀家也会待你如自己的皇儿一般关爱照拂。”赵玉衡心中滴血，强忍住眸中的怒意，哽咽道：“谢太后恩典。”直到晌午时分，太后一行人方鱼贯离开王府，赵玉衡领母亲的灵柩迁往京郊辕丘父亲的陵墓旁安葬。在晚间暮野四合，王府一众亲友相继离去，京师华灯初上之时，星萝着一身素衣前往容熙王府祭奠懿德夫人，赵玉衡携姨母坐在母亲灵堂中默然哀思，蓦然回首，瞧见星萝站在身后，讶然起身呵斥道：“星萝，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要你待在松风堂中，不要随意走动么？”星萝道：“我想要前来王府拜祭一下夫人。”忽而室中一名神容哀戚气度雍容的妇人霍然起身，怒斥道：“你这丧门星，一个青楼出身卑微下贱的女子，执意要攀附我们家玉衡，牵累的姐姐罹难惨死相府，如今姐姐已经亡故，你不让她的亡灵安息，还要前来她的祠堂灵位前侵扰她，你是存心来看我们王府悲剧笑话的吗？容熙王府一门忠烈，岂容你一个秦楼楚馆的歌姬轻易踏足，肆意玷污王府的名节清誉。”赵玉衡劝解道：“姨母，你出言太重了，星萝她是一片好心想要来拜祭一下母亲，并非是要来看我们悲剧笑话的，母亲的死是受奸佞小人所害，与星萝没有干系。”妇人愤恨道：“若非她一直纠缠你，使出狐媚功夫在你面前假意承欢，你又怎会将王府密藏诏书的事告诉她，若非她的义父财迷心窍，见利忘义，将王府的秘密告诉宰执丁谓，太后一党又怎会知晓王府私藏诏书一事，而将姐姐幽禁，致使姐姐罹难相府？王府的这一切风波厄运皆因她一个秦楼女子而起，今日我岂能容她再来拜祭姐姐，让姐姐魂魄不宁。”赵玉衡道：“一切罪过皆由我而起，是我自己无能，无法保护母亲，致使母亲罹难相府，此事我一生也不能原谅自己。”他转首面对星萝凄然道：“星萝，你走吧，母亲生前便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如今她已经罹难亡故，我岂能再违背她的心意，从今以后，我们各安天命，今生今世也不必再相见了。”星萝心如刀绞伫立在室中，心碎听着他狠心决绝的话，恍如历经一场噩梦一般，陷入苦难的渊薮，无法挣脱。她心痛如割面对赵玉衡凄郁道：“夫人的死是受我牵累的，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从此以后不再见你，漫漫余生，我们相忘于江湖，希望余生没有我的时光里，你可以真正得到幸福安稳，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心碎痛苦。”说完泪光泫然狂奔出府，在府门外朱粉红墙边一株古松前黯然止步，回首怅望银装素裹，荧烛暗淡的王府，心碎道：“玉衡，你可知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骨肉了。”赵玉衡惘然怔在当地，看着她单薄憔悴的倩影如风絮飞花一般飘然远去，却无法挽留，一颗心冷若千年寒冰沉入幽深的寒潭里，再没有一丝温情，他知道他们此生的缘分已经尽了，从此流年各天涯，在漫长余生里，他们再不能相遇相守，彼此残存的是一段枯寂的岁月，是记忆碎片中伤痕累累不堪的过往。从此他的宿命是如澹泊寡欲的苦行僧一般，苦心修禅，面对千丈红尘再不能拥有一丝热情，一丝悸动，唯有独守佛榻了却清寂的余生。在心神恍惚之时，泪水已悄然溢满面颊，转首回望母亲的灵位，心情越发沉痛，喃喃絮语道：“星萝，我只希望分别以后，余生岁月里你可以一世平安，幸福安稳，我是个不祥之人，留在我身边的人总是劫难重重，我不能因着自己的私心将你留下，让你承受如母亲一般的厄运。这些苦心也许你一生都无法懂得，你恨我也好，只要你平安活着，我怎样都可以。”
　　星萝如行尸走肉一般踉跄行走在华灯璀璨的御街上，她并没有回到松风堂，只如一点雪中孤鸿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御街喧嚣人群中，却不知该身往何处，身处车水马龙的汴京城，万家灯火之中，却没有一处可供她栖身之地，没有一盏灯光可以再给予她温暖。至深夜御街灯火阑珊，夜阑人静时分，天空竟倏然飘起了霏霏春雪，旷野朔风凛冽，苍穹黯然如幕遮，冷冽夜风如潮水般侵袭她瘦弱憔悴的身子，素白单薄的罗袖在萧瑟晚风里瑟瑟飘萧，她却浑然不顾，只如一点寒梅悄立雪中，寂然等待生命的殒落凋零。至第二日天明时分，终于浑浑噩噩行到御街远处小山上一座荒庙之中，她推门而入孤身栖居在荒庙佛堂草榻上，遥想初到京师与玉衡一起蜗居在荒野古庙的甜蜜时光，一切恍如昨日，如今却已是天涯陌路，两两相望，却无缘相逢。此后数日之中，星萝一直栖居在旷野荒庙里，每日依靠在荒庙近处小镇上贩卖香药绢帛聊以谋生，在寂寥时光里，时常莳花弹筝聊以自遣。虽夜夜梦魂之中时常隐现赵玉衡的身影，然而在这段绵长枯寂的时光里，她并没有机缘与梦中的身影重逢，也许这一生她亦再无缘分与他重见。
　　在赵玉衡与星萝彼此惆怅分别，黯然销魂之际，宫廷内已是风起云涌，官家年幼，朝堂政事悉由刘后作主，朝政大权依旧由丁谓，曹利用两名权臣把持，刘后以一介妇人之力为保宫廷太平，年幼皇儿可以顺遂执掌璇玑，誓要在短暂时光内取得赵玉衡手中的诏书，并将所有知悉诏书秘密的人一网打尽。于是向权臣丁谓下了一道密令，要他密捕赵玉衡，似幽禁懿德夫人一般逼迫其交出传位诏书。丁谓接过诏谕，以赵玉衡几日前曾潜入相府杀害几名守卫之事将其拘捕，并羁押在相国府密室中，以化骨软筋散令其全身绵软无力，无法动弹，赵玉衡瘫卧在密室草榻上，愤恨道：“胆小鼠辈，有本事将我押进开封府或是大理寺，交由狱丞光明正大地审判，整日像只缩头乌龟一样畏首畏尾，不敢明公正道地行事，专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做小人勾当，你们想要将我幽禁在这隐秘的角落动用酷刑逼我屈从，我们赵家男儿的骨气若只有这一点，轻易地屈服于你丁谓的小人手段，当年如何定鼎天下，我赵玉衡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朝见太祖太宗？你有胆量便将我一剑刺死，否则我定要血洗相国府为我娘报仇。”他被困密室，行动受阻，无法脱身，心中愠怒，只一味地叱骂，密室四名守卫分首伫立在室中囚牢四壁，面对他的强言侮辱，愤恨地咬牙切齿，无奈碍于主人的命令，不得对王爷动用私刑，只得强忍抵受。丁谓闻见赵玉衡在密室中的无状言行，狡笑道：“想不到堂堂王爷今日也会困在我丁谓手中，像一只失去利爪的猛虎，行动无法自由，只能任我宰割，任凭你叫嚣辱骂又如何，你们一家人的性命如今皆掌握在我的手中，老夫随时可以送你下黄泉，若非太后顾念你与官家的手足情意，早已将你诛杀，岂容你苟活到今日。”
　　在当日傍晚黄昏后，丁谓前往禁中慈宁殿觐见太后，向太后告发赵玉衡深夜潜入相府行凶杀人，并出言无状，公然辱骂当朝太后及宰执等诸般恶行，至于密藏诏书一事，更是守口如瓶，任凭臣下百般劝导诘问，他却不肯对臣下吐露只言片语，此事如何处置，一切恳请太后作主。太后闻言为难道：“玉衡自幼与哀家的皇儿一起长大，在年岁幼小时，时常入宫陪伴皇儿读书嬉戏，与哀家的情意也颇深厚，哀家瞧着他是个乖顺识礼的好孩子，可为何今日，他糊涂至此，誓要为了一张诏书与哀家及当今圣上以命相抗，你回去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交出诏书，哀家一切既往不咎，且觐封他为容亲王，保他一世富贵荣华，若是他执迷不悟，窝藏诏书意图谋逆，哀家定要将他满门伏诛。”丁谓领命欣悦离开，回到相府后，将太后所言具已实情相告赵玉衡，并劝诫道：“王爷，祸福只在旦夕之间，顺者昌，逆者王，王爷是聪慧颖悟之人，何必为了一纸无用的诏书忤逆太后，葬送自己的锦绣前程呢？”赵玉衡冷笑道：“纵使我坦诚交出诏书，你们也不会容我活在世间，我知道太后是想要强夺我手中诏书，之后篡改诏书中的旨意，以证明太宗一脉子孙继位正统，如今我是这世间唯一知晓诏书秘密的人，随时可以破坏你们的阴谋，你们岂能容我活着，你们逼死我母，弑母之仇，不共戴天，而今母亲尸骨未寒，我岂能为了一点小恩小惠而屈从于弑母仇人？我知道你丁谓如今权倾朝野，位极人臣，在禁中深得太后信赖，可是只要我赵玉衡尚有一口气在，定要让你身败名裂，落魄潦倒，来为母亲报仇。”丁谓转首愠怒自语道：“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冥顽不灵，不知变通，难怪这么多年在京中为世家贵族所不喜，本相是领太后懿旨，顾念你的皇族身份及与官家的少年情意，才留你性命到今日，否则早已将你诛除以泄心头之愤。”他容色晦暗不明，过得许久才平复心绪，回首谄笑道：“王爷言重了，丁谋原是一介布衣寒士，幸逢太平盛世，蒙遇天子恩德，才在京里谋得一卑微小官，与王爷的皇族贵戚身份相较，堪比麒麟蓬蒿，不值一提。王爷愤恨丁谋戕害懿德夫人，实数莫大冤枉，但懿德夫人既是在丁谋府中罹难，丁谋自然难逃罪责，王爷请放心，明日朝中，丁谋会将懿德夫人自戕一事具已实情禀明官家，以护卫不周之罪自请责罚，王爷要为母报仇，摧残中伤丁谋，丁谋亦甘心领受，只是如今丁谋乃是领太后诏命办事，还请王爷不要为难在下才是。”他们二人彼此在密室中勾心斗角，针锋相对半日，丁谓见夺取诏书无望，只得懊丧离去，另谋计策。于是孤身来到花厅回廊檐下徘徊思忖良久后，蓦然想到那个至今仍流落京师的秦楼孤女，而今赵玉衡被幽禁密室，性命难保，在命运危难之时，他定会将家族视若珍宝的传位诏书交于生命中最信赖之人，他的母亲已经亡故，这世间与他最亲密之人也只有那名秦楼女子了，却不知那名女子如今栖身何方，想到此处，便遣一名阁门守卫传来两名探子至身旁，丁谓谨慎嘱咐身前两名探子要他们近日潜伏在容熙王府附近寻访那名秦楼女子的下落，倘若发现踪迹，迅疾回府奏报，切勿打草惊蛇。两名探子领命退出。
　　第二日晨曦，春寒料峭，白雾缭绕，苍穹晦暗苍茫，星萝乘着苍苍白露来到山下市集中采买药物布帛，寻思着要为腹中婴孩裁制几件小衣，而今她对于世间情爱，前程命运早已没有奢望，面对紫陌红尘心如止水，只想日日幽居在荒庙中，终日缠绵佛榻，长伴青灯古佛，混沌度日。在漫长苍白寂寥的时光里，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成为她心中唯一的慰藉，因此在闲暇时光中，为婴孩缝衣浅带便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乐事。为御旷野风寒，她匆促披上一件
　　青衣棉絮斗篷便准备出门，在转身离去的刹那，蓦然瞥见佛榻下隐现的熠熠金辉，那一时她心中尘封已久的苦涩与热情如潮水般涌进胸口，她惘然回到佛榻旁，将深藏在佛榻下那一件闪烁琉璃色耀眼光芒的金丝甲取出，黯然凝视半晌，落寞伤神之际，泪痕已悄然坠落，她抬首凝望窗外，仿佛在期盼一个久违的身影乘风归来，然而一切皆是虚妄的憧憬，前缘誓约早在懿德夫人殁世那一日已经结束了，从此他们形如陌路，余生流年各天涯，既是如此，金丝甲也该归还旧主，让一切前尘旧梦化作红泥雪絮随风逝去，想到此处，于是将金丝甲小心放入怀中，想要前往容熙王府还赠与赵玉衡。她魂不守舍踉跄走下山去，愁绪黯然来到王府门前，向大门侍卫说明来意，请求入府将金丝甲还赠王爷，却不曾料想，大门侍卫一改素日柔和倏然对她厉声呵斥道：“王爷已吩咐属下，近日王爷心情苦闷，不愿与任何人相见，姑娘请速速回去吧。”星萝惆怅自语道：“他还是如此恨我。”抬首凝望面前守卫，见他们神色不郁，满面愁容，心中狐疑思忖道：“容熙王府自王爷上下向来对待宾客甚为柔善谦和，今日我不过是请求入王府与玉衡相见一面，他们为何这般疾言厉色地驱逐我？王府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心中犹疑，谦恭作别守卫后，便转身行至朱墙边，寂然蹲守在墙角想要从府内过往侍者口中探寻王府近日景况，她沉默孤守在朱墙边等候半晌，方自府中两名侍女口中得知玉衡几日前被丁谓奉旨拘禁在相府，至今已有数日未曾归家，她忐忑忧心道：“懿德夫人数日前也是被幽禁在相府才罹难殁世的，玉衡而今身陷相府，岂非羊入虎口，凶多吉少？如此我一定要救他，纵然以我微薄之力无法与丁谓相抗，我也要与玉衡同生共死，绝不让他孤身面对危难。”于是在晚间夜色苍茫之时，星萝作一身秦楼女子装扮，浓妆艳抹，肩携一篮香药来到相府门前，见了丁府大门守卫欠身施礼道：“奴家乃花月楼的卖艺伶人，昨日贵府丁大人在花月楼听奴家唱曲之时，闻见奴家所用的香粉十分幽香淡雅，于是命奴家今日送一篮香药到府中，赠与夫人。”大门守卫接过她手中香药篮转身携入府中，另一名守卫目光凝视星萝绰约窈窕的模样，见她似一株含苞玉海棠一般娇怯伫立
　　在冷风中，久久不愿离开，心中困惑相询道：
　　“姑娘留在这里不知还有何事，请告知小人，小人替姑娘入府禀告。”星萝谄笑羞怯道：“昨夜丁大人在花月楼歇宿，今早临行前叮嘱我，要我今日送香药到府中时，顺道前往府上陪大人小叙，并为夫人试用香粉，不知官差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容奴家进去？”大门守卫闻言会心一笑道：“小人明白，只是相国大人现下不在府上，姑娘不妨改日再来？”星萝道：“官差大哥所言极是，只是奴家一介贫寒女子不敢失信于大人，奴家想着不妨令我前往府中厢房等待大人归来，不知差大哥可否通融。”说着便漫不经心地自怀袖中摸出一枚金锭放入侍卫手中，守卫接过金锭立时眉开眼笑道：“姑娘府上请。”星萝相随守卫来到相国府，只见府中处处雕栏玉砌，气宇恢宏，琪花瑶草萦满廊院，曲径游廊，玲珑别致，恍如走入神仙画境一般，令人心醉神迷。心中不由感叹道：“相府果然非比寻常，内中别有乾坤。这丁谓平日不知贪图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可以将他的狗窝装扮成这般模样。”守卫送她入东首一间狭小厢房中小坐，星萝躬身谢过侍卫，又送与他一锭银子，侍卫接过含笑退出。随即星萝乘着苍茫夜色潜伏在相府隐秘角落，伺机寻觅赵玉衡的踪影。在她伫立在廊院花丛荧火微光中茫然四顾，全力以赴寻觅赵玉衡之时，却不曾警觉两名相府探子已悄然相随在身后，她在相府曲径回廊中逡巡游走半晌，走到每一处阁宇厢房窗棂前窥探房中景象，可是直至行到府邸游廊尽处，却丝毫不曾寻到赵玉衡的一丝影踪，约莫两个时辰后，她终于放弃希望。见丁谓尚不曾回府，于是趁机迅疾离开，走到相府朱粉红墙前，她惆怅转身回望府邸灯火辉煌的巍峨广厦，凄声道：“玉衡，我是个草木无用之人，今日无法救你，你在这里一定要小心保重自己，我在家中等你平安归来。”言毕黯然离去，乘着苍茫白雾一路蹒跚返回山间荒庙，两名探子寻着她的身影亦步亦趋跟随她走进庙宇，盘桓在庙中佛堂窗下窥探室中景象，只见星萝心力憔悴走入佛堂，寻着一支红烛点燃了，便惆怅坐在草榻上取出怀袖中那一件她视若珍宝的金丝甲来，对着荧烛微光黯然神伤。两名探子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凝望那件荧光璀璨的金丝甲，他们皆知那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物，亦知晓赵玉衡的诏书便潜藏在这副金甲之中，得到此金甲便是得到此生享用不尽的功名财禄，荣华富贵，在二人正做着南柯美梦之时，一阵劲风拂过，吹袭的室中烛火惊心颤动，旋即扑灭，星萝心中惊惧，惶急将金甲藏入怀中，重又点亮烛火，在凄凉寥落中度过漫漫寒夜。第二日清晨，天空愁云惨雾，白雾苍茫，过不多时，京师便落起霏霏的春雪，星萝循着古寺禅钟起身，想到昨夜之事，仍心有余悸，于是便将金丝甲穿戴在身上，以防失窃。她茫然走出佛堂，在堂前阶下风雪中枯坐半日，只觉着头昏目眩，身子绵软无力，胸口疼痛难当，终于支撑不住返回屋中，到得黄昏时分，倏然剧烈咳嗽，在难以抑止的咳声中竟而呕出两口鲜血，她强撑着残躯奔下山去，到小山附近市集上惠民药局中采买药物，雪天日短，苍茫碧野空寂无人，待她采药归来时，天空暮云低垂，苍穹已黯然昏黑，她似弱柳扶风一般蹒跚行走在苍茫雪夜里，一手护在胸前，一路娇喘微微，行至山下一道湍急河流附近，忽而觉着干渴难耐，于是俯身溪边拘水而饮，尽兴后将欲起身之际，只觉胸中疼痛莫名，额间眩晕难当，目中所及，缭乱苍茫，几乎抵受不住要晕厥在地，在晕厥倒地的瞬间，蓦然听到身后隐约袭来杂沓的马蹄声，数名官兵身跨骏马，手持火杖，如一群愤怒的雄狮在劲风雪舞中沿着湍急河流向前行进，她惊惧闪避到一旁，料想定是京中倏遇紧急事务，惊动官差在雪夜出行，正当恍惚出神之际，倏见一群官差气势汹汹行到她身旁后，嘎然勒马止步，身下骏马在惊痛中长鸣悲嘶，声震天宇。星萝吃了一吓，在惊惶中数名官差已下马来到她面前，星萝强颜微笑道：“不知官差大人找小女子有何要事？”一名官差道：“你可是姑苏城七绝楼的歌姬，容熙王爷的红颜知己星萝姑娘？”星萝闻言怫然不悦道：“我是严星萝，你们找我要做什么？”官差道：“我们奉丁大人之命前来向姑娘购买一件东西，姑娘若愿意割爱相赠，大人必有重金相谢。”星萝愠怒道：“你们想要什么？”官差道：“听闻容熙王爷一月前曾将一件稀世珍宝金丝甲赠与姑娘，那副金甲利斧难凿，刀剑不穿，是侠士游子闯荡江湖赖以保命防身的稀世宝物，然而这件东西于姑娘全无用处，倘若姑娘愿意将这件东西赠与我们相国大人，大人愿意以一万两白银酬谢姑娘。”星萝道：“王爷并不曾赠与我什么稀世珍宝，金丝甲也不在我身上，我与王爷只是萍水相逢，相交甚浅，我们数日前已经诀别，且约定此生不再相见，他断不会将宝物金丝甲赠与我的。”官差道：“姑娘既然如此信誓旦旦地说明金丝甲不在您身上，不妨让我们兄弟搜身，以证姑娘清白。”星萝愠怒道：“我一介清白女子，岂容你们轻易侵犯，我宁死不遵。”官差狡笑道：“好一个玉洁冰清，守身如玉的秦楼歌姬，你与赵玉衡之间的龌龊事早已名动京师了，你如今还敢说自己清白么？”星萝郁愤填膺，泫然欲泣道：“大胆顽徒，竟敢直呼容熙王爷名讳，公然侮辱王爷，你不怕王爷知晓此事将你们治罪么？”官差狡笑道：“赵玉衡如今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而已，生死全凭我们相国大人作主，生命尚且不能自主，还有何资格去谈名讳尊严？今日本官不仅要侮辱他，还要侮辱你。”说着便欲上前猥亵，星萝惊惶愠怒之中，迅疾拾起地下一颗顽石向官差掷去，石头击上面颊，立时擦出一道绯红血痕，官差怒骂一声，拔剑朝她胸口刺去，长剑碰上韧物，迅疾被反弹回来，官差惊喜道：“金丝甲果真在你身上。”他狡笑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牵过星萝衣襟，撕破她的衣衫，露出衫内晶光璀璨的金丝甲来，官差喜不自胜，伸出双手向金丝甲扯去，星萝悲愤欲绝，拾起地下长剑想要与之同归于尽，她挺剑刺向身前官差面门，官差举手夺过佩剑，举剑在手，继续撕扯她身上的金丝甲，星萝伤心懊丧，万念俱灰，心知今日势必难逃此劫，与其生生受辱，不若饮剑自裁，她双眸泪痕楚楚，容色灰败憔悴至极，柔弱的身子如一脉洁白山茶向官差手中长剑撞去，素白的胸襟立时綻出朵朵伤花，如雪中红梅，迎风飘萧，官差愕然瞧着这一切，心神错愕立在当地，恍惚中想起她身上的金丝甲，于是挺剑而出击刺她的小腹，星萝惨呼一声，晕厥在雪里，官差趁机上前解她身上所着的金丝甲，星萝在奄奄一息的沉寂中，恍惚有所惊觉，她自朦胧的意识中模糊醒来，瞧见面前如疯兽般凶悍猥琐的官差，心生惧意烦恶，她奋力推阻挣扎，奈何身受重伤，身子绵软无力，浑无一丝力气与凶悍官差相抗，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力咬住官差强行解衣的手臂，官差惊痛惨呼一声，面色愤恨已极，怒发冲冠中，伸出强健的臂膊向星萝憔悴灰败的面颊上掌掴几掌，星萝受痛惨呼，面颊立时瘀肿不堪，在痛心彻骨的疼痛中，她强撑着意志奋力起身向前狂奔而去，如一脉凌霜傲雪的白雪红梅，在风雪中萧瑟飘零，一群官差紧随其后，穷追不舍，过不多时，她飘萧憔悴的身子已被一群官差团团围住，星萝自知抵挡不住，她双眸泪痕楚楚，万念俱灰，心中只余一丝微弱地念想，一定要以命相护金丝甲，绝不容它落入恶人手中，她知道这一群丁谓府中的官差乃是如他们主人一般趋炎附势，视财如命的乌合之众，金丝甲只有一件，他们定会为此物奋力争夺，或许可以乘着他们内乱之际趁机逃脱，于是解下金丝甲紧握在手中，道：“金丝甲就在这里，你们来拿吧。”身前一名官差立时喜笑颜开，向前欲夺金丝甲，另一名官差见此情景心生妒恨之意，举剑将其刺倒在地，趁机向前夺取金甲，霎时间，身后数名官差挺剑奔上，一面相互殴击扭打，一面奋力向前欲夺金甲，场景凌乱残忍不堪，星萝趁着一群官兵内乱互殴之际，乘机突出重围，在漫漫风雪中向前奔去，走到深溪边缘处黯然止步，她孤自伫立雪中，转首回望银装素裹的巍峨皇城，皇城内云烟袅袅的烟火人家，悠悠往事如飞雪逐花点点浮动在眼前，前缘旧事恍如一枕轻梦缥缈无痕，梦醒处只剩下她一个人，为遵守信约孤独地奔赴黄泉。她泪光泫然背过身去，将金丝甲妥善放入怀中，站在溪边停驻须臾，终于携着一腔辛酸不舍坠入深溪之中，如一朵游云沉入湖心，瞬时没了踪影，宁静的溪水立时漾起朵朵绯红的涟漪，旋即湮没无踪，一群官差奔向溪边凝神瞧着面前那绽放层层伤花的风雪深溪，不觉黯然畏叹，既慨叹这名白衣女子的坚贞勇毅，又哀怜自己的富贵春梦亦伴随着女子的死去而悄然终结。领首的一名官差躬身拾起溪边遗落的一条带血锦帕，吩咐众官兵上马返回相府交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