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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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茜纱窗下,公子无缘,黄土陇中,女儿薄命


      玉京暮春时节,天色氤氲多雨,碧野芳菲凋零,落花逐雨时常连绵数日不绝。这一日晚间,方晴和一晌的苍穹重转阴霾晦暗,霏霏烟雨似袅袅丝线披洒天际,落红成阵的王府小园恰似她血泪斑驳的心扉风雨凄迷。她蜷缩着瘦削单薄的身躯孤卧在芒针丛中,身子因失血疼痛而愈发虚弱憔悴,在晚间华灯初上时分,终于在淅沥风雨声中萎靡昏厥在地。这一晚袁氏手持一盏天青色软烟罗纱灯走进祠堂,想要窥寻堂中景象,待踏进祠堂门厅时,蓦然瞧见星萝晕厥在地,她狡黠诡谲一笑,大踏步走进室中,提起几案上贮满热水的茶壶朝星萝伤痕斑驳的身躯上浇去,温热的茶水立时如一道晶莹的琉璃水线灌入她血痕斑驳的双膝,星萝在剧痛中惊醒,自凄迷泪光中瞥见袁氏如地府神煞一般伫立在自己身前,她惘然垂首,伸出一双玉手凄伤抚上痛如刀绞的小腹,绝望的神色望向血痕淋漓的罗衣,她知道腹中孩子一定没有了,这个遭遇命运诅咒不幸早夭的小生灵曾毫无征兆地走进她的生命里,带给她无数的惊喜与希望,可是如今这点滴仅存的慰藉也消失了,害死他柔弱生命的竟是他亲生父亲的姨母,瞬时间,潜藏数日的喜悦惊恸与忧伤在这一时化作凄迷泪雨。她痛心疾首望向袁氏,眼眸如炬似欲噬人一般悲愤道:“夫人,你的仇怨已报,可以容我走了么?”袁氏狡黠一笑道:“姑娘既然决心要离开,老身岂会阻拦,只希望姑娘记得昨日在玉衡病榻前向我许下的诺言,为了衡儿的前程,今夕离别后,你今生今世不得再与衡儿相见,亦不能让他知晓你依旧平安活在世间。”星萝苦涩一笑道:“今生今世我何必再见他,我曾经为他倾注了一生的深情,可是他带给我的只有无尽风雨与重重苦难,要我为了他孤苦心碎一生,如今竟连这世间仅存的慰藉也无法留给我,我好恨他,但愿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遇见他。”她伸出柔荑轻轻拭去衣袂血渍,悲痛起身,想要在无际风雨中狂奔离去,奈何双膝疼痛如割,甫一起身便旋即瘫倒在地,此刻她万念俱灰,心碎如绞,仿佛在此处多停留一刻便会柔肠寸断,粉身碎骨。她强撑着血痕斑驳的残躯踉跄向前行进,每走出一步恍若踩在刀尖上痛彻心扉,可是相较停留在此处忍受袁氏折辱,相见带给她无尽苦难的赵玉衡,这点滴苦痛仿佛更容易挨过。她强忍足下剧痛踉跄奔出幽寂的祠堂,步履蹒跚行走在凄迷风雨之中,越过田田莲荷,重重灯影,艰难行进在青石小道上,想要狂奔出府,在行进途中曾几度匍匐倒地,斑斑血痕和着霏霏冷雨零落在风中,恍若飘零阶下的狼藉残红。仿佛走过弥长时光,历经悠悠岁月一般,在身躯疼痛莫名,神思恍惚萎靡之际,终于行到了王府朱门前,她气息奄奄依着朱红门扉,怅然回望重门深锁的幽寂廊院,心中柔肠百结,前尘往事如片片落红交织在凄迷风雨中。她知道玉衡如今依然昏迷未醒,他是个坚毅豁达之人,曾一度为了她愁肠寸断,痛不欲生以后便不会再深深地怀念她了,这一回他绝处逢生,平安醒来以后,一定不愿意再深深记得她这个令人心碎肠断之人了,在漫漫余生中,他的生命中再不会拥有她的影子,在岁月苍凉落寞时,他还会偶尔想起她么,会知道这世间有一人在永远等着他么?回忆自与玉衡相识这一年之中,遭遇过太多太多的挫折伤痛,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在这一年之中经遇到了,以至于相遇时的那点滴欢笑也湮没在斑斑泪雨中。回首前尘往事,恍如镜花水月,前生一梦,终究水过无痕,幻梦成空,蓦然回首只剩下千疮百孔。
      飞花带泪浸湿她血痕斑驳的衣袂,她苍然凝望风雨中殷红如血的残红,心境也似满园落英一般飘飖零落。少顷,袁氏沿着青石小道向府门前行来,打破了眼前的沉寂,星萝不欲再与恶妇争执,只得怆然离开。袁氏容若冰霜来到朱门前,目光如炬窥望星萝渐行渐远的背影,伸出纤手将朱门紧掩后方放心离开。星萝步履艰难行走在雨里,一颗心牵系在重门深锁的那一片幽寂廊院中,在朱门闭合的刹那,她仿佛听得王府管家窦蓉欣悦赶到朱门前禀告袁氏道:“相国夫人,王爷清醒了,。”星萝心中惊恸,转首回望幽寂的王府,试图在廊院隐约的人声中寻觅玉衡的消息,奈何人声渺渺,她想要隔墙探寻,实为不经之谈。终于数日谨藏的悲痛深情阻碍了心中的羞涩,她踉跄向前奔去,双手抚上朱门的佩环,忧急呼唤道:“窦管家,容我进去看看玉衡,窦管家……”她声嘶力竭地呼唤,门中却久无人应。
      星萝久久伫立在门前,隐隐听着里头风雨中夹杂的渺茫人声,他们似乎很欣喜,很忙碌,为了侍奉昏迷多日终于醒转的王爷,并无余暇理会他人。过了许久,朱门轻轻开启,有侍女出门采药,门扉轻启的瞬间,使女见到一名白衣少女衣衫浸湿伫立在门前,她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在荧荧灯火中认出了女子的身份,侍女忍不住失声惊唤道:“星萝姑娘。”星萝悲喜交集,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姑娘,玉衡他还好么?”使女双眸微红,忧伤道:“王爷他刚刚醒来,神志十分萎靡恍惚,相国夫人陪在他身旁询问景况,可是他却对夫人的问话置若罔闻,口中一刻不停地喃喃呼唤姑娘的名字,王爷他十分想见你。”星萝心中苦涩,双目微红,不待与使女道别便径直踏入府中,蹒跚往西厢奔去。仿佛经过悠长时光,越过漫长的风雨之路,她终于来到灯火璀璨的西厢暖阁,见到了生离死别的恋人。那一时室中烛火飘飖,荧光催催,帘外花影重重,风雨潇潇,赵玉衡惊痛坐在榻上,不可置信地看她,泫然的泪意夺眶而出,双手难以抑制地颤动着,终于他强硬推开袁氏,奔向星萝,支起嶙峋的双臂拥她入怀。他的面颊紧紧依偎在她瘦削憔悴的面容上,泪水不可止歇地泫然滑落,这一时积贮多日的思念,辛酸与苦涩在无尽泪水中渐渐消融。在荧荧烛火中,二人默默相拥,久久沉默无言,赵玉衡望着怀中星萝憔悴苍白的容颜,苦涩絮语道:“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我走遍大江南北去找寻你,可是孤自在异乡漂泊了两个月之久,走过无数小城,穿过无数村落,却始终寻觅不到你的影子,我心中越发茫然,在我得知你身遭不幸投水身亡后,早已不欲再独活了,回到京师后,有一日春和景明,我坐在荷塘边追忆往事,在沉思伤惘之际,倏然瞧见烟波荷塘中你翩然起舞的影子,我心中惊痛,待欲走上前去呼唤你的姓名之时,却只发现你飘然远去的背影,我跟随你的幻影走进荷塘,在飘渺水波中追逐你的影子,却不幸溺水,昏厥至今尚醒。天可怜见,你终于平安回来了,我知道你心中深恨我,恨我狠心决绝将你抛弃,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亦不再奢望可以与你一生相守,我的父母惨遭奸人戕害,至今深仇未报,我秉性荒唐不羁,为当朝权贵所恨,牵累王府众多无辜的生命因我而逝,罪行累累,早已不配再拥有完整的人生了,在寥落余生中,我只期望你可以平安活着,让我在凄凉尘世中,心中有一人可等可想可念。”星萝凄郁道:“何必要说这样伤感的话,我明白这一段时光中你心中的悲痛,我是你的妻子,有何苦难我会与你一起面对。如今你尚在病中,切不可忧思伤怀,只要你平安无事,你要做何事,我都答应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轻易舍你而去,我会一直停留在你身边面对生命中的种种厄运磨难,绝不再让你似往日那般伤痛孤单。”赵玉衡欣慰浅笑道:“你待我真好,我昏迷不醒的那几日,睡梦中依稀感觉到有一双纤手执在我手心,忧伤劝慰我要我为她珍重,有一人日夜守护在我床前无微不至地关怀照拂我,我知道是你回来了,我知道这世间只有一人会不顾念自己的生死安危,不在乎我的处境是否落魄潦倒,矢志不渝地陪在我身边与我患难与共,今日梦醒后,果真你平安回来了,往日一段时光里,我遭遇过太多太多的悲伤与不幸,没想到今日可以柳暗花明,但愿生命中的所有挫折与厄运皆已过去,余生岁月静好。”他眸光潋滟,深深凝望她,似春夜里流动的月华一般清莹温柔,霎时间,双眸瞥见她裙裾的殷红,不禁讶然失声道:“你受伤了!”星萝道:“是日间我赶到惠民医馆为你取药时,因着途中遇上大雨,我着急赶回王府,在断鸿桥边摔了一跤,致使双膝受了些许轻伤,方才敷了药膏,如今已经不妨事了。”他忧伤凝睇着她血痕斑驳的裙裾,眸中尽是怜惜之意,却又生出些许狐疑之色,忍不住撩起她开满绯红伤花的绿罗裙,这一关切的行止不禁使他悱然怔住,在罗裙撩开的瞬间,登时一双血痕斑驳的玉膝映入眼帘,膝间布满细密的伤痕,像是为锋锐芒针所刺,斑驳伤痕处亦在涔涔流血,沥沥血流似点点凄艳的荼靡绽满一双玉腿,赵玉衡心如刀割轻柔抚摸她满布伤痕的双膝,凄声道:“你骗我,你膝间的伤痕分明是有人用利物所致,星萝,你告诉我是谁这般狠心,要如此伤你。”星萝泪盈于睫,苦涩道:“你误会了,没人要伤我,我腿部的伤痕确实是我不小心摔伤的,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惩罚,怨不得别人。”
      自从星萝与赵玉衡在室中久别重逢以来,袁氏一直伫立在镂空镌花窗前紧紧窥伺室中动向,此时眼见二人情深弥笃,在荧荧烛光中默默相拥,彼此难舍难分,心中十分不忿,星萝沉浸在久违的缱绻柔情中,完全忘了袁氏的存在,正当彼此默默相依互诉别离衷肠之际,袁氏倏然跃进室中,面对星萝愠怒道:“姑娘难道忘了今早在姐姐灵位前向我许下的诺言,你说会在衡儿清醒之前离开王府,今生今世与他永不相见,且不会让他知道你依旧平安活在世间。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何还要回来,难道这一段时光中,你为王府带来的灾难还不够多么,一定要衡儿为你受尽苦难,痛不欲生你才满意么?”星萝凄恻望向袁氏,苦涩道:“我答应过夫人在得知玉衡平安无恙后,会永远离开他,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如今玉衡已经清醒,我也应当走了,玉衡的一切烦劳夫人照顾。”赵玉衡惘然看着眼前一切,迷惑望向袁氏,凄声道:“姨母,你为何要相劝星萝离开我,害死我父母的是奸相丁谓,星萝于此事并无半点罪过。我能够平安渡过危难存活至今,全是因为心中牵挂星萝,我不能失去她,这数月之中,她为我受尽了生死劫难,漂泊流离之苦,我不能再弃她不顾,曾经在我赠她芙蓉玉珏之时,我向她许下承诺此生会照顾她一生一世,我不能轻易违背自己的诺言。”他紧紧握住星萝的手,微凉的指尖轻轻颤动,仿佛害怕微微松开,她便会逝去一般。袁氏目光掠过二人菟丝花一般紧紧交叠的手掌,望向星萝依偎在赵玉衡怀中凄伤柔弱的模样,心中越发不郁,道:“衡儿,你一贯聪明颖悟,为何今日会受到一个秦楼歌姬的魅惑,你难道忘记当初是她与她的义父串通,将王府中藏匿太祖爷遗诏的事告诉奸相丁谓,才致使姐姐贸然被丁谓幽禁,在相府饱受屈辱折磨,最终罹难惨死。如今姐姐尸骨未寒,你竟要与她重修前缘,你如此不肖,忤逆父母,一意孤行,难道不害怕姐姐在天上若知晓这一切会魂魄不宁么?”赵玉衡听她诉及亡母惨死之因,一时心伤惘极,坚定的决心被袁氏一席话击的破碎支离,他缓缓松开星萝的手,悲痛惘然道:“母亲是因我莽撞任性,得罪了奸佞小人,她为了保护我,才被奸人害死,一切罪责皆在我,倘若不是我年少轻狂,恣意逞强,誓要与丁谓,曹利用等奸诈小人作对,也不会逼迫他们在太后面前履进谗言,并诬陷我私藏诏书,意图谋逆之事,唆使太后拘禁我母,致使她惨死丁谓府中。我身为男儿,无力保护身边至爱之人,只会带给亲人无尽灾祸,与我亲密相处之人,无一幸免于难。姨母说的对,母亲已经走了,我还有何颜面去追逐自己的幸福,她为了救我而死,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我秉承爹爹遗志,匡扶祖业,光正门楣,不得再眠花宿柳,与秦楼女子纠缠。想起从前我的任性荒唐,常常深自惭愧,倘若上天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听从母亲的教诲,恪守祖德,勤政为官,绝不再流连楚馆巷陌,与烟花女子牵缠不清,纵要婚配,也应当觅得一位宗室之女为妻,方为良缘,至于秦楼楚馆的娼条冶叶,进入王府只会玷污王府的声誉,怎配做我的王妃。”袁氏听闻喜极而泣,涩涩朗笑两声,道:“衡儿,你终于开悟了,知道面前这位姑娘不过是个秦楼楚馆的风月女子,是枝娼条冶叶,你与她结交只会玷污自己的清誉,你还不尽快将她逐出王府,否则容她在王府继续猖狂,将淫风邪气带入府中,只会让你深受荼毒,终身颓废。”赵玉衡漠然望向星萝,像是在执行袁氏的命令一般,冰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她,示意她尽快离去。星萝心碎听着他冷漠鄙薄的话语,字字如刀铰入心腑,本已千疮百孔的心扉被这一番绝情讥讽的言语击得支离破碎,仿佛承载不住眼前深重的苦难一般,她憔悴瘫卧在地,唇际轻扬溢出一抹苦笑,道:“我是烟花女子,我们初相遇的时候,你便已经知晓我的身份,既然你如此鄙夷风尘女子,当初为何要千方百计地靠近我,在我耳畔说出那些深情的话,要我误以为寻到了一生的知己,对你付出一生的情意,如今我终于懂了,你是恨我怨我鄙夷我,要我永远消失在你面前,以免为你带来深重苦难,玷污你的清誉。”赵玉衡恻然凝望她,几欲抑制不住心中的哀痛想要奔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抚慰她的心伤悲苦,然而终于狠心决绝背过身去,再没有去看她。
      星萝如一尊遭遇风雨侵蚀的千疮百孔的石像般久久瘫卧在地,她没有垂首悲泣,亦不曾哀哀相告怨责他的薄情负心,只是如一尊傀儡般茫然看着眼前一切,仿佛天地山河瞬间崩碎在眼前,她的面前只剩下无尽苍白,空虚和带着点点血痕的残痛回忆,许是太过深重的苦难使人冷漠麻木,此时她心中悲痛如绞,面容却无丝毫波澜驿动,悠悠望着他淡漠决绝的背影道:“玉衡,我记得从前你不是这样,曾经你对我说过,你并不在乎我的出身,愿意与我共历此生风雨,曾经无论世事多么艰辛险恶,前途未来有多少风波阻碍,你46都会坦然与我一起面对,不会试图逃避,不会狠心抛弃我,我们分离不过短短数月,想不到如今你竟会变得如此世故冷漠。难道过往的一切都是你在骗我,你既然如此鄙薄我的身世遭遇,当初为何要玩弄我。”赵玉衡漠然道:“人都会变的,倘若经历过那么多的灾难风波,我依旧似从前那般天真,一心追求自己的感情,置亲人的生死安危于不顾,我也忒荒唐了。方才姨母的一席话唤醒了我心中久违热情,让我知道人生最重要的是要建功立业,追逐功名,只有这些才是最可靠的,我不能再似从前那般颓废,流连儿女情长,那样只会给身边至爱亲人带来不幸,不是我故意玩弄你的感情,只是世事沧桑多变,人的心境亦随之不断变幻,从前我说过要与你相守一生一世,可是许多事我自己也做不得主的,从母亲逝世的那一日起,我们今世的情缘已经终了,再无法继续了。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是皇室子弟,你是秦楼歌姬,我们彼此的人生就像天边的两颗孤星,夜夜闪烁在天空,却永远不会有交汇的辰光。”星萝听着他奚落鄙薄的言语,字字如雷击入耳中,心中悲愤交加,道:“你不必再侮辱我,我知道你出身煊赫,我无缘高攀,曾经在你每每向我倾诉情意之时,我也心怀忐忑,不敢与你靠近,过了许久才终于解开心结,愿意与你一生相守――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我以为你会如古代先贤名士那般恪守信义,此生不渝,却不曾看清你的真面目,不知你是个贪慕虚荣,背信弃义的轻薄之徒,如今我终于懂了,曾经你是把我当做牵线木偶一般玩弄,把玩的厌弃了便掷在尘芥堆里不屑一顾。我纵然出身寒微,也不容你如此羞辱,只希望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从今以后,你做王府高贵的王爷,追逐功名富贵,我做秦楼低微的歌女,一生沉沦落魄,我们漂泊在各自的人生际遇里,但愿永生不再相遇。今世这一场错误的相逢,我只会把它当做是生命中难以逃避的一场浩劫,无论结局是生是死还是一世漂泊流离,我都会坦然面对。”她心如刀割蜷缩在地,形容枯瘦单薄如不胜衣,沉寂良久后终于决绝起身,怆然道:“我走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来找你。”她心碎如绞踉跄奔出王府,漫无目的地奔走在霏霏冷雨中,夜雨凄迷打湿尘封的梦境,她茫然奔向灯火阑珊处幽寂的石桥旁,将夜雨中那一片烟火人间湮没在痛彻心扉的旧梦里,泪雨交织如葳蕤的藤蔓弥漫憔悴的脸颊,她的形容恍如伤逝萎靡的凋花。
      青石桥边淫雨霏霏,桥下水波潋滟,间或有数点锦鲤跃然于青荇翠萍间,她目光迷离追随着欢跃的锦鲤向远方望去,只见远处潺潺春溪中落英缤纷,渔火点点,隔岸万家灯火掩映在凄迷夜雨中,恍如天际闪烁的星子,遥远天际天灵鸟凄美的歌声碎琉璃一般划破幽寂的雨夜,她孤虚憔悴走上石桥,形销骨立依在石桥栏杆上,望着凄迷风雨中闪烁如繁星的点点灯火,想起无数幼年的往事,在辗转飘零的一生中,她依稀有过一段时光觉得很快乐,那时娘亲爹爹都还活着,纵然命运苦难多艰,可是拥有娘亲温暖的手掌为她遮风挡雨,生命依然温馨明媚,直到后来娘亲为救爹爹而死,爹爹罹患恶疾英年早逝,她被一位善心的商旅收留带到姑苏城养育,原本以为可以平静安宁地度过此生 ,可是命运蹉跎,造化弄人,义父遭遇恶人殴击,身受重伤,双腿致残,她为了相救义父不得不委身在七绝楼做了一名风尘歌姬,命运仿佛在那一刻早已预示了她注定要一世漂泊流离,为世人鄙视,孤寒无依。想到此处,诀别时赵玉衡狠心绝情的话语恍如面前漫天风雨淋漓萦系在耳边。当此际风势渐紧,夜雨越发凄迷,她寄身在瓢泼夜雨中,仿佛被风雨摧折得支离破碎的一脉柔弱木槿,心中血泪斑驳,喃喃苦涩道:“他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要狠心欺骗我,我为他付出一生的深情,他却一直在玩弄我,他既是如此鄙夷我的身世遭遇,当初何必要百般靠近我,让我永远待在姑苏城中与义父过着宁静淡薄的生活,一生一世不与男子亲近,生命中永远一个人,体味不到人世的爱恨情仇,永远纯真快乐,这样不好么?今世这一场错误的孽缘,带给我无尽的不幸与苦难,可是我腹中已然有了他的孩子,想要斩断情丝将往事完全抛弃也不能够了。为今之计,只有一死而已,否则待孩子降生后,让世人误会这孩子无名无份,乃是我在七绝楼与无名男子瓦合所出,让孩子一世忍受世人的鄙夷折辱,他的境遇该何等悲苦,有一天孩子长大了,他问起自己的爹爹,我该如何回答他。不若现在死了,抛却尘缘,解脱这无穷无尽的苦海与磨难。这世间最疼爱我的人只有娘亲,如今她早已不在了,她独自在天上孤单寂寞了这么多年,一定很喜欢我去陪伴她。”自从今夜在西厢与赵玉衡决绝离别后,她早已心存死志,此时面对无际风雨,心境越发凄凉。
      当此际浩渺苍穹彤云漠漠,几点孤鸿翻飞飘飖在疾风夜雨中,她亦如飘零无依的孤鸿般失魂落魄地向石桥下清溪中奔去。溪水潺潺浸没她伤痕斑驳的双膝,伤处鲜血涔涔,宛如朵朵靡艳的绯色伤花绽放在潺沅春溪中,膝间疼痛莫名,她憔悴的身影飘飖在汩汩溪流中,仿佛随时要被澹澹春水无穷吞噬,她却置若罔闻,心中万念俱灰,悲痛惘极向清溪深处奔去,终于潺潺溪水浸没她单薄的身躯,她恍如伤重萎靡的雨燕湮没在浩渺春溪里,良久再没有浮上来。
      赵玉衡失魂落魄坐在廊外香阶上望着漫天潇潇夜雨飘洒天际,檐下冷雨如珠浸没他忧伤的面颊,和着苦涩泪滴渗入嘴角,他唇际轻扬,逸出一抹苦笑,手中紧握着星萝悲痛离去时遗失在香阶前一枚残碎的凤凰珠钗。他知道他们今世的情缘便如眼前这残缺的珠钗一般永远破碎了,金玉易碎,情缘易逝,他们注定要天各一方,如天际的两朵游云漂浮在各自的人生际遇里,纵然拥有短暂的交汇,却永远不会再有相知相守的一天。离开王府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定悲痛不堪,以至于珠钗坠落也不曾察觉,她一定万分痛恨我,恨我的薄情负心,让她受尽了辛酸折磨,今夜离别后,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愿意来见我了。可是在宿命面前,我无法抉择,而今太后已经视我为王朝的祸患,丁谓视我为宿敌,誓要将我诛除,前途未来艰险重重,生命朝不保夕,想要遵从心意让她陪在身边,可是如此只会为她带来无尽的苦难,她这样年轻,这样美好,未来会拥有一段温馨幸福的人生,我怎能将她强留在身边断送一生。他惘然抚摸珠钗上温柔相依的一对凤凰,苦涩吟哦道:“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想要与她一生携手相依,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奈何天妒红颜,造化弄人,未来路崎岖坎坷,我终不能伴她一生,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只是往日旧梦,余生但愿她可得一人温暖岁月。而我的人生在她怆然离去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了,我一生的情愫早在往昔那一段缱绻岁月中已经燃尽了,余生只剩下心如槁木死灰的一具残躯,此情仅余这一枚残碎的珠钗可待追忆,我终不能再获得她的些许温存。”他悲痛惘极坐在雨中思潮起伏,心境久久无法平复,因久病未愈,兼之这一日一夜的黯然神伤,心力交瘁,形容越发枯瘦憔悴,潇潇夜雨打湿他飘萧的衣袂,他恍如萎谢的凋花昏晕在雨泊里。无际冷雨如钢珠般侵袭他瘦弱的残躯,他萎靡蜷缩在雨中,恍如香阶飘零伤逝的落英,湮没在潺潺雨泊中零落成泥。
      第二日晨曦,天空云销雨霁,廊院白雾袅袅,小园残红飘萧,赵玉衡孤虚瘫卧在香阶上,久久未曾醒来,憔悴的身子毅然如冰山沉寂在地,鬓角青霜微染,衣衫落拓不羁,神容灰败萎靡。此时恰逢袁氏睡眼惺忪走出寑阁,蓦然瞥见眼前这幅凄凉景象,她讶然惊呼出声,匆惶奔到赵玉衡身前凄声唤道:“衡儿,衡儿……”赵玉衡在袁氏凄伧的呼唤声中迷蒙醒来,茫然看着面前身影喃喃道:“姨母,星萝她真的走了么?这一回我让她伤透了心,她一定悲痛地舍我而去再也不肯回头了,也许此时她已经离开京城,流落天涯,如此我该到哪里去找她。”他神情恍惚踉跄起身,蹒跚向府门外长街行去,越过长街青石桥畔,来到悠悠清溪旁,望着溪水潺沅奔流的方向,心道:“这道清溪的溪水会一直流向京杭大运河的渡口处,沿着大运河往南行便是星萝的家乡,她此时也许已经离开京师,沿着京杭运河渡船回乡了,倘若我有幸化作这脚下潺潺流水,一直流到星萝的家乡,流经清芜轩门前的荷塘,我便可以日日瞧见她的倩影了。她每日到溪边汲水浣衣,身影投映在我的湖心,我便可以日日与她的茜影相依,陪她一起看溪中蓼花瑟瑟,芙蓉袅娜曼舞。”他浑浑噩噩做着痴傻的幻梦,思绪缥缈,目光茫然向远方望去,在溪畔踟蹰徘徊良久,却倏然瞧见蓼花红欲燃的溪畔横卧着一名身着白玉襦衫翡翠罗裙的妙龄少女昏迷在芳草间。他心中蓦然惊恸,凝眸直视着少女身下绚丽夺目的翡翠罗裙,他认得那是星萝的衣衫 ,瘫卧在芳草间的这名女子会是她么?他惊惶向前奔去,走进女子身前的那一刻,他心中血泪汹涌,脑海一阵眩晕,胸中疼痛莫名,凄伤凝望少女萎靡憔悴的容颜,心碎呼唤道:“星萝,星萝,你快些醒醒……你怎会昏迷在湖边,我知道昨夜那一番违心的话深深重伤了你,使你痛不欲生,才会万念俱灰,想要投湖自尽寻求解脱,昨夜待你的冷漠薄情,是我毕生不可原谅的罪过,我答应你,只要你平安醒来,我再也不会狠心劝你离开,我会倾尽全力永远陪伴在你身边,无微不至地保护你。”他悉心自衣袖间拽下几缕绢帛为她包裹膝间伤口,沉静望着她灰败萎靡的容颜,怜惜将她护在怀中,依靠在她柔弱的肩背上垂首悲泣,正当神思恍惚心灰意冷之际,却蓦然察觉怀中星萝憔悴的身躯如微风中摇曳的花枝微微颤动着,他惊喜交集凝望怀中玉人轻轻颤动的倩影,欣悦唤道:“星萝……”星萝在沉郁的呼唤声中悠悠醒来,惊痛察觉自己依偎在赵玉衡怀中,一时百感交集,心中苦涩幽怨道:“命运为何如此捉弄我,要我承受人世间种种的辛酸折磨,却还让我活着,为了今生不再与他相见,我跳入溪中沉水自尽寻求解脱,却不曾想到这世间最令我心碎痛苦的人今日竟然救了我。我是应该感谢上天别有用心的安排,还是应当怨责命运的狠心无常。”她胸中悸痛莫名,涩涩吐出一口血来,用力推开赵玉衡紧箍在胸前的手掌,冀望挣脱他的束缚,奈何身形憔悴不堪,浑身虚软无力,想要逃离竟不能够。赵玉衡怜惜护在她身前,凄声道:“星萝,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昨夜对你说出那样狠心绝情的话,让你痛不欲生,我并不奢望你可以原谅我,只希望你可以保重自己,好好活着。”星萝如一只濒临生死危境的柔弱雨蝶憔悴瘫卧在他怀中,凄郁呜咽道:“你为何要救我,你毁了我的一生,如今我只想一死寻求解脱,你为何也要阻碍我。”赵玉衡凄声哽咽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逝去却不救你,无论喜悦哀乐,我都希望你可以安然活着,纵然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永世分离,我也希望你可以坚强快乐的生活,否则我又何必独自苟活于世。你心中恼我,可以怨憎我报复我,可是万万不可伤害自己。”
      星萝久久伏卧在赵玉衡怀中垂泪悲泣,此番劫后重逢,彼此心情异常沉重,在冉冉不绝的悲痛中,她恍如溺水濒死的孩童一般再无力将身旁仅有的依靠推开。暮野晴光披离,在他们蓬乱的青丝上洒下柔和的光晕,彼此的身影紧紧相偎,仿佛寒月悲歌中飘零天涯的两朵雪花,在西风瀚海中偶然相遇,缠绵零落人间,化作水滴消融在一起。
      袁氏在赵玉衡凄然走出府门之际,一直亦步亦趋,默默紧随在身后,此时见了两人在府门外溪畔重逢,辛酸悲痛地相拥在一起,愠怒的目光如喷薄的烈焰紧紧盯着二人形影相依的身影,几欲要把眼前这一对恋人吞噬燃烧成灰烬。她恍如愤怒的鲣鹰一般疾步奔到二人身前,面对赵玉衡依依难舍的面容怫然不悦道:“衡儿,我含悲茹苦将你从生死边缘解救回来,你却终日只知与一个身份低微的风尘女子厮混,混沌度日,你如此颓废,怎对得起王爷与姐姐生前待你含辛茹苦的养育,姐姐的芳魂就葬在清溪湖畔的明月岗上,几天前,我去明月岗看望姐姐,却悲痛地发现她的荒冢前已经芳草萋萋,枯叶狼藉,你是姐姐留存在世间唯一的血脉,你不记得要为自己的亡母扫墓守陵,竟而每日与一名青楼女子纠缠不清,如此离经叛道,恣意妄为,你哪里配做赵家皇室的子孙。”赵玉衡涩然苦笑道:“我一生最大的悲剧就是做了赵氏皇族的子孙,倘若我不是皇家子弟,只是江湖中一介寒士布衣,今日也不会生出这许多祸事了,我与星萝之间际遇的也不会如此悲苦。昨晚在西厢我向她说出那些冷漠无情的言语,只是因着我无法保护她,为了不再牵累她随我一起遭受苦难,我只有狠心劝她离开,我想要劝她保重自己,好好活着,可是结局却令她痛苦万分,我们都心系对方,无论生命中会遭遇多少风雨磨难,我们命中注定要一生相守,若强行让我们分离,只会让彼此都痛不欲生。昨晚她已经为我死过一回了,我发誓今生会永远陪在她身边,绝不再让她悲痛孤单。”袁氏望向星萝轻蔑哂笑道:“好深挚的感情,老身万万没有想到,这风尘女子也有真心,却不知我家衡儿是姑娘的哪一位客官,姑娘的深情价值几何,倘若衡儿不是王爷,只怕姑娘便没有这许多真心了。”星萝剧烈咳嗽两声,道:“我一个青楼歌姬,自然比不得夫人是好人家的女子,我只知做人要恪守信义,谦虚恭谨,切不可恃强凌弱,得势便猖狂,昨日在王府我受尽了你的折磨,我对玉衡的亏欠在昨日已经还清了,从今以后,你休想再羞辱我。”袁氏震怒道:“你竟敢教训我,我真后悔,昨日在王府我就应该要了你的命,否则容你这等狐媚女子活着,只会遗祸世间,你害死姐姐尚不满足,如今又来害衡儿,几天前,他竟愚痴的要为了你沉塘自杀,一切全然依赖我的照拂才让衡儿转危为安,让王府幸免于难,而你只会惺惺作态,要你离开衡儿,你便假装寻死觅活地要挟衡儿将你留下,衡儿受着你的诓骗以为你是个深情纯真的好女子,其实你与你的义父一般,不过是个爱慕虚荣,贪图名利之徒。”星萝反叱道:“我记得有位词人曾说过,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颜色,夫人许是自己名利之心甚重,因此看待他人皆觉得别人亦是如你一般爱慕虚荣,贪图名利富贵之人。”袁氏义愤填膺听着她的奚落,愤懑道:“你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竟也敢出言侮辱我,我出身王侯世家,自幼熟识诗书礼义,及笄之年许给当朝宰辅为妻,岂是你一介风尘女子可以比拟的。”她双眸盈泪望向赵玉衡道:“衡儿,你是鬼迷心窍了么?终日耽恋这一枝倡条冶叶,淫花败柳,沉沦在温柔乡中,不问世事。如今更是将她纵容的无法无天,竟敢目无尊长,在人前揶揄奚落长辈。衡儿,姐姐的血泪之训犹在眼前,难道父母的仇怨你尽数忘却了,为了这个女子你要违逆父母,忤逆君上,背叛你身边所有关怀你的亲人么?”赵玉衡依依难舍望着星萝道:“纵然背弃父母,忤逆君上,与天下人作对,我也不会再离弃她。”袁氏郁愤交加,垂首饮泣道:“好,你既如此不肖,姨母也不能再照管你了,姨母要走了,从今往后,望你善自珍重。临行前,姨母有一件重要物事要交给你,你且随我来。”赵玉衡狐疑走上前去,跟随袁氏沿着清溪一直走到明月岗上,来到懿德夫人墓前,袁氏方由怀袖中摸出一封书涵,递与赵玉衡身前道:“这是我离家来到容熙王府照拂你的病患之时,倪相交于我的一封太后密旨,密函中所言,太祖遗诏中的秘密绝不容许世间第二人知晓,太后看在官家情面上愿意保存你一人性命,至于曾与你朝夕相处的那名青楼女子,因她知晓太多宫廷秘事,太后命你将其秘密诛除,借之禀明你的忠心,否则你们二人皆在劫难逃,她早已命丁谓等人在京师布下天罗地网,倘若此次你依旧忤逆太后,她会命丁谓带着御林军将你们就地伏诛。其中利害,你应当知晓,你是要遵从旨意将她诛除,还是要忤逆太后陪她共赴黄泉,一切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衡儿,姨母劝你莫再执迷不悟,你拥有皇室高贵的血统,未来会拥有一段锦绣前程,纵要婚配也应当择一位王公贵胄的千金与你相配,缔结一段金玉良缘,莫要因她一个出身青楼的卑微女子误了一生。太后的密旨绝非虚言恐吓,你自幼熟读经史,应当知晓皇室子腥残酷,你手中窝藏的那封太祖爷的传位诏书于赵氏王朝是极大的祸患,太后娘娘愿意保全你的性命并不再追寻遗诏下落已是莫大恩德,你若再执迷不悟,执意要陪着那名秦楼女子一起沦落,结局必将付出血的代价,姐姐为了救你已经罹难亡故,她生前唯一的心愿便是期望你一生平安幸福,如今姐姐已经殁世经年,你怎可再辜负她的期望,为了一个风尘女子放弃皇族尊位,放弃锦绣前程,跟随她亡命天涯,受尽风霜磨难。纵是流落天涯海角,你们亦难逃太后一党的追捕,你想要以一己之力与君命皇权相抗,终究是螳臂当车,生命微如朝露,在命运面前,我们芸芸众生总是那样的微弱渺小,曾经姐姐被幽禁相府之时,你何尝不曾愿意拼尽身家性命营救姐姐,可是结局姐姐依旧难逃厄运的魔掌,倘若你一意孤行,不仅无法保全她,甚而必将陪上自己的性命,葬送锦绣一生,姨母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姨母要走了,从今往后,一切望你自己珍重。”
      赵玉衡久久伫立在萋萋芳草间,泪水横颐望着明月岗前母亲荒凉的魂冢,心中百转千回,苦涩难言,痛彻心扉的悲剧仿佛犹在昨天,而今日命运亦再次扼住他的咽喉,逼迫他与今世唯一的爱人生离死别。他愤恨望着手中那一封即将夺去他至爱之人生命的密函,胸中血泪喷薄,他愠怒将其掷在芳草中,步履仓惶来到母亲魂冢前,泪痕楚楚抚上亡母荒凉的碑冢,母亲温暖的笑颜仿佛犹在昨天,可是如今却已天人永隔,红颜白骨只是一瞬间的事,在命运的渊薮面前,他个人的微弱力量任何悲剧也无法改变,而今为保护星萝安然无恙,唯一的法子只有令她永生离开自己,劝她远离京师,流落到天涯海角去寻觅一段崭新的人生,如此太后才不会因己而狠心责难她,现世的一切悲剧厄运让他孤身来背负,他只期望她一世安稳,一生顺遂平安。
      这一日赵玉衡恍如一具冢中枯骨般仓惶走下明月岗去,暮春时节,岗间芳草萋萋,落花凄迷,而他今世的尘缘亦如这风中伤逝的落英一般,随风飘零而逝,化作点点红泥。仿佛穿越千山万水,走过悠悠岁月一般,他终于来到星萝面前,面对她期翼的目光,唇角曳起一抹苦笑,涩然道:“星萝,我回来了,”面容灰败似风中萎靡的凋花。星萝忧心相询道:“袁夫人她对你说了什么,你的神容怎会如此懊丧?”赵玉衡道:“她带我去拜祭了母亲的魂冢,在母亲冢前她说了许多伤感的话,我听着凄恻感伤,因此心境十分惆怅。你或许想象不到,历经一春的风雨摧残,娘的魂冢已经墓草萋萋,枯叶凄迷,荒凉不堪,我身为她唯一的儿子,在她生前无法护她周全,死后甚至连她的芳冢也无法保护,实在不肖极了,曾经容熙王府玉树朱颜,笑语喧喧,蓦然回首,身边只剩下我一人,只短短一春时光,我生命中最珍视的一切皆已逝去了,母亲殁世,家道衰落,我沦为一个亡命之徒,回首前尘往事,我这一生难得拥有的一段快乐时光就是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可是我一生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倘若命运可以选择,我愿意放弃生命中的一切甚至我的生命换取你,可是我只怕纵然身死依然救不了你。”星萝凄声道:“何必说这些感伤的话,你知道我不在乎的,我历经重重劫难,九死一生难得与你相逢,只想珍惜与你相聚的点滴时光。在你赠我芙蓉玉珏那一日,我已经决心要一生追随你,无论喜怒哀乐,我永远不会舍你而去。”赵玉衡道:“可是我不能如此自私,不顾世人的反对誓要与你在一起,这样会毁了我们两个人,倘若我们身边的亲人皆因此事而伤心甚而失去生命,我们纵然相守也不会幸福,倘若让天下百姓知道,我一个京师王爷娶了一个风尘女子为妻,他们会认为我是个放荡轻狂之辈,如此也会令官家与太后蒙羞,我会沦为世人的笑柄。”星萝不可置信地怔怔望着他,涩然苦笑一声,泣涕如雨道:“你是担忧我的身份会令你蒙羞,你终究放不下你的王爷尊位,在王权富贵面前我犹如浮萍草芥,不值一提,方才你向我说了那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你究竟想做什么?”赵玉衡凄然道:“星萝,我们分手吧,与其坚守诺言,不顾世人的反对相守在一起,终日沉沦在苦海里,不若彼此相忘于江湖。方才在明月岗上,面对母亲凄凉的碑冢我已经立下誓言,为了遵从母亲的心愿,我要与你一生诀别,母亲她为救我而死,我不能踏着她的鲜血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何况我们在一起并无幸福可言。”星萝心碎道:“你终于下定决心了,你知道与我在一起只有无尽痛苦,会令你一世蒙羞,因此终于回心转意要与我一生诀别。既然你的心意已决,我也不必执意挽留,我会遵从你的心愿,永远离开你,世事已尘埃落定,我也应该飘然远去了,从此流年各天涯,我会远离京师,似浮萍飞絮一般飘零在尘世任何地方,永远不再见你。”她自怀袖中摸出初相遇时赵玉衡赠与她的同心玉环,狠心掼在地上,翠色欲流的翡翠玉环触碰到芳草间坚锐的岩石棱角,立时绽裂成碎片,她凄郁拾起一片碎裂的玉环,恻然道:“这是当初在姑苏城初相遇之时,你赠与我的同心玉环,如今你既然已经决心与我生死永诀,人已逝,情已远,玉环也不必留存了,我们今生的情缘便如这残碎的玉环一般,破碎了永远也无法重圆。从此以后,我将随风逐雨飘零四方,但愿今生今世,我们永生不再相见。”她恻然飘零远去,单薄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冷风里。玉环淅沥的破碎声划破赵玉衡心间的宁静,他凄恻凝望星萝渐渐逝去的背影,凄郁道:“星萝,你走吧,走到天涯海角去,走到一个可以忘记悲痛往事的地方,忘了我,好好活着,我是个亡命之徒,今生注定无法给你幸福,但愿今日离别后,你可以拥有一段幸福安宁的人生,我一生的宿命漂泊无常,生命朝不保夕,也许再相见之日,我已经是人间一座荒冢了,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天涯海角,天上人间,我都会深深牵挂你的,因此为了我,你一定要珍重爱惜自己,开心活着。”
      这一日傍晚,彩霞漫天的黄昏,星萝带着一身悲痛辛酸离开京师,她本想远走天涯,抛却红尘烟嚣,躲避到深山僻野中,江湖人际罕至之地,孤独地了此残生,甚至想要饮鸩自裁,解脱这不堪的人生,奈何已有孕在身,为了腹中孩儿,她只得忍痛苟活于世。这一日黄昏,在汴河渡口处,她乘渡一名船夫的扁舟沿着汴河一直行到洛阳西苑,来到久违的帝京洛阳,想要在洛阳城中栖居数月,等待孩子平安分娩之日。她寻觅到儿时与母亲寄居的梧桐小院,将久无人居的小院整修洒扫一番,从此便栖居在寥落小院中,抛却红尘世事,过着桃花源一般与世隔绝的生活。镇日闲暇无事,便手执几副邸报细细品读,或在空寂小院中莳花修竹打发寥落时光。
      物华荏苒,景华几度,转眼春尽秋来,她栖居洛阳城中已有数月辰光,这一天恰逢重九登高之日,城中百姓遍插茱萸,相携登高望远,把酒赏菊,星萝独处异乡,适逢清秋佳节,自然心境倍感凄凉。她意兴阑珊走出寂寥的小院,追随游人的步履来到洛水湖畔灵犀桥上,面对浩渺秋水登栏远眺,凭栏处、但见缥缈天际杳霭流玉,虹霞成绮,秋水长天中,几行征雁结伴南飞,片片孤帆似朵朵白玉芙蓉绽放在烟波碧霄之中,这是她许久未见的尘世秋光。她目光凄迷追随着天边结伴南飞的雁群,泪零如雨,心道:“雁儿尚有归期,每逢寒冷清秋必结伴返回家园,可是离人远去,却始终不愿归来,千帆过尽,终不见离人身影,只有浩浩洛水终日无言东流,人心似不比鸿雁坚定,遭遇些许苦痛便思量着退缩放手,甚至连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可以不闻不顾。”她情不自禁纤手抚上高高隆起的肚腹,怅望浩浩秋水,心中酸楚温柔,凄恻思量道:“这孩子注定一生与我一般,自幼便没有父亲疼爱,一世漂泊流离,无人怜惜。”至于他的父亲,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世间尚有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等待着他的怜惜关爱,自从今岁暮春时节的一个黄昏,她与赵玉衡在明月岗前清溪湖畔悲痛诀别后,在悠悠尘世中她再不曾见过他的身影,听闻他很快便要成婚了,奉诏迎娶柱国公之女萱缡郡主为妻,而今他也许正沉浸在郡主的温柔绮梦里,早已忘记与京师仅有一水之隔的洛水湖畔尚有一名女子日夜牵念他。这一日她孤身伫立在灵犀桥上,独倚斜栏,面对浩渺秋水,枯守了整整一日,清秋重阳佳节,灵犀桥上皆置满了一蓬蓬华润多姿的傲霜菊花,桥畔暗香盈袖,满地黄花堆积,远远望去,宛若凤凰翅羽摇曳在风中,斑斓锦绣,靡丽多姿。天际湖光瑟瑟,余霞成绮,渔舟唱晚,雁阵惊寒,她的只影零落在暮秋晚风中,依依难舍凝望着这尘世一隅的秋光晚景,她知道这许是她今生最后一次可以闲逸欣赏这尘世光影,余生岁月,只有越发艰难。屈指而数,她妊娠至今已有九月辰光,月余时光以后,腹中婴孩便应瓜熟蒂落降生人世了,每念及此,总是心绪惆怅忐忑,却又生着些许欢喜。这一日晚间,她在秋光虹影的晚景中落寞归去,归家后已是暮色苍茫时分,她本欲梳洗休憩,却倏然被邸报中的几行飞白小字锁住了心扉,在重阳节那日的邸报一角处赫然登着“容亲王意结丝萝之喜”一行飞白文书,她万万不曾想到今生可以再次闻见赵玉衡的讯息,虽然心中明白他们今生的结局注定会一世别离,从此以后他们的人生也再不会有任何交集,然而倏闻这等震慑的消息心中依旧那样惊愕,据邸报中言道他下月便要成亲了,迎娶柱国公之女萱缡郡主为妻,太后与官家怜恤他痛失双亲,年少孤寒,因此下诏特以太后侄女柱国公之长女萱缡郡主许配与他作准王妃,成婚当日觐封容熙郡王为容亲王。听闻郡主乃开国名臣之后,生的冰肌玉骨,婉妍灵秀,人淡如菊,端方淑雅,有咏絮之才,亦有停机之德,与容亲王做伴侣乃天生佳偶。她涩然苦笑,这或许是他苦苦寻觅的金玉良缘,郡主出身高门,芳华绝世,他们是真正地珠联璧合,天生佳侣,他们彼此结为秦晋之好方能琴瑟和鸣,恩爱和睦,至于她不过是一只任他把玩的磨合乐,被把玩的烦腻了便随意掷在尘芥堆里,任由她拖着支离破碎、满腹心伤的残躯在尘世里孤单地漂泊。她犹记得罗绡薄雾,柔情缱绻仿佛犹在昨夜,那一晚花烛荧荧,香兰蕊馥,他执着她的手在凤凰花烛前共挽同心结,誓约愿一生一世结为丝萝之好,共度一生,永不相弃,然而世事蹉跎,人心思变,不过短短三秋时光,他可以将前尘往事尽数抛弃,另觅高门嫡女结为夫妻。这一时,帘卷西风,落花脉脉,她心痛如绞,纤手紧握着邸报的一角,愁绪百结,泪光泫然凝视着邸抄中那一则触目惊心的朝闻,那几行笔意劲秀的簪花小字恍如道道芒针刺入眼帘,沁出斑斑血泪。秋夜微凉,她心如冰山踉跄来到垂花帘旁,自木兰匣中取出尘封已久的七弦琴,手捧素琴蹒跚走出寂寞的小室,如弱柳扶风般行至庭院梧桐树下,枯坐在庭树下弹奏一首凄婉悱恻的宫商: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当此暮秋时节,梧桐落叶脉脉,空庭菊华萧萧,烟霄一钩银月映着她的孤影恍如秋夜晚菊一般寂寞寒凉。她在清秋梧桐树下弹奏了一宿的素琴,昔日熟稔于心的乐曲流动于指尖,牵动前尘往事萦绕心扉,心境愈发凄恻忧伤。第二日晨熹,庭院暗香浮动,银床菊英缤纷,青梧树上一只孤鸿坠落在琴案旁惊破袅绕的琴音,她倏然停止弹奏,指尖血痕斑驳,徐徐起身来到银床边,轻抚身畔菊英,神容异常落寞。
      清秋深院井梧寒,她独立寒秋夜色中,惆怅一宿未眠,形容枯瘦的身子忍受了一夜的冷风吹袭,此时已心力交瘁,神容憔悴不堪。身畔菊英缤纷盈满衣袂,她轻轻捻起一脉凋零的□□蕊丝在鼻尖嗅闻,蓦然觉得腹中剧痛,胸口悸痛难当,身子瑟瑟战栗如风中摇曳的晚菊,她轻轻掩住丁香丹唇,不由自主喀出一口血来。
      自今晨以后,她因着蓦然得知赵玉衡即将成婚的事,心伤他的绝情负心,背信弃义,镇日自暴自弃,心中万念俱灰,夜夜孤卧在梧桐树下弹琴赋歌,饮食不进,于自己残弱的病躯也置身不顾,在忧思伤惘中,身形日渐枯瘦憔悴,形容越发萎靡不堪,一旬时光以后,已经骨瘦如柴,弱不胜衣,日日娇喘微微,泪痕点点,仿佛已经油尽灯枯,濒临死亡边缘。她心中凄郁,窥帘仰望云霞缥缈的苍穹默默祈求道:“小女子星萝祈求天地慈悲的神祗,请容我平安诞下孩儿再逝去,小女子纵然身死也无悔。”她自街坊巷陌的传闻中依约知道,一旬后便是赵玉衡的新婚之期,那一时他会执着新婚妻子的手在凤箫绮丛中两两相望,深情依依,彼此在锦瑟花烛中许下一生诺言,可是那时她也许已经因病芳华早逝了,曾经相许三生三世的诺言最后的结局不过是一座荒冢。
      她的病势日渐沉重,常常神思萎靡,心悸难当,偶尔清醒时,回首前尘往事总是痛恨赵玉衡的负心绝情,然而心境落寞寂寥时,却又会深深地思念他,她盼望在生命油尽灯枯之时可以在人世相见他最后一面,在昔日短暂残缺的生命里,她已经失去父母,失去义父,身边没有知己,没有孩子,尘世中唯一可供念想的人只有一个赵玉衡而已。
      这一日,秋光萧瑟,落絮盈帘,星萝拖着残弱的病躯来到烟波浩渺的洛水湖畔,乘渡船返回风华绮丽的帝都汴京城,她终究难解心中思念,想要在生命最后一刻相见心中魂牵梦萦的红尘知己一面。
      浩浩洛水河畔,秋风瑟瑟,洪波涌起,她心神倦怠登上一叶扁舟,沿浩渺洛川向京师汴河行去,湖畔长风浩浩推送离人归去,舟楫渐行渐远,窥帘望去,但见湖畔黄叶萧索,碧霄寒云漠漠,繁华洛京在烟波秋水中渐渐消逝成一叶孤城。
      她在寒烟秋水中漂泊数日,一路舟车劳顿,受尽风霜之苦,在离家五日后终于到达繁华绮丽的大宋京师。她在帝都举目无亲,因此来到汴京城后便客居在一家简陋偏僻的邸舍中,是夜,她孤卧在异乡旅社的草榻上,一夜辗转反侧,痛苦难眠,凄恻思量与邸舍仅有一街之隔的容熙王府此时该是何等景象,因着明日便是赵玉衡的新婚之日,今夜王府中定会异常喜悦忙碌,一夜火树银花,红烛飘飖,飞彩凝辉,阖府众人沉浸在主人纳妃的喜悦中,为一对新婚佳人奔忙。想到此处,心中悸痛难当,泪雨淋零浸湿枕畔。她心中愁丝萦绕,浑浑噩噩挨到第二日晨曦,便强撑着残弱的病躯走上御街,站在御街虹桥一隅凝眸观望王府景象,一切如她所想,昔日寥落苍凉的容熙王府今晨焕然一新,府中雕栏玉砌,红绡披离,玉树□□前皆张满各色飞彩凝辉的琉璃宫灯,府门前以彩绡玉枝结成双凫戏水,喜鹊牵桥的彩楼欢门,在溶溶晨光中焕发夺目容光,这是她此生从未见过的王府喜庆之象。她站在虹桥边凄恻观望,等待赵玉衡的迎亲队伍经过御街,她可以目睹这一场天家御赐良缘的绝世风华。原以为在御街一定可以瞧见十里红妆,鼓乐喧天,一路繁花相送的绚丽景象,可是她久久伫立在虹桥畔,一直等到是日晌午时分,却始终未见繁华如故的御街有任何浩浩汤汤的红装队伍出现,亦不曾闻见喧哗扰嚷的鼓乐声,便是容熙王府亦只是隐约可闻零星丝竹声,只有官家与太后的御辇在黄昏时分由御街虹桥穿行而过。她心中狐疑,却又隐隐生出一丝窃喜,盼望一切只是邸报虚言的一段空文,是她凄恻幻想的一场悲痛噩梦,梦醒后,一切一如从前,赵玉衡会回到她的身边,痴心待她一如初见。日暮黄昏时,她终于难掩心中疑惑,来到王府朱墙一隅侧耳倾听府邸中隐约传来的渺茫人声,然而这一举动,结局却只令她愈发痛彻心扉。在朱墙角落的一株芙蓉花树旁,她终于证实了之前的传言――容亲王今日奉诏成婚,迎娶柱国公之女萱缡郡主为妻。她拊手抵在朱漆红墙上,细细聆听府门内朦胧恍惚的驿动,自恍惚的人语声中隐约可以闻见一对新人在行新婚合卺之礼,是玉衡与他的新婚妻子在行新婚嘉礼饮合卺酒无疑了,却不知今日他为何没有出府亲迎妻子,又为何喜庆之日府邸中却并无喧嚣丝竹之声,然而无论真相怎样,有一件事是无容辩驳的,容亲王今日奉诏成婚了,他听从太后的旨意迎娶了将门嫡女为自己的王妃,至于她这叶沧海浮萍是永远没有机缘走进王府,做他的妻子的。她怆然凝望红墙边落英飘飖的芙蓉花树,清秋时节,秀逸挺拔的芙蓉花枝上已綻出一蓬蓬暄妍多姿的粉白花蕾,花树梢头朵朵玉芙蓉凌寒立在秋风里,仿佛伊人秋水一般窥探墙内风光,此时她却比不得这枝头花儿可以窥见粉墙内的风景,他们今世这一场悲痛无常的孽缘终究要被尘世的重重屏障,千山万水相阻隔。这一时她冷若冰川的心扉剧恸不已,身子好似因风飘飖的花枝轻轻震颤着,苍白憔悴的面颊紧紧依偎着琉璃粉墙,孱弱的身躯沿着粉墙坚锐的棱角缓缓滑下,在琉璃粉墙上擦出一道绯红血迹,这一瞬时她心间痛楚难当,面颊血泪斑驳,泪雨淋零倾听着粉墙内恼人的丝竹声,在此时她魂牵梦萦的红尘知己也许正在花厅中与别人深情依依,互许海誓山盟,也许他决计无法想到,在琉璃粉墙外尚有一人带着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在痴痴等待他。
      她终于心灰意冷,怆然离开灯火辉煌的容熙王府,走向夜幕黯然的远方。是夜,她在御街尽头幽寂的小山岗上枯坐一宿,在清幽山麓处隐约可见小山旁御街灯火璀璨,花动朱墙,月明绮户,俨然一片繁华清明的太平景象。然而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皆在人家院中,她的生命中只有漂泊无常,辜负背弃。
      次日清晨,天空彤云漠漠,冷雨潇潇,她心如死灰踉跄下山,趁着行人萧疏之际踏入久违的王府,想要在生命弥留之际最后相看一眼红尘知己日日生活的地方。来到王府假山后,她终于窥探到昨夜在琉璃粉墙外凄伤幻想的景象,前夜花烛之期,容熙王府一改昔日的素雅寥落,焕然换上璀璨新颜,府苑内雕栏玉砌,流光溢彩,一夜烟火迷离,金阙生辉。她隐匿于一座奇巧假山之后,观望潇潇秋雨中步履匆匆的行人身影,却猝不及防地瞧见赵玉衡与他新婚妻子萱离郡主的身影,她自假山的萧疏罅隙中凝眸窥去,只见萱缡郡主牵着他腰间的缡佩漫步雨中,赵玉衡双手抚掌成盖撑在郡主头上,形容极尽缱绻温柔,萱缡继而展袖为他拭去额间雨珠,二人目光相对彼此相视一笑。这样的温柔怜爱,她此生从未得到过,便是在往昔新婚之夜花月佳期时,亦未曾如此关怀她。她伫立在假山后,悲痛凝视着这幅秋光缱绻两情依依的温柔画面,不由自主泪湿衣袂,枯瘦的身子徐徐滑落瘫卧在雨泊里。她终于死心,知道自己日夕眷恋难以割舍的一段情缘不过是一场笑话,前缘往事早已化作尘灰被他掷弃在尘芥堆里,只有她依然痴傻地守候。她漠然转身,大踏步归去,再没有回顾,可是造化弄人,在小园芳菲菊花丛前,却又要她与赵玉衡狭路相逢。她的神容有片刻的惊惶,屈身卧在菊丛后默然倾听着赵玉衡与萱缡郡主的私语,她自菊英的萧疏罅隙中隐隐窥见郡主斜依着赵玉衡来到缤纷花丛前,信手折下一株淡雅菊英执在手中含笑把玩。这一时,赵玉衡却默然伫立在她身畔,望着满园菊英悄然流泪,神容异常落寞。郡主轻轻拍打他肩头,他惘然转身歉然一笑,摘下一株金盏菊为她插在鬓边,彼此相携转身离去。星萝久久伫立在菊花丛后,泪眼凝眸注视着潇潇冷雨中这一幕幕温馨景象,潺潺秋雨和着苦涩泪滴浸湿衣袂,直到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在苍茫秋雨中氤氲成一对形影相守的雨燕。她心中血泪斑驳,全身僵立在雨中,身子如雨后凋花一般绵软萎靡,许久无法移动。半晌后,远方花厅隐隐传来袅绕的丝竹声,许是郡主与王爷在弹筝相和,在婉约的琴声中,她亦想起一首凄婉的歌:“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烟雨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这是从前在姑苏城七绝楼时,她时常吟奏的一首歌谣,而今置身在曲中,想起自己的凄凉景况,不可抑止地泪雨凄迷,曾经她是尘世中一株栉风沐雨的凌霄霜花,在萧瑟秋风里迎风怒放,在早年漂泊苦涩的人生里,她早已习惯了生命中所有的孤独、飘零与凄凉,然而在昔年一个风雪弥漫的黄昏,曾有一人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生命里,执着她冰冷纤弱的玉手,承诺会一生一世守护在她身旁,为她遮风挡雨,抵挡人世中种种的苦难风霜,那一时西风惨冽,素雪飘零,她的心中却溢满别样温馨,在恋人身畔,她体味到尘世中从未经遇过的璀璨阳光。可是他给予的温存终是风中昙花,憔悴易折,在经遇些许人世风波后,便会瞬时凋零,黯然飘零远去,徒留她一人在寒雪秋霜里苦苦守候,忍受痛心彻骨的相思折磨。她在冷雨凄风中苦涩吟哦:“重到旧时烟雨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而今重临旧地,却只瞧见他时时依偎在别人的身畔柔丝脉脉,两情缱绻。在潇潇冷雨中,他永远不会再回首给予她一个眼光,缥缈往昔恍如一剂穿肠毒药裂蚀她的心腑,只余袖口些许香寒,暗示着美好往昔早已飘零远去。‘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而今承诺守护她一生一世的惜花人,正伫立在秋雨中为别人簪花,而她的宿命便如秋水的一株风荷,化作风中的片片飞絮,浸着无尽血泪,零落成泥。
      潇潇冷雨无情侵袭她血痕斑驳的身躯,眼前片片菊英无声拂落盈满衣袂,她在秋雨中惘然神伤,身子剧痛莫名,伫立许久后,终于难掩心中苦涩,漠然转身离去,将这尘世中最后一抹嫣嚣光华抛却在秋雨尘埃中。秋光脉脉,淫雨霏霏,她强忍着疼痛欲裂的残躯奔走在茫茫烟雨中,仿佛啼血的杜鹃凄迷滑翔在潇潇风雨里,试图用尽生命的力量逃离这菊英缤纷的空庭,悲痛苦涩的尘嚣,怅然来到一片萧索桃花林旁,回首望去,苍茫御街上的那一片玉楼金阙已渐渐消逝成一抹玉霭微尘,眼前黄叶萧萧,平林漠漠,秋水潺沅萦绕桃林孤村。她落寞斜依在一株枝影萧疏的桃树旁,不可抑止地泪零如雨,因适才在雨中悲痛奔走太久,牵动了身躯的剧烈震颤,此时只觉得腹中剧痛难当,赢弱的身躯恍如遭遇千万道荆杞的辗折一般痛楚莫名,在噬骨的疼痛中,蓦然瞥见月白罗裙下晕染出一片刺目的殷红,她心中苦涩莫名,惊恸道:“莫非这孩子此时要着急出世了么?”
      摘胆剜心地痛楚如潮水般侵袭她枯瘦孱弱的身躯,罗裙处鲜血涔涔,她用尽生命的力气稳住桃花枝干,试图强撑着残躯伫立在雨中,却终究难掩身躯的剧痛,在坚守须臾后,终于心力交瘁憔悴瘫卧在血泊里。
      潇潇冷雨无情侵袭她痉挛柔弱的身躯,她恍如一脉枯死的雨蝶沉寂瘫卧在雨泊里,久久无法移动,任由沁凉秋雨潺潺划过她苍白如死的面颊。她孤卧在雨中黯然神伤,泪雨飘零,神思萎靡如风中飞絮,在恍惚的意识中,隐隐察觉有温热的液体和着飘潇秋雨潺潺流过枯瘦的身躯。
      剧烈的痛楚汹涌如刀光剑雨般寸寸刮过心腑,她在雨泊中瑟瑟颤抖,疼痛蜷缩成一团,恍如吐尽一生苦丝,黯然伤逝的一只寂寞蚕蛹。淅沥秋雨无情敲打她流尽一生血泪的寂寞残躯,这一时她萎靡的身躯已因着长久抵御身心的剧痛而绵软憔悴不堪,寂寞漂泊在雨中恍如濒死的一只秋蝉。
      她孤独瘫卧在雨泊中,形容枯槁如暮春伤逝的梨花,因失血太多,孤虚柔弱的身子蜷缩在雨中毫无止歇地瑟瑟颤抖,阵阵剧痛片刻不息蔓延过四肢百骸,全身疼痛如绞,仿佛在柔弱残躯上隐藏着一只犀利的神手要将她本已憔悴不堪的身躯撕碎成片片齑粉。在如炼狱一般的痛苦炙熬中,她艰难挨着寸寸心如刀割的悲痛时光,在遭遇过整整一日辰光的痛楚炙熬后,她已经心力交瘁,形容疲惫不堪,腹中孩儿却依旧没有平安降生。她知道这是自己此生难以泅渡的一场生死劫,她与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一般,命运苦厄,今生势必要命丧这场秋雨之中。她强撑着气若游丝的残躯睁开萎靡的双眸相看最后一眼这尘世中的暮雨秋光,眷恋凝望着潇潇暮雨中的烟村晚景,瞬时泪零如雨,心中苦涩酸楚,悲痛莫名,在摘胆剜心的剧痛中,她想起娘亲,想起赵玉衡,心中溢着些许甜蜜,些许辛酸。娘亲过世已久,她孤自一人栖居在冢中寂寞了那么多年,一定很喜欢自己的孩子可以前去陪伴她,想到这里,伤痕斑驳的心扉泛起些许柔情。她继而想到赵玉衡的冷漠绝情,他可以薄情如斯,将前尘往事尽数抛弃,在自己病入沉疴,行将面临生死危难之时,安之若素地迎娶将门嫡女为妻。曾经他以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温柔绮梦哄骗自己坠入瓮中,让自己待他用情至深,一生难忘,他却只是把她当做是一只天真无邪的磨合乐,执在手中把玩的腻烦了便轻易地掷弃。念及此处,不由自主地泪雨凄迷,唇角轻扬涩然惨笑,苦笑自己的愚痴傻气。此时她满身的血泪已经尽数流干了,只余苍白如一张素纸的寥落残躯,熹微秋光掩映着她灰败憔悴的容颜,依约可见她的神容苍白如槁玉,罗裙处红雨斑驳,身躯痛楚欲碎,然而面对这一切的痛楚磨难她却束手无策,恍如秋霜中濒死的蟪蛄,萎靡瑟缩在雨中,任由风刀剑雨千刀万剐的凌迟。她仿佛一脉伤逝的蝶蛹蜷曲在雨泊里,单薄的身躯痛楚震颤着恍如秋霜中濒死的微薄蝉翼,在噬骨的疼痛中,终于丧失最后一丝力气,再无法动弹,只余飘萧秋雨衔来声声微弱的□□。她在淅沥秋雨中惆怅,凄涩道:“难道这孩子注定命苦,竟不能有幸来这尘世中相看一眼便夭折了。一切皆是我的错,是我耽恋红尘情爱,轻信人言,最后被无情抛弃,惨死雨中也是必然的结局,何苦要连累孩子?”她心中苦涩无依,泪雨凄迷,蜷曲在雨中毫无止歇地痛苦□□。在悲痛惘极之际,她只想用尽生命的力量护住孩子,为今之计,只有舍命保子,曾在一个暮春的黄昏,她被赵玉衡狠心抛弃之时,早已不欲再活着了,她可以苟活至今一切皆因无法舍弃腹中的孩儿,如今纵要她受尽苦难,失去生命也要护住幼子。她抬首凝望萧索烟村,俯身向前艰难攀行,试图行到村落前寻找善心之人拯救自己的孩子。萧萧黄叶地上浓密的荆杞辗辙过她纤弱的身躯,在纤纤玉肤上刻下道道伤痕斑驳的血迹,她却置身不顾,只想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寻到村民,挽救孩子。仿佛在炼狱中遭遇过几世轮回一般,她终于来到村落桃花溪边,此时却已经油尽灯枯,再没有一丝力气继续向前攀缘,她像是耗尽一生心血追逐红日的青鸟,此时已经流尽了血泪,精疲力竭,行将香消玉殒了。她似一枚写满一生辛酸苦涩的苍白素笺忧伤飘零在黄叶地上,阖目萎靡蜷曲在地,等待秋雨无情摧毁她纤弱的残躯,在生命最后一刻时光里,她泪雨飘零忆起自己悲苦的一生,忆起赵玉衡,那个辜负自己一世真情的男子,他此时也许正待在华丽的府苑里与自己的妻子共度花雨良宵,丝毫不会再想到她,想到此处,白日在王府中所见一幕幕痛彻心扉的景象又浮动在眼前,她惘然看见赵玉衡携着他的新婚妻子在园中赏菊,温柔为妻子簪花,留给她的只有微凉的背影。她在无尽泪雨中怅惘,直到泪水鲜血逝尽了,只留下满身满腑的苦涩痛楚。往昔她相待赵玉衡亦如那只不知疲惫一生追逐红日的青鸟一般,为他付出一生的心血,流尽了一世的苦涩血泪,他却轻易地辜负了她。或许在初相遇那一日早已注定了今日悲痛的结局,这也是她耽溺红尘情爱,眷恋薄情浪子必须付出的惨痛代价。潇潇冷雨毫无止歇摧残她沉寂的身躯,她终于再无一丝力量抵御这尘世凄风苦雨,纤手缓缓垂落,阖目昏死在雨里。
      赵玉衡自于今岁暮春时节的一个傍晚与星萝在明月岗悲痛诀别后,于自己不堪的人生早已自暴自弃,日日心如槁木死灰般如素上朝,于世事俗务皆一一敷衍应承,纵是太后钦赐的婚事也没有推却。新婚那一晚,他醉眼微醺合衣卧在锦榻上,借此躲避妻子。夜阑人静之际,终于愁丝难遣,独自来到飞彩凝辉的幽寂廊院中,对着寥落星辰,惘然惆怅,不觉泪零如雨。自从今岁离别后,他不知星萝去了哪里,她自幼飘零尘世,无依无靠,曾经飘泊流离的生命里,他是她唯一的温存与依靠,然而宿命无常,离合难定,为了护她平安,他们不得不一世别离。微凉秋夜里,不知她已流落在何方,孤饮这尘世苦酒,空受这相思鸩毒夜夜噬骨的折磨,今夕花烛佳期后,从此他便是别人的相公了,今生他们的人生再不会有交汇的辰光。
      他却不曾知道,在此时星萝正孤卧在朱墙外花树下凄恻凝望着府苑上空炫目的礼花,忍受着一生中最苦涩心碎的时光。此时他们近在咫尺,彼此目光却远隔天涯,在一丈朱墙相隔的两处相思地,他们遭遇着各自孑然不同的人生,彼此心境却是一样的辛酸凄凉。他怆然凝望幽寂苍穹中的寥落孤星,默默祈愿相期千里的红粉知己可以一世长安,却决计无法想到,这许是今生最后一次隔着红墙彼此对望,在第二日的晚间,秋雨潇潇之时,星萝已因着罹患顽疾,心中悲痛凄恻,兼之忍受生子之苦惨死雨中。应着她从前时常爱吟哦的那句诗谶:昨日黄土陇中埋白骨,今夕红绡帐里卧鸳鸯。他心中的苦涩恰如霏霏秋雨,连绵数日不绝,他很想屈从命运的安排,忘却星萝,忘却昔日悲痛的过往,开始心如槁木死灰般枯寂的人生,奈何言不由衷,现实愈是绝望,心中的思念愈是强烈。这一日黄昏,他在潇潇秋雨中赏菊,对着满天落英徘徊惆怅,却在漫不经意间于暄妍菊丛旁拾取到一只氲湿发乌的雪丝山茶花胜,他心中惊恸,拾起花胜双眸噙泪细细观赏,瞬时间昔日尘封的往事如飘萧秋雨萦绕心田。岁月仿佛回到初相遇的年月,那一时姑苏城中素雪飘零,西风惨冽,星萝所居的清芜轩中遍植了山茶、红梅,在料峭寒雪时节,满园山茶馥郁,红梅飘萧,在妖娆白雪中翩跹飞舞,像仙子的羽衣拂落凡尘,在芳菲小园中洒下阵阵缤纷的涟漪。那一时他因着罹患眼疾,兄弟罹难芦花荡边,身无所寄,只得暂寓在轩中养伤,星萝为着他的病,为着他心中的悲痛,日日受尽了苦痛煎熬,在玉雪飘零之日,更是为了舍身护他栖身雪中,忍受一日一夜的风雪侵袭。自从相识的这些年月里,他们聚散匆匆,离合无常,命运仿佛早已注定了他们今世是一对悲痛的怨侣,在遭遇人世间种种的辛酸苦厄、生离死别后却不得不一世诀别。在那些凄恻无常的时光里,星萝为他遭遇了种种生死磨难,流尽了一生的辛酸血泪,他却轻易地抛弃了她,令她一世漂泊流离,苦厄无依。他玉笋般的手掌轻轻抚上蕴满秋雨苦泪的纤薄绒花,凄恻道:“难道星萝回来过么?她为何不愿来见我,昨日是我的新婚之期,也是我一生中最悲痛苦涩的一天,她一定是在府苑中见到了令她心碎神伤的事,因此待我极度失望,纵是千里迢迢归来,也不愿再见我。”他失魂落魄奔出菊园,在暮秋冷雨中焦灼寻找星萝的身影,可是寻遍寥落的府苑,行遍苍茫的御街,却始终不见伊人的玉影。他在淅瑟秋雨中惆怅,形容落拓,苦闷无依。
      一脉纤弱的山茶花胜牵动了他对前尘往事深深的怀恋,为他苍白枯槁的人生衔来一丝微茫的希望,自那日后,他每日总要消磨半日时光奔走在京师城中,冀望他的诚心可以感动天上慈悲的神祗,令他探寻到星萝的近况。可是日复一日的苦苦寻觅,却始终不曾探寻到星萝的丝毫讯息。他心中苦涩彷徨,怅惘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知道她此时的处境一定万分凄凉,才会抛下昔日怨恨回到带给她深重伤痛的京城悄悄相见他一面。可是于她现时的苦难遭遇,他却一无所知,束手无策。在日复一日地茫然惶恐中,他夜夜魂不守舍,痛苦无依。面对寥落不堪的人生,面对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终于自暴自弃,心灰意冷,他不愿再入朝面君,厌倦喧嚣红尘,日日如行尸走肉般奔走在荒林孤村中,只愿从此隐居山野,采菊把盏,了此残生。
      这一日他在富丽喧嚷的玉京郊外寻觅到一片茂密的桃林,秋雨后的桃源静谧安详,洗尽尘嚣,他见之心驰神往,从此便寓居在桃花溪旁的一间小屋中,每日看着林中黄叶萧萧,卧听秋水潺沅。看着花溪旁恬静的村落日升月隐,花开花落,烟消烟涨。他心中一如幽寂的枯井,再没有惊起丝毫波澜,甚至于尘世生死也早已淡漠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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