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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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尽劫波兄弟在,同为尘世两浮萍


      这一日丁谓闲坐在相府花厅之中,正为着太祖遗诏一事忧心忡忡,在心神烦乱之际,蓦然瞧见遣出寻觅诏书的府门侍卫归来,立时疾步向前忧心相询道:“怎样?金丝甲拿回来了吗?”侍卫哀叹道:“小人无能,辜负相国大人嘱托,那名秦楼女子性情太过倔强孤傲,今早小人带领一群侍卫官兵出门寻觅那女子,在她采药归家的途中将其围堵在御街尽处深溪旁,数度威逼利诱于她,甚至以弓弩利剑相迫,命其交出那件金丝甲,奈何那名女子因顾念与赵玉衡的知己情意,誓死不从,最后更是为了保护金甲,被逼走投无路,坠溪自尽。”他旋即自怀袖中摸出那方带血的锦帕放在丁谓手中道:“这是那名女子在坠溪自戕前遗落在岸边的锦帕,小人将它带回呈于大人过目。”丁谓嗟叹道:“好一个贞洁烈女子,今日却为了赵玉衡徒然送了性命,太可惜了。那名女子既然已经坠溪自尽,这世间知晓金丝甲与太祖遗诏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如今想要尽快获得太祖遗诏呈于太后便愈发难了。为今之计,老夫只有将这方带血锦帕交与赵玉衡,告知他星萝已经坠溪罹难,他知晓后必然万念俱灰,自然也无心再为家族守护秘密,保存诏书了,我们趁着他心神沮丧之时,对他劝导引诱,晓以大义,让他知道抵死隐藏诏书,忤逆太后于己全无益处,只会让他身边至亲至爱之人接连不断地惨遭厄运,或许他为了保护容熙王府一府人的性命,会愿意将诏书交于老夫。”言毕转首向侍卫道:“你且下去,幽禁赵玉衡的密室要多派几名得力侍卫严加看守,不容再有差池。”侍卫领命退出。
      赵玉衡幽居在狭隘樊笼中几日几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心中千回百转,苦涩难言,夙兴夜寐中,重重哀婉的惆怅深锁眉间,悠悠往事似片片愁云溢满心怀,在辗转难眠的惆怅中,他总会意犹未尽地想起母亲,想起星萝,若非自己的自私莽撞任性,母亲如今依旧平安活着,不会罹难相府,星萝依旧相随义父在七绝楼卖艺谋生,过着宁静恬淡的生活,不会如今日这般孤身漂泊天涯,飘零无依。他愤懑于如今囚徒般的遭遇,怀恋往日如林间鸟雀一般自由闲逸的生活,这一日他正被困顿在密室中伤怀苦闷之际,蓦然见到丁谓来到面前,赵玉衡轻蔑地白他一眼,转首闭目小憩,忽而听得丁谓言道:“今日京城里发生一件奇闻,不知王爷可否有兴趣探知?”赵玉衡依旧阖目休憩,不愿睬他,只听得丁谓又道:“今早老夫派出一队官兵至京郊去缉拿一名女犯,这女子本是一名青楼名妓,生性放浪不羁,行止轻薄无状,谁知近日竟鬼迷心窍痴心于京师一名不羁顽徒,那顽徒平素杀人行凶,冥顽不灵,品行卑劣,老夫本欲将这名女子擒获,令她供出那名顽徒的恶行,焉知她一心袒护那名顽固恶徒,最后竟为了那恶徒饮恨沉塘自尽,只留下一张带血的锦帕,真乃贞洁烈女,可歌可泣。”赵玉衡漫不经心地听着,丝毫不将他瞧在眼里,在转首的余光中却蓦然瞥见他手中紧握的带血锦帕,瞬时间,他脑海闪过无数惊心悲苦的画面,心中忐忑难言,手指颤抖着欲夺他手中的锦帕,身子如遭刀割火炙一般疼痛莫名,难以抑制地摔倒在地,双眸泪光泫然,仿佛天地岁月,世间芳菲在弹指之间化作灰烬,只余眼前血泪斑斑。他状如疯颠一般上前夺过丁谓手中的锦帕,忐忑哽咽道:“这条锦帕你是在哪里寻到的?”丁谓道:“这是星萝姑娘坠溪自戕前遗落在岸上的遗物,老夫怜她是故友的遗孤,自幼孤苦,如今孤身飘零京师,十分可怜,因此老夫今早派出一队侍卫官兵前去寻她,想要将她带回相府安顿照拂,却没想到竟而让她心生误会,以为老夫要蓄意戕害她,最后竟而因忐忑惊惧而投水自尽,老夫闻之心中十分痛苦,难道王爷也认得这条锦帕么?”赵玉衡凄然道:“丁谓,你是怎样逼迫她,才让她万念俱灰,含恨投水自尽,你已经逼死我母,如今我的性命也全权掌握在你的手中,为何你却依旧不愿放过她,逼迫她投水自戕?”丁谓漠然道:“王爷伤心了?今日并非是老夫执意要逼迫她,乃是王爷您一心要为难老夫,丁谋曾经对待王爷您礼遇甚隆,处处谦恭相让,只希望王爷您深明大义,将太祖遗诏呈交于太后娘娘,可是您执意要忤逆太后,再三为难老夫,不仅入室行凶,杀害了我府中四名侍卫,更是严守诏书秘密不愿交出,且时常出言不逊,污蔑侮辱当朝太后与老夫,老夫被逼无奈,只得从王爷的红颜知己――星萝姑娘身上着手,期望她明白个中厉害,以家国为重,奈何她宁死不从,最后更是为了保存诏书秘密而投水自尽。”赵玉衡如一座被风蚀的石雕般瘫卧在地,心痛如绞紧握着那一方带血的锦帕,泪眼朦胧中眼前又浮现出无限星萝的梦影,心中血泪交织成一帧帧熟悉忧伤的画面,岁月仿佛回到从前,她还是昔年伫立在他身后漫漫风雪中贴心护他的无邪少女,在红梅花影中为他翩跹曼舞的绰约仙子,可是如今一切具已化作灰烬了,在生命濒临危境,遭逢人世风波厄运之时,他只想贴心护她一回,因此不顾她的心碎神伤,黯然销魂,狠心与她诀别,只盼望她远离自己以后,可以寻回从前那般宁静恬淡的生活,不会如自己一般罹遭厄运,生死两难,可是他终究错了,宿命的魔手仿佛要从他身边夺去所有幸福,所有光亮,一丝希望也不愿留存于他,最终他依旧不能护她周全,在孤独飘零中,让她为自己流尽一生的辛酸血泪,最后孤身坠落深溪,玉碎香残。
      他强忍心中血泪将锦帕小心放入怀中,脑海一片混沌苍茫,面容灰败如雨后带血的残花,额间冷汗潺潺而下,苍白的指尖瑟瑟颤抖着紧握胸襟,仿佛已抑制不住心中剧痛顷刻便要昏死在地,在悲郁恍惚的意识中,他想起生命中一幕幕令他心碎肠断的痛苦别离景象,想起父亲,母亲,星萝,他们曾经在他坎坷多磨的生命中给予他无限温暖与希望,如今却具已舍他而去,关山万里路,从此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地蹒跚前行,昔日寻常无奇的温暖如今却如道道荆杞在漫漫寒夜里刺痛心扉。而造就这一切悲剧的人如今却威风凛凛地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如笼中困兽一般任其宰割。他强撑着意志蹒跚站起,怒目灼灼看向丁谓,凛然道:“丁谓,你是要将我逼上绝境,让我像困顿在沙漠中饥渴难耐濒临死亡的旅人一般,试图得到你手中可以解渴的一剂鸩毒而向你屈服,你想的太美太好了,如今我孑然一身岂会再怕你,今日我就要将你毙命于此间,为父母与星萝报仇。”他神志混沌,状如疯虎,拾起角落中侍卫遗落的佩剑便向丁谓胸前刺去,丁谓狼狈逃窜躲闪,赵玉衡乘胜追击,无数剑花此起彼伏向他身上招呼而去,此时的景象丁谓始料未及,此刻他心中懊悔不已,所谓穷寇莫追,他本欲戕害星萝将赵玉衡逼上绝境,而令其对自己言听计从,却不曾想到此事激起了赵心中冲天的怒意,令他如重伤的疯兽一般袭击弑杀自己,终于丁谓躲闪未及,被赵玉衡长剑贯穿左腿,他心脏骤然紧缩,伤处大恸,情不自禁凄然惨呼出声,颓丧瘫卧在地,赵玉衡趁其重伤虚弱之际,举剑向其胸口刺落,眼见丁谓无从躲避即将毙命于剑下,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群官差持剑冲进密室,为首的一名官差呵令道:“大伙儿挺起手中长剑,剿杀奸凶,保护大人。”霎时间,只见数名官兵猱身而上,挺剑向赵玉衡胸间刺落,赵玉衡举剑与众官兵搏击,酣斗两个时辰,终于败下阵来,众官兵以长索将其捆缚在室中,方才作罢。丁谓瘫卧在室中角落痛苦地□□着,艰难启口呵令留下四名官差严加看管赵玉衡,方才令两名官差抬他出密室至暖阁中止血治伤。第二日晨曦,丁谓遣门客呈送一封奏疏至禁中向官家告假,可是在既午时分,却强撑着残躯病体至后宫慈宁殿中拜见太后。丁谓既见太后,便声泪俱下地向其告发赵玉衡的种种恶行,面对太后哀怨哭诉道:“昨夜若非太后天威庇佑,微臣早已经命丧王爷剑下了,王爷他心中痛楚,对待微臣怨愤太深,一直误会是微臣害死了懿德夫人,因此处处寻机要为懿德夫人报仇,可是日月可鉴,懿德夫人乃自戕而死,微臣实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请太后明鉴。”太后凝眸注视着丁谓伤痕斑驳的双腿,怜悯关怀道:“丁爱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将你伤害成这般模样?”丁谓哀泣道:“是容熙王爷,微臣遵从太后嘱托请求王爷交出金丝甲与太祖皇帝遗诏,却不曾想到王爷听后状如疯虎地扑上来,说是立誓要斩杀微臣为母亲报仇,微臣在室中狭隘之地狼狈躲避王爷伤害,却最终依旧没有逃脱劫难,被王爷刺成重伤。幸遇府中侍卫及时相救,才保得残躯来见太后。”刘后怨愤道:“没想到衡儿如今变得如此狠厉猖狂,竟敢随意弑杀当朝宰辅,真是年少狷狂,若容他如此放浪下去,那还了得?”丁谓道:“懿德夫人虽不是微臣亲自戕害,然而毕竟是在相府遇难,微臣难辞其咎,王爷要弑杀微臣,也并无大错,微臣身微言轻,死不足惜,可是王爷却毫不顾念您待他多年的照拂教养之恩及与官家的兄弟情谊,公然在相府辱骂太后及官家,甚至扬言当今官家年幼仁弱,太后一介女流,见识浅薄,不足以成事,他容熙王爷要取而代之。微臣猜测如今王爷是手持太祖遗诏,有恃无恐,臣害怕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必然会引起朝堂动荡,黎民百姓身陷危难之中。此事微臣请求太后尽快裁决。”太后道:“哀家早已知道留他赵玉衡活在世间,迟早是个祸患,自从他的母亲懿德夫人殁世以后,在这世间他再无亲人,而今他孑然一身,无所顾忌,终于原形毕露了,竟而胆大妄为,意图谋逆,如此哀家岂能容他?”丁谓道:“王爷已心存反志,试图谋逆太后及官家,该如何化解这场干戈,还请太后圣断裁决。”太后道:“若然,哀家只有狠心决绝一回,你回去告诉他,哀家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命他一日之内交出太祖遗诏与金丝甲,否则将他幽禁在相府中,秘密诛杀。”丁谓窃喜道:“微臣领命。”便在此时,慈宁殿首领侍监褚玄机入殿奏报道:“禀报太后,官家来了。”刘后闻之转首吩咐丁谓道:“你回去吧,依照哀家的诏谕行事便是。”丁谓领命退出。圣上赵祯走进慈宁殿向太后请安道:“儿皇参见母后。”刘后婉言含笑道:“官家此时过来看望母后,不知是否有事要与母后相商。”赵祯道:“自从懿德夫人殁世后,大哥一直幽居在府中不愿出来,儿子想要去王府看望大哥一回,可是母后一直不许,说是大哥正值热孝之期,心中悲痛,兄弟相见徒增伤感。可是儿子担心他孤自待在家中,心中苦闷,天长日久,忧郁成疾,因此儿子今日想要相邀大哥到京郊围场去骑马射猎,聊遣忧思。”太后推却道:“皇儿有所不知,自从衡儿的母亲逝世后,他整日幽居在家中为亡母抄写经书,诵经祝祷,祈求母亲可以挣脱苦海,羽化登仙。衡儿深具孝悌之心,其心可悯,因此母后建议官家近日不可前去烦扰他,容他在家中安静几日再相见罢。”赵祯道:“一切遵从母后安排 。”转首为太后沏茶,相陪太后在殿中闲坐须臾才起身回宫。贴身侍监陆云松随侍赵祯左右,见官家此时面容甚为不郁,小心谨慎询问道:“官家为何怅然不悦?”赵祯道:“近日朕悄声派两名大内宿卫亲军入容熙王府打探大哥景况,据宿卫亲军来报,这几日大哥不在家中,可是方才母后却一再为此事遮掩,阻碍朕前去探望大哥,朕担心有人要对大哥不利。近日宰执丁谓频繁出入慈宁殿与母后议事,懿德夫人也是在丁谓府中罹难身亡,朕担心大哥已经被母后与丁谓秘密囚禁,朕要设法救他,否则朕忧心大哥会如懿德夫人一般,不明不白地罹难身亡。”陆云松劝慰道:“官家且宽心,太后娘娘仁慈宽厚,定不会过分责难王爷。”赵祯道:“可是丁谓此人阴狠狡诈,朕听闻近日他奉母后诏谕要逼迫大哥交出一封容熙王府谨藏多年的太祖遗诏,朕担心若是大哥被幽禁在丁谓府中,必将遭遇他的一番残酷折辱,倘若大哥宁死不屈,不愿交出诏书,甚而有可能惨遭丁谓的戕害罹难相府。”陆云松道:“依官家之意,该如何拯救王爷?”赵祯道:“朕今夜调遣几名大内密探潜入相府秘密探寻大哥下落,待详查到大哥被幽禁在何处时,再亲自前往相府向丁谓要人。”陆云松道:“官家高见。”
      次日清晨,京师淫雪霏霏,天空云雾缭绕,风雪凄迷,冰冷寒峭,朝会后,官家赵祯身披一袭墨狐色斗篷返回福宁宫小憩,在回宫途中,路遇两名大内密探自相府归来,赵祯疾步向前忧心询问道:“怎样?你们是否已探知到王爷的下落了?”一名探子道:“启奏官家,相府戒备森严,广厦繁复,我等二人在相府秘密搜寻了一夜,却始终无法探知王爷究竟被幽禁在何处,可是奴才昨夜在相府却探听到另一则讯息,据丁大人昨夜在暖阁里与一名门客私语中,奴才探知丁大人已领太后懿旨,要在相府秘密诛杀王爷,请求官家尽快前往相府拯救容熙王,否则王爷性命危矣。”赵祯惊异道:“果然朕所料非虚,母后与丁谓要谋害大哥,此事不容耽搁,朕要前往慈宁殿相劝母后,请求她收回诏命,饶恕大哥。”赵祯忧心如焚赶往慈宁殿相见太后,却被内侍褚玄机告知太后已前往相国寺为大宋国运祈福,祈求大宋今岁可以风调雨顺,国运兴隆。官家闻之只得闲坐在慈宁殿等待,待雪疏风骤,太后归来之时,已是晚间申时,官家既见太后,旋即拜伏在地,躬身施礼道:“儿皇给母后请安。”太后面容隐现一丝讶异道:“官家今日为何要对母后行此大礼?皇儿不顾风雪苦寒来到母后宫中可是有要紧事要与母后相商么?”赵祯诚挚央求道:“儿子只想请求母后一事,请母后应允。”刘后早已揣夺出皇帝是要为赵玉衡求情,面容隐现一丝不悦道:“官家想求母后何事?”赵祯道:“儿子想要请求母后饶恕大哥,大哥虽近日行事鲁莽,得罪了母后及丁相国,违逆母后旨意不愿交出太祖遗诏,然罪不至死。大哥自为官以来一直公正廉明,恭俭仁恕,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深受京师百姓爱戴。近日行事莽撞误伤了丁相国,乃因悲痛母亲殁世之故。请求母后容儿子相见大哥一面,儿子对他晓之以理,晓以大义,相信大哥看在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意及国家大义之上一定愿意交出太祖遗诏,并悔过自新的。”刘后道:“皇儿你年岁尚幼,焉知世事人心险恶,你全心全意认他是你的大哥,顾念兄弟情意不愿惩治他,可是他却丝毫不明白你的苦心,你如此纵容他只是在养虎为患,等待放虎归山后,这只猛虎还是要反扑伤人的,等到那时一切皆为时晚矣。官家你性情仁儒,遇事总愿意饶恕别人,可是莫说他只是你的结义大哥,纵然你们是亲兄弟,在权位面前,他也不会谦让你分毫的。古往今来,多少皇室子弟为了争夺帝位而骨肉相残,致使登上帝位的道路上血流成河。皇儿,赵玉衡之事你莫要再管了,一切悉听母后作主便是,赵玉衡他已心存反志,哀家不能饶恕他,皇儿你只需谨记,母后今日所作的一切皆是为了你。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孩子,然而这么多年的母子相处之情早已胜过亲子,哀家与先帝情深,先帝临终时将年岁尚幼的你托付于我,要我竭尽所能,尽心辅佐你整治江山社稷,执掌璇玑,为不负先帝重望,守住赵氏江山,母后只有狠心决绝一些,希望皇儿你可以明白母后的用心。”她侧首凝望窗外飘飖的落雪,心生一丝落寞,仿佛忆起遥远的往事,心中有一晃的失神,惘然伫立须臾后,转首面对赵祯关怀道:“雪天道路难行,官家尽早回宫吧。”官家忽而情急询问道:“母后,您会不会因此事诛杀大哥?”刘后默然半晌,微微颔首道:“为了皇儿你,我会。”官家震惊苦涩道:“母后,儿子自幼生长在深宫,身受皇家规矩典仪束缚,从未享受过市井百姓间最平凡的兄弟骨肉亲情,只有大哥自幼陪在朕的身边,与朕一起读书嬉戏,患难与共,引为生死之交,大哥仁慈宽厚,万万不会做出谋逆犯上,大逆无道的事情的。母后若是忌惮他手中的传位诏书及他的皇族身份会威胁到朕的帝位,将他手中的诏书销毁,并将其贬为庶人,逐出京师便可,大可不必诛杀他。”刘后道:“此事母后心中已有计较,皇儿你无需再言,皇儿只需忘记世间曾有赵玉衡这样一位结义大哥便是了,何需为他费心?今日瑞雪轻舞,黄昏时哀家途经宜春苑门外,见苑中红梅开得正好,记得先帝生前在初春时节最喜爱踏雪折梅,因此明日晨曦哀家想要赶往宜春苑去折几束新鲜红梅放在先帝陵上,今晚还要尽早歇息,皇儿你且回宫吧。”赵祯再三恳切央求道:“请求母后饶恕大哥!”刘后愠怒道:“褚玄机,你为官家掌灯,送官家回宫,闭门。”侍监褚玄机领命央求官家回宫,随后慈宁殿宫门紧闭,赵祯转首回望朱门深锁,灯火辉煌的慈宁宫,心中沉甸甸地像压了千重愁云,他知道母后决心已定,誓要诛杀大哥,事情无可转圜,而自己虽贵为天子,然手中并无权柄,想要忤逆母后,营救大哥,实非易事,他步履蹒跚行走在风雪凄迷的御道上,知道自己今夜毅然离开慈宁殿放弃最后央求母后的机会,便是将大哥推向危难的渊薮,也许这一生他们兄弟二人在人间再无相逢之日,母后她当真铁石心肠,不容自己在世间拥有一个知心朋友么?她全心全意为我着想,便是要我活得像是任由她摆布的木偶,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兄弟知己,永世孤独么?倘若可以相劝母后回心转意,拯救大哥,自己的皇权尊位,帝王尊严这一切皆不重要了。想到此处,他心中千回百转,愁丝萦绕,终于平素波澜不兴,委曲求全的性情在这一时倏然阒变,他疾步转身折回慈宁殿朱门外,双手扣门,朗声呼唤道:“母后请开门,孩儿有事容禀。”此时寒夜寂寂,飞雪漫漫,幽寂慈宁殿中灯影幢幢,殿外漱漱风雪声交织着焦灼的扣门之声迢递传入殿堂,刘后伫立在殿中暖阁琉璃灯影里徘徊踱步,耳畔盈盈传来官家焦灼悲郁的呼唤声,心生怜惜道:“痴傻孩儿,母后狠心决绝惩治赵玉衡,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母后知道你们兄弟二人打小一起长大,自顷之顾,绸缪往来,情义深重,可是生在帝王家,在至尊皇权,江山社稷面前,便不容许你顾念太多兄弟手足之情,母后今日不能心软,我要趁着赵玉衡羽翼未丰之时将他诛除,否则将遗祸无穷。”赵祯伫立门外,见殿门久久未开,心中惶急,凄声道:“母后若不愿开门相见孩儿,孩儿便长跪不起。”说完敛衽跪在雪中。刘后撩开天青色霞影纱望向窗外,见赵祯身着窄袖薄衫长跪雪中,惆怅心酸道:“官家,你今日为了兄弟情义,为了要替那个心存不轨之徒求情,竟连帝王的尊严,母后的声誉也置身不顾了?”须臾后,殿门轻轻开启,刘后拭泪雍容来到殿外阶前,赵祯含笑唤道:“母后。”刘后踏雪下阶来到儿子身旁,怜惜道:“孩子,快起来,地上积着厚重的落雪,冰冷如刀,你怎可跪在这里?若是伤了龙体,你要母后如何自处?”赵祯泪盈于睫道:“母后,孩儿一生事事依从母后,从未敢违逆母后旨意行事,可是孩儿也有自己的感情,只请求母后今日宠爱孩儿一点,看在孩儿长跪雪中为大哥求情的份上,饶恕大哥这一回吧。”刘后痛心为难道:“母后也不愿意伤他,可是命运所迫,母后也是身不由己。为了先帝临终嘱托,为了大宋社稷伟业,母后绝不容许任何觊觎江山帝位的不法佞臣活在世间,他赵玉衡必须死。”赵祯牢牢握住刘后衣襟道:“母后如此分说,实为冤枉大哥,大哥虽年少轻狂,然而自幼熟读孔孟之道,忠厚仁义,侠骨柔肠,一直以兼济天下为己任,他万万不会谋反的。”刘后道:“事实俱在眼前,官家你难道还不开悟么?赵玉衡他窝藏太祖爷传位诏书,抵死不愿交出,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赵玉衡早已心生谋逆之心了。”赵祯道:“而今太祖爷已崩逝多年,一张诏书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儿子前去相劝大哥,让他交出诏书便没事了,母后何故一定要取他性命?”刘后道:“赵玉衡他生性狂傲倔强,放荡不羁,岂会轻易听你劝说,交出太祖爷传位诏书真迹,为今之计,为保大宋江山稳固,只有狠心将他诛除,以绝后患。皇儿切不可在此时作妇孺之仁,纵容不法佞臣,否则我儿与母后的处境危矣。”刘后爱怜地为他拂去身上落雪,道:“孩子,你年岁尚幼,尚不知为君之难,你身为一国之君,身兼天下苍生祸福之重任,一举一动皆牵系着一个大宋王朝的盛衰荣辱,牵系着天下众生的命运福祉,今日你一朝仁义,纵容他赵玉衡一人任意妄为,未来倘若引起朝堂动荡,兄弟阋墙,不仅你我母子性命危殆,更将为天下百姓带来无尽灾祸,你的兄弟情意与大宋命途相较起来,孰轻孰重,你难道不知么?”赵祯道:“这一切朕都明白,可是大哥他确无谋反之心,母后你为何要对一个忠臣苦苦相逼,母后倘若不信大哥忠诚,可以将他流放到蛮荒偏远之地作一介小民,让他远离京师皇宫,无权无势,永远也没有机会靠近王权富贵,何故定要杀他?”刘后幽幽叹息道:“皇儿,你终究还是小孩儿脾性,不懂得九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赵玉衡他贵为皇亲国戚,自为官以来,一直在京师朝中担任要职,在京师地位举足轻重,纵是流放他到偏僻蛮荒之地,也难消他的气势,而今他一直在为母亲自戕殁世,红颜知己投湖自尽之事深深怨责哀家,倘若哀家此时顾念情义,留他性命,放虎归山,他复起后,必将以雷霆之势反扑,到那时再想要挽回局面,一切为时晚矣!”她双手拂上赵祯积满落雪的额发,爱怜疼惜道:“皇儿你无需再为此事费心了,一切交由母后处置便是,你自幼身体孱弱,岂能受这风雪欺身之苦,还是尽早回宫歇息为上,母后也要回殿安寝了。”赵祯见母亲心意如此决绝,情不自禁焦灼唤道:“母后,求母后饶恕大哥。”刘后漠然吩咐道:“褚玄机,送陛下回宫。”随后决绝转身,拂袖而去,徒留官家一人栖身漫漫飞雪之中,忍受风雪侵袭之苦,直到夜阑人静时分,窗外更深雪重,他一袭单薄的罗衣青衫终究抵挡不住漫天风雪欺身之苦而昏晕在雪中,内侍监褚玄机心疼唤道:“官家,官家……”赵祯自朦胧的呼唤声中悠悠醒来,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内侍褚玄机悲泣相劝道:“官家,请官家保重龙体.”赵祯凄声道:“而今朕连自己的手足兄弟也保护不了,还有何面目做官家?”褚玄机道:“官家久卧雪中,于龙体无益,请求官家为天下苍生考虑,保重自己,尽早回宫安寝吧。”赵祯悲郁摆首道:“不,朕要在这里等候母后醒来,朕要请求母后饶恕大哥,如今大哥尚被幽禁,前途生死未卜,朕岂能在这时匆匆离去?”他转首吩咐道:“褚玄机,你进殿侍奉母后吧,朕想要在雪中独自待一会。”褚玄机领命幽幽叹息一声,转身苍然离去,须臾后,双手捧着一袭墨狐色斗篷来到赵祯面前披于他身上。这一宿漫漫寒夜实为他有生以来最孤独凄凉的风雪之夜,平素威仪四海,泽被天下的一国君王今宿孤自栖身雪中,曾在寒冷寥落中数度昏去,心中悲郁迷惘,孤寒无依,心道:“为何寻常百姓之家可以兄弟和睦,子孙绕膝,和乐融融,我贵为天子却事事遭遇礼法权益智州,事事不得自主,这样的生活实为囚徒一般无异,我虽出身帝王家有幸做了天子,却不如一介布衣百姓生活的幸福快乐。”此时漫漫飞雪如满天杨花欺身拂落,须臾之间,他的墨狐色大氅肩头已被落雪浸染成霜华之色,仿佛茫茫风雪中折翼坠落的一点孤鸿,终于他在寂寂寒夜里,在凄凉寥落中丧失最后一丝力气,昏晕在雪里。等待第二日晨曦,风雪初霁,东方曙光乍现之时,寂静的雪野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响,刘后身披一袭藕合色雪氅推门走出慈宁殿,倏然瞥见赵祯孤身栖卧在冰冷雪地上,心生惊惶怜惜奔至他身旁,揽起他冰寒如雪的单薄身躯,怜爱道:“孩子,快醒醒,你怎可孤自栖身风雪中呆坐一夜,你如此折辱自己,是要陷母后于不义么?”内侍褚玄机见此情形惶急抱起官家朝慈宁殿暖阁中走去,命两名内侍为官家宣召御医诊治。刘后泪光泫然瘫卧在凤羽雪雕锦榻旁,手执流云锦帕为赵祯揩拭额间汗珠,口中絮絮祈祷道:“愿母后可以为皇儿抵受疾病痛楚,让我儿安然无恙。”她垂首悯然凝望榻上昏迷颤抖,面容苍白憔悴的赵祯,漠然半晌转首吩咐褚玄机道:“你速去丁谓府中传哀家懿旨,将赵玉衡放归还家,命他在家中好好反省,不得再生一丝逆反之心。”褚玄机领命欣悦离殿而去。
      遭遇一宿的风雪欺身之苦,赵祯此时已心力交瘁,似一只身负重伤丧失羽翼的雏鹰栖身榻上,形容憔悴枯槁,额间冷汗涔涔,几名御医躬身侍奉在锦榻旁 ,彼此目目相觑,间或发出一声焦灼的叹息。至黄昏时分,在一群御医鼎力相救下,皇上终于悠悠醒转,刘后伫立在锦榻旁欣慰道:“孩子,你终于醒了,你教母后好不心焦。”赵祯艰难欠身道:“儿子不孝,让母后受惊了。”随后相劝刘后回寝宫歇息,刘后道:“昨夜是母后不好,执拗地坚守己见,不曾顾念到你的心意,让我儿承受风雪欺身之苦,母后已经命褚玄机到丁谓府中通传哀家旨意,要丁谓将赵玉衡平安放归还家,有关传位诏书一事至此告一段落了,以后母后不会再为此事为难他。”赵祯欣悦道:“谢母后仁慈。”
      赵玉衡在心如死灰之时蓦然接到太后赦免罪过放归还家的懿旨,他心中并无丝毫喜悦,只如一具木偶般踉跄走出阴霾晦暗的囚室,来到暮光披离,斜晖似锦的旷野中,他漠然抬首仰望霞雾喷薄的浩渺苍穹,仿佛想要在浩渺天宇中苦苦寻觅到母亲与星萝的影子,他知道她们皆去了世间的另一个角落,一个他在悠悠尘世中踏破红尘万丈,走遍千山万水却再也寻觅不到的角落。
      此时暮色苍茫,春寒料峭,浩浩长风如汹涌潮汐般侵袭他枯槁憔悴的身躯,他却如一座被风蚀的石像一般岿然不动伫立在萧萧冷风中,只有那一双沁满苦泪的眼眸焕发一丝生命的气息,萧瑟冷风吹起他的衣袂飘萧若举,仿佛一株被岁月风雨无情摧残凋零萎谢的冬雪寒梅,在料峭晚风中飘零摇曳。过了许久,他终于艰难移步离去,恍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在寒风泪雨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脑海中一刻不停回荡着囚室中丁谓幸灾乐祸的话语:“星萝姑娘被逼投湖自尽了。”也是在那一刻,他生命中仅余的一点微光伴随着这责霹雳消息寂灭了,仿佛还在昨日,她形影不离地守候在自己面前,有时会因他的眼伤痊愈而翩然起舞,有时会忧郁难舍地牵起他的衣角劝他不要离去,前尘往事如缥缈彤云点点浮动在眼前,如今他终于获得自由,重回人间,昔日的恋人与自己却已天人永隔,他知道她一直深深怨责自己,怨他狠心决绝地将她离弃,要她孤身游走天涯,孤寒无依,因此想要投湖自尽,用如此残忍决绝的方式报复他,要他一生一世痛心彻骨,悔恨无极。这一日晚间,他孤自卧在荒野溪边一株古松旁枯坐一夜,目光惘然望着隔岸的万家灯火,心中泪雨凄迷,在过往短短数日之中,他失去母亲,失去星萝,这世间他最亲密之人,像拂晓天际陨落的星辰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殒命凋零,世间万家灯火,再没有一盏明灯可以给予他温暖,碌碌红尘,茫茫人海,再没有一人可以抚慰他心中的苦涩与孤独。在心碎的伤惘苦涩中,他孤自瘫卧在荒野雪地上度过了一宿漫漫寒夜,天将拂晓时分,东方天际渐渐焕发出一抹鱼肚白,云销雪霁的美丽晨曦,在迢递的鸟鸣莺转中渐渐苏醒,浩渺苍穹渐渐焕发出勃勃生机,玉宇霞光万道,暮野晴光披离,朵朵璀璨霞漪铺陈在水中,仿佛一幅恬静绚丽的山居春晓图,袅袅清风携着点点轻雪拂过萋萋碧野,吹皱一池春水,吹袭他的衣袂在冷风中翻飞如飘萧的雨蝶。他睡意朦胧望着眼前这一片晴光碧野,远方富丽御街上车马粼粼,行人如织的紫陌红尘,心中如幽暗的枯井寥落苦涩,他心神倦怠整了整凌乱的鬓发,满布尘土褶皱的衣襟,如神情恍惚呆滞的木偶一般踉跄返回王府,想要回到久违的府邸从朝夕相伴的侍者仆从中寻觅到一丝温情,却不曾预想到,在他返回王府后却见到另一番惨痛的景象:诺大花厅中满目狼藉,室内陈设杂乱不堪,厅中两名侍女仰面瘫卧在地,颈中一道绯红伤痕刺目惊心,身下一泊鲜血早已枯涩干涸,赵玉衡悲痛惨呼一声,惶急奔至两名侍女身旁,双手颤抖着抚摸二人面颊,触手已经冰冷,显然罹难身亡已久,他悲痛难抑瘫卧在罹难侍女身旁,仿佛受不住胸中痛苦一般双手艰难撑地,指尖嵌入花厅金砖坚硬的罅隙之中,泪雨凄迷凝望眼前这一幕悲凉景象,自泫然泪光中瞥见地上一泊鲜血旁朦胧泛出几个殷红小字道:丁谓杀我。赵玉衡凄郁怒吼一声,愠怒道:“丁谓,你杀害我母亲,逼死我妻子,如今竟连我府中柔弱的侍女也不放过,你当真灭绝人性,禽兽不如,我赵玉衡有生之年定要将你凌迟处死,用你的鲜血来祭奠母亲与星萝。”他如一只受伤的疯兽一般仓惶奔出花厅来到后院游廊之中,却蓦然瞧见游廊转角处一抹殷红鲜血如靡艳的伤花绽放在眼前,一名白发老叟伤痕累累瘫卧在血泊中,他疾步向受伤老叟身前行去,赫然发现倒在血泊中血痕斑驳的老者便是王府管家俞伯,他的面容灰败凄伤,仿佛在遇难前经遇过一番惨痛挣扎,颈中淋漓鲜血早已冰冻干涸,与方才花厅中两名罹难侍女如出一辙,他心中惊痛,俯身凄声呼唤道:“俞伯,俞伯……”泪珠连绵不绝坠落在俞伯慈沐枯槁的面容上,伤痛道:“俞伯,自我有生以来,你一直如亲生父母一般照顾抚育我,待我恩重如山,你为我们王府奉献一生,我本想如亲子一般侍奉孝敬你,让你在府中安享晚年,却不曾想到,今日让你受我牵累,遭遇恶人毒手。”他抱起俞伯冰冷的尸身缓步走到院外青枫林旁,在枫林前掘起一只土坑,将俞伯尸身掩下,在青枫林边为其竖立一座碑冢,碑上书:“阿爹俞伯之墓。”在碑冢旁叩拜半晌方转身离去,随后在枫树林边桃花树下为两名亡故侍女立下两座碑冢,在墓碑前俯身跪拜道:“蝶衣,芳萍二位姑娘,玉衡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我牵累,遭此厄运,芳龄早逝,你们且放心,玉衡有生之年定会穷毕生之力,手刃奸徒,为二位姑娘报仇雪恨。”他孤自
      伫立在碑冢前默然怅望良久,心中寥落无依,仿佛已如墓中玉人一般殒命凋残,这世间与他朝夕相伴的亲人,如今皆已埋在冢中,徒留他一人活在世间如孤魂野鬼一般地漂泊流浪。他凄郁转身返回幽寂如冰的王府,孤身游走在回廊中徘徊惆怅,游廊两侧山茶花馥郁的幽香袅袅袭来,落英如雨飘零廊杆之上,他怅然凝望廊外芬芳娇娆的山茶花枝,双眸情不自禁溢满泫然泪光,自朦胧泪意中仿佛瞧见星萝婀娜的倩影悄立茶花丛中翩跹曼舞,旧日尘封的缱绻时光亦如潮水般点点浮动在眼前,岁月仿佛回到昔日姑苏城中二人形影相守的旖旎时光,而今景象一切如旧,却已物是人非。他心潮澎湃起伏,在缠绵不绝的愁丝中蓦然生出一丝奇特的念想,他很想返回姑苏城去,在他们曾经誓约终生的清芜轩中了此残生。而今繁华绮丽的京师已经再无任何值得留恋之人了,王权富贵,缱绻红尘亦如过眼云烟,华胥之梦一般飘然逝去,余生岁月他只想幽居一方陋室中,终日缠绵佛榻在袅袅檀香中悼念悠悠往事,聊慰残生。这么想着,便移步返回暖阁中,携着义父江逸城的骨灰,牵过院中白马便欲朝江南姑苏小城中行去,临行前,亦来到亡母魂冢前拜别母亲,在母亲荒冢前感怀伤逝良久方依依惜别而去。这一回他不愿如从前那般沿京杭运河乘舟南渡,甚至不愿夜宿酒楼邸舍,只倚仗身旁一骑苍老的白马一人一骑缓步向姑苏城行进。自那日离京后,他便如无家可归,浪迹天涯的游子一般日日牵着一匹瘦马,白日辗转游走在长亭古道上,夜宿荒村古庙,一人一骑如逐风的浮萍一般缓缓向江南行进,那一段漂泊异乡的时光里,在苍凉幽寂的古道上,人们时常会瞧见一个形容枯槁,面目忧伤的落魄公子身跨一匹瘦马目光凄迷,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僻野小道上,他仿佛已遭遇过生命中种种的辛酸劫难,离合无常,以至于落拓成今日这般心灰意懒,落魄潦倒的模样,他一路辗转奔波,晓行夜宿,历尽旅途风霜之苦,经过月余时光,方始到达姑苏小城。到达姑苏城山塘街的那一日,已是杨柳吐翠,杏花初绽的二月天时,这一日城中丽日和暖,暮野晴光披离,他心中却如积郁着千年寒冰,浑无一丝暖意。他惘然来到熟稔的山塘街市中,落寞看着在薰风艳阳中欣悦游走的人群,依稀仿佛回到旧时他与星萝初相遇的那些年月,那时她为了生计,不得不委身在七绝楼那样的风尘之地卖艺谋生,生活虽然清寒孤苦,可是恬静淡然,平安顺遂,并不曾遭遇过人生太多的悲喜无常,辛酸无奈,他心碎想着:倘若今生她不曾遇着我,也许如今依旧安然无恙地活在世间,不会如今日这般葬身冰冷湖水中,要我连她的尸骨也无法找回,要我孤身游荡世间,悔恨怀念她一生。他身跨白驹走过街角巷陌,越过一片金晖摇漾的烟波荷塘,来到田田荷塘尽处两株桃花树旁勒马驻足,目光怅然望着桃花树后那一扇苔痕斑驳的门扉,门扉上书清芜轩三个笔意劲秀的隶书小字,他缓步下马走到门扉前,手指瑟缩着推门而入,在门扉轻启的那一瞬间,天地岁月仿佛逆流,回到昔年他与星萝在清芜轩中朝夕相伴的那些年月,一切熟稔而真切,他双眸沁满酸楚的泪痕,缓步走过院宇东栏花香馥郁的山茶花丛,昔日二人竞逐嬉戏的淅沥井垣,落寞冰冻的心扉渐渐泛起一丝暖意,在他孤身徘徊荒凉院落之中,惆怅回首悠悠往事之时,曾无数次在熟悉的角落看见过星萝的倩影,他心中惊痛凝望眼前那一幕幕若隐若现的飘渺幻影,几欲狂喜着飞奔过去,却又发现那不过是心中朝思暮想的渺茫幻景而已,在错落变幻的悲喜无常中,他仿佛已走过漫漫数载年华,不知不觉泪水横颐。他将江逸城的骨灰葬在院落西首丁香花丛旁,在冢前精心立下一座墓碑,碑文上书:义父江逸城之墓几个飞白大字,继而他想到星萝,那个温柔如水却又孤傲倔强的妙龄女郎,她为了要保护自己,信守曾经的誓约,毅然孤身坠入冰冷湖水之中,自尽身亡,而今要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天上不知该何等寂寞,他怅然回望院宇东栏色彩斑斓的山茶花丛,喃喃絮语道:“星萝,你如今一人待在天上过得还好么?你喜欢我去陪你么?我曾经承诺你会陪伴你一生一世,给予你幸福安稳,生死不离,可是自从相遇后,我们的命运总是身不由己地要遭遇重重磨难,我们沉沦在宿命的渊薮中,譬如江上的两叶浮萍,逐风飘零,聚散匆匆。自从诀别后,我要你孤身一人面对生命中的重重劫难,我好生对不起你,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可以安心待在这里永远陪你,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我牵挂,而今我只想随你而去。命运无常,我们生时不得相守,但愿死后可以一世相依。”他在山茶花树旁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冢前竖起一块石碑,上书:爱妻严星萝之墓。另在石碑旁掘了一只土坑,作为自己永生长眠之所,土坑前奠上一块墓碑,书着:江湖浪子赵玉衡之墓。他气定神闲立完石碑,望着萋萋芳草间彼此相依的两座碑冢释然一笑,仿佛在这时他才可以真正地获得身心安宁。他温柔抚摸碑上铭文,沉默凝望半晌,便欲在碑冢前刎颈自裁,正欲反戈自戕之际,忽而听得浩渺苍穹下隐约传来一阵鸿雁的凄鸣,须臾后,一只鸿雁振翅拂落在院中,他怅然凝望眼前这一只越过千山万水拂落在清芜轩中的鸿雁,心道:它知道我与它一般寂寞,因此不顾千里之遥落在清芜轩中来陪伴我片刻,可是如今我就要走了,你还是重回到广阔天空中去寻觅知音伴侣吧。这么想着便欲将鸿雁放归天空,在展袖放手的刹那忽而瞥见雁足上裹缚着一束明黄色信笺,他心中蓦然一惊,认得那是京师禁中皇上书写手谕时惯用的纸笺,他惶急解下信笺,凝眸细瞧,见明黄纸笺上以飞白书笔意劲秀写着:“请大哥迅疾回京,弟有要事相商 ”几个飞白小字。赵玉衡忧心道:“皇上一贯沉静儒雅,今日却千里传书于我,命我火速回京,难道近日京里有要事发生么?还是太后一党终不愿放过我,定要召我还京,以莫须有之罪将我诛除。”他冥然苦思半晌,旋即释然一笑,心道:“如今我孑然一身,在遭遇过母亲殁世,星萝自尽这样的重创后,早已心如死灰,虽生犹死,即便此时太后要杀我,于我也不再是任何威吓,反而令我解脱。”他依旧如此前离京一般,稍整行装,牵过院中白马,一人一骑如荒野游僧一般沿荒僻小道向京师行去。沿途只见江南春色如许,
      暮野繁花锦绣,运河两岸风光旖旎,愈往北行进,光景越发暗淡,渐渐红消翠减,他的心境也随着渐次黯然的春光逐渐落寞荒凉下去。行进大宋京师时,已是桃李芳菲,春光澹荡的三月天时,这一日汴京小城落着霏霏烟雨,御道两侧烟柳扶风轻舞,湖堤两岸落英缤纷如雨,赵玉衡风尘仆仆走上御街,心中惆怅幻想着重回京师后即将面临的种种风波,自上回不辞而别离京出走后,至今已有两月未曾觐见官家,入朝议事,面对此前的种种不羁言行,势必要遭遇到朝堂言官的狠厉弹劾,纵是官家出面回护,亦难逃渎职枉纪,不敬君主的罪名。他行如一只牵线木偶般,形容枯槁,面目憔悴走进王府,孤身来到落梅轩中铺开纸笺,想要书一封罪己状上呈官家,希翼官家饶恕自己此前的种种不堪行径,并附着一封陈情表禀呈皇上,以体虚多病,神志萎靡,无力侍君为由,请求官家体恤,准允辞官归隐。书完罪己状已是黄昏薄暮冥冥时分,帘外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他独立窗下默然窥望珠帘外的盎然春色,惆怅伫立良久,便欲整装入宫觐见官家,正欲移步离开书轩时,倏然听见廊外阶前隐隐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他窥帘望去,见福宁宫内侍陆云松手中擎举着一柄墨色丝绦绛罗伞携着官家漫步烟雨中正欲朝落梅轩行来。赵玉衡出门相迎至雨中,行到赵祯面前时,稽首叩拜道:“罪臣恭迎陛下。”赵祯温煦道:“大哥快平身,朕听闻大哥今日回京了,便着急着冒雨来见你。自上回大哥家中遭逢变故,老夫人与星萝姑娘相继离世,大哥心中悲痛,不辞而别远走异乡至今已经逾两月时光了,这两月之中,朕日夜忧心思念大哥,担心大哥孤身漂泊异乡是否平安顺遂,朕听王府管家说大哥近来身子不好,想是大哥一路辗转奔波一定受尽了旅途风霜之苦,为令大哥早日痊愈,朕已经着太医局提举遣了两名御医常驻王府为大哥侍疾,大哥且宽心在家养病,诸事有朕为你张罗。”赵玉衡歉然道:“臣罪孽深重,违逆圣意,不务正事,辜负皇恩,罪该万死,臣不敢请求陛下宽容,只求容臣饮鸩自裁,死的体面些便是。”赵祯道:“大哥何苦要说这些话,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两月前朕因没有及时营救夫人与星萝姑娘,让大哥痛失母亲与红颜知己,朕为此事心中深怀愧疚,如今朕可以为大哥做的也只有这一点微末小事,一切是朕对不起大哥。”赵玉衡携着赵祯来到落梅轩中,待赵祯落座后,便轻轻走近官家身旁,揖礼相询道:“陛下千里传书,要臣速速回京,说是有要事相商,不知陛下要吩咐臣做何事?”赵祯道:“近来京里安宁无事,就连丁谓与曹利用两名权臣自大哥去后也安静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嚣张跋扈,只是大哥两月前蓦然离朕而去,远走他乡,经久未归,朕在京里没了心腹知己,深感孤单寥落,且大哥孤身飘零异乡,朕十分担心大哥的生命安危 ,因此决意千里传书,请大哥回京,与朕彼此兄弟在京里相扶相持,也好有所照应。”赵玉衡道:“陛下一番盛意,罪臣愧不敢当,只是近日臣家中接连遭逢变故,身边的亲人相继罹难殁世,臣如今已经心灰意冷,无心世事,且自从星萝殁世后,臣在悲痛伤惘中,身子每况愈下,多病多磨,至今已经形销骨立,无力再为陛下分忧,因此请陛下恩准,容臣辞去官位封爵,归隐江湖。”赵祯惊诧道:“大哥是要学陶渊明,林逋那样的高雅之士,隐居山林,采菊养鹤,不问世事么?”赵玉衡道:“罪臣岂敢与先贤比肩,只是臣近日心思淡泊,厌倦官场红尘,无心仕途,只想孤身漂泊天涯,了此残生。”赵祯劝慰道:“大哥何必如此消沉?大哥难道忘了少年时期与朕一起读书时许下的夙愿么?您说将来要与朕一起平济天下,造福众生,为大宋百姓开创一代清平盛世,如今朝中结党营私者甚重,国朝冗兵冗官,百姓赋税繁重,国库连年空虚,西夏蛮夷之邦更是不时侵犯我宋境疆土,内忧外患,接踵而来,朕为这些国事日夜辗转难寐,大哥难道要在此时逃逸归隐,闲云野鹤,不问政事,要朕孤身一人面对这种种挫折忧患么?”赵玉衡道:“臣资智庸碌,连父母妻子的性命也保不住,何谈济世安民,陛下为一代仁君,朝中人才济济,定能为陛下分忧解愁,了却陛下济世安民,造福众生的夙愿。至于微臣,多愁多病,资质愚拙,实不堪大用。”赵祯悠悠叹息道:“朕知道大哥这一段时光中接连遭逢亲人殁世的重创,心中悲痛,萎靡不振,无心世事也是人之常情,一切都是朕不好,朕虽贵为天子,可是手中并无权柄,如今国朝大小事务依旧依赖母后及几位辅国大臣操持,朕私心里想要保护大哥,无奈丁谓一党声势煊赫,他们趁着朕毫无防备之时,在母后面前屡进谗言,誓要将大哥置于死地,母后一时受其蛊惑,竟而听从他的话要为了江山社稷诛杀大哥,朕在雪中跪了一整夜,请求母后饶恕大哥,母后感朕心诚方才作罢。”赵玉衡惊愕羞惭道:“却没有想到臣被幽禁相府的那一段时光中,朝堂竟而发生这许多变故,要陛下为微臣承受这些苦难 ,臣罪该万死。”赵祯道:“大哥有难,朕自当倾力相救,只是大哥从前与丁谓积怨太深,至今他们依旧不愿放过你,如今大哥在京里万事需小心行事,遇事要懂得保护自己。至于母后,她对于太祖爷留存世间的遗诏是志在必得,为避免无辜的人惨遭灾祸,大哥还是交出诏书为上。朕今日尚有要事要处置,朕得走了。”赵玉衡道:“谢陛下关怀,臣恭送陛下。”赵玉衡送走官家后,信步来到廊前桃花雨中,依着桃花烟雨回忆最后一次道别清芜轩时的情景,此刻星萝的墓前应是芳草萋萋了,要她孤身一人长眠地下不知该何等寂寞。当初倘若不是官家那一纸诏书,也许此时自己已经追随星萝到九泉之下,天上人间永世相随了。官家虽心存仁义拯救了他的生命,可是要他漫漫余生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世间也是了无生趣。他反复回味官家临行前的话,心知太后与丁谓一党依旧不愿放过他,为了保住赵氏江山,为了他手中太祖爷传位遗诏中的秘密不至于流落世间,遗祸后世,他们定要狠心将他诛除。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手握一封可以在世间掀起腥风血雨的诏书,早已没有机会再平安活着了。
      当此仲春落花时节,廊前落红曼舞,飞花带泪徐徐袭上衣袂,满地落英如雪,触目柔肠寸断,喧嚣花树间,一对鸿雁双戏落花烟雨中,却没有一只雁子可以再为他衔来聊慰相思的信笺,想要酩酊一醉,在睡乡中重温昔时旧梦,无奈天上人间路途遥迢,纵然沉醉在睡梦中,亦难与心中佳人重逢,只有绵绵不绝的离恨,恰如冢前萋萋芳草,更行更远还生。当此际,赵玉衡怅然独立落花烟雨中,看阶下粉蝶随风逐雨相戏缤纷花丛中,他憧憬着凝望满园娇娆春色,缤纷花雨中翩跹双飞的一对雨蝶,嘴角轻引一抹苦涩笑意,情不自禁向风雨中一对形影相随的粉蝶追逐而去,心中默默许下心愿道:“但愿我立时死了,化作一只蝶儿,与星萝生生世世,生死相随,胜过在人间一人孤苦寥落。”这般想着,眼前仿佛又幻现出星萝衣袂飘飘的影子,耳畔隐隐传来飘渺的歌声,岁月仿佛回到初相遇的那一日,她在七绝楼的袅袅香雾里幽雅和歌,隔着胭脂色软烟罗纱帐,他沉醉地看着她的倩影在金风玉雾里翩跹轻舞,虽只一晌贪欢,却令他永世难忘。这一晚他便如一尊被风蚀的雕像般在霏霏烟雨中怅然默坐了一夜,一宿惆怅未眠。至第二日晨曦,天空云销雨霁,大地春和景明,廊前东风脉脉盈袖,园中落红飘零如雨,历经一夜的风雨摧折,满园春色已是红衰翠减,苒苒物华渐次衰残,赵玉衡独倚栏槛,望玉人渺邈,愁思难收。芳菲小园中,粉桃凋残,海棠赢瘦,芭蕉翠色欲滴,他怆然眺望小园尽处金晖摇漾,霞漪似锦的田田荷塘,见袅袅烟波中縠纹斑斓,晴光潋滟,一道雨虹横亘潋滟春波之上,池中蓼花欲染,霞雾氤氲,在霭霭霞雾中,他恍惚瞧见一叶扁舟漂流在烟波荷塘间,一名白衣女子茜纱遮面翩然悄立在扁舟之上,彩袖流转,舞步翩跹,恍若洛河神女,姑射仙人一般,舞姿轻盈,修眉连娟,宛转蛾眉,芳泽无加,一阵薰风掠过,拂落女子掩面的胭脂轻纱,让他瞧见茜纱后女子的玉容,那一时,仿佛日月乾坤瞬间黯然无色,眼前只余女子渺茫的幻影,他心中愁丝起伏,目不转瞬追随着女子的倩影漂泊游移,泪雨凄迷零落,须臾后,女子乘舟飘然逝去,渐行渐远,倩影缓缓消逝在袅袅烟水间,他仿佛置身在镜花水月之中,想要触摸女子的玉容,却恍如天阶月华一般,近在目前,触手却又那样遥远。他心中惊惶无措,痛楚凝望着烟波碧水中渐渐消逝的背影,终于情难自抑呼唤出声,道:“星萝,星萝……果真是你么?自从分别后,我朝思暮念日夜期盼我们重逢的这一刻,母亲离世未久的那一段时光里,我被囚禁在晦暗地牢里,日夜遭受着恶人的凌辱和心灵的巨创,生机渺茫,我心中唯一的慰藉是身边还有你。其实我一生的宿命早在爹爹要我誓死保存太祖爷遗诏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会一世孤独,一生流浪,对于寥落余生,我早已没有奢望,只期望你可以平安活着,天可怜见,让我保得残躯,在有生之年可以与你重遇,这微茫的希望成为我惨淡人生中唯一的一点星光,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给予我的磨难远不止于此,在我心怀期望逃脱樊笼与你重逢之时,却蓦然自丁谓口中听闻你因着不堪追兵凌辱已经投湖自尽的噩耗。我总是不信你已经走了,不信你会狠心丢下我一人独活世间,为此我走遍大江南北去找寻你的踪迹,曾经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看见过你的影子,可是待梦醒以后,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虚荒芜,心境愈发凄凉寥落,我知道这一次你没有骗我,你真的回来了,一切不是梦境。”他目光一瞬不瞬凝视着遥迢春水中女子飘然远去的背影,心中血泪斑驳,泪雨难以止歇地飘洒溪中,终于在女子倩影消失在茫茫烟水中的那一瞬间,他情难自抑跳入水中涉水追上前去,口中喃喃悲泣呼唤道:“星萝你回来,不要离开我……”可是任由他千呼万唤,那心中期许的背影依旧消逝在袅袅烟波里。他沉溺在湖水中,久久不愿离去,无边冷水已浸没他的胸襟,濡湿他的额发,他仿佛已进入一头温柔雄狮的口中,瞬时便会被矫健雄狮无情吞噬。终于在行到湖塘深处时,湖水幽深莫测,冰冷寒峭,他沉沦在无尽冰水里仿佛漂泊的云絮一般再没有力气游回湖堤。就这样他恍如飘零在莲塘深处的一脉苇叶般湮没在春波碧水中,田田莲塘中,霞漪轻漾,春波袅绕,彩蝶双双穿行在金晖碧水间,远远望去,仿佛一幅熠熠生辉的绚丽金箔画,当此际幽寂王府中几名侍女小厮晨起扫庭莳花,一名梳着彩缯双鬟的侍女双手捧着一只玉犀食盒来到花厅中为赵玉衡布置早膳,行进花厅时却蓦然惊觉诺大殿堂中空荡荡地杳无人影,她惶急来到赵玉衡平素落榻的西厢暖阁中寻觅主人身影,只见暖阁檀香已尽,玉榻锦衾平整如素,仿佛已几日未有人居,她终于忧急如焚,疾步奔到王府管家身前道:“先生,王爷不见了。”管家窦蓉道:“王爷这几日一直安静待在府中,怎会忽然失踪了,只是王爷这几日一直郁郁寡欢,昨晚夜半之时,我提着一盏宫灯出门巡夜,走到王府后院门外蓼轩荷塘时,见王爷孤身一人坐在荷塘边,怅然望着满湖烟雨默默流泪,神容异常凄伤寥落,自从入王府以来,我4从没有见王爷如此伤心过,我走到他身前唤了他几声,他竟而恍若未闻,过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他转身将我赶走,依旧独自一人坐在潇潇冷雨里。当时我见了他的神情十分忧心,担心他会出事。据你的话说,王爷此刻不在府中,难道昨夜王爷一直没有回寑阁安歇么?”他心绪焦灼忐忑,仿佛意识到主人处境的凶险,立时吩咐身前侍女命她迅疾召集王府侍卫赶到蓼轩荷塘去寻找王爷。一众侍卫赶到蓼轩荷塘时,只见满池湖塘霞漪斑斓,风姿绮丽,亭亭莲叶吐出柔弱的嫩芽,赢弱不堪一握,满池荷塘春意盎然,金晖弥野,却丝毫不见主人踪影,一群侍卫沿着湖堤焦灼呼唤赵玉衡,许久却杳无回应。须臾后,田田莲塘间飘起一件冰蓝色越罗长衫,窦蓉认得那是王爷昨夜所着的外袍,心中忐忑难安,情不自禁叫唤出声道:“王爷沉塘了,大伙儿快跳入水中救人。”一众侍卫闻声面面相觑,神容惊惶讶异,霎时间一群侍卫鱼贯跳入水中,在料峭湖水中寻觅赵玉衡的踪影,一众人在莲塘中蹒跚游走,艰难寻觅了半晌,方在荷塘深处湖藻间觅到溺水已久的赵玉衡。几名侍卫将他救回湖岸时,已经气息全无,面容萎靡憔悴,仿佛已窒息多时。窦蓉面色悲戚,凄声道:“速将王爷背回寑阁,请御医救治。”侍从道:“诺。”旋即一名侍卫背起赵玉衡淋漓的残躯向王府西厢暖阁奔去,另有两名侍卫奔走寻觅御医营救王爷,几名御医闻声赶到暖阁,瞧见锦榻上赵玉衡孤虚憔悴的模样已然惊愕失声,御医中一名从前常为官家侍疾的年长者聂足走上前去,握住他枯瘦濡湿的臂膊,伸两指按在臂腕处为赵玉衡诊察脉象,停驻良久,却浑未察觉有一丝脉动,只见他灰败沉静的容颜渐渐褪去生命的光泽,身体沁凉如水,仿佛已薨逝多时。年长御医悲郁转身面对管家凄声道:“先生,请恕老朽无能,王爷因溺水窒息太久,已然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先生请节哀。”窦蓉悲凄道:“不会的,王爷正值英姿鼎盛年华,身子向来健朗,怎会溺水几个时辰便油尽灯枯,回天无术。”他怆然跪地诚挚恳求道:“老奴请求神医不要轻易放弃我家王爷,再设法想些起死回生的妙策,一定可以救活王爷的,王爷他一生济世为民,古道热肠,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命运不会如此薄待他,让他英年早逝。”言罢身后一众侍卫亦怆然跪地呼求,年长御医见此景象,心中恻然却良久不敢应声,双眸沁满泪意,面容愈尽沧桑,沉寂良久后,终于郑重承诺道:“先生请放心,老夫定当倾尽毕生之力拯救王爷,相信王爷福祚绵长,一定可以平安渡过此劫的。”旋即侧身吩咐属下道:“为王爷调制菖蒲郁金汤固本调息,并加一味苏合香丸以芳香开窍,再取几粒我从前赐予你的润玉邝露丸救命良丹给王爷服下。”言毕王府几名御医与一众侍女立时奔忙起来,为赵玉衡煮水煎药,焚香安神,希翼主人可以安然渡过劫难,早早醒来。赵玉衡沐浴在袅袅檀香的芬芳中,身子渐渐回暖,在饮罢几副汤药后,沉静安睡了一日一夜,待第二日晨曦,旭日东升时分,暖阁中管家与一众侍卫终于支撑不住,在心力交瘁中沉沉睡去,直到晌午时分方才梦醒,管家窦蓉自沉沉地睡意中朦胧醒来,见锦榻上赵玉衡的容色渐渐焕发光泽,情不自禁喜形于色伸指去触摸他的鼻息,见呼吸沉缓微弱,恍若一线游丝,若有若无,心中不由自主泛起凝重的忧愁,待欲起身再去恳求御医施救之时,却见那名年长御医已缓步行进室中,窦蓉揖礼拜谢道:“多谢神医救治我家主人,神医于小人及王爷是为再生父母,小人有生之年定当陨首相谢,只是我家王爷此刻依旧气息微弱,生命危浅,睡意昏沉,丝毫没有苏醒迹象,不知神医有何妙策可令王爷速速醒来,以解府中诸人心忧。”御医面生愧色道:“王爷昨夜溺水窒息甚久,身子赢弱,能够重现生机,安然活着,已属万幸,至于平安苏醒尚需等待些时日,先生这几日可以常伴在王爷身畔向他诉说一些王爷从前铭记于心的往事,也可以将王爷清醒时日夜牵念的人寻到王府中陪伴他,如此有助于王爷病体痊可,早日苏醒。”窦蓉掩面悲泣道:“这世间哪里还有王爷日夜牵念的人,在这世间王爷最在意的只有老夫人和星萝姑娘,如今老夫人在今岁元夕之夜已经罹难殁世了,星萝姑娘也在两月前被逼投湖自尽,自从星萝姑娘遇难身亡后,王爷一直郁郁寡欢,终日心境寥落,神情恍惚,再不复从前朝气,以至于今日会做出投湖殉情这样万念俱灰的事来。而今王爷父母知己具已殁世,门衰祚薄,身边鲜有亲人知己,终日茕茕孑立,孤寒无依,纵然此时生命垂危,心伤罔极,世间也无人怜惜照管他。”御医闻言伤惘道:“心伤还需心药医,倘若星萝姑娘永远回不来了,只怕王爷的病体久久难以痊可。”窦蓉拭泪道:“多谢大人指点迷津,此事交由老奴来办便是,星萝姑娘虽然回不来了,可是老奴可以常伴在王爷身畔,为他述说一些他们从前朝夕相处时经遇的种种往事震慑他的心神,令他早日醒来。”御医道:“如此有劳先生,老朽乃是受官家诏命来到府中为王爷侍疾的,王爷近日身子不好,老朽也为此事日夜忧心如焚,期盼先生可以觅得良策,令王爷早日痊可,并为王爷多多珍重自己,老朽今日要返回宫中秘阁去查阅些许医书典籍,以助王爷医病,还请先生应允。”窦蓉道:“大人请慢行。”于是揖礼相送御医至府门外,旋即匆匆回府照看赵玉衡。
      却说容熙王府自今岁元日以来,相继遭遇懿德夫人殁世,王爷惨遭囚禁,星萝罹难身亡,几名侍女无辜遇害的风波厄运,昔日的钟鸣鼎食,诗礼簪缨气象早已黯然衰落,此番又遭遇赵玉衡沉塘昏厥,性命垂危的变故,素日惨淡幽寂的府邸愈发冷清寥落,而今王府中人丁稀疏,唯余赵玉衡一位主人终日缠绵病榻,府邸中除却管家与赵玉衡的四名贴身侍卫使女常伴主人左右为其侍疾以外,其余侍女小厮镇日无事便闲坐在府门外湖堤旁落寞絮语,管家窦蓉瞧见此番寂寥景象,回首悠悠往日,心中悲凄苍凉,想要将冗余的婢女小厮驱逐出府,却又于心不忍。
      江北烟花三月,空阔王府中绿杨拂堤,春波袅绕,桃花枝头春意喧嚣,极目望去,只见满园春色如许,漫野芳菲妖娆,府中各人心境却如料峭寒冬,悲郁寥落,风雪凄凄。在王府诸人绵长焦灼的等待中,明媚春日如小园落花般迢递逝去,赵玉衡却如一座冰山般久卧病榻,浑无一丝苏醒痕迹。在府上诸人心灰意冷,终于不再心存奢念之时,赵玉衡的姨母,当朝参政倪缨之妻却悄然来到王府,那一日窦蓉正在府中为王爷舂药,蓦然瞧见一名贵妇乘坐一顶红缎垂缨镶翠羽凉轿携着一名使女走进府中,他认得轿中之人乃当朝倪相之妻,懿德夫人的胞妹袁氏,却不知她此时来到王府,意欲何为?他目不转瞬凝望袁氏朝花厅行来,放下手中药舂起身揖礼相迎道:“倪夫人,您来了,奴才给倪夫人请安。”袁氏道:“窦管家,老身听闻衡儿前几日不慎落水昏厥得了重病,至今未醒,心中忧虑难安,因此今日特意赶到此间想要看望衡儿一面。”窦蓉道:“王爷正在西厢暖阁休憩,夫人想要看顾王爷请随我到西厢去。”于是援引袁氏至西厢暖阁中,袁氏拭泪走进西厢,刚步入阁中便远远瞧见赵玉衡枯槁孱弱的身子憔悴卧在锦榻上,她胸中酸楚,双眸噙泪,疾步奔至锦榻旁道:“衡儿,姨母来看你了,你还认得我么?自从那个姑苏城的风月女子来到王府后,府中便一直风波厄运不断,先是姐姐被奸相丁谓逼迫自戕殁世,再有府中侍女无故遇害,如今你也罹遭厄运,落水昏迷几日未醒,生命危在旦夕。孩子,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否则姐姐在天上看见这一切也要难过伤心的,姐姐为你辛苦了一生,最后更是为了保护你自裁而死,难道你竟忍心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要为你忧心,难以瞑目吗?”赵玉衡依旧纹丝未动瘫卧在榻上,他仿佛已厌倦了红尘喧嚣,誓死要追随星萝而去,袁氏怆然呼唤了半晌,却丝毫未见榻中侄儿有一丝触动,只得颓然沮丧离去,她落寞来到镂花丁香窗棂前,面对窗外愁云惨淡的天空,默默仰望苍穹道:“姐姐,你一定要护佑衡儿平安无事,他是你用生命换来的孩子,他不能出事。”窗外乌云压城,寒风脉脉,苍穹黯然如幕遮,夜幕降临时分,天空已然飘着丝丝冷雨,无际冷雨如一张晦暗的蛛网,网住芸芸众生的心门,使得天下众生沉溺在缭绕红尘中难以逃逸。又是风雨晦暝的黄昏,袁氏惘然伫立在窗棂前,若有所思地凝望窗外潇潇暮雨,倏然间仿佛忆起伤怀往事般喃喃絮语道:“芙儿离世的那一天,也是一个风雨凄迷的春日夜晚,那时她年仅十六岁,她是遇人不淑,被奸人糟蹋了,事后我悔恨无极,倘若当初我没有介入你们中间,破坏你与芙儿的缘分,也许你们此时都可以平安活在世间,芙儿不会芳龄早逝,姐姐不会死,王府不会遭遇那么多的风波厄运,衡儿你也不会落水昏厥,生命危在旦夕。”赵玉衡依旧如一座冰山般岿然瘫卧在榻上,面对袁氏摧心裂肺地呼唤,他丝毫无所动容,恍如冰山深处的优雅雪莲,一生只为一人绽放,然而他知道这世间能够令他绽放璀璨容颜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因此他宁愿永远沉寂。两日后,在一个风雨晦暝的黄昏,他枯瘦忧郁的容颜忽然焕发出一丝容光,手指微微颤动着,眼角闪烁苦涩的泪光,只因为那一晚一个他心中朝思暮念的妙龄女郎重回到他的身畔,那一晚帘外落着潇潇冷雨,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手执丁香色油纸伞来到王府,她的容颜异常憔悴,目光似霏霏烟雨般凄迷忧伤,却又满怀焦灼期待,盼望可以迅疾见到阔别已久的知己恋人。王府中侍奉赵玉衡的贴身使女认得她,知道她是王爷朝思暮念,忧思难忘的知己红颜,在那个暮雨潇潇的春日傍晚,一名使女在黄昏时分穿廊而过时,蓦然瞧见一个妙龄女子的身影伫立在潇潇暮雨里,她一时愕然怔在当地,情不自禁呼唤出声道:“星萝姑娘。”星萝闻声浅笑道:“我是星萝,听闻王爷病重,我想来看看他。”侍女恍然回过神来,悲喜交集道:“王爷在西厢暖阁,此时正昏迷未醒,几月前,王爷惨遭奸人迫害,被幽禁在地牢里,在生命危难重重,前途未卜之时,又自奸人口中得知姑娘自裁殒命了,自此以后,王爷万念俱灰,终日精神恍惚,浑浑噩噩,后来有幸被放归还家后,也是常常一人独坐在书轩里,终日不饮不眠,沉默不语,唯一听到王爷口中喃喃呼唤的只有姑娘的名字,在寂寥苦闷中,王爷决心带上一件姑娘生前的信物,孤身一人远走他乡,一路辗转奔波,他受尽了风霜飘零之苦,近日因受官家诏命方始回京,王府诸人见到主人回家皆欣喜不已,却没有想到,王爷一刻也不曾放下过姑娘,回到王府的那一段时光里,他时常一人独卧在荷塘边喝的酩酊大醉,有时孤身一人瘫卧在夜雨冷风里,沉默地呆坐半晌,手中紧握着一片芙蓉玉珏,依着漫天风雨默默流泪,后来更是因着思念姑娘沉塘自尽,昏迷至今未醒……好在姑娘如今终于平安回来了,倘若王爷冥冥之中可以感知到这一切,一定会珍重自己,尽快苏醒的。”星萝悲泣道:“劳烦姑娘带我去看望王爷,我与他数月未见,心中十分牵挂他。”侍女欣然应允。须臾后,星萝拖着枯槁憔悴的身形跟随侍女走进暖阁,阁中烛火荧荧,满室幽兰袅绕,她满腹心伤沉浸在袅袅香雾中,纤指颤抖着握住赵玉衡沁凉的指尖,双眸泪痕楚楚凝望他苍白瘦削的容颜,在那一瞬间,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玉殿生香,芷兰缭绕,她仿佛沉醉在一晌清梦之中,忘却悠悠岁月,红尘喧扰,只想珍视眼前忧伤憔悴的身影。在曾经被一众官兵逼迫投湖殒命的那一个风雪之夜,在昔日奔波流亡的岁月里,她万万没有想到今生还可以拥有这一刻的默然相对,这一时他仿佛无比柔弱,像一个受尽心伤的孩童般深深依恋她,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郡王,他们没有判若天渊的地位之别,亦忘却了前世的恩怨情仇,唯余一双掌心寂然相对,他的指尖在温柔缠绕中微微颤动,嘴角龛张似有无尽情意要倾诉。星萝心中惊恸,握住他颤抖的指尖凄声道:“玉衡,我回来了,自从那一日在邸舍分别后,我从未离开过京师,身边谨藏着临别前你赠我的那一片芙蓉玉珏,心中时时思量着离别前你谆谆嘱咐我的话,日日幽居在离你很近的角落,期盼终有一日我们可以在世间重逢,却没有想到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在短短数月的短暂离别中,竟而发生了这么多悲惨的事,我在厄运挫折中历经重重劫难,九死一生今日才有幸回到你身边……如今一切风浪都过去了,我们依然相守在一起,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舍你而去,倘若你听得见这一切,期望你可以早日醒来。”星萝默然伫立在锦榻旁,一襟情丝跟随着赵玉衡的神容变幻而起伏跌宕,她寸步不离守护在玉榻旁,手中紧握着离别前赵玉衡赠予她的那一片芙蓉玉珏默默祝祷,冀望自己的诚心可以感动天地,令他尽早痊愈。廊前落花迷眼,桃花枝上一双雨蝶依着飘零飞花翩跹双舞,在迢递的落花中,漫长的雨天悄然逝去,一日一夜悄悄过去,赵玉衡却始终没有醒来。星萝疲惫不堪伏在锦榻上沉沉睡去,幽寂的室中一时悄无人语,愈发静谧安详,唯余满室幽兰缭绕,更漏迢递。这一日清晨,恰逢袁氏入相国寺进香归来,她面容阴郁走进阁中,蓦然瞧见星萝憔悴的玉容瘫卧在锦榻旁,她一时错愕不已,双唇颤动着喃喃絮语道:“她不是投湖自尽了么,为何如今还平安活着?”她心潮澎湃起伏,想到姐姐被逼自裁逝世,衡儿落水昏厥,生死未卜的悲惨遭遇,胸中郁愤填膺,她知道如今王府遭遇的种种风波厄运皆因眼前这名风尘女子而起,而今姐姐已然亡故,衡儿生死未明,她还有何颜面重回到王府。她不待星萝醒来便疾步奔至她身旁,拽起她的一双翠薄罗袖将其拽拖在地。星萝在沉沉睡梦中倏然惊醒,瞧见一双愤恨如炬的目光正逼视着自己,她一时愕然怔在当地,目光凝视着眼前雍容愠怒的面容,疑惑道:“敢问夫人如何称呼?”袁氏道:“我是衡儿的姨母,近日听闻衡儿病了,我特意赶到王府来照顾他。”星萝福了福身子道:“星萝拜见夫人。”袁氏轻蔑一哂,蹙眉嗔怒道:“老身不敢承受姑娘如此大礼,姑娘请起吧。”星萝道:“自玉衡病重以来,多谢夫人抚恤照料,襄助王府渡过危难,夫人的恩典,玉衡与星萝铭感于心,等待玉衡醒来后,我夫妻二人再对夫人予以重谢。”袁氏道:“姑娘不愧是风尘女子,言行如此轻薄,此时竟连闺阁女子珍若生命的清白廉耻也置身不顾了,你与衡儿从未行过夫妻之礼,如何敢自称是衡儿的妻子,自从你来到王府后,为府中带来了多少风雨灾难,姐姐因你而死,府中的侍女管家无辜遇害,衡儿流落天涯,如今更是为了你沉塘自尽,昏迷数日未醒,生命危在旦夕。你自与衡儿相识以来,衡儿不曾亏待过你,为了你他背叛母亲,忤逆当朝权贵,放弃皇室尊位,富贵尊荣,跟随你浪迹天涯,受尽辛苦折磨,如今你竟害的他家破人亡,一生孤单寥落,痛不欲生,你的罪过罄竹难书,而今还有何颜面再回来见他。衡儿这数月之中历经种种辛酸苦难,悲痛挫折,他已经心力交瘁,再也禁不住任何风雨了,倘若你待他尚有余情,就应当为他着想,让他当作你早已不在人间,在余生岁月中渐渐将你遗忘,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星萝悲凄道:“自从分别后,我历经重重磨难,九死一生才得以与他重逢,今生可以相见他最后一面于我已是莫大安慰,我早已不再心存奢望我们还可以相守一生一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可以永远离开他,可是玉衡至今昏迷不醒,神容这般憔悴,我万万不能在此时舍他而去,我是他的妻子理当与他患难与共,除非要我瞧见他平安无恙,否则我不会离开。”袁氏悲愤交加,愠怒道:“你何时成为衡儿妻子的,衡儿他违逆父母之命,与你私定终身了么?”星萝道:“是的,那是去年冬月,他领皇上诏命要远离家乡,到北方河间府去济民赈灾,临别前,他来到邸舍中与我道别,并请求我嫁给他,他拿出一纸合婚庚贴与一对龙凤花烛,要我在邸舍中与他拜堂成亲,合婚庚贴中写着愿与我结为夫妻,一生一世,生死不渝,我们在龙凤花烛前拜了天地,他与我同绾发髻结为人生知己,并赠与我一片芙蓉玉珏互许一生,有庚贴和玉珏为证,我是他的妻子。”袁氏道:“自古儿女成婚遵从父母之命,你们未经姐姐同意,私定终身,算不得礼成。如今姐姐不在了,我是这世间衡儿唯一的亲人,从此以后,衡儿的一切事务由我作主。他是王爷,当今官家的兄长,他的婚事自有官家为他选定王公贵胄之女来与他相配,你一个风尘女子进入王府只会玷污门风,你还是尽早离开吧,至于衡儿自有我全心照料,无需你费心了。”星萝羞愧的面红耳赤,悲郁苦涩道:“好,我这就离开他,待他平安醒来后,请夫人不要告诉他我曾经回来过,让他当作我已经死了,从此不必再想念我,这样于我于他都很好。今朝离别后,今生今世我永远不会再见他了,请你劝慰他忘了我,珍重自身,好好活着。”袁氏道:“姑娘请宽心,老身一定待你转告。”她怅然凝望赵玉衡忧伤憔悴的容颜,在泪痕中默默凝视他,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前靠近,想要最后一次触碰他胸怀的暖意,侧首回眸的刹那,却又发现袁氏狠厉的目光似道道芒针刺向她柔弱的身躯,如遭火炙一般,她怆然缩回手去,在玉榻前伫立须臾,终于忍痛疾步离去。她步履茫然狂奔出西厢,泪痕楚楚凝望寂寥深院中陌生而熟稔的景象,待越过荷塘,行到廊院东栏一畦棠棣花丛边时,蓦然瞧见绚烂花丛后王府祠堂前新植了一排苍翠清幽的翠柏树,仿佛是在今岁初春时节刚植下幼苗,而今遥遥望去,已是一片郁郁葱葱,肃穆峥嵘,她犹记得懿德夫人的灵位亦是在今岁上元节后被安置在祠堂中的,如此想来,这一片翠柏树应是为了悼念懿德夫人而植,她是玉衡的母亲,曾在今岁春雪凄迷时节被逼迫自裁殁世,夫人不幸罹难身亡后,玉衡便似入了魔怔一般,终日神情恍惚,萎靡不振。袁夫人说的对,造成今日这一切悲剧厄运的人是我,倘若我不曾来到京师,不曾坚守与玉衡之间脆弱缥缈的情愫,也许义父如今依然平安活着,夫人不会罹难身亡,玉衡不会心力交瘁,万念俱灰,以至于沉塘自杀,也许只有我永远离开他身旁才可以真正拯救他,否则只会令他身陷苦难厄运之中,一生孤寂寥落。面前这座祠堂中供奉的是玉衡的已故父母,今生我虽然无缘与玉衡一世相守,可是他曾与我互倾心意,并写下婚书,与我结发拜堂要我做他的妻子,这份深情我今生无缘回报,今朝分别后,我这一生再没有机缘踏足容熙王府了,临别前,我作为他的妻子,应当去拜祭一下他的父母。这么想着,便悠悠穿过棠棣花丛,只身来到王府祠堂中,堂中幽暗静谧,在晦暝的雨天更增萧森肃杀之意。她轻轻走近内堂,来到供奉玉衡父母灵位的神龛旁,正欲俯身拜祭时,却蓦然闻见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狠唳的声音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星萝惊惶转身,倏然瞧见袁氏似一尊玉罗刹一般伫立在身后,面目冷若冰霜,神容溢满悲愤之意,星萝情不自禁噤声道:“懿德夫人乃是因我亡故,我心中愧对她,因此想要在临别前到她的神位前来拜祭一下夫人。”袁氏森冷道:“姐姐一生孤寒寥落,老王爷英年早逝,她一人寡居多年,与衡儿相依为命,生活无依无靠,辛酸多磨,如今终于等到衡儿长大成人,她可以颐养天年,却不曾想到天不假命,造化弄人,在她可以安度余生之时,却遇见了你这颗灾星,让她无辜被囚,殒命相府。”星萝羞愧无言,默然领受责难,少顷又听得袁氏声嘶力竭道:“你一介秦楼娼女,竟妄图高攀衡儿,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你以为今日来到姐姐灵位前拜祭一下便可以减轻自己的罪孽么?”星萝被责问的羞怒交集,颤声道:“我自知罪过深重,今生今世唯有以命相殉才可以弥补。曾经在一个风雪之夜,我惨遭一群官差追捕,他们将我逼迫到一道深溪旁,挺剑威吓我交出金丝甲来,被逼走投无路之际,为免受辱,我只得投湖自尽,既是为了舍命保护玉衡赠与我的信物,也因着我深深自责因我的缘故为王府带来那样多的不幸与厄运,面对那样多无辜的生命惨遭戕害,我只能以死赎罪。可是天意弄人,在沉湖落水之时,我被一个好心的渔夫相救免于死难,在流亡途中我历经重重劫难,九死一生至今依旧活着,孤身漂泊京师之时,我听闻玉衡病重的消息,很想回来看顾他一回,期望他安然无恙后,我便远离京师,只身漂泊天涯,这一生一世永远不再见他。夫人既然如此厌恶我,我在王府也不必久待了,只希望我离开以后玉衡可以转危为安,余生永远有人相伴,一生遂心平安。”袁氏窃喜道:“姑娘放心,玉衡他贵为皇室贵胄,自有皇恩眷顾,只要你不再回来,我们会很好的。姑娘既然已经平安回到王府,心中对姐姐的事深怀愧疚,今日便在姐姐的灵位前跪上一日,弥补心中的亏欠。”星萝惶惑凝望袁氏狡黠的目光,心道:“懿德夫人是玉衡的母亲,曾经在她出殡之日,我未能到她的灵柩前拜祭她,今日趁着尚未离开王府之时,在她的灵位前跪上一日,以尽孝道也未尝不可。”这般想着,便盈盈走上前去,俯身跪在蒲团上,可是身躯刚一触及蒲团的苇结,便觉得双膝剧痛无比,仿佛蒲团苇结中深藏着千万道钢针密密向上攒刺一般,她惊痛惨呼一声,惶急起身怔怔地望着身下蒲垫,待欲侧首向袁氏询问因由时,却蓦然瞧见袁氏凶恶的目光似一道利剑逼视着自己,她躬身移开蒲团,柔弱的身躯俯身跪在冰冷石砖上,袁氏见状凶恶道:“这只蒲团中装置了几枚芒针,你今日便跪在蒲团上忏悔罪过,虽然会有少许痛苦,可是比起你为王府带来的深重灾难,这点小小的惩戒实在是过轻了。”星萝心生惊惶怔在当地,心中惊痛道:“她竟要如此狠心地惩罚我,要我跪在布满芒针的蒲团上身受万针攒刺之苦,可是我已经身怀两个月的身孕了,自从昔日那一个风雪之夜我不幸落水昏厥以来,身子一直赢弱不堪,倘若不是为了腹中孩子,我万万没有勇气活到今日,此刻她竟要我身受万针钻心之苦,我受些苦楚不打紧,可是只怕腹中孩儿难以承受此等痛楚摧残。为今之计,只有尽早离开,方可以保住腹中婴孩。”她踉跄起身面对袁氏漠然道:“星萝乃不祥之人,久居王府恐为王爷带来深重灾难,因此恳请夫人容我即刻离开。”袁氏森然道:“衡儿会沦落成今日这般模样,一切皆因你而起,因你的出现害死了容熙王府那么多无辜的生命,牵累衡儿失去母亲,遭遇幽禁贬黜之苦,飘零异乡,有家不得归,如今更是为了你缠绵病榻,生死不明,难道今日要你在姐姐的灵位前忏悔罪过你也要推阻么?纵然你逃得过天理报应,侥幸苟活至今,也休想逃避命运的谴责,姐姐当日因你受了多少苦难,今日我要让你血债血偿。”她尖锐狠厉的责备声响彻整座祠堂,星萝默然伫立在神位旁,面对袁氏狠戾的斥责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惊惶失声道:“你要做什么?”袁氏凶恶道:“我要你在姐姐的灵位前跪上一日一夜,忏悔自己的罪过。”她状如疯虎扑上前去,拽起星萝瘦弱的肩膊朝蒲团上按去,星萝无处躲藏,被袁氏压制的双膝垂地,蒲团苇结中浓密的钢针刺向她柔弱的身躯,如遭万剑攒刺一般,痛入心腑,她情不自禁惨呼出声,双膝痛如刀绞,过不多时,膝间单薄的罗衣已尽被鲜血染红,在刺骨的疼痛中,她几乎要晕厥过去,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眉间冷汗涔涔,面容灰败如枯萎的雏菊,少顷,她只觉得腹中剧痛,神容苍白如死。这一段痛苦弥长的时光中,她被袁氏紧箍在贮满浓密钢针的蒲团上,恍如一只受尽千锥万刺,伤痕斑驳的小兽般,在猎人的魔爪中无处闪躲,只得任人宰割。
      她这一生的遭遇中,自对人世拥有朦胧记忆以来,仿佛从未遭受过此等胁迫折辱,纵然年少际遇凄苦,幼年丧失双亲,曾一度颠沛流离,孤苦无依,可是在命运濒临绝境,走投无路之际,总可以遇见善心之人救她出苦海,但今日之劫难,她仿佛再没有幸运可以安然渡过,世间亦再无人可以回到她的身畔救她出危难。在摘胆剜心的痛苦折辱中,她心中凄苦思量道:“今日看来我定然难逃死劫,要命丧恶妇之手了,只是牵累了腹中孩儿,要随我一起承受苦难,尚未出生便早早夭亡了。我这一生的际遇中,最幸运的事是得以在锦瑟华年与玉衡相遇,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与他形影相守的日子,他曾带我见过这一生命途中从未领略过的绚丽图景,给予我一段年少绮梦,让我像漂泊的云絮依恋天空一般深深依恋他,可是后来的种种遭遇却令我悲痛惘极,痛不欲生,今日我身遭不幸,命丧恶妇之手,也是为了我与他之间的一场孽缘必须付出的惨痛代价,他是我宿命中难以躲避的一场生死劫,我注定要为了这一场相遇付出惨痛的一生。今日受此刑罚以后,我与他之间再无亏欠了,我可以安心飘然远去,这一生一世永不再见他。”这般想着,她仿佛已畅怀许多。她决然掰开袁氏如鹰爪般紧箍在肩头的手指,凛然道:“我答应你,在懿德夫人灵位前跪上一日一夜,弥补自己的罪过。从今以后,我与你们王府再无亏欠,我与王爷从此相忘于江湖,今生今世永不复相见。”袁氏狡黠一笑道:“你能有如此想法,才算心思开明。我不烦扰你了,你且在这里静心思过,明日晨曦,我会命府中管家前来送你出府,但愿如你所言,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再相见。”言罢拂袖而去。
      星萝因身怀六甲,且要遭遇万针攒刺之苦,孤身在祠堂中挨到黄昏时分便已抵受不住,她的双足下鲜血淋漓,膝间疼痛刺骨,在摘胆剜心的疼痛中,她强撑着意志举起苍白颤抖的柔荑护住肚腹,期翼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保护腹中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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