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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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有一日雨过天青,层林尽染,红叶飘萧,他坐在村落花溪旁兴味索然观望着几名黄花女子在花溪旁浣衣嬉笑谈天,却意外探寻到村落中近日发生的一件凄伤的奇闻,在数日前的一个秋雨飘潇之夜,一个尚未出阁的孤女在雨中乳子,因着身旁无人照管,婴孩诞育困难,在遭遇过绵长剧烈的痛楚折磨后,最终母子俱亡,惨死雨中,在逝世前手中紧握着一枚芙蓉玉珏,却不知那名孤女来自何方,她生前遭遇过怎样的崎岖磨难,才会在夜雨中流落荒林,孤自在林中诞育麟儿,以至于芳华殒逝,命丧九泉。他心扉剧烈一颤,胸口绞痛有如火炙,身躯颤抖着挨近浣纱女,唇角瑟缩着凄声道:“姑娘这是在哪里听闻的传言,那名孤女她如今身在何方?你们亲身目睹过她在雨中乳子身亡了么?”浣纱女侧首瞧见他狼狈凄恻的模样,心中悚然一惊道:“小女只是听闻村里的大人们皆这样说,并未曾亲眼见过,听家母说有两名村中的泼皮那一日在桃林中捕鸟归来时,尚在花林尽处见过那名妊娠女子在雨中乳子悲痛死去的凄惨模样,他们还带回了女子身上的兰芷香佩,可是在第二日清晨,那名女子却离奇失踪了。村里的大人们总是臆测,在夜雨荒林中时常有猛虎野兽出没,那位在林中悲痛殁世的的少女也许已横遭野兽残噬了,那可怜的女孩儿在生前受尽苦难,死后亦不得安寝,要遭遇风雨野兽的肆虐侵袭。”他心中绞痛莫名,不由自主地悲痛伏跪在地,口中喃喃道:“是星萝,芙蓉玉珏是新婚之夜我赠与她的信物,她一直寸步不离带在身边,她有了身孕,我竟全然不知道。我如此狠心可恶,在她身怀有孕之时,竟逼迫她孤身流落天涯,独自承受漂泊流离,妊娠乳子之苦,最后更是为了我在雨中乳子身亡。如今要我到哪里去找她,老天,把星萝还给我,罪孽深重的是我,是我背信弃义,负心薄幸,狠心抛弃她,铸成一生的大错。星萝她秉性纯良,她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应当一生幸福安稳,顺遂平安。该得报应惨死雨中的人是我,让我与她交换,要我承受万箭穿心、凌迟寸磔之苦,死后亦不得安宁,只求让星萝与孩子平安活着。”几名浣衣女怔怔望着他伏在地上悲泣自语的模样,相顾尽皆愕然。一名浣衣女靠近他身畔疑惑相寻道:“公子难道与那名亡故的女子相识么?”赵玉衡悲泣道:“她是我的妻子。”浣衣女一时惊惶愕然怔在当地,继而鄙夷怒目而视道:“原来是个负心薄情郎,世间竟有你这等狠心绝情之人,将身怀有孕的妻子狠心抛弃,让她孤自流落荒林,孤身在雨中流尽血泪乳子身亡,你当真是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几名浣衣女闻言尽皆咬牙切齿,惊怒难当,执起手中木杵便向他身上招呼而来,赵玉衡受着一阵乱棍殴击,痛不欲生的心扉反而好过许多。他状若癫狂奔向桃林,全身难以抑止地痛楚震颤着,强立在林中锥心泣血呼唤星萝。像是要倾尽一生的血泪一般,他形容枯槁凄郁奔走在林中,在萧萧桃林间仓惶四顾苦苦寻觅星萝的身影,声嘶力竭呼唤她的名字。直到寒鸦归巢,月上林梢,桃林薄暮冥冥,苍茫暮野陷入一片萧瑟的宁静,此时他的呼声早已暗哑无力,全身如绵软的布絮憔悴萎靡,再无力量行走。他颓然瘫卧在地,阖目斜依在桃花枝干上悯然悲泣,他不敢再面对这繁华的尘嚣,那凡尘璀璨的灯火仿佛千万道华丽的金戟要将他伤痛斑驳的身躯片片撕碎。他知道而今所做的一切均是徒劳无益,星萝已经走了,她带着一生长憾,一世的辛酸血泪,在寂静的雨夜黯然长逝了,只留给他满腔的悲痛与一世的追悔。她是尘世中一株素雅无尘的紫丁香,寂静开在深谷里,倘若宿命可以变迁,季节拥有轮回,他宁愿今生不曾遇见她,让她静静绽放在空谷里,享受明月清风,世人称赏,一世沉静,一世芬芳,不会似如今这般受尽辛酸折磨,罹难早亡。倘若命运可以选择,他宁愿做她衣袂上的环佩,陪她一起走过千山万水,看尽尘世花光,不会搅扰她宁静的生活,亦可以时时陪伴在她身旁。
      难道今生的相遇注定只能带给她无尽痛苦,一世的辛酸么?难道今生早已注定了他是她生命中难以泅渡的一场生死浩劫,注定只能为她带来重重磨难,却不能带给她瞬息幸福么?他在萧萧黄叶里心碎神伤,茫然自凌乱衣衫中摸出一只短笛,望着天宫袅袅月华和泪吹奏一只凄婉的乐曲,在凄恻的短笛声中怀恋逝去的知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天心月圆,本是人间万家团圆之日,他却独自在这暮秋晚风里体味尘世孤凉,一曲尚未奏完,只觉得心痛如绞,胸口窒息难当,蓦然间胸间一阵烦恶,瑟瑟吐出一口鲜血。溶溶月光在他枯瘦的身躯上洒下碎玉般的柔和粼波,他凄恻抬首凝望天宫中的皎皎月华,怆然道:“我知道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不会如此残忍地对我,身死雨中,令我一世悔恨。我今生别无所求,只求今世让我见你最后一面,余生岁月你要怎样惩罚我,我都欣然领受。星萝,我求你给我一丝希望,让我找到你,即便是死,即便永受地狱无间轮回之苦,也要让我知道你在哪里。”这一晚他卧在萧瑟冷风中凄郁怅惘,一夜辗转难眠,至第二日晨曦,秋风惨冽,黄叶飘零,他鬓生霜华昏晕在萧萧黄叶地上,待迷蒙醒来时,只觉得心境迷惘,神思恍惚,浑然忘记自己姓名,亦忘了身在何方,只依稀记得有人在他耳畔说过,一名孤女遭遇到薄情郎的狠心抛弃,在雨夜中流落荒林,孤自在雨中乳子,最终没有逃过厄劫,凄惨身亡。这责凄伤的故事似道道芒刺在他脑海中日夜回荡,如千万道荆杞深种在心里日夜攒刺他本已伤痕斑驳的心扉。他在寂寞桃林中浑浑噩噩地游走,沿着花溪行到桃林尽处,他听闻星萝是在那里罹难身亡的,行到花溪湖畔,只见流水潺沅环抱孤村,墟里炊烟袅袅,却丝毫寻不见星萝的片丝身影,他凄郁仰望浩渺苍穹,悲痛祈愿道:“老天,求你让我尽快找到星萝,即便她已不在人间,也让我见一见她逝去后冰冷的躯骸,让我有幸抱着她的尸骨一同被葬入墓穴。”他心中尚存万一的念想,盼望村民们竞相传言的那名孤女不是星萝,然而须臾后发生的一幕瞬间打消了他所有的疑惑。行到桃花溪畔,他只觉得腹中饥渴难当,便俯下身来卧在溪边掬水而饮,在饮水之际,蓦然瞥见潺沅秋水畔闪过一丝耀眼的光芒,凝神细瞧才知是一只流光潋滟的芙蓉美玉,他心如刀绞俯身拾起玉珏,那一枚流光溢彩的芙蓉美玉触手温润无瑕,在玉珏中心镌刻着‘翌辰’两个飞白小字。他手掌颤抖着抚上玉珏中细小的铭文,瞬时泪零如雨,这是新婚之夜他亲自镌刻在玉珏上的小字,他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美玉上赠与她,期望这枚玉珏可以时时伴随在她身旁,只当自己在时时陪伴她一样。可是如今美玉遗落荒潭,玉珏的主人却不知身在何方。他确信星萝在近日曾来过此地,难道确如村民们所言她在雨中不幸罹难身亡了么?他心中痉挛疼痛如绞,目光惊恸得几欲要滴出血来。那玉珏流动的光华如潋滟刀光寸寸刮着他枯瘦颤抖的身躯。他泪雨凝眸仰望浩淼苍穹,全身痉挛痛楚的难以伫立,俯身瑟缩着跪在林中,口中一刻不停地苦涩絮语道:“星萝,星萝……你回来,该死的人是我,是我……”他全身痉挛瑟缩着俯跪在林中悲泣,神容狼狈,状若癫狂,神思恍惚浑浑噩噩行到花溪孤村中,逢着村民便走近前去打听:“你见到星萝了么?你见过我的妻子么?”然而每一回得到的回应总是失落,他恍惚的意识中总不愿意放弃期望,依旧日夜不息地在村落中苦苦探寻她的讯息,仿佛这是生命中唯一的事。有时独自望着彤云缥缈的苍穹,悄然伫立半晌,苦涩呓语道:“天要下雨了,快救星萝,救孩子,星萝她没有死,她只是躲起来了,她痛恨我,不愿意见我。”等到夜幕降临,便孤卧在桃林中忧伤地吹笛,曲音凄婉,和着一轮明月缭绕在村落的上空,带给古朴村落无限凄美的遐思,夜夜如此。直到夜阑人静,他十分困倦了,便合衣卧在桃林黄叶丛中,倾听林间声声孤鸿的哀鸣,忧思难遣,悄然流泪。
      在旭日东升的早晨,在寒鸦归巢的傍晚,人们总可以看见一位落拓公子游走在村落花溪桃林间向过往百姓苦苦探听他妻子的讯息。百姓们皆言,近日村落里来了位痴傻相公,日日夜夜在寻觅他走失的妻子,失去的孩子,风雨无阻。
      有一日西风萧瑟,秋意阑珊,在静谧安详的村落里倏然再也没有瞧见那名落拓公子的身影,村民们相互唏嘘一阵,纷纷臆测着或许他已经离开了,或许已经死了,反正是个痴傻狂人,并无人在意他的身世与结局。
      赵玉衡日日痴痴癫癫,不饮不食游走在花溪村中苦苦寻觅星萝,最终未果,终于在一个风雨晦暝的黄昏,筋疲力竭,昏晕在潺沅溪水旁,待到迷蒙醒来时,发现自己栖身在一名香药小贩家中。小贩的浑家侍奉他饮水,食粟,在他身畔柔和探寻他的出身遭遇,相询他怎会流落到这里,他的妻子与孩子是如何走失的?赵玉衡对于这一切问话只以沉默作答,孤卧在床榻上一刻不停地苦涩呓语道:“他们都告诉我星萝在雨中身亡了,我总是不相信,我日日夜夜苦苦寻觅,可总是找不到她……天又下雨了,我要去救她,我不能让她与孩子在雨中死掉,用我的命与星萝交换,让她与孩子平安活着。”他喃喃重复着这一段忧伤的言语,像是个彷徨无依的孩子,日夜不息做着悲痛的噩梦。妇人含泪悄悄出门,在青石阶上与良人私语,道:“这位公子的情状与村首鳏居的俞伯的模样倒是很相似,俞伯一生贫苦,在年轻时也曾娶过妻子,有过一双孩子,然而后来妻子与幼子相继离世,只留下一个赢弱多病的女儿与他相依为命,从此他便渐渐疯了,那俞伯的女儿在前几日也不幸因病亡故,留下老人一人鳏居,处境更加凄凉。俞伯一生善待于人,从未做过恶事,却没想到造化弄人,在耄耋之年竟落得个晚景凄凉的光景。数日前我还曾见过他从桃林花溪边带回了一个在林中乳子身亡的女子,那名亡故女子的生平遭际想来十分可怜,正值芳菲年华却因乳子罹难而死,不知她生前遭遇过怎样的痛楚磨难,许是被恶人欺侮了,许是遭遇到薄情郎的狠心抛弃,才会在夜雨中流落荒林,在林中孤身乳子,以至于不幸罹难,芳华早逝,我尚见过她逝世时的惨痛模样。俞伯将那苦命女孩儿冰冷的身子带回家中,等待她的亲人前来认领,焉知道天道无常,祸福难定,两日后,俞伯那经年赢弱多病的女儿也不幸殁世了,痴颠的俞伯将他那红颜薄命的女儿葬在梨花冈上,卧在女儿墓前悲痛哭了一宿,从此越发癫狂了,乡中百姓怜他悲苦,为他送去许多衣食,俞伯女儿入葬的第二日,我前去探望他,意外发现那名在林中乳子身亡的女孩儿也离奇消失了,待欲向俞伯打听那位姑娘的踪影,奈何俞伯痴痴癫癫,只会含糊其辞地应答道:女儿葬下了,女儿葬下了……我瞧见在俞伯女儿的墓前立着两座墓碑,一座写着女儿的姓名,另一座乃无字之碑,因此猜测那位苦命的姑娘已经被俞伯葬在他女儿的墓中了,那座无字之碑乃正是为那位红颜薄命的女子所立。俞伯因生平遭际悲苦,妻子儿女相继早亡而痴癫,却不知这位公子平生遭遇过怎样的伤心事,怎会如此癫狂。”赵玉衡走下草榻,痴痴伫立在青石阶旁倾听着妇人与良人间的私语,蓦然间听闻星萝已被葬在梨花冈的事,心中血泪上涌,心中仅余的一丝希望瞬时化作灰烬。他全身战栗着行到妇人身旁,哽咽相询道:“夫人真的见过前几日有人从溪边带回一个女子么?不知那位女子她如今身在何方?”妇人疑惑看着他,道:“俞伯前几日带回的那名女子她当时在花溪旁已经亡故了,俞伯将她带回家中,等待她的亲人前来认领,可是苦候几日,始终不见有人来寻她,于是只得将她葬下了。那位苦命的女子像是外乡人,村中人皆不认得她,因此便在她的墓前立下了一块无字碑。”赵玉衡悲切道:“她的墓在哪里?我要去寻她。”妇人怜惜瞧着他惊恸颤抖的身子,疑惑道:“相公难道与那名在桃花溪旁罹难亡故的女子相识么?”赵玉衡苦涩道:“我们曾经拜过堂,成过亲,她是我的结发妻子,可是我薄情无义,最终抛弃了她,牵累的她孤身远走天涯,流落异乡,在荒林中独自乳子,最终罹难身亡。是我对不起她,倘若她已不在人世,我只求可以立时死了,与她同葬在墓穴之中,来弥补心中的愧疚。”妇人愕然望着他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纵是痛彻心扉,复有何益?当初你分明知道她是你的妻子,且有着身孕,为何还要狠心抛弃她,以至于造成今日的悲剧。”赵玉衡苦痛无依道:“这件事我愧悔已极,只求夫人您告诉我,她的墓穴在哪里,我很想去找她。”妇人道:“我不曾见过她的墓穴,只瞧见俞伯女儿的坟前多了一块无字碑,那名在花溪边罹难亡故的女子确是由俞伯带回家的,因此料想那位苦命的女子定是被他葬在女儿的墓中了。”
      妇人怜他悲痛癫狂,最终带他来到一座松柏累累的荒芜山岗上,在小山低洼处两棵梨花树旁,他终于见到一座凄清苍凉的魂冢,在魂冢前立着两块石碑,左侧一方石碑上书着亡女的生平年岁,右侧的墓碑却寥落无文,他锥心泣血奔到石碑旁,手掌颤抖着抚上那块无字碑,像是承受不住深重的苦难一般伏地悲泣。在这一时,数日飘零沉痛的心扉终于寻觅到停泊的渡口,他瑟瑟卧在落木萧萧的苍凉魂冢旁,情难自抑地悲痛啜泣,仿佛啼血的杜宇,要声声啼尽心中的血泪。他双眸红肿泣血,面容苍白枯槁,仿佛荒冢间飘零摇落的辛夷,眷恋依偎在冢前,希冀可以立时化作一抹云烟与墓中主人同葬在一起。他蜷缩在冷风里瑟瑟颤抖,双眸泣血望着碑冢,难以置信冢中伤逝的女子便是星萝,昔日一幕幕缱绻温柔的情景如一场华胥清梦点点浮动在眼前,她曾待他用情至深,怎会忍心舍却他一人在尘世孤月冷风里忍受夜夜相思之苦。他孤虚寥落的身子扑在冢上,双手瑟缩着拨开冢上尘土,试图看清冢中主人面目,在这时倏然一双沧桑枯瘦的手掌钳住了他颤抖的臂膊,他愕然转首回望,蓦然瞧见一位鹤发苍颜的老翁伫立在自己面前,老翁神容凄苦,面目苍惶凝望他,枯纹斑驳的手掌用力遏住他颤抖的臂膊,口中喃喃悲泣道:“不要动我女儿的魂土,不要再伤害她,她一生苦难多磨,红颜薄命,如今葬在冢中,你便让她安息吧,不要再打扰她。”赵玉衡默然凝望衰颓凄伤的耄耋老翁,猜测他便是妇人所言的俞伯,蓦然恍如枯木逢春一般伏跪在地央求道:“恩人,求你告诉我,我的妻子她没有死,她依然好好活着,你告诉我……”老翁道:“我并不认得你的妻子,她是否活着,我怎会知道?”赵玉衡道:“老伯前几日不是从溪边带回了一个因乳子昏迷的女子么?村民们都说她早已亡故,被你葬在女儿的墓中了,我一直不相信,一定要拨开坟土看个究竟。求老伯告诉我,那名女子她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平安活着?”老翁道:“我并不曾带回什么女子,这坟滢里葬下的是我的女儿,你不要再伤害她。女儿自幼赢弱多病,长年缠绵病榻,这一段时光里,我一直寸步不离留居家中照看她,哪里有余力去照管别的女子。”赵玉衡终于灰心,喃喃道:“你也不曾见过她,那么如今她究竟流落到何处了,我又该到哪里去找她?”他自知老翁与自己一般痴痴癫癫,心中日夜所念只有他的女儿一人而已,于世间万事皆毫无知觉,每日浑浑噩噩,自己做了何事,心中也不是很清楚,纵是带回星萝,亦无法告诉他。村民们竞相传说的定非虚言,难道确如人们所言,星萝她早已亡故,被葬在冢中了么?他凄恻望着魂冢,一颗心如冢前伤逝的菊英,片片剥落,化作尘灰,他身无所寄,只想立时长眠冢中,长伴星萝。从此以后,他日日夜夜守着荒冢,再不曾离去,过往的村民遇见他这副狼狈痴颠的模样,总要闲言絮语一番,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日夜不饮不食,痴痴守着荒冢。有善心的百姓怜他悲苦,每日途经此地,总要为他留下些许衣食,奈何他万念俱灰,只一心求死,于世事万物皆浑不在意,于村民所施舍的衣食亦未曾动过分毫。人们都说他的妻子不幸亡故,从此他便痴傻疯魔了,与村上的俞伯一般。一日黄昏,秋风萧瑟,数点白鸥栖居梨花树上,惊得满枝秋叶漱漱拂落荒冢上,两名妇人采药归来路过冢前,远远地瞧见荒冢枯叶萧萧,赵玉衡萎靡卧在荒冢边,不禁掩面拭泪道:“俞伯一生为人良善,却不曾想到平生遭际竟这样凄苦,身边亲人相继离世,只留下他一人在世间孤苦无依,艰难度日。几日前,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女儿不幸离世后,他悲痛惘极,一心只想跟随自己女儿一起离去,后来他悲痛葬了女儿,卧在女儿冢前一日一夜不饮不食,痛不欲生,眼见生命去日无多,便在女儿的碑冢旁立下一块无字碑,等待自己殒命后与女儿合葬在冢中。他虽然神志痴颠,然而却生着一副侠骨柔肠,多日前,我还曾见他在村首花溪旁救下了一个在雨中乳子昏迷的姑娘,那位姑娘当夜在俞伯家中诞下一子,第二日晨曦时分便拜别俞伯冒着冷雨带上孩子离开了,我曾经向俞伯打听过那位姑娘的来历,可俞伯对此事始终讳莫如深,不愿向我吐露那位姑娘的出身遭遇,我料想许是那位昏迷雨中的女子平生遭际凄苦,在碧玉年华中不幸遭遇到恶人欺侮了,未曾婚配便诞下一个孩子,经受不住世间流言蜚语,因此央求老伯不要对旁人说出她的出身来历,那位姑娘想来生平遭遇十分悲苦,妊娠九月身旁却无一人照管她,要她在夜雨中孤身流落荒林,独自一人在林中乳子,以至于痛苦昏迷在雨中,若非俞伯相救,只怕那可怜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殒了。姑娘在俞伯家中平安诞下一名男婴,因着不愿牵累老伯,第二日拂晓十分便抱着孩子离开了,我尚见过她冒着潇潇冷雨落寞离开的背影,她并不是村中人,我不知她来自何方,亦不知她将要去往何处,只依约从她短暂的遭遇中知晓她是个命运凄苦的孩子。”
      赵玉衡奄奄一息卧在荒冢旁侧耳倾听着两名女子絮语闲话,仿佛在苍茫冰山中寻觅到一株圣洁雪莲一般,心中生出一丝温暖,一瓣心香,他喜极而泣,苍白失血的嘴唇喃喃絮语道:“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她向来温柔善良,待我情深义重,不会忍心抛弃我孤身远去,留下我一人在尘世间痛不欲生,她为我诞下一个孩子,可是为何不愿意让我知晓她与孩子的行踪,让我照顾她们。她如今的处境一定十分凄凉,贫弱多病,孤身一人带着孩子流落异乡,孤寒无依,我是她的相公,可我却未曾照顾她一分一毫,更是为她带来重重深重苦难,倘若命运眷顾,让她回到我身旁,我一定不会再狠心将她推开,我会一生一世永远守护在她身旁。只要她依然平安活着,纵然走遍天涯海角,踏遍红尘白浪,我也要寻她回来。”他身形狼狈踉跄走下山岗,返回汴京城御街上去整装歇宿,孤独伫立在街前一株枝叶葳蕤的苍翠梧桐树旁遥望华丽府院,仿佛触摸着前生的梦境一般,心神恍惚迷惘,垂首默然幽思道:“我已失踪多日,此时倏然回府,定会让郡主及府中众人讶异悲伤,并竭力阻碍我再次远行,此刻我心中只有星萝一人,一心担忧她与孩子的生命安危,哪里顾及的上旁人。”想到此处,于是当晚便在御街上寻觅到一处简陋邸舍打尖歇宿,至第二日晨曦,匆匆向店家采置了一匹白马、几套便装便欲整装远行。他料想星萝此时若还活着,一定不愿意再停留在汴京城这一片伤心之地,天涯茫茫,她也许正带着幼子流落四方,也许已返回姑苏城清芜轩中,过着心如死灰般清寂的人生。而今只得盼望天意眷顾,让他们有幸相逢。他打马走上御街,穿过热闹喧嚷的玉京市集,来到汴河渡口处,欲渡一叶扁舟沿京杭运河返回姑苏城去寻觅星萝。
      时值孟冬时节,运河渡口小舟密集如蚁,画船锦绣,彩缯飘摇,京师商旅牙人于每日晨曦时分常常云集渡口,采置冬季佳品,以备冬至佳节之时,京师百姓过节之用。赵玉衡穿过货船来到汴河边,雇了一艘轻浅小舟便欲往姑苏城疾行而去。渡边长风浩浩,秋水苍茫,赵玉衡乘渡小舟如一只白鸥疾行在浩渺烟波中,遥望汴河两岸,只见远处山郭暮山横翠,残叶飘黄,素景楚天,萧瑟凄清。扁舟渐行渐远,渐渐地,渡口边那密集的画船雨轩已消逝成苍茫烟水中的一抹剪影。湍急秋水推送一叶孤舟匆匆离去,湖面风高浪急,他心境迷惘忐忑,不知前途未来会是怎样的结局,亦不知这残碎潦倒的人生还将遭遇怎样的风波厄运。正是江头未是风波恶,人间别有行路难。他一路辗转漂泊,历尽风霜,在历经半旬时光后,终于回到凝聚他一生相思血泪的姑苏城。在姑苏城桃花渡口泊船登岸后,便欲前往山塘街清芜轩中去寻觅星萝的下落。他打马走过青石长街,走进熟稔的巷陌,望着人间冬月里的萧瑟晚景,心中万分凄郁。他犹记得初次踏上这一片小城也是寒意萧瑟的冬雪时节,自从去岁冬月在七绝楼与星萝初相遇至今已有一岁时光,在这短暂的一年岁月中,他们彼此携手历经过多少人世沧桑,生死无常,仿佛在苦涩人生中遭遇了一场又一场的人世悲歌。而今重临旧地,风月依旧,而人事全非,想到此处,双眸禁不住泪意涔涔。他的只影飘零在寂寞长街上,焦灼转过街角,痴痴寻觅旧时的屋舍,像一只忧伤的雨蝶飘飖在花间痴痴寻觅它前世的精魂一般,心境茫然忐忑。仿佛已走过几世轮回一般,在历经重重辗转,他终于见到一方残荷飘萧的清寂荷塘,荷塘尽处横亘着一座萧疏院落,他下马越过荷塘,走进旧时年月中星萝长居的清芜轩门前,轩宇门扉紧掩,粉墙苔痕斑驳,仿佛已久无人居,他站在门扉前怔怔默然半晌,心境苦涩无依,凄然道:“星萝她不在这里,她始终不曾回来过,也许她早已料想我会寻到这里,因此她宁愿带着幼子飘零天涯,无家可归,也不愿回到清芜轩中,为了今生不再见我。”他双手抚上芜痕斑驳的陈旧朱门,用力撞开门扉,回到旧时廊庑之中,此时清芜轩已荒芜日久,轩中芜草弥漫,燕鸥成群,小园杂花生树,落英点点,浑无昔日满庭芳菲,幽静典雅之景象。唯有院宇东栏几株山茶在萧瑟寒雪时节依旧开得馥郁喧嚣,他苍白消瘦的手掌抚上山茶花苞纤润暄妍的花蕾,依在花间回首悠悠往事,不禁泪零如雨。在这一时,芳菲小园中山茶馥郁,红梅飘萧,岁月仿佛回到初相遇的年月,星萝镇日长居在轩中,日日形影不离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病躯,采香莳花引他欢颜。他泪眼朦胧凝望东栏山茶花丛中芳菲馥郁的绚丽景象,心神恍惚迷惘,在迷醉的花香中仿佛又看到当年她伫立在红梅花树下翩跹飞舞的婀娜身影。而今小园芳菲依旧,却已物是人非,在寥落院宇中,他再也寻觅不到故人的玉影,唯有孤鸿寡鹄长日栖居院中。自那日后,他日日守候在小院中,盼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日星萝会带着孩子回到轩中。镇日寂寥无事,便长居院中侍奉花草,幻想等待星萝归来那一日,看见满园芳菲锦绣,心中一定十分欢喜。然而时光悠悠逝去,伊人却终未归来,他幽居在清芜轩中苦候数旬时光,始终未见星萝归来的身影,只得悻悻而去。回到汴京城中,恰逢晚冬寒雪时节,京师瑞雪飘零,西风惨烈,遥遥望去,玉京一片粉妆玉琢,雕栏玉砌,琼楼玉宇,如诗如幻。赵玉衡悄立宣德门前回望身后的暮雪千山,澹澹湖泊,殷殷幻想着星萝倏然归来的美好景象,心神恍惚迷惘,久久不愿离去。自奉诏成婚至今,在苦苦寻觅红颜知己的这一场风尘苦旅中,他历尽人间生离死别之苦,历经重重风雪磨难,此刻重回京师,早已满目沧桑,心力交瘁,惘然回到王府后,便自此大病了一场,日日缠绵病榻,神志恍惚,憔悴支离,几日后,已经形销骨立,无法正常行走了。稍许清醒之时,便痴痴望着窗外萧索冬景,泪雨凄迷,心境无限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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