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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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第二日旭日东升时分,星萝拖着疲惫憔悴的身形来到雅阁中邀玉衡来到廊院中欣赏晨光吃海棠糕,走进阁门时,她讶然瞧见赵玉衡瘦削孤虚的背影凄凉伫立在窗棂边,瞧着神思萎靡憔悴,落寞伤惘,仿佛一宿未眠。她怜惜走至他身旁道:“玉衡,你一宿未睡吗?”赵玉衡忧郁转身颔首,星萝怜惜道:“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赵玉衡道:“我在想着我们此生相处时光短暂,每一刻都弥足珍贵,我昏睡一日,我们相聚的时光便少一天,因此我不愿沉睡,宁愿忍受着昏沉的睡意伫立在雅阁中,守护在你的身边。”星萝怜悯心疼道:“世间怎会有你这般愚痴傻气的人?”赵玉衡苦笑道:“从前我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般愚痴傻气,我未曾想过自己今生会遇见你,为你变成一个痴傻之人。”她嬿婉叹息一声,拿出锦帕为他揩拭眼角淡淡忧伤的泪痕,停留在他身旁须臾之后,悄然转身离去,在寂然转身的刹那,他忽而轻柔环抱住她聘婷婀娜的背脊,星萝无处躲避,只得转身回应他,她柔声劝慰道:“等到你的眼睛复明了,回到京师后,将此事禀告你的母亲,倘若她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便依从你。”赵玉衡闻之欣然道:“她自然会同意的,母亲是通情达理之人,父亲早逝,她一人寡居多年,常年深自寂寞,正盼望着我可以早日成家,为她寻觅到一位玲珑可人的儿媳妇与她作伴。你蕙质兰心,伶俐乖巧,母亲见了你一定会万分欢喜的。”星萝听着娇羞背过身去。自这一日清晨,星萝答应他的求婚以后,彼此在清芜轩的素日相处中便与往日有些异样,星萝似比从前愈加矜持娇羞,相待赵玉衡也愈加深情爱重,温婉体贴。赵玉衡在她的柔情爱抚中心中迷醉忐忑,神情怡荡恍惚,恍如置身于一方绚丽幽静的深谷之中,心中流连于谷中的炫目景象,却又茫然忐忑害怕在谷中迷失,寻不到归去的道路。星萝喜爱在每日清晨,花丛中露珠尚未消散时,来到园中采莳花卉浸在雪水粉糖中酿制花蜜,也喜爱在每日拂晓时分走进廊院东栏山茶花丛中收集花苞中的露珠以供煮水煎茶。有一日恰逢天圣二年冬至时节,姑苏城的名流子弟,市井百姓纷纷相拥聚集到喧嚣繁华的街市上观看歌舞百戏,欢庆佳节,有的扶老携幼,彼此相依前往郊外祭祀先祖,有的身着华服手执贺贴奔走于街市巷陌之中拜贺亲友。这一日赵玉衡百无聊赖坐在院落中顾自饮酒,意兴阑珊倾听廊院外繁华街市上喧嚷愉悦的礼乐歌舞欢笑声,遥想昔年在京师禁中为官之时,每逢冬至佳节,官家与百官至黎明晨曦时分便会来到大庆殿参加冬至朝会典仪,朝会后,官家带着文武官员登上宣德楼饮酒谈笑,欣赏城下喧嚷富丽的佳节欢乐景象。而如今自己孤身流落异乡,身残目盲,落魄潦倒,兄弟逝去,孤寒无依,昔日的京师梦华岁月恍如前生一梦,今生再无法重见。想到此处,心中涌现无尽悲楚,酒入愁肠,化作点点苦泪溢满胸怀,泪痕濡湿眼角绢帛潺潺流下,溢满脸颊。星萝采拾完一篮山茶花后转身回到他身旁,见他神情如此悲郁,惊惶怜惜道:“玉衡,你遇见什么伤心事了,怎会如此忧伤?”赵玉衡苦涩一笑道:“我没事,只是逢着冬至佳节,触景伤怀,想起许多往事而已。”星萝劝慰道:“这几日我为你换药之时,见到你的眼角伤处已经结痂愈合了,我想过不了几日辰光,你的眼睛便会复明的,等待你的伤势痊愈,便可以回到京城相见官家与母亲了。”说着盈盈转身,幽幽叹息一声,道:“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要从此分别了。”赵玉衡执拗道:“我们不会分离,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与你在一起,永远不会舍你而去,等到我的眼睛复明,我要带着你一起回汴京城去,星萝,你愿意吗?”星萝道:“我一个深闺女子,如何可以轻易随你而去,若教旁人知晓此事,日后教我如何做人?”她双靥微红,语声轻柔,羞怯道:“如今我无名无份,便要我日日与你守在一起,相随你回家去,日后倘若有一天你抛弃了我,教我有何颜面活在世间?”赵玉衡道:“今生我只会对你一人倾心,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我的生命是你救的,倘若日后我令你伤心痛苦,狠心抛弃你,你尽可以来取我的性命。”星萝转首悠柔浅笑道:“今日是冬至岁暮佳节,我们尽谈这些恼人的事做什么?义父清晨赶到桃花渡口沽了两坛绿蚁杏花酒来,我要赶去厨下做几样精致小菜,邀请逸风与商陆,我们几人一起坐在小院中赏花小酌。”说完盈盈转身离去。过得两盏茶辰光,自厢房厨下端出几碟小菜并许多鲜果蜜饯相邀赵玉衡的两名侍从与义父来到院中小酌。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喧,赵玉衡沉浸在和乐温馨的景象中,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黯然想象昔年每逢冬至佳节之时,母亲在王府中携着府上合众侍女小厮到郊野祭祀完先祖后,总会亲自下厨做几样精致点心备在阁中,之后茕茕孑立坐在冰冷廊院之中焦灼等待自己从禁中归来与其宴饮,她年少寡居,常年深闺寂寞,身边唯有一子聊以解忧,因此平素她待自己总是关怀备至,怜惜有加,时常牵肠挂肚,忧思萦怀,可是如今在这岁暮佳节,急景凋年之时,她唯一的孩子孤身流落江湖,飘零异乡,生死未明,留下她一人独守空庭,忧思伤怀远方的孩儿,心中不知该何等悲苦?想到此处,不禁怔怔留下泪来。星萝见他如此神伤,关切相询道:“玉衡,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思念京城故里,思念母亲了?”赵玉衡悠悠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母亲今日孤自一人在家祭祀过节,心中一定十分悲苦寂寞。”星萝茫然思索半晌道:“等待过几日你的眼睛复明后,便迅速归家向伯母报平安吧。”赵玉衡微笑颔首。
      这一晚正值冬月既望之夜,天空玉宇清闲,澹光娟娟,静谧的廊院山茶馥郁,红梅妖娆,偶遇一阵冷风拂过,芳菲梅树落红成阵,满园落英飘零如雨。此时,星萝酒醉微酣,晕生双颊与赵玉衡相对坐在红梅花树前一方白云石桌旁,星萝依在赵玉衡肩头目光迷离望着天上一轮皎皎明月,心中情丝萦绕,转首对赵玉衡道:“从前读李后主的那一首《一斛珠》词令时,见他词中细致描写着周后醉酒后娇憨的神态道:‘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将他们夫妻二人新婚时节的闺房之乐尽写的惟妙惟肖,只是李后主他始乱终弃,后来在周皇后病重时移情于她的小妹子,致使一代红颜凄郁薨逝,芳华早凋。李后主虽才华横溢,诗词绮丽,被誉为千古词帝,可是终因贪图享乐,流连儿女情长葬送江山,令后人唏嘘。”赵玉衡道:“李后主纵然荒唐,却也是性情中人,他对待大小周后也算情深义重,为她们留下许多深情词作。只是无奈命途多舛,造化弄人,他性情柔弱,无帝王之才,却可怜薄命做了一方君王,若有幸逢着太平盛世,做一个富贵人家的逍遥公子,那也可以安宁做一个才子文人,平安一生,享誉后世。”星萝道:“他生逢前朝乱世,动荡年月,生命总是身不由己,他想要偏安江南一隅,苟安一方,做一个太平国主,安享尊荣富贵,无奈北国大宋皇帝壮志凌云,志在一统天下,又岂会轻易放过他,纵然他百般委屈求全,到最后依旧难逃国破家亡的厄运,只是后主纵然奢侈荒唐,他对待江南百姓依旧是仁慈爱戴的,我见史书上有云南唐国破之时,后主携着妻子登上驼车前往宋国朝见天子时,一路行进途中,江南百姓夹岸哀哭相送。只怪当权者太狠心了,他已经自去帝号,委称国主,年年向大宋朝觐纳贡金银绢帛,侍奉天子谨小慎微,却为何还要苦苦去逼他?”赵玉衡幽幽笑道:“那时的所谓大宋当权者便是太祖太宗两位帝王了,想不到你一个孤弱女子,胆子却不小,竟敢随意指责开拓大宋百年基业,创造一代太平盛世的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星萝道:“我一介文弱女子,自然不敢妄加非议天子的是非,只不过偶遇清闲时光读史书时略有些想法而已。”赵玉衡道:“太祖皇帝是我的先祖父,他一生英武善战,以一杆铁枪打下大宋四百军州,救天下万民于乱世水火之中,开创一代清明盛世,实现天下一统,他为政时宽厚待人,克勤克俭,怜恤百姓,爱民如子,文治武功,垂誉后世,向来是我心中的英雄楷模,曾经他虽然逼迫江南国主降宋,逼得后主日夜忧愁,留下许多悲痛词作,然而实现天下一统是乱世黎民梦寐以求的夙愿,是功在千秋的社稷伟业,至于个人的愁苦那也顾不得了,先祖父在世时对待后主尚且不薄,一直以侯爵尊位奉养他,保他一家富贵平安,只是后来先祖父不幸猝然崩逝,新帝即位后后主一家的境遇便悲苦多了。”星萝道:“这些史话旧事我并不懂得,我只盼望可以做当今清明时代的一介小民,期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赵玉衡温润浅笑道:“这理想很微小,可是很温馨。”他执起她的手柔声道:“星萝,你放心,我已经承诺要娶你为妻,便会一生一世怜惜爱护你,我愿意似现在这般永远握住你的手,与你相偕到老,愿许你素时锦年,得一世岁月静好。”星萝双眸溢满泫然的泪光,道:“你不会后悔吗?倘若未来路崎岖迂折,磨难重重,你还会坚守今日的承诺,永不改变吗?”赵玉衡道:“我的夙愿就是可以与你一世相守,我永远不后悔,永不会改变。”星萝道:“我的心愿就是可以寻得一个知音人,一生一世追随他直到天涯海角。”赵玉衡轻抚她的背脊沐浴在溶溶月光下,寂然相对半晌,忽而转首面对星萝道:“今晚是冬月既望之夜,天阶月色好么?”星萝道:“今晚月色很美,我想今夜许多人也应该似我们这般彼此相对坐在家中欣赏天阶月色,一宿无眠。”赵玉衡幽幽叹息一声,道:“自从我的眼睛受伤以来,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尘世光景了,今晚这样美的月色我也看不见,只能听你诉说。”星萝道:“今晚月凉如水,星烁若波,最适合抚琴了,我为你抚琴一曲,聊解烦忧好么?”说着缓缓走入雅阁之中抱出七弦琴来到廊院之中,置在白云石桌上,婀娜端坐在琴旁纤手轻拢慢捻,流转在丝弦间,弹奏一曲华美悠扬的乐曲,乐声袅袅飘荡在静谧廊院之中,如霓裳沁露,月下粼波,赵玉衡迷醉在悠扬琴曲之中,心旌荡漾,神思恍惚,恍如融入溶溶月光之中,泠然御风,缥缈绝尘,顷刻便要随月光一起化去。他凝神听着耳际宛转琴声,见她所弹的是一曲《江城明月引》的曲子,曲中缠绵悱恻,宛转多情,在此花月佳期,面对清丽佳人,耳际聆听清越宛转的乐声,他情不自禁心旌神摇,口中轻柔吟哦道:“雁霜苔雪冷飘萧。断魂潮。送清桡。翠袖珠楼,清夜梦琼箫。江南江北云自碧,人不见,泪花寒,随雨飘。愁多病多腰素消。倚清琴。调大招。江空年晚,凄凉句、远意难描。月冷花阴,心事负春宵。几度问春春不语,春又到,到西湖,第几桥。”他走近星萝身旁道:“这是词人周密所作的一阙《江城梅花引》的词令,方才所弹的这首曲子配上这一阙凄清幽婉的词作才算有意境。只是词作太过凄婉忧伤,述说的是词人与知音红颜离别后,重回旧时明月路,思念昔日佳人的一段忧伤情事,如今我们相守在一处,共度花月清宵,弹唱如此幽婉的曲词却不应景。”星萝听着转首深深凝望他,嫣然浅笑。
      此时月移花影,夜阑人静,冷风乍狂,卷起二人的衣袂在寒风中飘然若举,星萝依在他身旁瑟瑟颤抖,赵玉衡握住她的手相携返回雅阁中,忽而一阵冷风席卷而过,吹起他眼角的绢帛迎风飘萧,他只感到双目疼痛眩晕,泪光涔涔零落,他努力睁开双目想要看清眼前景象,倏然欣喜惊觉双眸已可见周遭事物朦胧的幻影,他转首凝望星萝,瞧见她朦胧婀娜的身影伫立在自己面前,心中神泽气愉,欣然道:“星萝,我的眼睛已经渐渐复明了,我已经看得见你了。”星萝欣慰道:“你的眼伤终于痊愈了,当下应当好好休息才是,不可太过劳累。”赵玉衡依依难舍地凝眸端详她,悄立冷风中半晌后方始回屋休憩。
      第二日拂晓时分,星萝依旧如素日一般依着早霞晨露来到园子中采拾花卉以供煮水煎茶。因着想到赵玉衡眼睛复明的事,不觉喜上眉梢,情不自禁莲步轻移穿行在缤纷花丛间,悠柔浅唱江南莳花小令。赵玉衡悄然伫立在雅阁中看着窗外熹微霞光,耳际聆听雅阁外清泠的歌声飘渺传来,心怀愉悦,不由自主走出雅阁踏着溶溶晨光来到星萝身畔,此时他的双眸已经完好复明了,心神怡悦伫立在缤纷花丛中凝眸观望眼前久违的佳人,瞧着她婀娜的倩影穿梭在绚丽茶花间宛转清歌,神思迷醉恍惚,情不自禁自怀袖中摸出玉笛吹奏一曲婉约空灵的《醉桃源》与她相和。星萝抬首瞧见他明亮柔情的目光,情难自禁奔到他身旁,欣喜道:“玉衡,你的眼睛终于复明了。”她嫣然转身走到红梅花树旁,折下一束红梅握在手中,沐浴在绮丽霞光中和着悠扬笛曲,悄立在花树旁,身形婀娜旋转,纤手嬿婉拂动,莲步流转在萧萧落红间,衣袂飘然生风,依在红梅花影中跳一曲折腰舞。笛声清扬婉约,如鸣佩环,洋洋盈耳,舞姿轻盈灵动,如回风舞雪,流霞醉月,悠扬的曲音和着曼妙舞姿徜徉在晨光花影中,恍如玉宇琼楼与芳菲人间交织成的一幅瑰丽画卷。赵玉衡迷醉看着眼前清丽佳人轻灵的舞姿,莲步流转间手中红梅洒下的萧萧落红,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恍如天上人间瞬间凝滞,只余眼前柔美飘逸的幻影。一曲终了,舞步盈盈止歇,赵玉衡走近星萝身旁浅笑道:“你真是一个绝世倾城,蕙质兰心的女子,今生与你相逢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星萝凝眸望着他,柔声道:“只怕过几日你回到了京城,遇见更多家世煊赫,芳华绝代的妙龄女子便不会这般说了。”赵玉衡见她忧愁的目光凝望自己,幽幽叹息一声,惆怅道:“那怎么会?只是我正有一件事要对你说,如今我的眼睛已经复明,我想要明日便回京向官家请罪,这一次我因为自己庸弱无能,天真痴傻牵累了一众大内亲军罹难身亡,凶徒逃逸,盐贩匪徒的交易账册丢失,我要回京为此事向官家上表请罪,一切罪过悉听官家发落。”继而转首凝望星萝道:“星萝,你愿意随我一起进京么?”星萝讶然忧郁道:“我们如今只是普通知己好友,要我贸然相随你回家去,你的母亲知晓此事一定会怫然不悦,而况我们的身世地位有着云泥之别,倘若到达京师以后,你的母亲无法接受我,你教我孤身流落京城如何自处?”赵玉衡道:“我的母亲是宽厚慈和,通情达理之人,她万万不会为难你的,她一向很疼爱我,从不违拗我的心意,我们两心相悦,母亲若见到了你,只会心生欢喜,万万不会狠心离散我们的。”他轻轻握住星萝的手,央求般的神色深深凝望她,星萝见他深情期盼的目光,只得依从他的心意。赵玉衡见她应许,心中怡然欣悦,欣然道:“还有你的义父,如今他年岁大了,一个人留在姑苏城孤苦伶仃,无人照管,让他随我们一起走吧?”星萝微笑颔首。
      次日清晨,星萝陪同逸风与商陆收拾少许行装便携着义父跟随赵玉衡一起前往京师。两名大内亲军依旧如数日前一般,在清晨旭日东升时分便雇了两艘木兰小舟泊在山塘湖畔,由两名侍卫亲军亲自摇橹驶船载着赵玉衡、星萝与义父三人辗转途经山塘湖越过桃花渡前往京杭大运河渡口处转乘画舫北上汴京,小舟途经芦苇荡时,赵玉衡携着星萝来到一众宿卫亲军罹难之地拜祭他们的荒冢,赵玉衡哀凄拜伏在凄凄荒冢前痛悔悲泣,哭声凄怨哀凉,星萝伏在他身旁悲痛劝慰道:“玉衡,兄弟们惨痛离世,究其因由是遭遇匪寇的设计戕害,为今之计是要迅疾前往京师,请求官家主持公义,剿灭匪徒,为死难的兄弟报仇,如此才能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一味停住在这里泣涕哀哭,终究于事无补。”赵玉衡听其劝阻艰难起身哽咽道:“你说的有理,我们即刻启程。”少顷,赵玉衡携着星萝依依不舍离开埋没壮士荒冢的蒹葭丛,登上木兰舟,离开芦苇荡越过清溪,来到物埠繁华的京杭大运河渡口处。逸风雇了一座彩船画舫送赵玉衡北归,星萝依着赵玉衡坐在美轮美奂,彩缯飘拂的画舫船头,看着运河中客船如织,舳舻千里的繁盛景象,不觉意趣盎然,兴致神往。京杭大运河烟水飘渺,迤逦千里,一路浩浩汤汤由姑苏城直通京师汴河渡口处,赵玉衡携着星萝乘画舫历经半旬辰光方始到达大宋京师。一行人在汴河渡口小憩后,便匆匆上马控辔赶往容熙王府。赵玉衡与两名大内亲军骑马在前,星萝与义父乘马车相随在后。白马疾行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上,星萝坐在车中依着帷帘游赏京师风华,心绪忐忑茫然,仿佛即将坠入万丈宿命的深渊,走向一段磨难重重的旅途。至斜阳向晚时分,几匹白马在一座富丽堂皇,雕栏玉砌的朱粉红墙府邸前停下,府邸朱门上书“容熙王府”四个飞白鎏金大字,府前朱漆大门两侧各伫立一名侍卫亲军,此时遥遥望见赵玉衡跨马行来,纷纷走出垂首侍立在门前,向其躬身行礼,一名侍卫亲军奔入廊院内通传相告,须臾时光后,一名身着月白兰草锦裘,鬓饰飞凤银钗流苏的中年妇人满目凄怆在侍女搀扶下来到府门前,未曾靠近赵玉衡便已泣不成声,赵玉衡见此情状心中酸涩莫名,匆匆向前奔走两步扑入妇人怀中,悲痛呼唤道:“娘,孩儿回来了,这一次孩儿离家太久,让你牵挂忧心,玉衡不孝。”妇人哽咽道:“衡儿,今日你终于平安回来了,否则今生咱们母子便无缘再相见了,你出变故的那一天,官家命大内侍监来到府中相告时,我悲痛忧心,当场昏晕在地,这些日子以来,娘的眼睛也要哭瞎了,每日忧心煎熬,痛不欲生,恨不得追随你爹爹而去,天可怜见,今日你可以平安归来。”赵玉衡道:“儿子无能,辜负官家所托,此次南行剿匪失利,不仅未能顺利捕获匪徒,截获匪商的作案罪证,更牵累了随我一同南行的一队大内亲军罹难姑苏城,牵累母亲为我伤心,儿子深感惭愧。”赵夫人幽幽叹息一声,道:“这次你南行剿匪失利,久未归来,官家与阿娘一般十分挂念你的安危,并不曾怨怼你,只是太后娘娘与丁相国为此事生了大气,丁相国身后的一班直谏官正要意图上表弹劾你呢!你随娘进屋再细说吧。”她转首向赵玉衡身后的马车处望了望,见苏绣锦缎马车旁伫立着一个碧玉年华的妙龄少女与一名年近不惑的中年汉子,她迷惑相询道:“这位姑娘与这位相公是谁?”赵玉衡走近星萝身旁浅笑道:“这位是星萝姑娘,这位是孩儿的义父,孩儿在姑苏城中不幸遭遇到一帮匪徒的戕害,生命垂危,多亏了他们竭力相救才让孩儿安然渡过劫难,平安归来。”赵夫人幽幽笑道:“恩人自当感激酬谢,相公与星萝姑娘请进吧。”义父江逸城满面堆欢拱手作揖道:“叨扰,叨扰。”赵玉衡握住星萝的玉手相携走近府中,赵夫人亦步亦趋跟随在侧,犹疑茫然的目光细细打量严星萝,一众人走进客堂花厅之中,赵夫人吩咐两名侍女备上酒食点心饷客,便匆匆携着赵玉衡走入西首雅阁中畅叙别情。赵夫人道:“衡儿,你一去数月不归,阿娘孤身一人在家日日为你牵挂忧心,好不凄苦,当年你爹爹因为蒙受奸人迫害,郁郁而终,曾经他因受奸人构陷,惨遭言官弹劾,遭到辅政宰执罢黜其同平章事一职,他被罢官归家后,郁愤填膺,心中悲郁,不久罹患肺痨咯血之症,疾病缠身,而朝中丁相国一党却对他苦苦相逼,再三矫造罪责构陷于他,终于让你爹爹身心交瘁,病入沉疴,英年早逝,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二人飘零在世间孤苦无依,遭遇奸邪欺凌,那时你年岁尚小,我是女眷,家中没有依靠,我们母子时常要遭遇恶人凌辱,如今你终于长大成人,做了郡王,在朝中深受官家器重,阿娘以为是否极泰来,从此柳暗花明,平安无事了,却不曾想到命运多舛,此次南行竟让你遇上一帮奸邪匪寇,差点害了我儿的性命。”赵玉衡道:“如今一切已经平安无事了,阿娘无需担心,只是此行剿匪不利,铸成大错,儿子深感痛悔,我想要明日便前往禁中觐见官家向其请罪。”赵夫人忧郁叹息道:“如今官家年幼,朝中政事一直由太后、丁相国一党把持,丁谓此人阴险狡诈,堪称两脚野狐,七年前他曾经联合尚书曹利用,右谏议大夫严茂廷构陷弹劾你爹爹,终至你爹爹被罢黜还家,以至于终日苦闷悲郁,罹患恶疾,英年早逝。如今严茂廷已死,丁谓与曹利用在朝中权势依然煊赫,阿娘害怕他们二人会利用此次过失上表太后与辅政宰执意图迫害你。”赵玉衡道:“这一次剿匪失利,无论如何我难辞其咎,我已经准备好要接受处罚了。明日早朝我会亲自上表请罪书,请求官家与辅政宰执责罚。”赵夫人悲痛拭泪道:“你这孩子生性正直倔强,遇事学不会别人的曲意逢迎,敷衍塞责,无论世事风波多么凶险艰恶,总要一味逞强面对,从不知避祸就福,如今你要亲自上表请罪,若是官家还好,不会狠厉责难你,只是那丁谓与曹利用皆为辅政宰执,数年来倚仗太后威仪,把持朝政,残害忠良,如今你要向他们上表请罪,岂非羊入虎口,凶多吉少。”赵玉衡道:“娘且宽心,孩儿纵然有罪,也是要由官家及御史台依据律法处置,他们二人在朝中纵然声势煊赫,也不能一手遮天,肆意迫害我。”赵夫人叹息颔首,继而忧心问道:“衡儿,今日你带回府中的那位姑娘与那名中年汉子,他们究竟是谁?你是如何与他们相识的?你在姑苏城中盘桓不过短短数日,怎会待那位姑娘如此亲密,还要称呼那名汉子为义父?”赵玉衡道:“今日随孩儿入府的那名女子,她是孩儿的救命恩人,数日前我在芦苇荡罹难,生命濒临危境,多亏了她仗义相救,舍身相护,才让孩儿平安渡过劫难,安好活着。她身世凄苦,父母早逝,孤苦无依,从小一直由今日相随我入府的那名汉子她的义父扶养长大,孩儿滞留在姑苏城养伤之时,一直居住在她的小院中,依仗她的悉心关怀照料,才让孩儿伤患痊愈,平安归家。她虽然身世际遇坎坷,命途多艰,然而品性冰清玉洁,蕙质兰心,不同流俗,孩儿前几日居住在她的清芜轩里,在与她日夕相处之中,一直被她的高洁品性,温柔深情深深感动,已经与她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互许为人生知己,孩儿此生已离不开她。至于那位相公,他是星萝的义父,我与星萝既然已许为人生知己,自然我也应当尊称他为义父。”赵夫人闻之怫然不悦道:“衡儿,你恁地胡闹,你在姑苏城遭逢这样深重的变故,生死不明,阿娘与官家在京里每日为你心焦,殚精竭虑,忧心悲痛,你却逗留在姑苏城一名贫寒女子的小院中与其吟风诵月,谈论儿女情长。那名女子她的身世来历究竟如何,你快诉与娘知道。”赵玉衡道:“我只知道她本家姓严,小字星萝,她的父亲曾经在京为官,后来因为罹患恶疾不幸英年早逝,她的母亲也在一场变故中罹难身亡,留下年岁幼小的她孤身飘零于世,孤苦无依,后来在流落洛阳城里时蒙遇一个途经洛阳的江湖小贩收留,带到姑苏城中扶养,父女二人如今依靠星萝在七绝楼卖艺聊以维生。”赵夫人道:“七绝楼,那是什么地方,她在那里卖的什么艺?”赵玉衡道:“七绝楼是姑苏城里一家有名的大酒楼,以其楼绝、酒绝、菜绝、诗绝、雅绝、艺人绝等七绝闻名姑苏,故称七绝楼,星萝常年在那里唱歌卖艺。”赵夫人倏而惊起,勃然变色道:“原来她竟是一名秦楼卖唱的歌女,你贵为王侯之尊,又是我赵家唯一的男儿,身兼赵家未来的希望,任重道远,如今竟自甘卑贱与一个秦楼歌女厮混在一起?为了她竟置娘亲于不顾,逗留姑苏城数月不归,徒留娘亲一人在京里为你担忧伤心,衡儿,你如此荒唐,可曾对得起你含冤而死的爹爹么?”赵玉衡伏跪于母亲身前道:“孩儿不孝,辜负爹爹嘱托,牵累娘亲伤心,可是星萝她是个洁身自好,玉洁冰清的女子,绝非母亲想象的那般轻浮不堪,她待我情深义重,上次孩儿罹难受伤漂泊姑苏城时,多亏了她舍身相护挽救了孩儿性命,否则孩儿如今已命丧姑苏城了,今日是我对她生了深情,央求她与我一起来到汴京,她在这世间无依无靠,初到京师在汴京城举目无亲,阿娘你不要为难她。”赵夫人愤然道:“一介商女,终日盘桓于秦楼楚馆,勾栏酒肆之地,未曾婚配便与男子私相授受,她哪里像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赵玉衡道:“她是为命运生计所迫,才不得不寄身酒家,卖艺维生,她虽为歌姬,然而一向洁身自好,从未做过轻薄放浪之事,且多才多艺,为人善良贤淑,情深义重,孩儿此生是真的爱重她,与她倾心相许,期望与她相守一生,盼望母亲成全。”赵夫人此时已怒形于色,双颊晕红,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泪眼朦胧愤怒凝视赵玉衡半晌,奋而起身道:“我要与这位姑娘谈一谈,要她离开你,我不能让一个秦楼商女误了你的一生,毁了赵家百年基业。”赵玉衡伏地悲泣道:“母亲不要,星萝她温柔恭顺,一向孤高自爱,您若劝阻她,她必定会远离京师,与我分离,这一生一世再不会与我相见。她出身名门,谦恭识礼,才德茂著,只是命途多舛,父母早逝,以至于沦落江湖,做了歌姬,如今她已经离开七绝楼,抛弃前尘往事,发誓一生绝不再染指烟花巷陌,风尘之地,她是个好女子,母亲您不要逼她。”夫人愤怒哽咽相询道:“你说她出身名门,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赵玉衡道:“她的父母姓名,我并没有仔细打听,我只知她的父亲姓严,曾在朝中做过谏议大夫一职,年少时风流不羁,做过许多错事,后因病辞官归隐,痛改前非,与其母亲幽居在洛阳城里一座小院中直到去世,她的母亲年少时曾是她爹爹府中一名舞姬,被她的父亲看重,纳为妾室,后不幸在洛阳城中惨遭仇家戕害,芳龄早逝,不久后,她的父亲也因病逝世,留下年岁幼小的她孤身漂泊洛阳城,飘零无依,后蒙遇一个江湖小贩收为义女带到姑苏城中养育,从此才过上一段宁静安稳的生活,可是在她十二岁那年,她的义父不幸双腿致残,无法行动谋生,父女二人生活无以为继,她才无奈走进七绝楼,做了一名歌姬。”赵夫人闻之惊异道:“她的父亲姓严,曾在京师朝中做过谏议大夫一职,难道会是严茂廷么?”赵玉衡惊惶道:“不会,严茂廷是迫害爹爹致死的无耻奸徒,他不会是星萝的父亲,世事不会如此巧合。”赵夫人冷哼一声道:“衡儿,你好自为之吧,无论她的父亲是谁,她秦楼歌女的身份是永难改变的,你贵为皇族子弟,是官家倚重的容熙郡王与金紫光禄大夫,如今却以郡王之尊终日与一个烟花女子厮混,彼此私相授受,那也是忤逆父母,污浊门风。”说完愤然转身,匆匆离开雅阁。赵玉衡步出阁门返回客堂花厅之中,见星萝徘徊在花厅芙蓉晚秋屏风前焦灼不定,于是轻轻走近她身旁柔声笑道:“让你久等了,我已经命侍女收拾两间雅阁留给你和义父居住,如今你暂且安心住在府中,近日我要向官家上表请罪,少不得要遭遇一番打击折磨,等待风波过去,风平浪静之时,我再带着你到母亲身前禀明心迹,请求她让我们一生相守。”星萝微笑颔首,跟随赵玉衡来到府院花园中闲话叙情,走近花园绿篱前一片紫竹林时与玉衡的母亲不期而遇,星萝躬身行礼,赵夫人俨然笑道:“星萝姑娘当真是娴淑识礼之人,瞧着姑娘贤柔贞静的模样很像是毓出名门的闺阁千金,听说姑娘的父亲曾是朝中肱骨之臣,却不知令尊是天子脚下哪位贤人?”星萝柔声道:“家父严茂廷,曾在先帝真宗一朝做过右谏议大夫一职,可惜天命不寿,罹患恶疾,英年早逝,如今已故去多年。”赵夫人闻之惊颤不已,脚下一个趔趄一手扶住身旁紫竹方凝神站稳,颤声道:“你的父亲果真是严茂廷么?”星萝察觉到她行为的驿动,心中隐现一丝惶惶不安道:“家父正是严茂廷,夫人难道认得他?”赵夫人恼恨道:“我一介深闺妇人,无缘与他相见,只是他的平生所作所为我早已耳熟能详,至今历历可数,当年他为右谏议大夫之时依靠丁相国羽翼庇护桀骜不驯,谋害忠良,曾经他与丁谓曹利用联合上表构陷弹劾玉衡的父亲武陵郡王,以至于王爷惨遭罢黜,被逼归隐还家,不久后悲郁含恨而终。你的父亲是将先王爷推向死亡深渊的刽子手,是玉衡的杀父仇人,我怎会不认得他?”星萝泪光莹然惊惶道:“不可能,父亲不过是性情风流不羁而已,绝非奸邪凶恶,残害忠良之辈,他不会构陷迫害王爷的,夫人一定是误会了。”赵夫人道:“他当年上表构陷迫害王爷的奏章及证物俱在,我如何误会他?”她凛然的目光凝望严星萝,幽幽地道:“星萝姑娘,如今你的父亲已罹患恶疾故去多年,也算是天道昭彰,得到处罚了,前辈恩怨我不愿再与你计较,只是如今玉衡年岁尚轻,我们母子的生活刚刚安稳,盼望你怜恤我们孤儿寡母,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而今玉衡奉旨南行剿匪失利,辜负官家所托,朝中的一帮佞臣已经意图在借机弹劾迫害他了,近日容熙王府免不了要遭遇一番厄运风波,盼望姑娘不要再来纠缠烦扰他。”赵玉衡如一座石像般神思恍惚伫立在星萝身旁,心中悲恨交加,波澜起伏,耳际茫然回荡着星萝方才的话:“家父严茂廷,曾是先帝真宗朝中的右谏议大夫……”他迷惘悲痛站在紫竹林旁看着母亲逼问责难星萝,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心中的直觉告诉他要劝阻母亲,回护星萝,然而面对杀父仇人之女,纵然她是自己的挚爱知己也无法让他立时反抗母亲维护星萝。他恍如坠入宿命的深渊之中,面对家族恩怨,爱恨情仇,心无所系,憔悴无力,他悲郁转首,茫然的目光凝望严星萝道:“星萝,原来你的父亲是严茂廷,我一直都不知道。”星萝凄然道:“如今你知道这一切了,你应当决定要与我分手了,是么?”赵玉衡泪光莹然转身凄郁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今该如何面对你,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无法再对你作出任何承诺,从今以后,我也无法再心无牵系地与你相守,我们今生福薄缘浅,注定要一世分离,往后岁月里,盼望你善自珍重,觅得良缘,我们今生便在此分别吧。”星萝目光凄郁凝望他悲痛决绝的面容,苦涩一笑道:“好,我答应你,我即刻离你而去,今生今世绝不再纠缠烦扰你。”她深情凝眸注视他忧伤的目光,想要撷取最后一丝温暖,凝立片刻后,终于凄然转身离去。赵玉衡如一座冰雕般伫立在当地,悲痛望着她孤清单薄的背影穿行在萧瑟紫竹林中,渐行渐远,直到她单薄憔悴的孤影消失在萧索紫竹林尽处,只余眼前一片寥落冬景,他心中惘然若失,怅然眺望竹林深处一池碧波流觞的潺潺曲水,曲水中闲逸飘拂的紫菱香荇,茫然遥见绚丽黄昏中香荇逐波轻舞,紫菱迎风飘飏,池中绮霞摇漾,碧波粲然流觞,偶有一只黄鸟悄立蒹葭枝头宛转啾鸣,他悄然伫立在紫韵生辉的茂密竹林中,怆然望着眼前一池碧波曲水,遥想一月前在姑苏城山塘街巧遇星萝的那一个美丽晨曦,那时岁月清浅,时光嫣然,他们彼此在人生的锦瑟年华里不期相遇,在美丽的山塘湖畔倾诉衷情,结为金兰知己,继而因着政务惆怅别离,后来历经重重磨难,生离死别,终于两心相许,约定相守一生,却不知彩云易逝,情深易折,造化弄人,命运起伏错落,今日她终于愿意追随自己,生死不离,却让他得知她的父亲是迫害自己爹爹的弑父仇人,让他情义两难全,最终不得不为着家族大义狠心离弃她,他可以想见她的伤心,她的血泪,可是无可奈何。他怆然立在萧瑟晚风中直待到暮野晴光四合,廊院华灯初上,心中苦涩迷惘,茫然想着:“星萝此时会在哪里,她离开王府了么,她是个执着坚毅的女子,今夕别离后,今生她还会再回来么?”此时暮色苍茫,寒露蔽体,枝上黄鸟颤巍巍地立在冷风中摇曳彷徨,倏然仿佛受不住夜色寒冷寂寞一般舍弃瘦弱苇枝舒展双翅飞向浩渺天际。他迷惘看着瘦弱的黄鸟飞离蒹葭枝头消失在苍茫夜色里,惘然想着星萝也似这冷风中瘦弱的黄鸟一般要舍己而去了,她一生命途多舛,自幼颠沛流离,羁旅漂泊,在世间孤寒无依,如今舍弃一切相随我来到汴京城中,而我却因着父辈恩怨狠心离弃她,要她孤身沦落京师如何自处?想到此处,身不由己地向灯火辉煌的廊院雅阁瞧去,落寞思量此时星萝还会在花厅中么,还是玉人早已黯然远去?他心中苦涩无依犹似冬夜苦竹彷徨站在萧瑟紫竹林中,孤自悲痛失神良久后,终于疾步奔向客堂寻觅星萝的踪影。他疾步奔至花厅客堂却瞧见空旷的殿宇寥落无人,唯余玉昙小几上一对红烛在暗夜里粲然生光,星萝与义父已然远去。他心中惊痛,有一瞬间的失神,黯然伫立在花厅须臾后疾步离开客堂,寻觅到方才在花厅侍奉的两名侍女向她们打听星萝的下落。侍女疏萦回应道:“方才星萝姑娘返回客堂时,神容十分悲伤,一路挽着罗袖不停地拭泪,紧接着告诉她的义父说王府近日诸事繁多,不便留客,他们无法留在府中歇宿,还是尽快离开到御街上寻觅一家旅店歇宿过夜,继而央我转告夫人说他们冒昧打扰,令夫人焦虑伤心,心中十分惭愧,他们这就离开了,盼望夫人宽心释怀。说完便携着她的义父匆匆出门了。”赵玉衡心中隐现一丝欢欣道:“原来星萝是与义父到御街上去寻觅客店歇宿过夜了。他们初到京师,人事生疏,应当无法走远,我只需到御街上那些简陋的客栈中去细细打听便可以寻觅到她的下落。”这么想着于是匆惶奔出花厅,走近廊院东栏梨花树下马厩中牵过一匹白马便匆匆控辔疾驰出门走上御街。
      此时季后正值天圣二年岁暮晚冬时节,冬至佳节已过,而今时令已渐渐接近除夕了,平素富丽喧嚣、车水马龙的御街上越发繁华喧嚷。夜间御街华灯初上,街市流光溢彩,纵是冰霜寒夜,亦不减京师临近新元佳节的热闹欢愉景象。御街两侧屋宇檐下已早着上色彩斑斓的各色琉璃花灯,在红烛辉映下飞彩凝辉,悄立檐下迎着萧瑟晚风淅沥飘飖。林林商铺灯火辉煌,丝竹盈耳,至彻夜不息,御道旁红木栅栏中鳞次栉比排列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节令货摊,许多商旅小贩趁着急景凋年,岁暮佳节之时在御道旁支起花架,挑起花灯沿街售卖年画、桃符、香花果蔬等各色节令货物,京师百姓熙熙攘攘穿行在御街上置备佳节所需饮食香花桃符等各色物品。赵玉衡骑马缓行在光彩溢目、游人如织的御道上,神情萧索看着灯火莹辉中匆匆游走笑语喧喧的人影,焦灼期盼可以寻觅到星萝的踪影。他下马走上店家门前狭隘的青石小道,目光逡巡在流光溢彩的商铺灯箱上,逢着旅社,客店便逐一向前打听星萝父女的下落,可是直到行至御街尽头灯火阑珊处,却丝毫没有寻到他们父女二人的影踪。他心中苦涩无依,抬首仰望星烁皎皎的无边夜空,此夜寒星寂寂,苍穹黯然如幕遮,已然是圆月隐去,霜华如雪的寂寞寒夜,他在这青霜披离之夜与知己黯然分离,相逢无期,他悲痛想象也许星萝此时亦如自己一般站在皎皎星空下无比思恋他,却身无彩凤翱翔天宇回到他身畔与他相聚,昔日的良辰美景,花月佳期已然如残月一般消逝隐去,却不知何时可以等到沧海月明,蓝田烟暖,离人重聚。他彷徨无依立在荧荧灯火中,怆然叹息一声,牵马走到前方一处红枫萧瑟的静谧小丘上,坐在小山顶上斜依着红枫目光迷离遥望远处灯火辉煌的喧嚣长街,百无聊赖倾听寒夜里身遭枫竹飒飒之声,蓦然自飒飒冷风中听到几个孩童焦灼忧急的求救呼唤之声,他迅疾起身向山下清幽长街望去,见幽暗长街尽头几个十余岁的少年在灯火荧荧的长街处狼狈奔逃在前,两名巡尉身跨骏马、手持弓箭惶急追捕在后,巡尉鹰嘴鹞目,面目狰狞,拈弓搭箭持在手中,随时准备向骏马前仓惶奔逃的几名少年背脊射去。赵玉衡蓦然瞧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中惊痛恨道:“不过是几个尚未成人的孩子,能犯下什么不可宥恕的罪过,要这般穷凶极恶地追捕他们。这两名巡尉看似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可不能让他们伤了几个孩子的性命,我需设法拯救他们才是。”想到此处,于是展开游云飞步迅疾奔下山来,挡在几名孩子身前,向面前两名巡尉施礼相询道:“巡尉大人,不知这几名孩子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要烦劳大人这般穷途不舍地追捕他们?”一名身形矫健,青须如戟的巡尉闻言怒气冲冲向赵玉衡吼道:“浑小子,快让开,不要阻扰我们逮捕窃贼匪徒,否则立时结果了你的性命。”赵玉衡道:“人命关天,在下既然遇见便不得不管,在下今日绝不能让两位大人伤了这些孩子。只是不知这几名孩子犯了何等大错,盼望大人告知,在下愿意为他们承当过错。”那名青须巡尉闻言狡笑道:“好小子,竟然要为他们承当过错,当真是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只怕这过错你承担不起,他们这几个毛孩子于昨夜子时潜入丁相国府中偷窃财宝,盗走了相国府中的几串碧血红玉手钏与一盒金锭,还肆意毁坏府中字画珍玩,丁相国闻之郁愤填胸,命我等二人迅疾捉拿盗贼,交由开封府绳之以法。”赵玉衡道:“原来是这样,盗窃珍宝,肆意毁坏字画珍玩这可是律法难容的过错,只是大人您瞧这几个孩子,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料定他们也是一群无人照管的贫苦孤儿,一定是被逼到绝境,饥饿太狠了,因此才铤而走险,决定前往相国府中偷盗。丁相国是宽仁大义之人,若让他瞧见这几名孩子孤苦伶仃、面黄肌瘦的模样,一定也不会忍心狠厉责罚他们。不若这样,在下明日清晨亲自带着这几名孩子到相国府中赔罪认错,并赔偿府中遭窃被毁的财宝字画,盼望二位大人今夜可以饶过他们,放他们还家。”青须大汉闻言不由自主向面前逞强相护贫弱孩童的青年公子瞧去,见他风尘仆仆,形容落拓,眉宇间溢满愁容,猜想其定是个羁旅京师不解世事的年轻商贾,并不熟识京师的景况,不了解丁相国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京师霸主,于是鄙薄的目光望着赵玉衡满怀鄙夷不屑,讥笑道:“好一个乳臭未干的浑小子,竟然大言不惭要赔偿相国府的损失,你不知相国府丢失毁坏的可尽是价值连城的书画珠宝,只怕你小子倾家荡产,劳苦一生也赔不起府中的一幅字画。你如此阻碍我们行事辑盗,难道不怕得罪了相国大人教你家破人亡,横尸街头吗?”赵玉衡愤恨道:“如今人命关天,事态情急,至于得罪了相国大人在下也顾不得了,我虽家资鄙薄,人微言轻,不足以与相国府相较,然而纵然我倾家荡产,竭尽所能也要力保这几个孩子平安无事。今日你们敢肆意伤害孩子,横行不法,我送你们到开封府治罪。”青须大汉讥嘲道:“敢将我们治罪,你难道不知如今开封府尽归我们相国大人管辖么?只怕到了开封府我们没事,你这小子却要被关起来打你个皮开肉绽,再判你个莫须有的大罪,让你遭受极刑,身首异处。”赵玉衡恨道:“纵是他丁大人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堪比前朝李林甫也不能肆意横行妄为,欺凌百姓。当今天子与先帝向来仁儒宽厚,以仁道治国,丁相国他深受皇恩,得天子倚重,理当秉承帝旨,造福万民,如今却在这里作威作福,心胸狭隘,连几个贫弱小儿也不肯放过,唆使下属横行不法,草菅人命,当真是辜负皇恩,害人误国。”两名巡尉被其言辞相激的怒发冲冠,面目狰狞,青须大汉怒斥道:“混账东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辱骂我们相国大人,当真是沉水入火,想要自寻死路。今日本大人便了结了你,教你知道这汴京城究竟是谁的天下,教你见识何为王法。”赵玉衡冷笑道:“四海九州,皇皇京师当然尽是当今天子的天下,我大宋汴京城贵为王朝京都,为国之根基,何时改姓易主了?难道你们大人竟敢要谋权篡位,图谋当今天子的江山天下不成?”两名巡尉闻言怒不可遏,青须大汉怒喝道:“乳臭未干的浑小子,你竟敢污蔑我们大人,今日我便要替大人铲除你这祸患,我立时送你下黄泉。”语音刚落,两名巡尉已手持弓箭连珠发向赵玉衡及一群孩童周身射去,一群孩童见羽箭如流星向身遭射来,立时仓惶逃窜,痛哭奔走,赵玉衡见状手持银戟抵御周身来箭,展袖相护孩童,倾尽全力与两名巡尉相搏,然而终因要舍身庇护孩童,行动便颇为掣肘,此时周身要害已尽数暴露在敌人来箭之中,两名巡尉寻着空隙立时张弓紧弦向其面门胸□□去,赵玉衡躲闪不及,胸间中了两箭,瞬时觉着疼痛刺心,身子惊颤,立足不稳,他奋起全力稳住下盘与两名巡尉相抗,然终因势单力薄,强弱悬殊难以与敌人相较,过不多时,胸间、臂膊、两腿膝处已尽数中箭,他双腿惊颤,只觉得疼痛刺骨再难支撑,终于气息衰竭,全身虚软无力,双臂颓然垂下重伤倒地,他气息奄奄,浑身血痕斑驳瘫卧在血泊中,一群孩子见此惨状奔至他身前泣涕惊呼,他神志恍惚聆听一群孩童悲痛焦灼的呼唤之声,强撑着伤痕斑驳的身躯想要站起,却已没有一丝力气,终于神志萎靡丧失最后一丝气力瘫倒在血泊里。两名巡尉见状欢欣下马,面目狰狞走到他身前,一名青须大汉狡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敢与我们相抗,爷今日便在此间了结了你,送你到黄泉地府去打抱不平,申冤哭诉吧。”说完立时持剑在手想要向其胸口刺落,一群孩童见状奋力拽住大汉臂膊,阻碍其伤害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赵玉衡,青须大汉挥手击退几名孩童,举起青光寒剑怒喝道:“稚弱小儿,敢再阻碍爷手刃凶徒,爷立时宰了你们。”他转身持剑向血泊中赵玉衡胸口击刺,剑光闪动如一泓月光侵袭地上赵玉衡伤痕累累的残躯,眼见其顷刻便要命丧巡尉之手,蓦然间大汉持剑的手凝滞在半空中,目光瞥见地上青年公子腰间所悬的碧玉在灯火荧光下熠熠生辉,料想定是块价值连城的上品珍玉,他欣喜若狂弯腰解下其腰间玉佩执在手中细细把玩,见玉佩内饰雕镂着一只御风飞龙,飞龙身上镌刻着‘容熙翌辰’四个篆书小字,他心中惊愕寻思道:“容熙翌辰,仿佛当今朝中有一位容熙郡王,他的字号便是翌辰二字,难道如今倒在地上的这一位落拓公子便是当今天子的同族兄长,被官家御封为容熙郡王的落梅才子赵玉衡不成?如此我们今日可犯上大事了,听闻那赵玉衡与官家素来交好,彼此相处亲密无间,今日他被我击成重伤,若教官家知晓此事,那可是忤逆犯上、凌迟处死的大罪,当下还是速速逃脱要紧。”想到此处,于是手持碧玉迅疾告知马上另一名巡尉道:“大哥,这是此人悬在腰间的玉佩,瞧着玉上的刻字,此人仿佛便是当今朝中的容熙郡王赵玉衡赵殿下。”马上巡尉闻之愕然道:“此人是容熙郡王赵殿下,如此我们可犯上大事了。”他细细打量玉佩上所镌的四个篆书小字,神情惶恐焦灼,青须大汉道:“大哥,当下趁着我们的身份尚未暴露,还是速速逃脱要紧,咱们走到前方寻一个在御街巡夜的衙差,告知他这里有位公子身受重伤昏倒在御街上了,命他速速将其送至医馆救治,如此既可以拯救殿下性命,我们也可以逃脱罪责。”马上巡尉道:“好,就依你所言,我们速速离去,请巡夜衙差前来救治赵殿下。”
      清幽御街尽处,一群少儿的悲泣声渐渐被白马的震颤悲鸣之声湮没无痕,两名巡尉勒紧马缰控辔转身疾驰离去。一群少年目送巡尉衙差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境渐渐松弛下来,一个年岁稍长的少年垂首望着血泊中赵玉衡血痕斑驳的身躯,伸手掩上他的鼻息发现呼吸浅弱平稳,性命无忧,只是因着失血太多因此才昏厥未醒,他匆惶自单薄衣间拽下几缕布帛为其包裹伤口,起身向身前一众少儿悲痛言道:“各位兄弟,适才恩公舍命相护我们,才让我们得以逃脱恶人魔爪,如今恩公身受重伤,性命垂危,我们定要竭尽全力拯救恩公,方可以报答恩公适才舍命相护之情。”身旁一个面目皴黑,身形消瘦的孩子稚声相询道:“可是如今天色已晚,我们又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在汴京城举目无亲,如今教我们如何拯救恩公?”少年蹙眉思索须臾道:“御街转角前方不远处小山丘上有一座空庙,庙宇已久无人居,我们将恩公带到那里去为其调养治伤。”一群孩子闻言于是纷纷抬起赵玉衡伤痕斑驳的身躯向御街转角空庙行去。孩子们虽平素无依无靠,一度颠沛流离,时常饥寒交迫,衣不蔽体,以至于身形瘦小,面生菜色,然而体格健朗,行动灵活,过不多时已携着赵玉衡登上小丘,来到破败空庙之中,几名孩童将其放置在庙宇苇草木榻上歇息养伤,而后转身走至院中携来几捆枯木置在庙中生火取暖,一名绯衣孩童打来井水喂于他口中,冷水灌入喉中,赵玉衡忽而剧烈咳嗽不止,继而咯出几口鲜血,昏厥过去。一群孩子围在他身前,奋力摇晃他伤痕斑驳的身躯,悲泣呼唤良久却始终不见其醒来,就这样一群孩子守着赵玉衡的残躯悲泣恸哭直至深夜。这一晚星萝因着与赵玉衡惨淡别离心中凄郁,适才在黄昏时分,她魂不守舍地跟随义父走出王府来到御街上寻觅到一处简陋旅店安置义父歇息后,便孤自走出旅店彷徨在御街上信步游走,她如一脉萧瑟荻花一般游荡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心中苦涩迷惘,魂无所依,浑浑噩噩走至御街尽头寻到一方幽静处,便在此停留徘徊,她悄立灯火阑珊处黯然神伤,适才别离的情景反反复复地在脑海回荡,如道道芒刺密密剜入心中,她心中漂泊无依,黯然伫立在御道旁芳草间依着草木怆然苦思,只盼望可以化作一盏风絮零落风中,不必在人间承受这锥心彻骨之痛,萧瑟晚风吹起她的衣袂如一脉飞絮泊在空中,浮沉无定,冷风灌入罗袖中,寒意沁体,她却浑然不觉,只顾自怅望远处御街上那一片流光溢彩的璀璨灯火,那一片烟火迷离的喧嚣红尘,她知道每一盏灯光下都会有一处温暖的景象,有汴京城百姓欢欣的笑影,她初次流离漂泊到这座巍峨绮丽的皇城中,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唯一爱慕信赖之人如今也舍己而去,她像漂泊的雨燕,在寒冷冬日里苦苦寻觅一个挡风遮雨的屋檐,可是寻寻觅觅,仓惶四顾,却寻觅不到一处可供栖息的处所,曾经她为了心中爱慕之人放弃温暖安稳的家园,放弃魂牵梦萦的故里,跟随他漂泊千里来到陌生的京师,只盼望往后余生里可以得一世安稳,岁月静好,盼望可以与心中的萧郎执子之手,相守一生,可是如今他却轻易地抛弃自己,昔日诺言,化作风中飞絮,金兰之盟,终成兰因絮果,零落成泥,而今只剩下她一人如雪中孤鸿一般,独栖寒枝,孤自憔悴。她兀自沉浸在黄昏诀别时心如刀绞的痛苦回忆之中,蓦然耳际忽而听到御街尽头不远处隐隐传来风竹飒飒之声,在这萧瑟风竹之声里隐约夹杂着一丝少儿的悲泣之声,她是心地柔善之人,向来悲天悯人,怜恤弱小,在此冰霜寒夜之中,蓦然闻见一群孩子的痛哭悲泣声,心生悯然不舍,于是循着耳际风竹声匆匆向御街转角处小丘上行去,她依着皎皎星光疾步登上小丘,见秀丽的小山丘上寒烟缭绕,苍竹蓊郁,枫林萧瑟氤氲,满目落红成阵,在枫林深处袅袅寒烟之中,隐现一方清幽庙宇,少儿的悲泣之声亦隐隐从这枫林深处袅袅寒烟之中断断续续袭上耳畔,她步履茫然匆匆越过竹林,来到枫林深处一方庙宇门前轻扣门扉,伫立在星光下焦灼等待良久却久久无人应声,她只得推门进去,走进破庙内室中见一群少儿围坐在一个重伤男子身旁悲泣痛哭,她神色惶乱,心中似有一丝不祥预感,一双星眸不由自主地向木榻上重伤男子瞧去,蓦然间她只觉得天地全非,心痛如绞,因为她赫然瞧见躺在木榻上伤痕斑驳痛苦□□的青年男子便是赵玉衡,此时他正伤痕累累卧在腐朽木榻上痛苦的絮语,神容满是惊痛之色,她匆惶奔至榻前,忧伤的双眸凝望他萎靡憔悴的面容,握起他玉笋一般的手掌执在手中悲痛怜惜道:“你总是不懂得爱惜保护自己,屡屡以身犯险与人相搏,最后身负重伤教我为你忧心,你背信弃义,不守信约,承诺要与我相守一生,至死不渝,可是听了你母亲的一席话便狠心地抛弃我,在今日黄昏诀别时,你还曾信誓旦旦地承诺我别离之后,会好生保重自己,可是如今不过才片刻光景,你竟被伤成这般模样。”她站在木榻旁悉心陪伴守护他,直到赵玉衡呼吸平稳,性命无忧后,才返回旅店取药为其治伤。等到第二日晨曦时分,赵玉衡从沉睡伤痛中悠悠醒来,目光朦胧打量周遭的一切,神情恍惚瞥见一群孩子围坐在他身旁,而在室外檐下,星萝已生起炉火手执香蒲团扇正在为其煮水煎药。他蓦然瞧见星萝婀娜的身影伫立在冷风里,心生温暖欣慰,强撑着伤痕斑驳的身躯起身走至檐下柔声道:“星萝,你回来了。”他握起星萝的一双玉手,目不转瞬凝望着她道:“昨日黄昏,我因为倏然知晓你爹爹曾经构谄迫害我爹的事,一时茫然无主,不知所措,心中惊痛才狠心要与你诀别,后来我十分后悔,焦急返回花厅去寻你时,可是你已经携着义父离开了,我便焦灼走到御街上去寻觅你和义父的下落,没想到途中遭遇变故,在我行到御街尽处时,竟而瞧见两个残暴的官差在疯狂追逐一群孩子,意图逮捕戕害他们,我义愤填膺,下马将那一群孩子护在身前,举剑与两名残暴官差相搏,因为要舍身相护孩子,左右掣肘,因此中了他们几箭,受了轻伤。却没想到因祸得福,让我在这间破庙里重新寻见了你。昨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祈求你原谅我。”他柔情楚楚地凝望星萝,目中溢满愧悔之意,星萝心神专注听着他絮絮诉说别后景况,想到昨日黄昏他狠心抛弃自己的辛酸情景,决心不再动容,她决绝转身漠然回应道:“昨日黄昏,你已经决心与我诀别,此生不再相会,此时又何必站在这里与我道歉,我已经决意要带着义父离开京城,返回姑苏城去,从此不再与你牵缠,我们出身白屋寒门,身世卑微,只盼望可以栖居一方陋室过一段平凡宁静的生活,希望王爷可以放过我们,不要再来侵扰我们宁静的生活。”赵玉衡心碎听着她决绝冷漠的言辞,忽而剧烈咳嗽,咯出一口鲜血,他痛楚望着她秀美忧伤的面容道:“没想到你竟会如此冷漠,我忤逆母亲之意,放弃世族恩怨,在黑夜里孤身前往御街去相寻你,被巡尉刺成重伤,此时身负重伤站在你面前卑微请求你的原谅,可是你却要狠心弃我而去,要我从此不再烦扰你,你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只是你心中果真对我不再有一丝情意了?既然如此,如今你何必再管我,教我重伤死了,岂非更让你欢喜。”星萝泪眼朦胧望着他痛苦的神色幽幽叹息道:“我自然会管你的,我们纵然背负着世族恩怨,无缘一世相守,可是曾经我们在姑苏城结为金兰之交,引为平生知己,今日你遭遇危难,身受重伤,我既为你的知己,自然会倾力照拂你的。”赵玉衡欣然道:“我知道你是个重义深情之人,绝不会轻易舍我而去,今日我忤逆母亲,放弃政事前来寻你,只为了让你知道,前辈恩怨我早已经放下了,我没有因为父亲的事丝毫怪责于你,我们今生难得相逢,历经重重磨难阻碍才得以重聚,我很珍惜今世这一段难得的情份,今生我待你的情意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的,我只希望你待我的心意也可以坚定如此。”星萝道:“纵然我们心意坚定如磐石,终究抵不过命运挫折,人世风雨摧残,只怕若是你的母亲严加阻碍,你又该心旌动摇了。”赵玉衡道:“不会,我不会因任何人而轻易离弃你的。”星萝心生欢喜,关切道:“外间风太大,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快回屋吧。”星萝服侍赵玉衡饮药后,便赶到小山下街市中为孩子们购买饮食衣物,一群孩子围坐在赵玉衡身旁嬉戏谈天,过不多时,星萝携着一堆饮食棉衣满载而归。孩子们平素饥寒交迫,居无定所,此时蓦然瞧见芳香四溢的美食,舒适和暖的棉衣,心生感激欢喜,立时雀跃欢呼,星萝望着这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心中隐现一丝忧郁不舍,转首向赵玉衡道:“这一群孩子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都是些无家可归的贫苦孤儿,总不能让他们在寒冷冬天里流落京城,忍饥受冻。”赵玉衡道:“孩子们的生存问题我已经做好打算了,在京师郊外杏子林旁边有一座杏林义庄,是先帝真宗一朝的名臣寇相爷所建,义庄专供收容京师中孤苦无依的流浪孤儿和贫弱老人,庄中现任的庄主是闻名京师的苏彦先生,我与他素来交好,如今我想把这一群孩子送往杏林义庄请苏彦先生代为安置收养,也算是为孩子们寻到了一处挡风遮雨,聊以生存的地方。”星萝道:“如此甚为妥帖。”赵玉衡道:“如今紧要之事是要前往禁中向官家上书请罪,因此我今日便需把这一群孩子送走,等待孩子们用罢早膳后,咱们立时向北行进。”
      须臾时光以后,赵玉衡负伤携着星萝与一群孩子走下山去,在街市旁雇了几辆马车相携一群孩子往杏林义庄行去。庄主苏彦先生是个热情侠义之人,见赵玉衡携着一队人马旖旎前来,不胜欢喜,亲自带着几名门客前往庄院门前迎候,彼此慰问过后,相携赵玉衡一行人走进庄中,命几个佣工带着一群孩子下去妥善安置后,便携着赵玉衡星萝二人走进庄中游园赏景,二人在庄中逗留半日直到晌午时分方始拜别庄主,乘车离去,赵玉衡因为忧思一队大内宿卫亲军罹难芦苇荡之事,心中悲郁满怀,愀然不乐,星萝察觉他情绪的驿动,柔声劝慰道:“玉衡,你且宽心,有关盐商匪徒逃逸拒捕,大内亲军惨遭戕害之事并非你的罪责,当今官家是英明仁义之君,他不会不明是非,轻易怪罪你的。”赵玉衡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你不明白当今朝中形势,如今官家初登大宝,尚未亲政,朝中大小事务皆权从太后与几名执政宰执定夺,内廷的几名宰执中数丁谓、曹利用二人权势最大,他们二人善于阿谀谄媚,结党营私,向来得当朝太后倚重,自先帝病重,太后摄政以来,他们二人依靠太后庇护,在朝中已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颇多,那丁谓曾是构陷迫害我爹爹的奸佞小人,与我家宿怨极深,这一次我南行剿匪失利,让他寻到了可乘之机,他定会借此机缘向我发难,在官家与太后面前狠厉地弹劾我一番,只怕这一次我身陷危境,难逃一劫。”他低首深深凝望星萝道:“星萝,你暂时先与义父在客店中小住两日,我已经向官家上表了一道请罪书,今早大内侍监陆云松传圣上手谕于我,要我今日黄昏前往南薰门外玉津园与官家相见,现下我立时要赶往南薰门相见官家,向官家禀明南行剿匪事宜,并请求官家责罚,待此事结束后,我再前去客店找你,带着你到母亲面前炳明心志,求她成全我们,母亲是通晓大义之人,向来疼惜我,我相信她一定不会过甚阻碍我们的。”星萝心中隐现一丝惶惶不安道:“好,依你所言,我在客店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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