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金匮盟约


      马车疾驰在车马粼粼的御街上,须臾时光以后,二人在御街转角处一处简陋邸舍门前分别,赵玉衡目送星萝的倩影走入邸舍后,便匆匆上马控辔急向南薰门驰去。他与今朝官家情谊深厚,在幼年时曾常伴今朝官家左右陪伴其读书,习字,击剑,骑射,时常在宫苑中相携相伴,一起吟诗会友,游园作画,彼此情同手足,引为莫逆之交,寻常相见时,官家时常以兄长相称,自赵玉衡领旨南行剿匪至今,兄弟二人已有数月未见,此时倏然接到圣上手谕,想到顷刻便可以与义弟相见,心中神泽气愉,不胜欣喜,于是催马疾驰,过得须臾时光,已行至南薰门外玉津园朱粉宫墙正门前,他于门外缓步下马,将白马系在宫墙门外一株梨花树上,便匆匆行至门前向大门侍卫请求相见官家,侍卫闻言入内相禀,片刻后,赵玉衡接到诏令入内觐见官家。他恭谨相随在侍卫身后,走入嘉木繁翠,山灵水秀的玉津园,穿过清幽松石小道,越过芙蓉沼,来到园中东首一方白梅林中,悄然站在一名大内侍监身后,见侍监陆云松正陪伴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在梅花树前赏景作画,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双目炯炯,面容白皙,身着紫藤色墨竹窄袖皂罗衫,玉带束发,仪容甚为俊逸儒雅,此时正伫立在斜阳霞辉中,手握朱漆彩笔,临风花树前,笔若潺湲秋水行走在素白宣纸上描绘一幅宫苑斜晖落梅图。面前喧嚣梅花枝上几只猴子正顽皮地躲藏在梅树虬枝中嬉闹攀缘,摧折一树寒梅在冷风里飘飖零落,纷飞如雪。这俊逸儒雅,英气勃发的少年却非寻常皇室子弟,乃正是于明道元年初登大宝,执掌璇玑的今朝官家仁宗皇帝赵祯,赵玉衡伫立在官家身后,见他正意趣盎然地凝神作画,不便相扰,只好恭谨站在身后等待诏命,陆云松侍立官家身旁,目光瞥见身后的人影,转首凝眸细瞧一番,见赵玉衡已端庄侍立在身后,欣喜道:“王爷回来了。”赵祯闻言惶急放下手中彩笔向背后瞧去,见赵玉衡已风尘仆仆归来,此时正悄立身后全神贯注地瞧着自己挥毫作画,一如从前的温馨和暖,只是面容憔悴清减许多,眉宇间亦添了少许风霜之色,他欢欣怡悦奔上前去握住赵玉衡一双玉笋般的手掌道:“大哥,今日你终于平安回来了,数日前我曾接到一封平江府知州的奏疏,上言你在姑苏城外遭遇到一帮匪徒的戕害,下落不明,我听闻十分忧心难过,先后调遣了几队大内禁军到姑苏城外芦苇荡一带去找寻你,可是杳无音信,我为此日日忧心如焚,坐卧不宁,只祈愿你能够平安活着,天可怜见,今日大哥你终于平安回来了。”赵玉衡跪伏于少年身前拱手道:“臣无能,辜负陛下所托,在姑苏城中因轻信人言,误中匪盗奸计,致使盐贩匪徒逃逸,账册丢失,累及数名官差兄弟在芦苇荡丢了性命,罪不容诛,请陛下责罚。”赵祯牵紧他的衣襟,温煦道:“快起来,朕都没有怪你。”他有如冬日夏云一般望着赵玉衡道:“有关盐商匪盗肆意戕害大内禁军之事,朕已经下令刑部侍郎及平江府知州严厉稽查此事,不日便可以将罪犯缉拿归案。”他牵起赵玉衡的袖襟道:“大哥随我入前方缥缈阁中再详谈吧。”于是相携赵玉衡走入缥缈阁中,站在镂云雕花窗槛前徘徊忧思道:“朕明白此事罪责不在大哥,只是朕登基时日未久,如今朝中一切大小政务皆权从母后及几名宰执作主,近日宰执丁谓及曹尚书上了几封奏疏,要朕为此事严厉问责于你,他们二人向来深得母后信任,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且党羽颇多,这一次他们抓住了把柄,意图借此事要朕严惩于你,朕心中十分为难。”赵玉衡道:“丁相国与曹尚书皆是为陛下江山社稷思虑,此事臣罪责深重,虽一死难赎其过,盼望陛下不必在意与臣的手足之情,一切依照律法行事。”赵祯温煦一笑道:“朕已经为大哥反复思量过,自今年秋日始,河北一直闹水灾,尤以河间府一带灾荒甚为严重,几月前朕已经诏令工部侍郎领命钦差大臣携几位工部郎中与一队大内亲军前往河间府修筑堤坝,治理黄河水患,并运粮赈济灾民,只是如今成绩了了,收效甚微,而今黄河水患虽得以整治,不再肆虐人间,然而根据朕所遣出的监察密报,河间府一带大批灾民依旧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在寒冷冬日里流落荒野,啼饥号寒,衣食无着,朕料想定是前往河间府一带施政的官吏贪墨之故,以至于赈灾粮款不能及时发放到灾民手中,才致使灾区哀鸿遍野,百姓民不聊生,朕仔细思虑,想让你领京师都察一职前往河间府监管灾粮发放,洪灾区民居重建之事,朕尚年幼,初登皇位,朝中诸事皆由母后及几位宰执摄政主事,朕手中并无实权,身边亦无朋友,如今满朝文武,朕可以信赖之人就只有你了。此事关乎社稷民生,大宋国运,关系重大,所以请大哥后日一早便领命上路吧,也可避免留在京师遭遇那些奸滑小人的寻衅打击报复,等待事成之后,朕料想那些刁滑小人再也没有借口去寻衅要朕惩治你了。”赵玉衡道:“臣领命,谢陛下恩典。”领诏命后,赵玉衡留在阁中与皇上闲话片刻,便匆匆出门返家准备出行事宜。当日晚间,他乘着月色前往客店把行将远行入河间府赈济一事诉于星萝知道,言辞颇为惆怅,他执着星萝的手温言道:“这一次我领官家诏命前往河间府赈灾,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回来,要你独自留在京城,我十分放心不下,我想让你暂时先在王府居住,在王府中有丫鬟护卫照顾保护你,我可以安心一些,否则要你久居客店,我会时时担心你的安危。”星萝道:“你不必为我忧心,我自幼羁旅漂泊,居无定所,寓居客店的生活我早已经习惯了,你且宽心远行,我留在京城等你回来,至于回到王府居住,我想此事并不稳妥,你的母亲心中待我颇有芥蒂,要我久居王府只会令她徒然憎恶伤心,长此以往,彼此嫌隙加深,就再难弥补了。”赵玉衡幽幽叹息道:“至于母亲阻碍我们在一起的事,我心中有个主意,这个想法已经徘徊在我的脑海许多天,如今不得不说了,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事关重大,关系到我们整座王府诸人的身家性命,前途命数,向来不足与外人道,自大宋开国之初,太宗皇帝登基以来,我家历代先祖对此秘密守口如瓶,家中寻常庶出子弟,府中女眷对此事也概不知晓,历来只有府中嫡长子方有资历知晓此事,即便是嫡长子,在寻常之际,父亲健在时也无法知晓此秘密,向来只有等到先王爷临终时,才会屏退众人,将此秘密诉于家族中嫡长子知道,并将宝物传赠于他,因此这个秘密世间所知之人寥若晨星,我如今是家中的独子,父亲临终时将此秘密告诉了我,并谆谆告诫我在他逝世后要勤勉恪责,严守秘密,护好宝物,否则便是将家人的性命置在刀尖上,我便不配做他的儿女。这个秘密就是……”星萝惶急掩住他的口道:“既然是你们家族中事关紧要的秘密,你怎可轻易告诉我,你应当恪守先伯父的教诲,严守秘密,我们只是寻常知己,我并没有资格要知道关乎你们王府前途命数的秘密,你还是不要对我说出才好。”赵玉衡道:“可是在我心中已经把你当做是我的妻子了,我告知你也无妨。这个秘密就是太祖皇帝崩逝前曾在相国寺中留下了一封传位遗诏。你通晓经史,应当知晓民间盛传的烛影斧声之事,大宋百姓皆知太祖皇帝文治武功,震古烁今,体格豪迈,丰神朗朗,且体魄强健,武功卓绝,曾以一根杆棒打下大宋四百军州,开创一代清明盛世,可是在他正值五十岁壮年之时却离奇崩逝,太祖皇帝崩逝后,第二日便由他的亲弟弟太宗皇帝在灵前继位,太宗皇帝继位后却并未曾拿出任何太祖爷传位于他的诏书,直到太平兴国六年,才由宰相赵普在朝中献出了《金匮盟约》一书,盟约中言明,为保大宋国运长治久安,太祖皇帝未来千秋万岁,龙驭殡天之后,将其皇位传位于长君晋王赵光义,在其盟约序文中有载:太祖建隆三年,杜太后病重,太祖侍奉左右,太后心知命不久矣,于是传宰相赵普入内,并相询太祖曰:汝可知汝当日如何得天下乎?太祖言:一切皆赖祖宗余荫及太后积庆。太后曰:不然,汝既得天下,乃因周室幼帝年幼之顾,倘若周室有长者为君,天下岂会为汝得之乎?因此,吾儿需谨记,国赖长君,汝将来千秋万岁后,当传位于其弟晋王光义,才可使大宋国祚绵延,四夷威伏。太祖闻之泣言:敢不如娘之教诲。于是,太后命赵普记下其当日所言,并将所录藏之于金匮,交由妥善宫人掌管。坊间对于太祖皇帝死因及《金匮盟约》的真伪一直众说纷纭,有言当年太祖皇帝猝然崩逝乃是因遭到其弟晋王的弑杀夺位,至于《金匮盟约》自然也是太宗皇帝为正其身,表其皇位正统,而与宰相赵普密谋矫造的。当然亦有人言,太祖皇帝崩逝乃因身患急症猝然离世之顾,至于《金匮盟约》也却有其事,而太宗皇帝在太祖当政时一直身兼要职,位高权重,太祖健在时已属意其弟为皇储,因此太宗皇帝得位正统。而今是天圣二年,距离祖爷爷(指宋太祖)猝然崩逝的那个血雨腥风之夜已经数十年月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多少往事,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数十年月已过,当日烛影斧声之事的真面目早已无从揭晓,然而有一件事是难以辩驳的,那就是太祖爷崩逝前曾在相国寺中留下了一封传位遗诏,据当年掌管太祖遗诏的那一位禅师所言,太祖皇帝在开宝八年的一个雪天,因身体不豫曾孤身前往相国寺为大宋国运祈福,并祈求上天让自己健康长寿以实现统一北汉,平济苍生的夙愿,祈福后,帝随印嵘禅师来到寺院的藏书阁中,禀退左右,在书阁中与印嵘禅师秉烛夜谈,其间,太祖爷畅谈他一生的峥嵘阅历,并许下抱负,在有生之年要尽其所能实现天下一统,盛世清平,让苍生百姓安居乐业,印嵘禅师在旁听了十分赞许,赠予太祖爷一串迦南佛珠,祈愿他得享千秋万岁,夙愿早成。太祖皇帝接过佛珠却只幽幽地叹息,不置一词,印嵘禅师察觉帝面容的不郁,于是疑惑相询其缘故,太祖曰:朕戎马一生,受伤无数,如今旧疾复发,夙夜痛苦难寐,恐大限将至矣。印嵘禅师道:陛下乃万乘之尊,禀天地造化之功,领万民之福祉,福泽深厚,定能转危为安,福寿无疆。太祖笑道:借大师吉言,只是人的寿数早已命中注定,纵然朕贵为天子,也不得不服天命。朕一生多历艰险磨难,多少次濒临危境,生命徘徊在生死边缘,于个人安危荣辱已浑不在意,只是如今东宫储位空悬,朕忧心有一日寿数终尽,羽化归天,却无人代朕平济苍生,执掌这天下江山。朕深知禅师是德高望重,可以托付信赖之人,因此朕思虑多日,决定拟一封诏书交由禅师保管,待朕有一日龙驭归天后,取出诏书,昭告天下,令诏书所言继位之君登基为新帝,执掌璇玑。朕思量许久,决心立嫡长子德昭为储君,继承大统,请禅师代朕拟诏吧。印嵘道:可是小僧有一事不明,既然陛下已属意皇长子德昭公为储君,为何不早日诏令天下,立为太子,入主东宫,以令万民敬服。太祖道:德昭年岁尚幼,资历浅薄,于开国社稷亦无功勋,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朝中许多功臣相互勾结为党,各有依附,晋王如今在朝中亦是威名素著,权倾朝野,依附之人众多,声望胜过德昭许多,若此时诏令天下,以德昭为储君,恐朝宇动荡,民心不安。印嵘道:陛下英明。是夜,印嵘为太祖爷拟了一封传位诏书,诏书中言明太祖爷崩逝后,着令德昭公继承大统,遗诏交由印嵘禅师掌管,此事极为隐秘,天下间除太祖爷及印嵘绝无第三人知晓。印嵘禅师将太祖爷雪夜前往相国寺秘密立下遗诏之事记在一本藏书小札中,与太祖爷的诏书放在一处,之后谨遵帝嘱,谨慎保管诏书,从未对旁人透露过半丝风声,只想遵从圣意,待有一日太祖爷龙驭殡天后方可将诏书昭告天下,令嫡长子德昭公继位为新君,可惜世事多变,人力难为,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开宝九年十月的一个雪夜,太祖皇帝与晋王秉烛饮酒时离奇崩逝,留下烛影斧声这一道世人至今未解的谜案,次日晋王受命于柩前继位。印嵘在寺中听闻此事,知道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无可转圜,因此他秘密保存遗诏数日,秘而不宣,后于晋王继位的那一年冬至之夜,印嵘手持诏书秘密前往武功郡王府中,将太祖生前遗诏与藏书小札交于武功郡王德昭公手中,请他自己裁夺,德昭公天性柔善,心系天下苍生,不愿与新帝太宗皇帝相争以致天下动荡不安,百姓再生离苦,因此决意秘密保存诏书,放弃帝位,不再对外宣扬,印嵘闻之盛赞其德,后来印嵘禅师归去后,为守住诏书中的秘密,保护武功郡王的安危,于当夜便在相国寺中自戕圆寂了。德昭公守着太祖爷的遗书平静地过着为人臣下的生活,恪守尽责,廉洁奉公,喜愠不形于色,一直到太平兴国四年,他因着为太原之战的功臣请求封赏一事,得罪太宗皇帝,被逼自刎,他薨逝前,将太祖遗诏与印嵘禅师所作的藏书小札交于长子同安郡王惟正公秘密保管,教诲他太祖遗书是他们家族中重逾生命的珍贵遗物,命他誓要以生命谨慎守护,并恪守祖训,严守其中秘密,在其生前不得对外人说出,以防为家族招至祸患,或是造成王朝动荡,民心不安,只待其逝世前传与自己的子孙妥善保管即可。这封遗诏历经辗转传了三代今日落在我的手中,这许多年里,我也一直恪守父亲的教诲,严守秘密,勤勉为官,谨守遗书中的秘密,从未对他人宣扬过。今日迫于无奈,我才会对你说出这个秘密,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不要再轻易动摇了,我会将此事告知母亲,期望她知晓我的决心,不要再阻碍我们。”星萝道:“原来太祖皇帝崩逝前早已留下传位诏书,这般说来那金匮遗诏便是伪造的了。”赵玉衡道:“确是如此,太祖爷在与印嵘禅师叙话之时,其间并未曾言及金匮遗诏之事,他诏令印嵘禅师所立的传位诏书中也不曾见有关金匮遗诏的只字片语,可见太宗皇帝在太祖爷崩逝六年后所拿出的那一封金匮盟约自然是假的。太祖爷的离奇死因与金匮盟约的真伪在坊间众说纷纭,我平素在京师街坊行走时偶尔便可以闻见,当年太祖皇帝猝然崩逝的真正原因我并不知晓,可是金匮盟约之事我却了然于胸,只是不足与外人道而已。当年武功郡王德昭公在悲愤自戕前,将这一封诏书传与长子惟正公手中,命他的子孙世代谨慎保管此物,切勿丢失,亦不可与外人道,德昭公他自然是一番好意,可是如今这封诏书于我却是严重的负累,既然是不足与外人知晓的秘密,自然谨慎保管此物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可是若是让当今太后与官家知晓此事,知道当年太宗皇帝并非受诏得位,真正继位江山大统的应是太祖爷的长子德昭公,让王朝当权者知道世间尚有这样一封诏书,一旦昭告天下便会引起王朝动荡,百姓不安,他们势必会竭力夺取诏书,并将知晓太祖遗诏中秘密的人一一灭口,如此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危矣。”
      恰在此时,客房门外一阵朔风拂过,赵玉衡心中一阵惊颤,目光炯然望着窗外的异动,只见昏黄烛光掩映下,一个黑影自窗外飘忽闪过,他惊惶起身出门,查看四周响动,在客房外仓惶四顾良久却并未寻见丝毫人影,方才放心回屋。须臾后,义父江逸城手中托着一盘姑苏城七绝楼秘制的荷花酥走进客房,遇见赵玉衡躬身笑道:“王爷今日有幸来看星儿,老朽闻之特意烹制了一点粗陋点心请王爷品尝。”星萝蹙然见到江逸城来到房中,心中惊惶相询道:“义父,您方才在门外伫立多久了?”江逸城笑道:“半个时辰前我来过一回,见你们正在私语叙话,不便相扰,便退回去了,直到现在才又回来。”他将荷花酥置在紫檀桌中转首回望赵玉衡,幽幽叹息道:“听说王爷已经与我家星儿分手了,如此也好,王爷是金柯玉叶,皇室贵胄,我们高攀不起,还是各安天命,尽早离散为好。老朽庸碌无能,一生流离漂泊,到老了难免思乡,如今我与星儿待在汴京城里无依无靠,也为王爷带来诸多困扰,因此我想过两日便带着星儿返回姑苏城了,还盼王爷应允。”赵玉衡惊诧道:“义父何故如此呢?星萝是我的人生知己,我永远不会与她分手诀别的,今夜我来到此间正是想邀您与星萝回王府居住,我因领官家诏命,不得不暂别汴京城出门远行前往河间府监工赈灾,等待我远行归来,便迎娶星萝为妻。”江逸城听闻欣喜道:“如此甚好,星儿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她自幼失去双亲,与我相依为命,虽是我的义女,然而在我心中更胜过骨肉至亲,今日她能够觅得良人,得王爷照拂青睐,与您结为良配,老朽此生便死而无憾了。”星萝羞怯道:“义父,您竟会浑说。”江逸城见他们即将离别,尚有许多话要说,便知趣地退出,留下星萝与赵玉衡二人守在客房中,私语直至天明。
      次日朝中,吏部尚书曹利用联名门下党羽向皇帝赵祯上了一封谏言书,请求官家重责赵玉衡之过,以正宋律典刑,赵玉衡在百官谏言下,遭遇罢免其龙图阁直学士一职,留存一个容熙郡王的虚衔,官家顾念兄弟情意,在罢去赵玉衡龙图阁直学士职位后,另授其京都监察使之职,领命钦差大臣于两日后前往河间府监工赈灾。宰执丁谓与曹利用见官家在朝堂上公然袒护赵玉衡,心中颇为不忿,奈何官家执拗而为,不便相抗,只得顺势依从。朝会后,宰执丁谓携曹利用来到府中相叙今日朝堂之事,丁谓禀退众人在暖阁中与曹利用密谋曰:“如今官家尚如此年幼,便置我的宰辅身份于不顾,在朝堂中不顾谏官反对,公然庇护赵玉衡一个罪臣,授予他京都监察使这样重要的职务,等待将来官家年岁渐长,羽翼渐丰,他与那赵玉衡手足同心,同气连枝,共同抵抗我们,京都哪里还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铲除赵玉衡这个官家身边的谋臣,听闻此人手中握着一封太祖爷崩逝前所立的传位诏书,诏书中言明要立太祖爷的长子德昭公为储君,而并非后来继位的太宗皇帝,太后得知此事命我秘密监察此人的动向,昨夜我调遣两名密探潜往赵玉衡下榻的旅店客房外探悉他的行迹,据探子来报,那赵玉衡昨夜在客房中与一个秦楼歌姬絮絮私语了一晚上,其间二人言及传位诏书之事,证实这张诏书如今确是落在赵玉衡手中,我们只需向太后禀告此事,自赵玉衡手中取得这一封密诏,便可以上表太后及官家判处他私藏机密,心怀不轨,意图谋逆的大罪。等到太祖遗诏中的秘密昭然揭示于天下之时,只怕官家也容不下他,轻则处死,重则灭门,他赵玉衡这一次插翅难逃。”他唇角衔起一丝诡笑,道:“听闻赵玉衡上回南行剿匪途中遇见了一名秦楼歌女,回京时他还将这名歌女与她的义父带到京城安置,二人关系十分亲密,我们只需挟制住那名歌女与她的义父,便能将赵玉衡抵背扼喉,一网击中。”曹利用道:“相爷果然高见,我们便以此法引赵玉衡入瓮。”
      这一日赵玉衡愀然不乐返回家中,赵夫人打量儿子悲郁的模样,忧郁相询道:“衡儿,你这是怎么了?是官家责备你了,还是因上次南行的事受到官家责罚了?”赵玉衡转首柔和笑道:“没事,娘,只是我今日领到官家诏命,即刻便要离家远行外出办公了,今日我归家是来向娘道别的。”赵夫人忧心道:“衡儿你不是才刚回家,怎么这就要走了?而今已经临近岁暮除夕了,正是家人应当聚首团圆的时候,究竟有何要紧的事要你此时离家远行?”赵玉衡道:“正因为节令临近岁暮除夕了,因此官家才命我领命钦差大臣一职前往河间府监管恤民赈灾一事,为河间府受灾贫苦的百姓建造屋舍,发放钱粮,让他们在除夕新正之时不至于流离失所,忍饥受冻。此事关系到社稷民生,刻不容缓,因此官家也顾不得我们母子在岁暮佳节之时暂别分离了。”赵夫人悲痛难舍道:“官家如此宽厚,没有因上次南行的事而重责你,反而对你委以重任,娘十分欣慰,至于骨肉暂别分离,那也没有法子。”赵玉衡道:“官家一向仁厚待下,今日朝会上,尚书曹利用结合他的党羽联名上表谏言要求官家严厉惩治我,官家迫于无奈,只得削去我的官职,可是即刻又委任我京都监察使一职,并将赈济救灾这样利惠民生的大事交托于我,我心中十分感激。”赵夫人惊异道:“衡儿,你说什么?你被奸党曹利用逼迫在朝堂上被官家削去了官职?”赵玉衡瞧见她悲痛惊惶的模样,浅笑劝慰道:“娘,官家削去的只是我龙图阁直学士的文职,妨碍不了我在朝中施展胸襟抱负的。如今我领命京都监察使之职,可以巡访民生百态,了解百姓疾苦,真正地为百姓谋福祉,似比从前的龙图阁学士之职更好些。”赵夫人悲郁哂笑道:“美其名曰京都监察使,巡访民生百态,不过是像个普通的京师捕头巡尉一般,每日在街巷闲游晃荡罢了,能有何出息,这些奸佞小人,从前构陷害死老王爷,如今再来迫害我的孩子,天道不公,为何好人总是受欺侮,而那些个奸佞小人却可以呼风唤雨,安享富贵尊荣。”她掩面悲凄走出暖阁,来到花厅后堂一间厢房中,伫立在安放武陵郡王灵位的祠堂前跪拜悲泣道:“王爷,你走的这样早,丢下我们孤儿寡妇任由奸人欺侮,我含辛茹苦,受尽冷眼将我们的孩儿抚养长大,却不曾想到这孩子竟是个潦倒不通世务,不求上进的不肖子孙,近日受到一名秦楼歌女的蛊惑,每日流连烟花巷陌,愚顽痴傻,不思进取,我们赵家的祖业眼见就要被这不肖子孙给毁了。果然是这样,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你,他若再与那秦楼女子苟且纠缠,与咱们仇人的女儿交好,不理正务,我便跳进火里自裁。”
      此时赵玉衡已相随来到祠堂中,见到母亲在爹爹灵位前顿首悲泣,不禁痛心疾首,他悲痛托住母亲颤抖的身子,劝慰道:“娘,如今官家信任重用于我,将赈灾抚恤民生这样利惠江山社稷的事皆交由我来督办,您为何不开心?孩儿若是有何过错,请娘责罚便是,娘何必要伤害折磨自己呢?”赵夫人怆然泪下道:“孩子,你被罢官革职,在除夕新正之时离娘远去,留下娘一个人在家中枯守空庭,这一切娘都不怪你,只一件事,你从姑苏城带回家的那名女子,她出身秦楼,身份卑微,在世间不过是一株路柳墙花,倡条冶叶,任由别人攀折罢了,哪里入的了我们王府高第,她爹爹为人卑劣,曾经在朝为官时,在圣上面前构谗害死老王爷,如今这女子亦轻薄无状,不顾礼义廉耻,盘桓烟花巷陌,每日与男子私相授受,哪里值得你待她一往情深。娘只求你一件事,你命人将那名女子送回姑苏城去,此生永远不要再与她相见,否则你的一生从此便要被她给毁了。”赵玉衡心中一时惊惶错愕,悲痛道:“星萝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亦是我的人生知己,这一段时光里,我遭遇了许多生死劫难,遇见了许多从未经遇过的挫折与痛苦,因为有她陪在我身边,在危难之时拯救照拂我,我才得以活到今天,如今你要我舍她而去,不是要我承受刺骨剜心的苦刑么?在姑苏城时,我已经许诺她,会一生相随她左右,生死不弃,我并不在乎她的出身家世,只在乎她是世间与我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金兰知己,除非有一日生命逝去,否则今生我便不会弃她而去。”赵夫人哽咽道:“你竟只想着她,她爹爹害死你父亲的仇怨,娘待你含辛茹苦的教养,你都不顾了?”赵玉衡道:“孩儿不敢忘记父母大恩,只是此事孩儿恕难从命,倘若娘执意要我们分离,孩儿只有带着她漂泊天涯,从此不再归家,好教娘不必再为我这个不肖子孙而痛心。昨夜我与星萝夜话私语时,我已经将家藏太祖爷传位诏书的事告诉了她,那是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可是今生我已经认定了星萝是我的妻子,因此这件家族世代守护的秘密我也告知了她,只盼望娘明白我的决心,不要再逼迫我们。”赵夫人惊惶道:“衡儿,你怎会如此天真糊涂,太祖爷的传位诏书,那是事关家族性命的紧要秘密,你怎可轻易告知外人,如今太后与权臣丁谓仿佛知晓了我们家中私藏传位诏书的事,而今丁谓与曹利用两个奸佞小人正对着我们家虎视眈眈,意图夺取传位诏书贡献给太后,再借此事伺机迫害于你,你竟毫无戒备之心,还公然将家族的秘密诉于外人知道,你是嫌娘在世间活的太久长了,要娘早日丢掉性命去陪你父亲是么?”赵玉衡道:“娘待孩儿的教养之恩重于泰山,孩儿绝无害您之心,只是孩儿已经把星萝当作是今生唯一的知己爱人,并决心要娶她为妻,因此将此事告知她也无妨。”赵夫人面生愁云惨雾,凄怆道:“只怕容熙王府的一场血雨风波很快就要来了。”
      赵玉衡因想着即将与星萝分别,要她孤身流落京师,心中一直郁郁不乐,因此在祠堂中与母亲话别后,在家中读书习剑半日后,至黄昏时分便匆匆前往旅店与星萝相聚。这一日天空昏黄晦暗,北风凛冽,冬寒料峭,星萝围着丁香暖炉坐在室中裁制一件棉丝雪袍,见赵玉衡推门进来,惊异欢欣道:“你不是今日天明才刚走么?怎么这就赶回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我么?”赵玉衡道:“我只是想回来再看看你,后日天明时分,我便要离京远行了。”星萝依依难舍凝视他半晌,垂首走向梧桐软榻上,微笑道:“听说你即将离家远行,我为你裁制了几件冬衣,留着你远行途中穿戴,如今天气严冷,冰寒料峭,你前不久又曾受过重伤,每日在风霜里辛苦奔波,一定要记得御寒保暖才是。”赵玉衡接过冬衣,触手抚摸雪袍上温润绵密的苏绣翠竹,心生温柔感激道:“世间也只有你会如此为我着想,不计较我的荣辱得失,只是不求回报地关心我。”他转首轻柔叹息,喃喃细语道:“可是我的母亲,她只会责备怨怼我,认为我丢了官职,不受官家重用,且与秦楼女子交好,忤逆不肖,是家门的耻辱。”星萝瞧着他低声自语,面容愁云堆砌,疑惑相询道:“玉衡,你在说什么?”赵玉衡悠悠笑道:“没事,今日我赶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母亲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星萝目光犹疑掠过他的双眸,疑惑道:
      “是真的么?你没有为了逗我开心而骗我?”赵玉衡目光坚定含笑凝望她道:“是真的,我怎会骗你?我已经想好了,等待官家吩咐我前往河间府赈灾的事情办完,便归来娶你为妻。我会请求官家赐婚,让你做我明婚正娶,与我连枝共冢的妻子。”星萝含羞道:“这么快,可是我的年岁还太小,你要容我再想想。”赵玉衡含笑道:“可是我很心急,因为你太纯洁,太美好了,我总是担心留不住你,害怕你有一天会像明月隐去了,云霞蒸融了。你就勉为其难,答应我这一回吧。”他转身走向木兰小几,自几上朱漆描金锦盒中取出一对红烛,置在梨花桌上点燃了,二人执手坐在桌前看着红烛焕发出的璀璨荧光,赵玉衡转首凝望她的娇娆玉容,柔声道:“你还记得在姑苏城时,你送我的那幅画么?那一日你拿着那幅《巴山夜雨图》放在我手中,惆怅地问我何当共剪西窗烛,你感慨说我们今生缘分浅薄,才刚相识未久,尚来不及深交,却要长久别离,海天茫茫,日后不知何时才可以重见。可是不曾想到,我们今生不仅缘分深厚且磨难重重,在短暂的相识相守中竟而遭遇了太多的劫难与风波,仿佛已经经历了人生中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一样,好在如今一切风波都过去了,我们今夜依旧相守在一起,我答应你,今后你相随在我身边的日子只会有幸福,不会再有风雨挫折,纵然明日短暂的离别,也是为了我们今生可以长久相守。今夜临别前,我也想送你一件东西,你要仔细收着。”他伸手自翠竹襕衫丝衣怀袖中摸出一件流光璀璨的金丝甲来,置在星萝手中道:“这件金丝软甲是父亲年轻时领兵抵御辽寇出师大捷,凯旋归来时先帝真宗皇帝赏赐的一件宝物,我想把它送给你,你穿在身上留待防身。”星萝推却道:“这是先伯父的遗物,又是世间难得的宝物,如此贵重,我不能要。”赵玉衡道:“这件东西搁置在我手中许久了,于我全无用处,可是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寓居京师,身边无人保护,我十分放心不下,因此我要你拿着这件金丝软甲,遇见危难时也可以用以抵御刀枪伤害。为了教我安心,你答应我收下吧。”星萝道:“我与义父自幼漂泊江湖,防身手段是有的,你不必为我担心,而况如今京师太平宁静,百姓安居乐业,我在这里小住几日应当无事的。至于这件金丝甲,是先伯父浴血疆场得来的珍贵宝物,我决计不能要的。”赵玉衡见她如此推阻,无法强求,只得忧郁叹息着将金丝甲反手放入怀袖中。
      当此际烛影摇红,香霭盈袖,赵玉衡执着星萝的玉手在欢焰飘舞的烛火前失神默坐半晌,道:“你瞧面前的这一对红烛,摇曳相偎,形影相依,一同闪耀荧光烛辉,一同湮灭散作雾霭香尘,人生若能似面前的这一对红烛一般与红颜知己同生共死,复有何憾。”他目光柔情楚楚凝望星萝道:“今晚我还要再送与你一件东西,这一次你一定不能再拒绝我。”星萝瞧出他神情的异样,言语暧昧不明,心生忐忑道:“你要送与我什么东西?”他轻柔自衣襟中取出一块绢帛打开置在星萝手中道:“这是我的一缕发丝,临别之时赠与你,古诗中有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今晚我执着自己的一缕发丝赠与你,请求你做我的妻子,与我生年长相聚,死后长相思,你可愿意么?”星萝含羞道:“可是这件事我还要禀明义父,我不能擅自做主。”赵玉衡柔和笑道:“好,我等着你。”她目光楚楚转首凝望案上的一对红烛,万缕情丝萦绕心田,继而胸中澎湃出一丝勇气,抬手自梨花桌小屉中取出一把银剪来,剪断自己的一缕柔发与赵玉衡的发丝结束在一起,交于赵玉衡手中,赵玉衡看着她坚定的神采,接过二人的结发,将其系在一枚同心玉环上赠与她,握紧她的一双玉手,心生感激道:“星儿,今生与你相遇相识,是我人生中最美的经历,今生我得以娶你为妻,足以填补生命中所有的苍白与遗憾,我再无所求,我答应你,今生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心意,我会尽心爱护你,与你生死与共,携你共度静好岁月,带你看人间四时芳菲,共品世事繁华沧桑,愿今生可得素时锦年,许你一世安稳。”星萝卧在他怀中道:“玉衡,我已经向你禀明心意,要做你的妻子了,今后我会一生相随在你身边,你不能抛弃我,不能欺侮背叛我。”赵玉衡柔和笑道:“我怎敢欺侮你,虽然儒家礼教一直崇尚女子要三从四德,注重礼教大防,贞洁廉耻,出阁女子要以夫为天,可是在我这里,这一切礼义你都不用在乎,在我心中是一切惟妻命是从,我会顺从你的心意,绝不让你烦恼,何况你是天命赐予我的绝代佳人,我得到你譬如蒹葭倚玉,我只会仰慕你的荣光,怎敢轻视鄙薄你。”星萝啐道:“你这张嘴惯会贫嘴饶舌,我偏不信你。”他忽而朱唇轻启印上她的樱颗丹唇,将她未完的话封缄在口中,双臂如罗兰缠枝一般紧紧环抱她的娇娆身躯,将其轻柔放在梧桐软榻上,星萝心中惊悸,却无法拒绝,仿佛行到一片陌生的芳菲桃花源中,心中惧怕误入桃源会迷失方向,寻不到归途,却又流连源中美丽的风景而不忍离去。他伸手轻柔抚摸她的美丽颈项,一双玉笋般的手掌游移在她的罗衣轻带上,缓缓解开罗带继续探寻她玲珑粉肩的如雪肤光。当此际,春衫香满,罗带轻分,烛光溶溶,夜色流觞,他们在此夜花烛佳期,良辰美景中尝试了人生的禁果。直到夜阑人静时分,星萝依旧因身子疼痛而瑟瑟轻颤着,赵玉衡凝眸注视着她的秀美面容,心旌恍惚荡漾,心神迷醉沉浸在淡淡的兰麝香泽中,仿佛一叶小舟沐浴丽日薰风浮沉在溶溶春波里。
      次日晨曦时分,赵玉衡从迷醉的清梦中悠悠醒来,见星萝心神倦怠凝望着他,神色异常疲惫,怜惜道:“你身子不适,昨夜没睡安稳么?为何这般憔悴?”星萝含羞背过身去,赵玉衡温柔笑道:“我懂了,你安心休息。”星萝面色绯红,竟不敢回应他。须臾时光以后,赵玉衡整装束发与星萝道别还家去,离别前依旧将那件先帝御赐的金丝软甲交于星萝手中,道:“这件东西当做是我赠与你的信物,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穿在身上以御风险,否则我离家远行也无法安心。”星萝只得收下。赵玉衡浅笑道:“原本父亲临终前将这件金丝甲交于我的时候,他将那封太祖爷的传位诏书也封存在金甲中,我近日决定将金丝甲送与你时,才取出来。”星萝听闻诏书二字,心中一阵惊悸,道:“我明白了。”他随即将二人的结发小心包裹在锦帕中,凝望星萝柔和笑道:“这是你今生赠与我的最珍贵的东西,我会用心珍藏着。”他轻轻握住星萝的手,在她眉间印上一吻,柔声道:“你暂且住在这里,安心等我回来。”他反手入袖中摸出一对温润玲珑,熠熠生辉的芙蓉美玉来,置于星萝手中道:“这一对芙蓉玉珏是两年前我与皇上登泰山时,在桃花峪玉女观求签时,一位真人赠与我的东西,那位老仙人当年已百岁有余,他告诉我说这一对玉珏是他早年游傲徕峰时在峰顶碧瑶池的一株并蒂莲下寻得的宝物,当时这一对玉珏漂浮在并蒂红莲的碧浪中,浮沉在碧波里一日一夜不曾下沉,料想这一对美玉定是夺天地造化之功,百年难遇的吉祥灵物,他将此物赠与我,愿我一生平安顺遂,得遇良人,与之琴瑟和鸣,白头相守。今日我将此物送与你,希望这对玉珏的灵气可以守护你,佑护你一生平安顺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希望我们的一生真的可以如那位老仙人所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近期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一段时光里,就让这一对芙蓉玉珏陪伴守护你,万事珍重,等我回来。”星萝拈起玉珏的丝线让这一对芙蓉美玉摇曳飘荡在溶溶晨光的璀璨霞漪里,绛唇轻启,温润浅笑,赵玉衡深深凝望她的明媚笑容,惆怅推门出去,星萝相送他至御街上,凝眸注视着他的憔悴孤影走入车水马龙的御街中,再也寻不到踪影,依旧依依难舍伫立在青石小道绿篱前,双眸珠泪莹莹,心中悲郁难言,正是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自今朝离别后,她一襟小女儿的情丝尽数牵系在赵玉衡身上,却不曾想到一夕短暂的甜蜜相守会携来生命中的种种凄风苦雨,引出一世离殇。
      原来丁谓与曹利用自与赵玉衡结怨以来,一直暗中密切关注他的一切动向,近日丁谓眼见官家在朝堂公然偏袒回护赵玉衡,置自己的相国身份与言官谏言于不顾,心中十分不忿,因此着两名密探日夜监视赵玉衡的行为举止,伺机图谋报复。这一日朝会后,丁谓郁郁回到家中,两名探子走入相府西厢房萱晖堂中向其禀报赵玉衡的行迹,一名探子凑近丁谓耳边欣然禀报道:“相爷,您让小人暗中探寻赵玉衡手中私藏的太祖遗诏之事已经有眉目了,今早我与兄弟潜入赵玉衡下榻的邸舍厢房旁边,发现他临行前交与那名秦楼女子一件金丝软甲,据他所言,那张传位密诏曾经被他的爹爹武陵王藏于那件金丝软甲中,近日他决定将金丝甲送与那名秦楼歌姬时才取出来,另行收藏。这名秦楼女子与赵玉衡关系十分亲密,近日二人夜夜承欢,赵玉衡所知的一切朝堂秘事也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小人只需秘密相随在她的身后,近日必能为相爷寻得那封诏书。”丁谓狡黠笑道:“金丝软甲,原来当年赵书瀛就是将诏书深藏在软甲中,借机欺瞒了世人这么多年,赵玉衡竟可以死守秘密直到今日才说出,当真难为他了。本相猜测那封诏书如今定是依旧藏在那副软甲之中,以赵玉衡的缜密心思,他怎会将如此珍贵的宝物随意放置在家中,除非时刻随身携带,然而这一次他奉官家诏命前往河间府监工赈灾,若一路上携带这件东西定然十分不便,因此这封诏书如今定是依旧留在金丝甲中,他想要将这件宝物交于那名女子妥善珍藏,而故意告知外人诏书已经取出好教我们不去招惹那女子。”身旁探子道:“相爷高见,只是小人有一事不明,若以相爷猜测,诏书依旧留在金丝甲中,被赵玉衡交于那名秦楼女子珍藏,他与那女子不过初度相识,交情浅薄,怎会如此信任她将家藏的宝物交于她一个外人收藏。”丁谓狡笑道:“这是赵玉衡想要保护那个与他彼此相依为命的老娘,他已经知晓太后命我秘密探寻太祖遗诏之事,若将诏书私藏在家中,我们必定会为了寻找诏书而去逼迫戕害他的母亲。因此为保他母亲平安,故而将诏书转交于他的一个露水红颜收藏,让那名秦楼女子代他母亲承受这份危难。一个秦楼女子,人微命薄,命若蝼蚁,倘若因着为他保管诏书而罹难身亡,死便死了,不值得怜惜,总好过让他的母亲去受难。他赵玉衡当真是个心狠之人呐。”他心中窃喜,洋洋得意于自己的足智多谋,面对两名探子叮嘱道:“你们二人自今日始,继续跟踪赵玉衡与那名秦楼女子,发现他们有何异动立时向本相如实禀报。”两名探子得令躬身退出萱晖堂,丁谓喜形于色转身回屋小憩,至晌午时分,两名宫廷内侍少监前往相国府中传达太后手谕,命丁相国速速进宫觐见太后娘娘,丁谓接诏令后立时前往禁中后廷慈宁殿中朝见太后。须臾时光以后,丁谓由两名内侍援引来到福宁殿中,恭身伫立在殿中玉阶前等候太后诏命,他目光朦胧越过胭脂色霞影纱帷帘恍惚看着帷帘后的景象,见一个气度雍容的妇人着天青色飞凤祥云华服,戴龙凤珠翠冠端坐凤銮之上,丁谓躬身施礼道:“微臣拜见太后,愿太后福宁康泽,圣体安泰。”妇人雍容闲雅走出帷帘道:“丁卿家平身。”丁谓恭顺平身,柔和浅笑道:“太后娘娘命微臣查寻赵玉衡私藏太祖皇帝遗诏之事已经有眉目了,据赵玉衡所言,那封诏书原被他父亲武陵郡王藏在一件金丝甲之中,如今这件金丝甲已被他赠与一名秦楼女子,今日早间,他将金丝软甲送与那名女子时言明太祖遗诏已被他取出另行收藏,然而据微臣推断那封诏书既然是赵玉衡爱逾生命的珍贵宝物,他定然不会随意弃置在家中,因此微臣猜测那封太祖遗诏也许依旧藏在金丝甲中,他之所以如此对外宣称只是想掩人耳目,好让咱们不要为了寻找诏书而去伤害那名女子。”太后道:“他手中的那一封太祖遗诏是哀家胸中郁结已久的一块心病,如今皇儿年幼,朝纲不稳,国中大小之事皆交于我一个妇人处置,国事繁累,近来哀家已深感力不从心。若赵玉衡在此时拿出那一封诏书昭示天下,谋逆作乱,定会引起朝堂动荡,民心不安,因此哀家为此事日夜焦虑。那赵玉衡既然言明诏书已被他从金丝甲中取出收藏在妥当之处,也许此言不虚,听卿家言那名秦楼女子是赵玉衡上次南行途中在姑苏城偶遇带回京中的,他与那名女子相处时日甚短,露水情缘,彼此情意浅薄,赵玉衡怎会如此信任她,将如此珍贵的物事交与她一个烟花女子保管。哀家料想那封诏书此时也许在他母亲手中,他出门远行随身携带一件珍贵之物多有不便,因此他临行前定会将诏书交于世间他最信赖之人妥善收藏,这个人就是他母亲。卿家想要寻找诏书,可以从那名秦楼女子与赵夫人身上发轫。”丁谓道:“谢太后娘娘指点迷津,微臣定不负太后期望,保证半旬时日之内便可将诏书交于太后手中。”太后颔首微笑赞许,悠悠地道:“听闻近日官家已下诏命任赵玉衡为京都监察使领命钦差大臣前往河间府监工赈灾,暂且让他不要去了,哀家要趁着他们尚无防备之时,挟持他的母亲与那名秦楼女子逼迫赵玉衡交出诏书,否则不容他离开京都。”
      这一日黄昏,丁谓怡然自得自禁中返回相府后,立时着两名探子引路亲自前往星萝寓居的邸舍中,三人走进星萝平素所居的厢房中,见室中仅有一名中年汉子盘踞榻上悠然地饮茶看邸报,却丝毫不见有任何女子身影。丁谓着便服走上前拱手道:“敢问相公可曾认识一位名叫星萝的姑娘,在下姓丁,与她故去的爹爹曾经一同在朝为官,青年时曾是一对知交旧友,丁谋的这位故友在六年前于洛阳城病逝后,他年仅九岁的女儿从此便流落江湖,至今下落不明,在下悲痛好友早逝也曾多次到民间探访这名孩子的下落,想要将她收留在身边抚育照料,然而最终未果。近日在下听闻故友遗留在世间的孤女已来到京师,目前便寄居在这家邸舍中,因此故意前来探访。若相公知晓这名女孩的下落,还请相告。”中年汉子见几名陌生男子突兀闯入室中寻找星萝,心中一阵惊悸,颤声道:“星萝,她是我闺女,你们寻她作什么?”丁谓道:“相公莫惊,莫非您就是星萝的义父,这许多年里多谢相公收留抚育星儿,在下替故友谢过相公。丁谋此番前来并无丝毫恶意,只是想来看望一眼星儿,她孤身漂泊京师无依无靠,早年流落江湖受了许多苦,此番难得在京中探寻到她的下落,因此丁谋想要前来相请她与相公入丁谋府中别院居住,以便日后丁谋可以就近照拂,不知相公意下如何?”中年汉子道:“我与星儿在此间住的很好,在京里有容熙王爷一直关心照拂我们,不劳丁大人费心。”丁谓道:“丁谋人微言轻,岂敢与容熙王爷比肩,既然星儿与相公有王爷照拂,在下也无需挂心了,只是不知星儿如今人在哪里?”中年汉子悠悠叹息一声道:“她此时还能在哪里?一定是又站在舍外湖堤旁等待那个赵玉衡了,这孩子傻气的很,那个赵玉衡几句甜言蜜语把她骗到京里来,而后将她孤身抛弃在邸舍中不闻不问,她却待那个轻薄的小子一往情深,每日闲暇无事总要到舍外湖堤旁等他几个时辰。”丁谓笑道:“小女儿的心事丁谋这种老匹夫自然不懂得,只是这件事却怪不得赵玉衡,那容熙王府的主母赵夫人是个精明强干之人,处事向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只盼望可以为她的儿子寻一位门第高贵家世煊赫的女子做妻室,好助她儿子平步青云。星儿命运凄苦,虽出身官宦之家,然而父亲早逝,年少时不幸流落风尘,沦为秦楼歌姬,那个容熙王府的主母赵夫人自然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她,也不会同意让她入王府与赵玉衡为妻。我想在她心中也许只有相府的千金方能与她们王府门户相当,配得上做他儿子的王妃。却不知相公可曾听过丁谋人的名字?”中年汉子道:“小人初到京师,不曾知晓大人姓名。”丁谓谄笑道:“相公可曾在民间听过宰辅丁谓的名字?”中年汉子闻言立时惊惶失措,瞠目结舌怔在当地,颤声道:“莫非大人便是当朝宰辅相国丁大人?”丁谓道:“正是敝人。相公静言思之,若是让星儿做了我的义女,她的身份可自与今日不同了,到那时她以相府千金身份嫁与赵玉衡,彼此门户相当,琴瑟和鸣,岂非世间一段佳话,相公后半生也可有个坚实的依靠。”中年汉子颤声道:“小人与义女星萝身世卑微,譬如尘垢粃糠,蒲柳冶叶,岂敢攀附大人?”丁谓狡笑道:“相公过谦,相公曾经与星儿素不相识,却愿意收她为义女,多年贴心照拂,可见相公是信义笃烈之士,向来江湖侠义之士皆为丁谋所重,今日有幸与相公结交,丁谋深以为荣。相公若得闲时可以前往相府小坐,丁谋不胜欢欣。”他双眸炯炯凝望星萝义父江逸城谄笑道:“听闻相公从前在姑苏城一家酒楼中做酒保聊以谋生,如此相公对打理酒楼之事一定颇为熟识。”江逸城悠悠叹道:“凄凉旧事,何必重提?那时我带着年仅九岁的星儿来到姑苏城谋事,在城中举目无亲,身无长物,只得在七绝楼做个低微的酒保赚取微薄银钱聊以谋生,可是我自己不争气,在一次为客人送酒时与地方一名豪强恶霸起了争执,被人家围堵打成重伤,双腿致残,星儿为了治我的伤,万般无奈才走进七绝楼做了一名歌姬,她的一生皆被我毁了。”丁谓谄笑道:“相公不必惆怅,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星儿已经大了,出落的天生丽质,倾国倾城,是世人眼中的红粉佳人,就连平素高傲冷漠,堪称不近女色的容熙王爷见了也为她日夜梦寐不忘,魂牵梦萦,星儿虽出身低微,行止素雅,然而难掩其绝世姿容,这么多年沦落风尘不过是明珠暗投,宝玉蒙尘,若能寻一个门庭显耀的人做靠山,将来嫁与王爷为妻,必能夫贵妻荣,一生显赫,丁谋曾经与她的父亲是故交知己,如今知己已经故去,只有星儿一个孤女尚留世间,丁谋这么多年却对她疏于照拂,心中一直深感愧憾。如今丁谋有心要收星儿为义女,留在身边加以照料,聊慰对故友之思,也好以丁谋的薄面为星儿觅得一段好姻缘,还盼相公应允。”江逸城道:“而今孩子大了,一切皆需由她自己作主,这件事还是要等星儿回来大人亲自问她吧。”丁谓道:“相公果然仁慈高义,是世间难觅的高洁雅士,近日丁谋在京里新开了一家名曰膳雅居的酒楼,但苦于无人善于经营打理,丁谋府中的那些门客谋士平素只见着他们风花雪月,花天酒地,真要让他们办起正经事来,没有一个精明强干,得心应手的。相公从前在姑苏城七绝楼掌事卖酒多年,对待经营酒楼的一切事务皆很熟识,因此丁谋今日诚心相请相公做我膳雅居的掌柜,代我打点酒楼,若经营得力,日后每年膳雅居所盈利的一半金银皆归相公所得。据丁谋所知,在京师开一间繁华酒楼一年所得的金银足以购置四座楼台庭院,相公的后半生可谓荣华显贵,前途锦绣。”江逸城听他言及酒楼之事,不禁怦然心动,遥想当年在七绝楼做伙计为人驱使奴役的辛酸岁月,那时想要在七绝楼安心做一个酒保赚取微薄银钱聊以维生尚不可能,时常惨遭流寇恶徒欺凌,甚而被豪强恶霸打成重伤致使缠绵病榻多年,那时日夜梦寐以求的就是可以拥有一间小酒馆,聊以维计父女二人生活,而此时初到京师,一介贫民布衣今日却有幸蒙遇当朝宰辅大人赏识,聘为酒楼掌事,不禁心旌神摇,谦辞道:“小人乃一介匹夫,资质庸碌,岂敢为大人走徒,且自几年前重伤以来,已不事劳作,虚度光阴多年,大人今日不嫌弃小人出身卑微,委以重托,小人不胜感激,只是小人行事粗陋,才学疏浅,恐难当大任,还请大人仔细斟酌。”丁谓道:“相公不必谦让,相公一生游历江湖,见多识广,许多事丁谋人尚不及你,据丁谋府中的一位门客所言,相公的义女星萝姑娘手中便珍藏着一件世间稀有的珍贵宝物,这件宝物名为金丝软甲,乃先皇真宗皇帝在位时期,一位江湖术士游东海蓬莱仙山时,有一日见山中云雾深锁,紫霞缭绕,而在霞光祥云中又见金龙吐霓,那一位术士徜徉在紫气祥云中遨游半日,等待黄昏云雾散去之时,在山间群玉阁中捡拾到一件晶光璀璨的金丝软甲,此甲润泽流光,质地绵密,坚如镔铁,刀剑不穿,料想是禀仙山百年灵气蕴育而生的一件神物,那位神仙术士得到这件金丝甲后畏叹于此物的精致煊耀,蕴生帝王龙气,不敢私下珍藏,因此决意将此宝觐献当朝皇帝,先帝真宗爷得到此甲后珍若至宝,轻易不愿示人,却不知如今这件宝物是如何到得星儿手中的?”江逸城支吾怯懦道:“星儿她一个贫寒女孩儿,怎会拥有此等稀世之珍宝,那件金丝软甲是赵玉衡寄放在她手中的,昨日早间玉衡临别时将这件软甲交于星儿手中要她穿戴在身上用以御敌防身,小人在窗外隐约听见那件金丝甲是他父亲年轻时御敌得胜归来先皇赏赐的宝物,他的父亲武陵郡王临终时将这副金丝甲交于他手中要他妥善珍藏,仿佛这件软甲中还谨藏着一道关于太祖爷传位之事的诏书,小人只隐约知道这些,其他的一概不知。”丁谓狡笑道:“原来是这样,容熙王爷对待星儿可当真是一往情深。”心中思量道:“本相所料非虚,原来那张诏书果真是私藏在金丝甲中。”正当他心中云雨反复,神情驿动不安时,门扉轻轻开启,星萝推门走入室中,蓦然瞧见几个陌生男子围坐在义父身旁谈笑风生,心中隐现一丝惊惶道:“义父,他们几人是谁?”江逸城欣喜道:“星儿,你回来了,快过来拜见相国大人。”星萝幽怨道:“我不曾认识什么相国大人,他们贸然闯入我的闺阁之中,恁地无礼,我为何要拜见他们?”江逸城道:“星儿,不得放肆,相国大人是你父亲的故交好友,因怜悯你孤身漂泊京师,无依无靠,今日特意赶来关照我们,你要感激相国大人的盛情,不得失仪。”星萝道:“家父已病故多年,父亲从前在世时也不曾向我提过相国大人的姓名,因此星萝与这位相国大人并不相识,也承受不起他的盛情关照。”丁谓谄笑道:“星萝姑娘果真是我见犹怜的天生尤物,怪不得堂堂容熙王爷也要为姑娘辗转反侧,魂牵梦绕。今日老夫冒昧前来叨扰了姑娘,让姑娘受惊,还请见谅,老夫这便带着随从离开。”他转首向江逸城悠悠笑道:“明日午间还请相公到府上小坐,丁谋要与相公继续商谈膳雅居之事。”江逸城谄笑颔首。随后丁谓携着两名随从鱼贯而出,星萝幽怨道:“义父,您怎可随意让陌生人进入室中,万一他们心怀鬼胎想要戕害我们,我们岂非要罹受危难,性命难保?”江逸城无奈笑道:“我试图阻止他们,奈何他们盛气凌人,位高权重,我不敢得罪,只得让他们进屋小坐。”星萝望着江逸城为难的模样,心中揣揣不安,仿佛即将面临一场狂风暴雨一般,心神忐忑难宁。赵玉衡在临行前往河间府监工赈灾之时,突兀接到一道太后懿旨,懿旨敕诏中宣称因怜恤赵王妃忠贞孤寒,自武陵郡王薨逝后一直恪忠勤勉,谆谆教诲幼子,为妇德典范,因此着加封武陵王妃为懿德夫人,赐金凤冠服、华服数件,三日后入宫与太后宴饮,并着其亲子容熙郡王在岁暮除夕,新正元日之时不必外出远行,留居王府相陪母亲共度新岁佳节。赵玉衡依着懿旨吩咐留居家中几日不曾外出,心中隐现一丝忧虑思量道:太后向来不待见我,为何此时突兀关心起我的家事来了,并赐母亲以尊荣,这其中不知有何阴谋?
      次日晌午时分,江逸城遵从丁谓吩咐前往相国府小叙,与丁谓密商膳雅居经营事宜。丁谓待江逸城为上宾,请其入花厅客堂主座,并传侍女备下珍馐玉食相邀其共进午膳,席间,丁谓为江逸城亲自斟酒,以示主人敬待之意,几杯杏花美酒入腹后,江逸城已神情恍惚,醺醺然欲醉,丁谓趁机相询金丝软甲与太祖遗诏之事,江逸城支吾言道:“在下只听闻赵玉衡说他的父亲生前一直将太祖爷的传位诏书密藏在那副金丝软甲中,仿佛他将金丝甲赠与星儿时又将诏书取出另行收藏了,至于诏书究竟藏于哪里以及诏书中所言何事,在下却不知晓。”丁谓谄笑道:“多谢先生相告,丁谋日后必有重谢。”语毕自朱紫锦衣窄袖中摸出一张朱印彩笺来,笺上写明委任江逸城为膳雅居掌事,掌管膳雅居一切经营事宜。江逸城醉眼朦胧接过彩笺细读笺上明文,欣然欲狂道:“多谢大人信赖在下,小人定竭忠尽力为大人效劳。”
      须臾时光以后,江逸城辞别丁谓怡然自得返回邸舍,见星萝在邸舍中焦急等待自己,于是寂然将朱印彩笺藏于袖中,欣笑道:“星儿,义父回来了。”星萝责备道:“义父,咱们初到京师,人地生疏,您还是安心待在邸舍,不要随意走动才好。”江逸城道:“星儿,以后咱们不必住在这邸舍狭隘的陋室中了。你跟随义父受了许多年的苦,今后义父要让你衣锦馔玉,歆享荣华,再也不必似从前那般飘零四方,辛苦维生了。”星萝道:“义父,您在浑说什么?咱们初到京城,在汴京城尚无立足之地,衣食无着,如何享受荣华富贵?”江逸城自衣中摸出那张彩笺名文交于星萝手中道:“星儿,你瞧这是什么?丁大人委任我为酒楼膳雅居的掌事,并承诺日后膳雅居盈利所得一半银钱皆归我所有,以后咱们父女二人执掌膳雅居,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定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星萝啐道:“义父,丁谓此人口蜜腹剑,心怀叵测,被世人称为两脚野狐,他向你许诺重金,必有所求于你,甚而可能会趁着我们初到京师,势单力薄之际,要借机设计戕害我们,义父您不要误中了他的奸计。”江逸城不以为然道:“星儿,你是太过于谨慎小心了,义父穷苦了一辈子,身无长物,人微言轻,在京城里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庸碌的一个,哪里值得人家戕害?丁大人此番将膳雅居交由我来掌事,不过是看在容熙王爷的薄面上,你与王爷交好,又是他故友的遗孤,因此他才着意照拂我们,赐与我们一间酒楼,以供我们在京师安家立业。”星萝低首悠悠叹息,明白劝诫无用,只得依他,出门回自己的客房中歇憩。这一日晚间,星萝卧在梧桐软榻上辗转难眠,至子夜时分,恍惚听得隔壁厢房中隐约传来江逸城痛苦的□□声,她惊惶披衣起身,来到江逸城所居客房中查看究竟,片刻后,星萝秉烛走进客房中时,见江逸城正瘫卧在软榻上痛苦的喘息,双手捧腹蜷曲如弓,额间冷汗涔涔,神容憔悴不堪,星萝忧心相询道:“义父,您身子不安么?”
      江逸城痛楚回应道:“星儿,我腹痛的紧,或许是白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星萝焦灼道:“可是现下正是子夜时分,御街上夜阑人静,医馆与药铺皆关门了,只怕要挨到天明时分才能寻找到郎中前来为您治病。”江逸城劝慰道:“星儿,义父不妨事的,你回屋歇息吧,不用管我。”星萝痛心道:“不,我要一直守着您,我绝不离去。”江逸城卧在梧桐软榻上痛苦□□了一宿,至天明时分竟而呕出两口血来,病势越发沉重,星萝沉痛焦急奔出邸舍,至御街医馆寻觅郎中前来为义父治病。郎中把脉问诊后,面对星萝柔和道:“姑娘,您义父得的是绞肠痧,病势沉重,需尽快医治。”随后执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医病处方,嘱咐道:“姑娘依着我的处方至丁相国府旁边的济民和药局抓药令相公服下即可。”并和善相询道:“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京里人,姑娘与相公是新到京里的罢?”星萝道:“我与义父一直居住在姑苏城里,半月之前才相随容熙王爷来到汴京城中。”郎中劝诫道:“相公若平素性喜饮酒,饮食不加节制,兼之旅途奔波劳苦,初到京师,饮食水土不服,便极容易罹患这等恶疾,为助相公尽早痊愈,相公还是要暂时戒酒,节制饮食才好。”星萝道:“多谢大夫相告,星萝一定依大夫所言服侍劝诫义父。”须臾后,星萝相随郎中一同走出邸舍至和药局采药、煎制供江逸城饮下。
      然而江逸城乃因遭丁谓下毒戕害,突兀罹患恶疾,那名郎中只诊断出他罹患的表皮病症,却没有察觉出病患已身中无色无嗅的天竺萝剧毒,如今已毒入骨髓,病入沉疴,普通药石竟已无法医治。江逸城饮药后,病势不仅没有丝毫起色,反而越发沉重。这一日一夜之中,他们父女二人浑是遭遇着一生中最痛苦煎熬的一段时光,江逸城捧腹卧于榻上,口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幽怨□□声,间或咳嗽不止,于痛苦的□□声中咳出鲜血来。一日之后,竟已神情萎靡,气若游丝,恍惚生命已濒临油尽灯枯,星萝忧心如焚站在榻边,寸步不离侍奉在江逸城身侧,眼瞧着义父生命垂危,已濒临生死边缘,心中如遭烈焰炙熬一般,忧心忐忑,痛不欲生。
      狭小的客房中冰冷沉寂,唯余江逸城气若游丝地痛苦低吟与弥漫周室的药草苦涩气息,星萝泪痕楚楚立在榻边,握住他枯瘦颤抖的手沉痛央求道:“义父,您一定要支撑下去,星萝在世间只有您一个亲人,您不能舍我而去。”江逸城强撑着微弱地意志痛苦回应道:“星儿,义父对不起你,义父鬼迷心窍,贪慕荣利,以至于受奸人蛊惑,上了丁谓那老贼的当,今日被那奸人下毒戕害,命丧黄泉,也是活该有此报应。义父如今已近耄耋之年,死不足惜,可是星儿,从此要你一人留在世间孤苦伶仃,无人照管,义父委实放心不下。”星萝凄声道:“义父,您别沮丧,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从义父怜我孤苦,收我为义女的那一天始,这许多年之中,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历经过重重劫难,世事风波,可是都走过来了,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星萝长大了,可以照顾义父,让义父安享晚年,您一定不能在这时离我远去。义父心地善良,平生乐善好施,上天若看见这一切,一定会保佑您多福多寿,平安渡过此劫的。等到再过几日义父的病好了,星萝带您回姑苏城去。”江逸城道:“星儿,你不必舍不得我,义父是死有余辜,那一日晚间,王爷在客房中将他家传的至宝金丝软甲相赠于你,并对你说出金丝甲中深藏的秘密,义父在窗外恰巧听到这一切,于是我为了个人荣利,竟将金丝甲中的秘密也闪烁其辞地告诉了丁谓,今日我才明白,那老贼千方百计地靠近我,以荣华利禄诱惑我,全是要从我口中套出有关金丝甲中谨藏一张太祖遗诏的事,如今他的计谋已经得逞,我一个市井百姓,知道皇家那么多秘密,他岂能容我活着,因此狡兔死,走狗烹,今日他知道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便设计下毒戕害我。星儿,义父如今罪孽已经种下,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事已至此,在生命弥留之时,我再也没有奢望,只希望你一生可以平安顺遂,安稳快乐,星儿,你多保重,义父先走了。”语毕便溘然长逝。星萝察觉到掌中江逸城颤抖的手渐渐松弛下来,心中悲不自胜,惊惶伸手去探他鼻息,焦灼等待半晌却浑没有察觉到一丝生气,她一颗心瞬间冷若寒冰,痛如刀绞,身子因寒冷悲痛不由自主地惊颤着,泪痕似秋日的蟹爪菊泼泼洒洒弥漫脸颊。而今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也舍她而去了,自她父母双亡后的这许多年月里,虽然生命似苍茫江心的一点孤舟随风逐雨飘零四方,可是在风波怒浪中总会有一双坚强温厚的手掌带她逃离危难,给她最坚实的温暖,可是如今这双手掌永远地垂下了,从此漫漫岁月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身飘零天涯,无人照管。她不知伏在床榻哭了多久,只记得在肩背瑟瑟起伏时,有一双厚重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背脊,她转首回望,见舍中掌柜正面目愀然伫立在身后,掌柜面对她泪水横颐的容色柔和含笑道:姑娘,您的义父已经故去了,逝者已矣,姑娘切勿哀伤。星萝犹疑道:“先生此时进来,可是有话要吩咐星萝么?”掌柜歉然含笑道:“这话本不该此时对姑娘说的,只是小店本小利薄,年年亏空,每年皆指望除夕新正这一月新岁佳节之时做几桩生意填补一年的空缺,明日便是除夕了,舍中一定宾朋至满,姑娘您带着已经仙逝的义父住在舍中极为不便,因此烦请姑娘带着您的义父尽快离开邸舍吧,小人家中尚有父母妻儿十余口人要养活,自顾不暇,也就无法帮衬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小人身边如今仅余下五两银子,姑娘请收下,将老人家薄葬了吧。”星萝悲痛苦笑道:“先生请放心,我一定尽快带着义父离开。”掌柜闻言释然一笑,悠悠转身离去。须臾时光以后,星萝拖着瘦弱疲惫的身子怀抱义父的尸身离开邸舍,她一颗心沉痛无着,浑无所依,步履蹒跚走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上,目光茫然四顾周身繁华的街巷,御街上嬉笑喧嚷的人群,却不知该走到哪里去,仿佛漫漫风雨中寥落无依的孤雁,天地茫茫,诺大京师却没有一处是自己的容身之所。她抱着江逸城冰冷的身子在冷风霜雾中茫然行走了一日,等到日落黄昏之时,终于因双腿颤抖疼痛而颓然无力摔倒在街角,她茫然无助瘫卧在冷风里,心神恍惚看着御街上迷离的夜色,御街两旁华然璀璨喧嚣似锦的琉璃灯火,恍如置身于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之中,身遭的一切繁华锦绣于她皆是渺茫的幻影,是难以触及的绚丽光景,而她的生命中只有苦涩、漂泊,永生孤寂。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请求亲们给点鼓励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10651/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