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洛阳城中遇故人


      孟子潭离开京师到洛阳去已有两旬有余,他依着晏王吩咐扮作一个商旅沿汴河桃花渡口乘画船直逼洛阳城,随伴唯有几名士卒。一行人漂泊在汴京水河中一路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在遭遇过几日几夜风雨奔波后,终于在一个风清日丽的早上抵达汴河渡口。那一日他风尘仆仆来到洛阳城中,在湘灵渡口泊船登岸,因心中记挂着兮若的安危,因而并不稍作停歇便顾自踏上了茫茫的寻人之路。他带着一行人在洛阳城中辗转奔波了大半日,终于在黄昏时寻到一处偌大的华庭,他纵身下马凝望那朱漆府门前两座虎虎生威的金狮,不禁诧然道:“这位钟老爷果真是位闻名西京的豪绅富贾,瞧着这门前广厦金狮,富丽堂皇,俨然是位高门大户。”他躬身整了整衣衫,回首望向前方的广厦华庭,见到房门内一群家丁正在修剪花枝,洒扫庭除,庭院正堂前塑着两座妈祖金身与两匹长鬃飘萧的高头花马,迎着喷薄如烟的玫瑰色夕照茫然望去,竟仿佛是两尊自天而降庇佑众生的神祇,孟子潭迷惘望向那庭前的两匹白鬃骏马,不禁打趣道:“这洛阳钟氏果然非比寻常人家,客堂前不安置侍卒武夫把守,却牵来两匹骏马守卫,莫非他以为寻常人只配得上见他们家的马么?”他引着众人蹑步上前走进庭中,而那府中侍女盈盈穿梭花丛间自在修剪花枝,好似全然未见一群外人已走进府门,他觑目打量那些女子装扮,但见她们个个螓首蛾眉,额髻梳着少女双鬟,身着一袭彩衣,纤腰楚楚,行动处别有一番风姿,他不由慨叹道:“这些女子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各个生的风姿楚楚,仙姿玉貌,纵是寻常人家的闺阁千金也难以生的这般好模样,而她们竟是府中的侍女,想来钟府富贵已极,由此可见一斑。”
      他牵住一个年岁最小的女子躬身揖礼道:“姑娘,在下乃晏王府的门客,京师的孟子潭,此番奉主人之命,前来拜会钟老爷,还请姑娘为我引荐。”那少女一双稚气的眼眸上下打量他,孟子潭被瞧得浑身发怵,过了良久方听见那少女温煦一笑道:“原来是孟先生,婢子许久以前便听见老爷说过先生的大名,只是很不巧,老爷一旬前便离开汴京城去到玉门关外拜访一位故友了,至今没有回来,玉门关距离大宋京师近千里之遥,老爷此去或许要耽搁几月时间方能回京,先生此行怕是等不到老爷回家了,老爷临行前将府中一切事务交于府中陶管家代劳,先生若有事交代可与我们管家说。”孟子潭俯首揖礼道:“不敢当,还请姑娘为我引荐你们管家。”
      少顷,那少女引着孟子潭一行人走进花厅,尚未入室时,便闻见一阵兰香之气袅绕沁入心脾,孟子潭觑目打量那花阁形貌,只见一间精致雅洁的雅阁中错落有致摆放着几只紫檀花椅,椅中安放着一张皎白无瑕的雪狐貂绒,迎面正堂中绘着一幅陶朱公御剑图,堂前金丝楠木花几上摆放着数十种时新花卉,撑目望去,只见一座雅洁的花阁珠光宝气,香花盈室,他不禁唏嘘道:“这间花阁的陈设古色古香,芝兰盈室,琴棋书画一应俱全,想来这间屋子的主人必定是位雅量高致之人。”他恭身坐下,慢慢啜饮着越瓷盏中的茶汤,目光焦灼望向窗外苍茫的雾色,思量道:“天色将晚,今日在这钟府中不知要盘桓到什么时候,钟老爷既然不在府中,想来我们此番这数日风雨奔波皆是白废了,早知如此我当初真不应该听从晏王爷的谕令,徒然奔波这一程,让兮若一个柔弱女孩儿孤身留在汴京城,若是让丽妃那个恶婆子知晓此事,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恶毒法子来整治她,此刻不知她一个人留在菊花巷景况怎样,我好生担心她。”他伫立窗下迷惘望向窗外夕阳芳草中的洛阳城,百无聊赖等待着钟府主人的招徕,然而过了许久,却依然不见有人进阁,他不禁惘然无措道:“莫非陶管家有事耽搁了么?这钟家待客竟是傲慢无礼么?将我们这一群人顾自抛弃在花厅里,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过来查问,待到更晚一些,街市中的邸舍打烊了,莫非教我带着这群人露宿街头么?”他茫然踏出阁宇,寻着一个正在蓼花湖畔点灯的侍女问道:“敢问姑娘,陶管家此刻还未回府么?”那侍女躬身道:“孟公子,对不住,陶管家今日一直在织锦房监察绣娘们织造蜀锦的事,至今尚未回府,请孟公子待在花阁静心等候。”他躬身揖礼,在道途中辗转奔波这数日,此刻早已筋疲力竭,他漫不经心望向前方花木丛中那片流光潋滟的琉璃灯影,只觉着嘉木森森,花影迷乱,几只流萤闪烁着熹微的荧光蹁跹掠过花丛,他意兴阑珊奔上前去,追逐那花丛深处闪烁的流萤,蓦然间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只见花丛尽处一片莹白沙地上赫然耸立着一群仙女玉像,他讶然奔入白沙地,穿梭于那群仙女玉像之中,一时竟宛若误入天宫秘境一般,只见那群仕女石像惟妙惟肖耸立在白沙地中,各个长裾曳地,舞袖飘举,有的凌风而立,风姿绰约,冶艳灵动,有的漫步金柳石桥上,娴静若娇花照水,婉约清丽,他缓步上前,一双满目伤痕的手掌轻轻抚拭那琉璃灯影中的仙女石像,诧然道:“这些仕女玉像虽是石头所雕,然而通体玲珑剔透,莹白胜雪,迎着潋滟的琉璃灯影望去竟仿佛比冰雕玉琢的仙女玉像更加婉约多姿。”他触手轻轻拂去石像玉面上的尘灰,触目望去,只见那一层薄尘莹白似雪,细碎银粉中闪烁着潋滟金光,他不禁讶异道:“没有想到这世间竟会有这般精奇美丽的石头,今日才算是长见识了,瞧着这钟府上处处雕梁画栋,珠围翠绕,珍楼宝屋琳琅满目,其锦绣富贵纵是晏王府中也难以与它相媲,这位钟老爷真不愧是名震一方的豪绅巨贾,难怪晏王爷一天十遍八遍地将他念在心间,有了钟老爷这一方雄厚的资财做支撑,王爷欲谋大事才可以得心应手。”
      当此际,他漫步园中目不暇接欣赏着园林的盛景,蓦然间只听得一个少女娇嗔的声音道:“是谁在此间逗留,胆敢破坏小姐精心雕琢的玉像,想着你是活着不耐烦了。”孟子潭吃了一吓,不自禁快步离开花丛,望向那琉璃宫灯下的侍女道:“姑娘莫着恼,小生孟子潭,乃钟老爷府中的客人,今晚因独居客堂中闲暇烦闷,故而移步到这小园中来消遣心性,不经意惊扰了姑娘,请姑娘宽恕。听姑娘方才的言语,莫非花丛间这些玲珑多姿,舞袖蹁跹的仕女玉像竟是令府千金钟小姐所镌刻的么?”那侍女莞然一笑道:“自然如此,我们小姐可是洛阳城中名震一方的才女,她天资颖悟,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小姐五岁习诗书,七岁能作赋,等到如今将过了及笄之年,已经是才高八斗,卓尔不群的京师才女了,只可惜她错生为一个女儿身,无法参加贡举,若是生为男儿,如今早已是大宋的状元郎了。”孟子潭恬笑道:“怨小生孤陋寡闻,竟不知贵府的小姐如此博学多才,秀外慧中,今日在这里贻笑大方了。”那少女盈盈一笑道:“公子如此谦逊有礼,今日小姐若有幸与公子相遇,见到公子温恭有礼的模样必定欢喜。只是这些玉像乃是小姐因为思念亡母花费一年光阴才制成的,小姐向来对它们珍惜如命,平素不容任何人轻易触碰她们,婢子恳请公子尽快移步,否则若是触犯到我们小姐的禁地,小姐必定不会轻饶你的。”孟子潭闻言惶急离开白沙堤,温言道:“小生无礼,不经意冒犯了小姐,请姑娘原谅,今晚小生无意间闯进这片花丛,被白沙堤上的这群仙女玉像深深吸引,一时心痒难耐,忍不住踏足贵宝地想要欣赏一番,在下瞧着这些玉像各个娇媚灵动,飘逸如仙,在琉璃灯影下望去莹白胜雪,惟妙惟肖,竟仿佛粉雕玉琢的一般,仙姿楚楚,灵动多姿,在下正惊奇不知是何方高人竟可以镌刻出这样卓约多姿的玉像,此刻听闻是贵府小姐所绘,小生也就不以为奇了。”那少女恬然一笑道:“好一张巧嘴,你却不知小姐曾经为了镌刻这些玉像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能绘出这样惟妙惟肖的石雕来。”她凝眸望向那些玉像,见石雕玉容上不知何时竟烙上几点斑驳的掌印,不觉嗔目望向孟子潭,幽怨道:“没想到小姐珍视如命的玉像就这样被一个无名鼠辈给践踏了。”孟子潭教她瞧的不寒而栗,不由恭身道:“请姑娘恕罪,小生只是瞧着这些石像粉雕玉琢,精奇可爱,心中惊奇天下间竟会有这样映雪美丽的石头可以镌刻出如此熠熠生辉的仙女玉像。”那少女盈盈一笑,怡然道:“镌刻这些玉像的石头名叫茜雪云英砂,是小姐千里迢迢从漠北苦寒之地雪山溶洞中采撷而来,这些石头颜色莹白胜雪,伫立在月光下更是荧光潋滟,玉雕上粉砌的那一层银光粉是由云母石掺了金珠碾碎成粉末制成的,沙堤上这些细碎如玉的银沙也是由云英砂掺了碎玉碾碎而制的,这小小的一捧沙便价值一两白银,因此钟家的仆人每每行到这后院便格外小心,惶恐践踏了这些白沙。”孟子潭嗟叹道:“小生临行前便听晏王爷说起过钟府锦绣富贵堪比王室皇廷,可是今日真正见识了还是喟然一惊,没有想到贵府上铺地的沙子竟而都是由白玉做的。”那少女见了他痴傻的形状不觉莞尔一笑,撷了一枝玉楼点翠绿牡丹盈盈走过。他望向那少女玲珑的背影不禁黯然幽叹道:“这钟府虽锦绣富贵,然而府中之人皆是那般傲慢无礼,想着此番行走我是一定要深受许多委屈了。”
      夜露微凉,初秋的深夜已有蟪蛄在梧桐树下婉转啼鸣,他形销骨立卧在廊院花影下守了整整一宿,直到次日天将破晓,熹微的晨光将整座廊院镀上一层胭脂色的薄纱,他方憔悴起身,触目望去,但见一座恬静的院落晕染在熹微晨光里,远处青鸟鸣啭,霞光潋滟,他强撑残躯缓缓下阶,遭遇这数日的风雨奔波,当此际,他早已饥肠辘辘,筋疲力竭,想起昨夜的不堪遭遇,不由地心生懊恨,愠怒道:“想着我孟子潭在京都也是晏王府中戴头识脸的人物,你们钟家纵然豪富,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冕的富商巨贾而已,今日竟而如此奚落我,此恨我当永远铭记在心,待有一日我会加倍偿还你们。”他心力憔悴缓步下阶,踱步到一眼清泉边掬水而饮,此际忽闻朱门吱呀一声缓缓轻启,他胸中惬喜,抬首望向鎏金朱门,见门扉后一个温润儒雅的中年汉子策马缓缓归来,孟子潭留心打量他的容颜,但见他身着一袭绯衣织锦云罗衫,头顶一只方巾簪花璞头,容颜温煦慈祥,仪态端方丰盈,侧帽轻衫立在马上,宛若一个慈祥恺恻的中年儒士,孟子潭瞧着此人锦帽簪缨,面容慈善可亲,料想定是钟府里举足轻重的长者,不由惬喜道:“莫非他就是侍女语中的陶管家么?”惘然怀想时却见那男子已纵身下马,缓缓走进他身边,恭身道:“想必阁下便是鄙府的贵人,钟老爷的朋友孟公子吧?在下乃鄙府的管家陶梦德,万分对不住,鄙人昨夜在织锦坊监工织造蜀锦,未能回府,让公子独自在鄙府逗留了一宿,请公子见谅。”孟子潭欣然道:“小生孟子潭,乃晏王府的门客,在这里恭候陶管家多时,今日终于有缘见着您了。”那汉子托起孟的手掌缓缓向花厅行进,孟子潭悠悠笑道:“小生此行乃是受晏王爷之命,为钟老爷送书信的,只是很不巧,小生千里迢迢赶到洛阳来,钟老爷却不在府中了,晏王爷与钟老爷是一对患难知己,此番一别经年,王爷心中对钟老爷十分牵念,可惜晏王爷平素一直在繁碌边疆的事,未能返回京都,今日难得有暇空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因此想要邀钟老爷到王府小住几日,畅叙别情。”那汉子道:“老爷待晏王爷一直敬仰有加,平日在府中要一天十遍八遍地念在心间,只是晏王爷心系天下民生,经年累月地留驻边关为国戍边,老爷虽心中牵念,却未有缘与王爷相见一面。”那汉子领着他缓缓走进花厅,吩咐侍女铺茶备饭,孟子潭端坐花厅一隅,少顷,只见一行侍女鱼贯而入,一道道珍馐美馔送进来,这洛阳城被天下人俗称花都,此时才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道道珍馐肴馔皆造型精致玲珑,无论花糕小点还是时兴佳肴皆做成花卉模样,玉盘边角置上一株白玉牡丹,映衬得满桌肴馔宛若一场花的盛宴,孟子潭目不暇接相望那满桌珍馐佳肴,他昨日困顿钟府一日一夜未饮未食,此时早已饥肠辘辘,面对那满桌珍馐美味,越发饥渴难耐,那汉子意味悠长望着他窘迫的模样,不由地莞尔一笑,道:“对不住,昨日小可因忙碌织锦坊的事,未能亲自迎接孟先生,让先生困顿了一宿,小可万分愧疚。”他执起桃花杯,斟了满满的玉犀酒相敬孟子潭,孟执杯还礼,席间彼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顿大快朵颐后,孟子潭背出车中的宝匣,将宝匣中的书信一一交付陶梦德,叮咛他晏王爷的一席话后,眼见钟老爷迟迟不得还家,便欲起身道别,陶梦德见机匆忙拦阻道:“公子莫着慌,老爷近年盈虚体弱,府中的事务大半已经交于他的侄儿离觞少爷打理了,公子若有要紧事相托,告诉离觞少爷也是一样的。”孟子潭惬喜道:“如此甚好,小生正忧愁此行两手空空回去,不知要如何同晏王爷交差呢,倘若府中有人主事那是再好没有了。”陶梦德幽幽道:“离觞少爷自幼寄养在钟府中,老爷膝下无子,便一直将他视若自己亲子来教养,少爷年纪虽小,然而天资颖悟,文学武功样样皆精,只是许是年少轻狂的缘故,平素处事有些刁蛮任性,放浪不羁,若是因此得罪了孟公子,请公子见谅。”孟子潭恭身道:“不敢当。”他漫步花阶下,左右逡巡府中光景,相随陶梦德一路走到朱粉红墙边,不禁迷惘道:“先生这是要到哪里去?”他闻言并不答话,携孟子潭上了一辆马车,来到车中方悠悠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钟家主人平素并不住在府上,这座府邸平时只作招待客人而用,在府外花溪旁梧桐林中有一片空旷的草地,老爷平素便搭了帐篷居住在草甸上。老爷是一位辽国皇族后裔,自幼性喜骑马射猎,后来举家迁到中原也一直未曾改变这样的习惯,每逢闲暇时节,老爷便幽居在草甸上放马游猎,年年岁岁,乐此不疲。”他一路絮絮说着钟家老爷的丰功伟业,说到尽兴处,禁不住眉欢眼笑,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缓缓驶进梧桐林中,孟子潭隔着车窗望向林中光景,但见一座花木繁翠的梧桐林后忽现一片碧草如茵的芳甸,花甸上零星散落着几只帆布帐篷,孟子潭焦急跳下马车,来到草甸前终于豁然开朗,触目望去,只见这座花木萋萋的芳甸方圆近十里,芳甸上莺飞燕舞,流水潺潺,几只马驹围着小溪恬静地饮水,他抬首极目远望,只见这座偌大的草甸碧草连天,杂花嫣然,空荡的芳甸杳无人声,唯有萋萋草木迎着袅袅晨风轻轻摇曳,在绚烂烟霞中霰出阵阵安详慈悲的婆娑之声,他不禁唏嘘道:“在这人迹喧嚣,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中能够拥有这样一片恬静温馨的世外桃源,这钟府当真不愧是名震一方的富商巨贾。”他默然回望陶梦德,浅笑道:“敢问贵府的公子也是居住在这座花甸上么?”陶梦德悠悠道:“自然如此,小公子的骑射功夫为洛阳城中一绝,只是他性子有些怪僻,在他涉猎时寻常闲人不得踏入草场,否则定要教他吃些苦头才肯放他回去。”孟子潭闻言忽然来了兴致,欣然道:“小生也酷爱骑射,只是汴京城那地方车水马龙,人潮熙攘,想要在京都附近骑马游猎实在万分困难,如今来到这片草场上,见到这芳甸上草长莺飞,乌骓相随,一时忍不住技痒,也想要策马驰骋一番。”他话音甫落,蓦然间,只见一群斑角麋鹿竞相向前奔逐,仿佛在仓惶逃命一般,匆惶躲进梧桐林中,孟子潭诧然道:“这群小鹿走得如此慌张,莫非身后有猎人在追捕么?”他凝神望向远方,须臾后,果然见到一个飘逸宁人的弱冠男子驰骋马上越过琳琅花木一路向鹿群竞逐,他留心打量那男子,只见他面若芙蓉泣露,色如春晓之波,目如点漆,眉如墨画,羽袖飘萧,俨然一个江南水乡的俊雅美少年,他不禁惘然道:“莫非这位就是钟老爷的侄儿离觞公子么?没有想到他生的这般儒雅俊美,纵是汴京城中的寻常娇媚女子也难以拥有他这般清雅的容颜。”倏然间,只见一只黄角麋鹿仓惶闯进他的胸怀,他举目望去,但见那驰骋白马上的清逸少年正拈弓搭箭向他怀中惊惶不安的小鹿射来,他情不自禁俯身护住怀中仓惶不安的小鹿,须臾之间,只见数道银光杂沓如流星掠过脸颊,霎时间,他只觉着双颊痛痒难当,抬手轻轻抚上面颊,蓦然见到满手绯红,才知方才那阵箭矢擦身而过时,早已在面颊上留下斑驳伤痕,他愠怒望向那少年,郁愤道:“好一个俊雅文秀的青年,没想到行事却如此凶蛮,方才他分明见我俯身护着这只小鹿,他却箭如飞蝗地向我身上射来,丝毫不顾忌会不会伤及人命,若非瞧在晏王爷的面上,今日这一箭我定要还回去。”他俯身擦拭面上血痕,那只小黄鹿温驯蜷缩在他怀中,一双明眸如幼儿一般柔情楚楚回望他,他不由地心生怜悯,举手紧紧将它护在怀中,少顷,又见一道银光飞过发鬓,他焦急向后躲闪,回首嗔目望向那马背上的少年,心中懊怒已极,当此际,他举剑当胸,试图挡下那激射而来的箭矢,一双怒目幽怨望向那少年到:“公子,在下与你无怨无仇,你何故要举箭射我?”那少年凌厉道:“你挡着本公子射鹿了,你这男子,生的獐头鼠目,贼眉鼠眼,本公子瞧着你绝非善类,今日若果真将你射中了,也好为天下少女除一大害。”孟子潭强笑道:“小生与少公子初度相识,你怎知我绝非善类,在下乃京师晏王爷府中的门客,此行乃是奉王爷之命前来拜会钟老爷的,小生带着一腔诚心而来,绝无伤人之意,还请少公子高抬贵手,饶过小生吧。”那少年道:“本公子从不认识什么晏王爷,容王爷,在我心中这世间唯一值得敬重的王爷便是我爹,只可惜他遭奸人所害,只能流落他乡,至于你们大宋的王爷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个满腹心机的酒囊饭包而已。”他窃语道:“当真是少年孟浪,不知天高地厚,堂堂官家的侄儿,晏王殿下,竟被你说成了酒囊饭包,以我看来你才是胸无点墨的无知鼠辈呢!”他抱紧那怀中小鹿护在身下,那少年瞧着着恼,懊恨举箭朝他眉间激射而去,忽见身后一个中年汉子快步上前,望向那马上少年焦灼唤道:“离觞公子,请快停手,这位公子是老爷的贵宾,晏王府的门客孟先生,请公子手下留情,莫要再顽皮啦!”那少年着恼道:“陶伯伯,莫非你没有告诉他在我行猎时,生人不要擅入围场么?”陶梦德道:“公子误会,是老奴要带孟先生过来拜会公子的,先生向老奴说起晏王爷此番带来了许多重要的书信,想要请公子代为览阅,遇见要紧的书笺,烦扰公子为王爷回信。”那少年邪魅一笑道:“要我为晏王爷回信,莫非你不害怕我会出言不逊咒骂他么?你不惶恐我会将他与姑父平素私相往来的机密之事泄露出去让天下人尽皆知么?”那汉子黯然摆首道:“只怪老爷平素将你娇惯的越发娇纵无礼了,怪道老爷一定要将你送回辽国去,好为你寻一个粗犷凶蛮的青年好好整治你。”孟子潭幽怨抚上自己满目伤痕的面颊,黯然思忖道:“今日不幸在此地遇到这样凶蛮无礼的疯子,若是继续在此间停留,他不知又会想出什么刁蛮法子来整治我,我还是尽早离开为上,否则今日只怕要埋骨荒草地了。”他缓缓走近马车,将那宝匣中的书信交于陶梦德道:“有劳陶管家,这几封书笺是晏王爷临行前托小人带到府中的书信,请求陶管家将这几张书笺传寄给钟老爷,请他尽快回信。”那中年汉子幽幽颔首,羞惭道:“今日是老奴招待不周,怠慢了公子,公子若无心留下,老奴会安排家丁相送公子到洛阳城外,愿公子旅途无恙,我们后会有期。”他语声甫落,却忽见那少年策马驰骋来到身前,巧笑道:“公子既然来到府中,又何必着急要走呢,这洛阳城的风景美不胜收,城中的佳丽更教人目不暇接,本公子瞧着你这人虽然愚笨木讷,但倔强起来却显着十分可爱,孟先生不妨留在府中小住几日,待本公子带你赏尽了这洛阳城的盛世美景,品完了这城中的美人佳酿再回京都,可好?”孟子潭恭身道:“多谢公子盛情,可惜小可俗务缠身,实在不得暇空陪伴公子,待到明年落花时节,小人或许还会再次造访西京,到那时若有机缘,小可再陪伴公子游览盛京。”那少年惘然若失道:“也好,既然你如此坚决,本公子便放你归去,只是你今日不幸中了我几支箭矢,那些羽箭上本公子早已喂了剧毒,中箭者会浑身痛痒难当,最终面目全非,脸容尽毁,容颜丑陋不堪,最后沦落的连一个乡野乞丐也不如。你若不忧心那些剧毒会毁了容颜,此刻便走吧。”孟子潭懊恨道:“好恶毒的小子,没想到你生的这般清秀俊雅模样,内心却生着一副蛇蝎心肠。在下与你无冤无仇,奈何你今日却百般刁难我,你既然如此无礼,在下对你也不必客气。”那少年冷哼一声道:“本公子知道孟先生在汴京城是闻名遐迩的制毒高手,然而莫非你忘了,我的姑父与晏王爷是情同骨肉的金兰知己,今日你若敢伤我一分,姑父必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到那时晏王府还可以容得下你么?”孟子潭懊丧已极,垂首丧气道:“没料想我孟子潭曾经跟随晏王爷南征北战,一生御敌无数,今日竟会败在一个无名小辈手中,晏王爷果然所言非虚,这世间最令人害怕的不是刀枪剑戟,而是阴谋诡计。”他黯然垂首,蓦然想起兮若此刻在汴京城的危难处境,不由地心如刀绞,他垂手道:“小人请求公子高抬贵手,将解药赐予我,小人家中尚有位身患疴疾的妹妹,小生忧心离别这些日子,妹妹孤自留在汴京城会有性命之危,因此焦急赶回家去照料她,请求公子怜悯妹妹孤弱,赐予我解药,好让小生平安还家去。”那少年邪魅一笑道:“原来孟先生是要为了一个女子向我低头,只是那位令你日夜牵念的女子当真是你的妹子么?在下可风闻孟先生在汴京城与皇宫内的一个侍女情头意和,二人柔情蜜意,日日缱绻在一块儿,好不快活。没料想孟先生这样一位遁迹黄冠的道士竟而也会有凡人的儿女情长,先生若是放心不下您的红粉知己此刻就可以回去,只是我忧心若是你的红颜知己见到了你满身疮痍的狼狈模样,还会敢接近你么?”孟子潭不由地郁愤填墉,一双满布沧桑的手掌不自禁抚上自己满目伤痕的面颊,望向那少年狡黠的笑容,一时束手无策,只得垂首丧气慢慢离开草甸,袅袅晨风衔来少年阵阵邪魅的笑音,而他听在耳中却只觉着有如万箭钻心。他魂不守舍、神思惘然在草甸上游走,心中黯然思量道:“如今我被困顿在这深宅大院中,却不知兮若孤自一人留在汴京城境遇会怎样,丽妃会迫害她么?唉,但求天神护佑,愿那些宿命中难以逃避的痛苦磨难教我独自一人来背负,教兮若与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
      那一日他百无聊赖卧在花阶下,浑身的疼痛犹如万刺锥心,他忍不住去抓挠,过不多时,一张清秀似初雪的脸容已被他挠的伤痕累累,他懊恨无极,侧首望向眼前清漪潋滟的美丽溪潭,霎时间,只见一张满目疮痕的脸容倒映在溪水里,他懊丧无极,愠怒道:“我孟子潭向来自诩聪颖过人,没料想今日竟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弱稚少年给戏弄了,如今脸容尽毁,教我日后还何有面目再立足于世间?”他意兴阑珊望向那满湖涟漪,蓦然间忽而听见一个犹如高柳蝉嘶般尖锐的声音道:“臭道士,你在辱骂谁是弱智?”孟子潭闻声吃了一吓,怔怔转身回望来人,见到府中那少年不知何时已来到身畔,回味他方才的问话,不由地忍俊不禁道:“公子误会,公子才华横溢,智谋过人,小人岂敢辱没公子的才华?小人只是痛恨自己愚昧,将自己作践成这般丑陋狼狈的模样,日后当如何立足于世间呢?”那少年闻言不觉哂笑道:“孟先生,你这是面颊痛痒难耐,忍不住在此间痛骂我了吧?”他莞尔一笑道:“瞧在你这番真诚温厚的份上,本公子就原谅你一回,今日清晨你扰了本公子围猎的兴致,本公子这就罚你到山间去为我捉一百只兀鹰与一百只白雕来,只要你将这些猎物放到我面前,本公子会顷时赐予你解药。”孟子潭懊恨道:“公子,这法子虽然公平,可是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此地是大宋洛阳城,不是漠北的辽国上京,那里牛羊成群,雄鹰蔽天,在这温山软水的地方,你教小人将整座洛阳城搜罗一遍,小人也搜不出一百只雄鹰。”那少年霸蛮道:“我不管,自从你昨日来到这府中,我便心情郁郁寡欢,处处透着晦气,今日定要教你为我捉一百只雕儿来逗我开心。”孟子潭郁愤道:“小人遵命,只是我们洛阳城比不上你们辽国的大草原,漠北的草原一碧千里,人迹萧疏,那里牛羊成队,雄鹰蔽天,而在我们洛阳城这片风清日丽的地方,人声喧嚷,车马喧嚣,在这座人稠物穰的京都里,许多东西都是长不大的,生在洛阳城的女儿大多娇声媚态,牙尖嘴利,而生在洛阳城的雕儿,因为没有辽阔的草原去翱翔,也只生得犹如山鸡水鸭一般大小,待会儿我若为你捕来的雕儿酷似山鸡芦鸭一般,你可别见怪,只因为洛阳城中的雕儿天生玲珑娇小,模样都似山鸡野鸭一般大小。”那少年闻言哂笑不已,道:“你倒是聪明的很,想着用几只山鸡芦鸭来糊弄我,本公子在洛阳城中生活那么多年,难道连洛阳城里的兀鹰,白雕也不曾见过么?纵然洛阳的白雕玲珑娇小,可是它们总是会飞的吧,无论你送给我多么弱小的白雕,只要它们能够展翅翱翔,我便算你没有骗我,否则我可要加倍惩罚你。”孟子潭遭怼得哑口无言,只得瓮声瓮气离开花阶,道:“我去为你捉雄鹰。”他快步离开廊院,正欲唤雅阁中的侍卒出城捕猎时,又闻那少年道:“你的同伴皆被我关在园子里赏牡丹了,你还是自己去吧。”他懊丧无极慢步离开小院,见到梨花树下的马驹已然睡眼娇酣,面目憔悴不堪,不由地心生怜悯道:“对不住,小马儿,这几日我遭遇那个纨绔少年的戏弄,都把你给忘了,两天两夜没有喂你饮水进食,这会子一定饥渴坏了吧?”他下阶取来几瓢清水喂白马饮下,捧过一抔黑豆放在梨花树下,待马驹水足饭饱后,上前轻轻抚拭它的眉眼,道:“小马儿,咱们要出征了,这一回你一定要争气一点,带我奔到高山上去捉一群兀鹰回来,我还等待着猎取一群小鹰去为我换解药呢!” 他随意撷下一缕罗绢掩在面上,满面愁容跨上马驹,一路策马朝西山奔去。
      洛阳城郭向来为古朝名都,城中长街古道交错纵横,宫阙华屋星罗棋布,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孟子潭一路打马奔腾在春晴长街上,但见繁华古街中车辚马嘶,人流熙攘,热闹街市一如既往地繁华喧嚷,街市两旁宫阙林立,华屋俨然,一如东京城御街的繁荣瑰丽,却更增添了几分清雅芬芳的色彩,孟子潭目不暇接凝望着长街中的靡丽风景,只见街市两旁梅树参差,花木嫣然,紫薇朱槿姹紫嫣红,微风过处,落花盈盈飘飏,他醉眼微醺相望那些琳琅满目的胭脂花卉,叹惋道:“唐人王摩诘曾在诗中描绘过洛阳城的盛景道: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果真此言不差,这洛阳城市宇繁华,宫阙瑰丽,花木嫣然,比之汴京城更加清雅妩媚,唉,这盛京繁华,当真教人流连忘返,只可惜这繁华身后总会拥有太多的喧嚣纷扰,有人在其中春风得意,有人风雨凄凄,而我落拓京师那么多年,如今也只落下个东躲西逃,无处容身的境地,而今我只希望兮若平安无恙,生命莫在起波澜已是最好,至于这过眼繁华,这些凡尘中明媚美好的事物,它们从不会属于我。”他神思惘然,一路穿花走马越过洛阳长街,过了许久,终于来到一片花木蓊郁、怪石嶙峋的小山上,当此际,山中云雾飘渺,流霞似霰,一群山喜鹊迎着淙淙清泉清脆欢歌,他神思恍惚抬首望向浩渺云天,但见晴空一碧如洗,朝霞流霰,几只雨燕的剪影如同蓝宝石一般嵌在云端,他懊丧道:“这个骄生惯养的小少爷可惯会折腾人,这山明水秀、人潮熙攘的平原之地,教我到哪里去为她捉一百只白雕呢?”他踱步山间漫不经心地奔走,每每见到空中有一丝鸟影闪过,心中便是一惊,然而待到日过晌午,方捕到几只鸟雀,更无一只白雕,他垂首丧气缓缓走过山巅,忧郁道:“我分明知道他是在刁难我,又何必听从他的话历尽艰辛奔到这山山来为他猎鹰呢?瞧着他的模样,秀美玲珑,娇蛮成性,言语娇嗔如莺啭,这哪里像是一位富士豪绅家的贵公子,分明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听说这钟府老爷幼子早夭,而今膝下唯有一个女儿,想来那位小少爷便是钟老爷膝下的千金独女钟小姐了,她当真骗的我好不辛苦,待我戳穿她的真面目,瞧她还敢不敢戏弄我。”他撷下面纱一路跌跌撞撞朝山脚梨花树下奔去,蓦然垂首瞧见绢帛上一片刺目的殷红,他卒然心中一惊,双手不由自主抚上面颊,霎时间,只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潺潺滑过掌心,一道殷红的血珠如同缠绵盛放的伤花潺湲流过面颊,他心中惊惶不已,黯然道:“若此刻再得不到那位小少爷的解药,任由伤处这样溃疡下去,纵使无性命之忧,只怕我这张容颜也要尽毁了,唉,没想到我堂堂一介男儿,今日竟要对一个稚弱女子委屈求全。”他惘然望向身后花木蓊郁的小山,见小山间鸟鸣莺啭,山鹊、杜宇徘徊林间蹁跹歌舞,他清浅一笑道:“那位小少爷生来骄横跋扈,刁蛮成性,倘若寻不到什么白雕、兀鹰,便去寻一些玲珑的翠鸟、清啭的百灵送给她,她必然会喜欢的,唉,想要摆脱那个活阎王的魔掌,我可得好好花费一点儿心思。”
      他犹如一只伤痕累累的兀鹰般盘旋在林间,试图去捕捉几只玲珑可爱的翠鸟,伤处难以抑制的痛楚袭入心腑,他浑身疼痛地犹如万刺攒心,忍不住伸手去抓挠,淋漓的鲜血犹如一道缠绵的伤花潺沅流过面颊,迎着山间水洼中的毂纹他照见了自己的面影,只见一张疤痕满布的脸容上鲜血淋漓,凝眸望去,狰狞可怖,他心中悲痛不已,悲郁道:“纵然拿到解药,我的容颜也已经毁了,我这样一副狰狞不堪的容貌,还有何面目去见兮若,早知这一趟洛阳之行如此狼狈不堪,当初我真应当听从兮若的话,留在汴京城,永远守着她。”他浑身伤痛的难以移步,终于心力憔悴瘫卧在山间,正当悲痛惘然之际,蓦然听见葱郁小山间袭来一阵女子的俏音,欲转头回顾时,忽见身后两道银光闪现,霎时间,两道箭矢如流星般滑过耳鬓,他强睁怒目四顾逡巡,迷惘道:“莫非那位小少爷又悄悄跟随我来到了西山么?”然而等待良久,却未见丛林中有一丝人声,他越发惊疑,蹑步躲在梨花树后,凝神静听林中驿动,过了许久时光,才见前方茂密松树林后闪过两个人影,他屏息观望林中景象,眸光一路相随那二人缓缓归去的侧影,越发诧异道:“耶律孤笙!他何时来到了洛阳?”他双目斜觑林中二人的侧影,迷惑道:“相随在他身旁的那个白衣男子是谁,会是严倾羽么?”他怒目而视那位白衣少年的面影,见他眉如墨画,目似明星,面容姣好,笑语盈盈,风姿楚楚,行止飘逸灵动,较之钟府的小公子亦越发风姿绰约,再留心打量他的面容,仿佛似曾相识,他惘然思量良久终于想起,不由惊诧道:“原来是洛涵公主,她陪同耶律小王爷一起来到洛阳了么?”他怒目斜觑林间那双人影,絮语道:“这个耶律孤笙平日自诩是辽国的小王爷,行事向来妄自尊大,张扬不羁,今日若教他瞧见我这般形容狼狈的模样,不知会怎样奚落我,我还是尽早躲避为上。”想到此处,他不禁蹑步退后,匿身松风林中侧耳聆听林间的驿动,但见松林间荆莽森森,芜草密布,他艰难卧在荊棘丛中,一时间只觉着全身犹如千万道蚁炙一般痛痒难当,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挠,栖身荊棘丛中辗转反侧,过不多时,浑身肌肤已被满地荆棘刺得伤痕累累,他栖身草丛中痛苦的□□,背脊早已被伤的鲜血淋漓,少顷,隔着一片蓊郁的花木林,他恍惚听见一声少女的清音道:“孤笙哥哥,你听,这林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哭泣?”身旁那男子道:“一定是你的幻觉,咱们在这松风林中奔走了半日,并未见到一丝人影,这林中风吹劲草,婆娑不息,你听见的或许是这林间风吹草木的幽咽声音,哪里会有人哭泣?”孟子潭屏息静听林间驿动,但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犹如风拂落花般窸窸窣窣越过深林,他匿身梨花树后寻觅林间人影,越过婆娑的树影终于瞧见,耶律孤笙默默依着一个娇俏少女漫步松树林中,他仿佛已十分倦怠,神容萎靡憔悴,形容落拓不羁,步履茫然漫步林间四顾逡巡林中的响动,蓦然间,只听他弁急呼唤道:“洛涵,你瞧,那块黑石后有一双眼睛正炯炯生辉地凝视着我们呢。”那少女娇怯向他身后躲闪,道:“那块黑石后是躲藏着一只老虎么?”耶律孤笙揽袖护她 ,恬笑道:“洛涵,莫要惊惶,我的箭法在京师神机营中也是出类拔萃,名冠一时的,莫说是老虎,纵使是狮豹熊罴,我也可以轻易地将它们毙在我的箭下,今日咱们上山猎营,原冀望猎取几只野味儿请你尝鲜,可是如今在这林中奔走了半日,却连一只野兔獐子也未见到,如今难得遇见一只老虎,你且等着我,待我过去将这只猛虎猎回来送给你做一件虎皮袍子也不错。”洛涵惶急捉住他的手道:“你前日在紫微宫与人比艺,不慎落下了轻伤,如今伤处还未痊可,我怎能为了一只虎皮袍子让你干冒性命之危呢?我见你容色倦怠的很,我们还是尽早回去吧。”耶律孤笙推阻她道:“不妨事的,你今日难得有暇兴陪我外出游猎,我怎能让你一无所获呢?我是一介武夫,没有严倾羽的才华横溢,吟词作画我从来不会,因此与我待在一处儿,我只好猎几只猛虎雄狮送给你,讨你欢心了。”洛涵巧笑道:“耶律哥哥真不愧是草原上长大的小王爷,我第一次听见人家说要送别人猛虎雄狮做礼物的,你这不是要讨我欢心,你这分明是要取我的性命。”耶律孤笙不觉莞尔一笑,一双鹰目炯炯望向深林,瞧见梨花树下闪动的物影,手持箭矢连珠发一般射向花树后的光影,霎时间,只听得啊呦一声惨呼,他不禁仓惶道:“梨花树下藏有人!”旋即掷下箭矢,以惊人的速度快步奔到梨花树前,在那一瞬时,他终于看清梨花树下的人影,不由地惊惶唤道:“孟子潭!”孟子潭艰难迎上前道:“耶律小王爷!”耶律孤笙仓惶万分凝望他血痕累累的身躯,忧郁道:“孟公子这是何故?是谁如此狠心,将你迫害成这般模样?”孟子潭凄惶苦笑道:“此事说来惭愧,一切只怪我太糊涂,竟会上了一个妖女的当,在下只是奉晏王之命来到洛阳城钟府为王爷送书信的,没想到在这里竟会被一个妖女缠住,那个女子自幼娇生惯养,刁蛮成性,在下与她交手一回,没想到竟会误中她的毒计,不幸让自己落下满身伤痕。”耶律孤笙淡笑道:“没想到孟先生平日修心炼道,清心寡欲,今日也会深受女人的苦,孟先生既然早已知道她是个诡计多端,心肠歹毒的小魔女,又何必去招惹她呢?孟先生难道不知这世间有三毒,美女砒霜金线蛇,想必迫害你的那位女子一定生的极美吧?先生今日误入一个女子的掌中,也是命里该遭此劫。”孟子潭闻听此言不由地面颊绯红,愠怒道:“世间果然无良善之辈,今日他见了我这般痛苦狼狈的模样不仅未能救我,反而要落井下石,反语来讥讽我,世人心肠皆毒如蛇蝎,我须得小心提防。”他幽幽惨笑一声道:“孟某一生命运多舛,在我一生中这样艰难危难的境地不知有几多,今日能够侥幸保住残躯已是万幸,岂敢再奢望其他。”耶律孤笙劝慰道:“孟先生何必如此沮丧,先生与我相交多年,如今先生身陷苦难之境,我岂能袖手旁观,先生请放心,在下在洛阳有几位知己好友,他们皆是城中闻名遐迩的医药大夫,对于刮骨疗毒,解毒治伤等颇有心得,先生若不介意,请随在下到我的蔽庐去小住一段时间,我会为先生寻来城中最好的大夫为你治伤疗毒,并竭力治好先生的顽疾。”孟子潭忧郁不宁,道:“小人岂敢叨扰王爷,但求王爷赐予我一些解痛的药粉,聊解小人身上的痛楚便好。”耶律孤笙忧郁相望他哀痛欲绝的悲惨模样,他原是万分厌恶他的奸恶刁钻,狠心薄情,然而此时见了他凄楚哀怨的悲惨行状终于心怀不忍,仰面长吁哀叹一声,嘬嘴作哨,唤来梨花树下的白马,将孟子潭负上马背便匆匆离开了小山。洛涵骑了一匹小红马紧随其后,待过了两柱香时分,一行人便匆匆来到了一座小庭前,耶律孤笙小心翼翼将孟负进庭中,这一路颠沛动荡,孟子潭卧在马背上呕了数次鲜血,待越进小院时,已是奄奄一息,他匆惶将孟安放在草榻上,唤来两名侍女小心侍奉,回首面对洛涵道:“洛涵,你陪我奔走这一路一定十分疲累了吧?你且留在这里安歇一会儿,待我到城中去为孟子潭寻一位疗毒名医回来。”她轻轻颔首,回眸望向孟子潭血痕累累的身躯,不由自主轻轻上前,由怀袖银瓶中托出一捧胭脂色药膏喂于他服下,焦灼万分道:“我见他伤势这般严重,只怕有生命之危,孟子潭是晏王爷府中的门客,他若遭遇不测,晏王必然不会与我们善罢甘休,因此我们还是要竭力救他,只怕这一回我们不是带回一个人,而是带了一堆麻烦过来。”耶律孤笙淡淡苦笑道:“纵然如此,我们也不好见死不救,如今生命能否转危为安,一切且看他的造化了。孟子潭一向行事奸恶狡诈,自私薄情,这一回伤在一个女子手中,身受一些苦楚也是罪有应得。”他幽幽叹惋一声,向洛涵深深一睇,回首缓缓离开雅舍,往庭外一片苍翠杏子林中漫步而去。
      恬静的小院万物生华,雅阁内檀香袅袅,一群百灵徘徊窗棂悠雅地鸣啭,当此际,洛涵斜倚着一炉沉香默默相望窗外的光景,百无聊赖之时,眼眸轻轻流转,回望病榻上浑身伤痕累累的孟子潭,耳中听见他声声缠绵不息地痛苦□□,不由地心生惊悸,悄声上前查探他的景况,目见他满面血痕斑驳,干涩如梨花的嘴唇喃喃絮语,道:“兮若,兮若……”她惘然思量道:“如今他独在异乡,生命垂危,竟而心中还念念不忘着他的红颜知己,想来他原也是个痴情之人,并非他人所想的那般不堪。”他一刻不停地喃喃絮语,忽而激烈恸咳起来,唇角伤花涔涔,仿佛一只忧郁的白犀鸟,誓要用尽生命的力气吟唱出生命中最凄美的挽歌。洛涵急切上前,托住他惨白消瘦的臂膊轻轻唤道:“孟公子,孟公子……”他始终不曾醒来,只是口中一刻不停喃喃不息地苦涩絮语,眼角泪滴泫然,和着涔涔血珠缠绵滴下,垂眸望去,当真是血泪斑斑,洛涵忧郁为他揩拭眼眸泪滴,忧心道:“若任由他这样伤心憔悴下去,只怕不等耶律哥哥归来,他便会失了性命,虽然从前他惟晏王马首是瞻,也曾屡屡伤害过我与倾羽,可是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我总要想些法子来拯救他,不能就这样任由他伤心逝去。”她忧心离开草榻,欲备下一盅续命的汤药供孟子潭饮下,然而在将要起身离开时,却讶然察觉,他一只伤痕斑驳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捉住她的掌心,口中喃喃自语道:“兮若,兮若……”洛涵惊诧推开他的手掌,愠怒道:“孟公子,请你自重,我可不是你的兮若,你屡次三番迫害倾羽,若非瞧在兮若一个孤弱女子孤苦伶仃的份上,我断然不会救你。”她匆惶离开雅舍,然而在将要移步出门的瞬间,却讶然闻见身后哄然一声巨响,仿佛似一座玉像倒塌的声音,她惊悸转身,迈步走进屋宇,才讶然瞧见孟子潭不知何时已坠落在地,口角伤花潺沅,她惊悸上前,扶住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忧郁唤道:“孟公子……”孟子潭蜷卧在她怀中,一双手掌漫不经心握住她的玉臂,凄婉喃喃呼唤道:“兮若……”这一回他竭力握住她的掌心,使她再无力挣脱,洛涵但觉有一股温热的暖流紧紧裹挟着自己,心中有些忐忑,却又有些温暖。她竭力推阻他的手掌,那金砖上的少年恍惚察觉到驿动,蜷缩在地片刻不息地痛苦□□,他瑟缩着寻觅方才那一双温暖的手掌,仿佛一个溺水的孩童,在苍茫大海上寻觅一根拯救他生命的浮木,终于他瑟瑟握紧她的掌心,再不忍放手,喃喃不休道:“兮若,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回来带你离开那座深宫,你一定要撑住,不要离弃我。”洛涵忧郁叹惋一声,道:“这个孟子潭倒是长情,并非我所想象的那般负心薄幸。”她轻轻叹惋,竭尽全力将他护到木兰帷榻上,目见他满目伤痕,气息奄奄的惨痛模样,不由地心绪难宁,孟子潭卧在木兰帷榻上喃喃不休地苦痛呓语,洛涵瞧着不忍,轻轻解开锦袍,摸出锦袍中藏匿的女娲灵心丹煎制一碗药汤喂于他饮下,她心道:“这女娲灵心丹乃是倾羽从前赠给我的珍惜药草,听说这几粒丸药是倾羽的师父由西域昆仑山带回中原的千年雪灵芝磨成药粉而制,饮下可以养人心脾,疗治沉珂,堪称治病救人,起死回生的神药,倾羽几年前赠与我几颗,我一直珍藏在身边舍不得用,今日瞧在他生命垂危的份上,姑且破费一颗灵药救回他的性命,但愿他从今以后可以痛改前非,弃恶从善,莫要再生歹毒心思迫害倾羽。”她默然立在窗棂下,神情惘然眺望窗外的彤云,仿佛过了良久时光,依然不见耶律孤笙归来,侧首回望榻上光景,果然见他神色温润,容光焕发淡淡光华,她默然欣喜道:倾羽赠予我的这件珍惜神物果然有奇效,不过是小小一粒药丸,竟能让一个生命奄奄一息的病患起死回生,而那位萧先生更是位奇人,有了这一方灵药在手,日后倾羽再生危难之时我便再也不用惧怕了。她正神思惘然之时,耶律孤笙带着两名身着青布襕衫,头角簪花的江湖大夫风尘仆仆走进阁中,面对洛涵轻笑道:“对不住,让你独自守在家中那么多时候,”他侧首望向木兰帷榻道:“孟子潭的伤势怎样?我在熙和苑请来了两名洛阳城有名的疗毒大夫来为他治伤。”洛涵饶有兴致望向屋隅侧帽簪花的两名儒士,不由地悠悠恬笑道:“这两位先生生的如此清俊儒雅,哪里像是悬壶济世的江湖神医,这分明是学富五车,气度翩翩的白衣学士。”一名襕衣大夫淡笑道:“姑娘惯会说笑,小人自幼家贫,一生不曾念过一天学堂,不过是在学艺时仰仗师父所授,略识得几个字,能够书写几张药方子罢了。”洛涵躬身道:“先生太过自谦。”那名郎中慢慢走近木兰帷榻,忧郁相望榻中满目疮痕,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由地幽幽叹息……耶律孤笙缓步挨近洛涵道:“洛涵,我离开澄雪堂那么久,孟子潭一直不曾醒过来么?”洛涵幽幽摇首道:“孟公子伤势太重,自从你离开后,他一直卧在锦榻上缠绵不息地痛苦□□,却始终未能清醒,我见了他的凄凉行状,忍不住为他忧心,因害怕他会伤重殒命,于是喂了他一粒女娲灵心丹护住他的生命,幸而此刻你及时归来,否则今日只怕他会没了性命。”她默默回望锦榻中憔悴忧郁的少年,不由地幽幽叹惋,耶律孤笙轻轻抚上她的肩头,劝慰道:“洛涵,你是在为孟子潭忧心么?你放心,今日我请回府中的两名大夫,虽然模样清秀素雅,瞧着弱不禁风,然而他们的医术却是高明至极,在这整座洛阳城中还未遇见过他们拯救不了的顽疾,相信以他们精湛的医术一定可以挽救他的生命的。”洛涵悠悠笑道:“我与孟子潭萍水相逢,怎会为他忧心,我只是惋惜为了他破费了倾羽赠给我的一颗灵丹,这个孟子潭平素心肠歹毒,为人奸钻刻薄,在汴京城时,倾羽曾经受了他许多苦头,倘若今日他遭遇不幸,身中蛊毒而命赴黄泉,那也是他罪有应得。”耶律孤笙巧笑道:“你能有如此觉悟,我很欣慰,今日归来时,我见道旁小山中的朱瑾紫薇花开得极好,特意为你采了一大蓬回来放在窗棂前留着你月下欣赏。”他忧郁道:“很快要过中秋了,咱们离开汴京城那么些时候,官家与倾羽对公主都十分牵念,因而我命家丁备下了几匹骏马,等待紫微宫的角楼辰星阁竣工后,我便随你回到东京城去。”她一双如秋泓剪水般的美眸忧郁望向窗外,惆怅道:“耶律哥哥,你不会不知道,我这一回跟随你来到洛阳城中,只因为想要避开辽太子,也因为我日日幽居在公主阁中,实在太孤独了,在那座深宫中,我没有一位知己朋友,倾羽也鲜少去见我,我每日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就是痴痴地守在桃花树下看着天上盘桓林梢的鸟影,期望有一只鸟儿停伫到我的窗棂前,为我衔来一封有关倾羽的信笺。”耶律孤笙忧郁道:“听梅落鸿说倾羽近来仿佛忙碌的很,他每日与纪铭瑄逗留在一处,白日引弓射箭,操练水军,到了晚间便陪伴他幽居在小茅屋里切磋兵法,自从上一回铭瑄将军在金明湖畔演兵,不幸落水重伤以后,沙场练兵,操练水军的担子便落到了倾羽身上,他每日要照拂铭瑄的病患,又要监察水军苦练军阵、箭艺,每日繁碌地席不暇暖,你要体谅他的辛苦。”他惆怅道:“近来西北边境祸乱频仍,自从宝元元年秋天,西夏蛮虏李元昊在西北边境夏州建立大夏国以来,便曾多次侵扰大宋边境,官家为了此事时常殚精竭虑,日夕烦忧。听殿前司马军都指挥使进京来报,近来在宋国边境凉州、瓜州一带多有西夏国的细作出没,他们扮作宋人的模样,出入大宋军营中,肆意窥探宋军的机密。而李元昊更是集结五万骑兵,在西北大漠黄沙中操练军士,随时预备着攻击大宋。这些年月以来,大宋西北边境一直由晏王与铭瑄将军领兵驻守边防,可是如今晏王身患股疾,行军不便,西北的境况一切只好依赖铭瑄将军一人撑着。”洛涵幽幽道:“这些年国家多事,再兼之宫里的小皇子接连早夭,而今父皇已经年老,身旁却无一子相伴,爹爹为了这些事日夜愁苦不休,每一回我入福宁宫请安之时,总是见他的鬓边又新生了许多白发,而今与爹爹离别一月有余,我心中十分想念他。”耶律孤笙幽叹道:“离别这些时候,我也日夕惦念着官家,只是倘若咱们此刻回到汴京城去,不知又将要面对多少烦扰。”他轻引一笑道:“小太子耶律洪基如今可还待在汴京城里,痴痴地等着你归去呢!他这一回千里迢迢来到大宋,不仅为了辽帝吩咐的国事,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要官家履行曾经的诺言,为了宋辽两国的和睦友好,官家曾答应出降一位公主与辽国的皇子和亲,可是如今,官家身旁唯一长大成人的只有你与文犀公主,这些时光里,耶律洪基待你的深情我都瞧在眼中,听说辽帝早已下了御书要召他回上京,然而他却迟迟不愿动身,他孤身一人违背辽帝旨意,在汴京城逗留这些时光,自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想来他是今生立誓要拥有你,不见黄河不死心了。我的这位小侄儿可是比他的皇叔能干多了。”洛涵闻言不禁莞尔一笑,她回首望向屋隅,见两名江湖郎中正在为孟子潭医疾,暖阁中弥散着一种熨贴而苦涩的气息,她只觉着胸中烦闷不已,遂疾步奔出雅阁,来到户外桃花树下小坐,耶律孤笙惆怅相望她忧郁憔悴的背影,不禁黯然道:“洛涵与倾羽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却始终走不到一处,他们倾心爱慕着对方,只奈何情深缘浅,官家一直有心将洛涵许配于辽国太子,而倾羽他一介江湖小民哪里有权势与辽太子相抗,想来倾羽这一回是遇见一生中最棘手之事了。”他幽幽叹息,漫步走入院中,悄然伫立一株胭脂花下,默默相望桃花树下少女的孤影。
      这一日之中,她便如一只凄惶的杜宇一般形单影只徘徊花间,有时默然相望天上蹁跹飞舞的双雨燕会情不自禁地黯然惆怅,间或闻见枝头子规凄婉的鸣啭心中会越发伤怀……直到日暮黄昏时候,一群飞鸟盘桓林间悠扬地鸣啭,她悄然回首默默相望雅阁中的景况,须臾间,目见那两名江湖郎中满目憔悴离开小院,她欣喜道:“一定是孟子潭安然无恙了,他们才着意离开了。”她轻步上前盈盈一揖道:“先生,敢问屋中那位少年清醒了么?”一名郎中轻引一笑道:“姑娘放心,公子已经转危为安,相信过不久便会清醒了。”她盈盈颔首,相送那两名大夫出门去,低语道:“等待孟子潭醒来后,我便跟随耶律哥哥回京去,待到了汴京城,我可以居住到金明湖畔的小茅屋里,如此便可以日日与倾羽相见了。”她悄立花下,眼眸盈盈望向浩渺烟波,偶然想起那一年春天,倾羽在桃花树下许下的心愿,他冀望有一日可以带着她远离那座皇城深宫,陪伴她隐逸江湖,泛舟四海,从此远离人世的喧嚣与芜杂,只与山林花鸟相伴,可惜那样恬静温馨的生活却是她毕生所求却难以拥有的。
      暮光披离掩映青碧如绮的湖泊,当此际,湖畔万物岑寂,唯余几只杜宇徘徊花梢凄凉地鸣啭,夜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她坐卧桃花树下欣赏眼前无边绚丽凄迷的暮色,不知过了多久时候,蓦然听得烟波湖上隐约袭来一阵渔阳鼙鼓的声音,那乐声铿锵中夹杂着些许哀怨,她听的痴迷,禁不住极目远望,但见夜色苍茫的湖面渔火点点,却全然不见人影,她坐卧花树下迷醉聆听着那烟波湖上幽婉铿锵的乐声,倏然间只觉得肩头着了一下,她不禁吃了一吓,回首浅笑道:“耶律哥哥。”然而在回眸的瞬间,却见一个枯瘦憔悴的人影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前,她越发惊诧,垂眸柔声道:“孟公子,你醒了。”孟子潭躬身叩拜道:“小民谢公主救命之恩,公主的恩惠小民会一生一世铭记于心,他日公主但有所需,小民愿为公主赴汤蹈火,万死不息 .”洛涵巧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何必太谦。公子身上的病痛可好些了么?”孟子潭温煦道:“烦劳公主牵挂,已经全好了,小民此番行走,乃是为晏王爷送书信而来,奈何小人实在愚昧,书信尚未送到主家,在道途中竟而误中了一个妖女的奸计,身中剧毒,若非承蒙公主相救,只怕此刻小民已经不在人世了。”洛涵恬笑道:“江湖中人心险恶,孟公子道途中需处处小心留意才是。”他轻轻颔首,道:“小人多谢公主关怀。”她浅笑颔首,这几日之中,她为了照拂孟子潭的伤情,已经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此时眼见他平安无恙,不由地长舒一口气,回望湖上凄迷的夜色,只觉着眼眸困倦不堪,遂盈盈作别孟子潭,回首迈入寝阁休憩,然而甫一转身,却不经意间被他玉臂上闪烁的光华吸引了眸光,她忍不住回眸凝望,却惊疑察觉他枯瘦嶙峋的双腕上闪烁着两只景慕蝶,她不由迷惘道:“孟公子,你的衣袖中飞进了两只美丽的荧光蝴蝶,可以露给我瞧瞧吗?”他情不自禁缩回手腕,忐忑不安道:“不过是两件粗糙的玉饰罢了,教公主见笑。”她盈盈浅笑,转身踏入廊院,孟子潭惊唤道:“公主!”随即解下腕上一只荧光潋滟的玉蝴蝶,托于洛涵面前道:“这一双玉蝴蝶是我耗费两天时光以两块上等璞玉精心镌刻的,只是小民手脚粗拙,镌成的玉饰模样甚为鄙陋,公主若是不弃,小民愿意将这只玉饰赠与你。”她盈盈接过,巧笑道:“似这般闪烁潋滟荧光的彩蝶名教景慕蝶,从前我在玉伯伯的容熙王府里时常见到,莫非孟公子从前也在哪儿见过这样美丽的蝴蝶么?”孟子潭淡笑道:“孟某一介乡野白丁,哪里识得什么景慕蝶,只是有一日黄昏,小民涉江采药草途经白云山时,不经意间在山上见到一群闪烁着潋滟荧光的景慕蝶,我瞧得痴迷,回到家中后,那幅绚丽夺目的景象却还深深回荡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我卧在草榻上辗转反侧,怀想方才的情景久久难以入眠,于是寻遍陋室找来了两只璞玉,依着脑海中的景象镌刻成一双美丽的玉蝴蝶,每到闲暇时便喜爱戴在手上。”洛涵巧笑道:“这一双玉蝴蝶确是巧夺天工,公子果然心灵手巧,竟能镌刻出如此玲珑剔透的玉雕。”孟子潭羞怯道:“公主取笑,其实小人那一日有心镌刻这一双玉蝴蝶,不仅因为迷醉于山间那一群景慕蝶的炫目夺丽,也因为那一晚有幸在山间见到了这世间最美的少女。”他兴味盎然絮说道:“那一日黄昏,小人由白云山外采药归来,无意间向白云山头回眸一瞥,却情不自禁被山间那一幅绚丽夺目的景象吸引了目光,那时夕阳正缓缓西下,漫天的斜阳余晖洒落山头,将一座小山掩映得如同堆金砌玉般炫目多彩,而在那座小山腰处,一群流光潋滟的景慕蝶正追逐着一个芳华绝世的少女蹁跹起舞,在那座小山间有一群青年正围绕着山花嬉笑打闹,然而我的眼眸却始终凝住在那一位少女身上,隔着沉醉的落日,只见她生得冰雪玲珑,娇娆可人,一颦一笑间睥睨众生,宛若冰山雪骨下沉睡的昙花精灵,姑射冰肌,心如渊泉,天姿灵秀,完美无瑕,小民只是一介俗人,不忍亵渎她的纯洁神圣,因此并不敢上前打扰,只得默默记在心中。”洛涵巧笑道:“这样纯洁神圣的女子我只在神话诗经里读过,然而在这尘世中我却从未有幸见过,想来那一晚一定是公子的运气太好,在白云山间遇见仙子了吧?”孟子潭轻笑道:“公主既然承认在诗经中曾见过这般美丽纯洁的女子,那诗经乃是古时先贤所书流传于世,可见这凡尘中还是会有那般美丽无瑕的少女的。 ”洛涵恬笑道:“原来公子镌刻这一双玉蝴蝶是为了一桩旧情事,如此我可万分不敢收了。”孟子潭温情脉脉道:“你可以的……”他含羞低眉,忐忑道:“因为这一双玉蝴蝶就是为你镌刻的。”洛涵闻声一时错愕不已,不由地面颊绯红,怔怔立在原地,惘然道:“你为我制玉雕做什么?听闻孟公子对待蕊珠宫的宫人兮若姑娘一往情深,你的这些玉饰珍宝应当送给她才是。”孟子潭闻言胸中惴惴不安,忐忑道:“我与兮若的情事早已被她与倾羽探听得一清二楚,严倾羽那个江湖小贼,惯会拨弄是非,暗中伤人,他巴望着将我的一切丑行告知于天下,倘若有一日教晏王爷知晓我与兮若暗通款曲之事,我在汴京城安能有容身之地?”他仓惶推阻道:“公主误会,我与兮若只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兄妹,并非红颜知己,小民幼年家中遭遇变故,父母惨遭仇家的毒杀,在一夕之间双双殒命,而那时我年岁幼小,为了生计只得每日逗留街头巷尾做一些斗鸡走马,偷鸡摸狗之事聊以维生,有一年冬天,我因为饥寒交迫,无奈之下闯入一位财主家想要盗取几枚银钱,不幸被那位财主老爷捉住遭遇一阵毒打,扔进雪窟里,我在冰山雪地里忍饥受冻许多天,以为生命就会这样殒逝,在生命濒临死亡边缘时幸而得到桃花山下一位老者的相救才得以保存一条性命,那位老人家怜悯我年幼孤苦,孤寒无依,因此决心收我为徒,寄养在他身旁,在老人的家中,我认识了年岁幼小的兮若,从此以后,在那座远离凡世喧嚣的桃花山中,师父带着我与兮若我们三人一起幽居在山中相依为命,那是我生命中难得拥有的一段恬静时光,那些年月里,每逢春暖花开,我便带着兮若来到桃花源中一起莳花扑蝶,折一束绚丽的桃花为她做花冠,在我心中,我一直将她视作我的妹妹,这世间我最亲近的人,那些柳暖花盛的春日里,我们日日漫步在桃花山间,折花扑蝶,好不欢畅。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师父病重,他在临终前将兮若托付于我,命我好生照顾兮若,师父待我恩深义重,自然他的嘱托我也会珍视如命,我答应师父会照拂兮若一生一世,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愿意,我会永远守护在她身旁。”洛涵道:“可是宫中皆流言,你与蕊珠宫的宫女之间私相授受,暧昧不明,兮若如今还怀上了你的孩子……”他面颊绯红,忐忑道:“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在我心中,我一直将她视作我的妹妹,可是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对我已经情根深种,在我得知她的心意以后,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孟子潭这一生中身边只能拥有她一个女子,我要娶她为妻,守护她一生一世,以报答师父对我的深情厚意。”洛涵道:“孟公子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兮若今生拥有你是她的福气。”他幽幽苦笑道:“我只觉得这世间能够赢得公主芳心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福泽深厚之人。”她浅笑道:“这世间每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因果宿命,有的人身世煊赫,一生富贵罔极,也有人出身贫寒,一生命途多舛,下场凄凉惨淡,无论命运是好是坏,都得要自己承担。”她幽幽回眸道:“兮若是个温良娴淑的好姑娘,你们今生能够拥有一段情缘,我相信一定是上天对你别有用心的安排。”她轻轻托住那只玉蝴蝶送与孟子潭道:“孟公子,这只玉蝴蝶还给你,这是你精心镌刻的一双玉蝶,应当留给你真心珍爱之人。”孟子潭轻笑道:“小民一心想要还报公主的救命之恩,奈何身无长物,这只玉蝴蝶便请公主收下吧,只当是成全了小民的心意,这一双玉蝶原是小民那一日在白云山下见到公主在花间戏蝶,痴迷于眼前的那幅绚丽景象,为公主所制的,倘若送给了她,反而会令她生疑。”他忧郁道:“这世间有太多事藏在心里就好,并不必真心拥有它。”洛涵百般推阻不过,只得将那只玉蝶笼入袖中,翘首望向浩渺苍穹,目见一轮明月正沿着嵯峨小山缓缓升上林梢,而眼前烟波浩渺,一轮圆月的孤影照回湖心,好似与它久别的恋人轻轻贴吻,她惘然想到:不知此刻倾羽待在汴京城中会在做什么?也许此时他正卧在金明湖畔望着浩渺湖水思念着她,也许他还会像从前那般痴傻,在清风明月夜下独自一人痴痴地奔到山间守望着她归来的身影,只是中间隔着浩渺云山,烟水迢迢,便纵有千种相思,万般愁绪,更可与何时说呢?孟子潭侧首深深凝望她,忧郁道:“公主仿佛有心事,可以与我说说么?”洛涵轻笑道:“没什么,只是离开汴京城那么久,有些想家了。”孟子潭道:“听耶律小王爷说,他早已备好了骏马,预备着带公主回家,这两日莫非是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公主的行程么?”洛涵浅笑道:“自然不是,耶律哥哥要等到紫微阁竣工后才得以脱身回京,而我如今既巴望着回家,却也害怕回家。”孟子潭幽幽叹惋道:“我明白公主心中的愁苦,公主是金枝玉叶,官家的掌上明珠,身份高贵罔极,至于公主的婚事,官家自然也要择选一位人品贵重,家世高贵煊赫的王孙公子来与您相配,听晏王爷说如今官家已经选中了辽国太子为公主的夫婿,而太子爷天生高贵雍华,文韬武略,英武不凡,而他又自幼极慕汉化,气度谦逊儒雅,与公主实为一双神仙眷侣。”洛涵懊丧道:“这一切不过是他在混说罢了,我与那位辽太子不过是有一面之交罢了,他终日声色犬马,闲时喜欢听些淫词艳曲,以我看来,他与汴京城勾栏瓦舍里那些名姝伶人倒是投机许多,而像我这般身无长计的闺门女子,他是断然看不上的。”孟子潭道:“可是我却听闻那位太子爷对待公主一往情深,在他府中虽然歌舞艺姬很多,可是他不过是平素与她们一块儿弹琴吟诗罢了,除却赏舞听曲,闲暇时光里他从不与那些女子亲近,自然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听说辽国皇帝早已下了御昭,命他尽快回国去,可是他却为了你愿意留在大宋,迟迟不肯回家。”她不禁哑然失声,久久沉默无言,此刻教孟子潭戳中了她的心事,越发愁绪万端。孟子潭轻引一笑,默然回望她道:“可是我相信能为公主做事,纵然牺牲的再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以公主的天姿灵秀,完美无瑕,我相信这世间没有一个男子见了公主的芳容还可以无动于衷。”她脸容羞怯似桃花,懊丧不已,见他喋喋不休地奚落自己,禁不住反唇相讥,道:“自然也有例外的,譬如那些清心寡欲,摒弃世俗的和尚、道士,他们早已舍弃了凡尘情爱,潜心修道,纵是倾国倾城的绝貌女子走近他们身旁,他们也是无动于衷。”孟子潭轻笑道:“是人总会有七情六欲,纵使是舍弃红尘的方外之人也会有美丑之分,见了这世间美好的事物还是会怦然心动,尤其是如公主这般纯美无瑕的女子,小民与公主虽只有寥寥数面之缘,可是每一度与公主相逢,见了公主的倾世容颜依然会忍不住痴醉,遐想联翩。”洛涵听着他语声轻浮,忍不住愠怒道:“一个男人对待自己爱慕的女子贵在钟情,倘若朝秦暮楚,喜新厌旧,这样的男子注定会为天下人所唾弃。”孟子潭侧首见她轻嗔薄怒的模样,禁不住怯声道:“公主误会,小民早已承诺这一生一世只会守着兮若一人,再也不会移情别的女子,小民对待公主唯有崇仰,钦慕,并无男女之私,在小民心中,公主犹如天上的明珠,只可远观,可崇仰,却不可靠近,更不可轻易亵渎。”洛涵轻笑道:“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明星,这颗星光会在你人生晦暗的旅途中给予你温暖与光明,会在孤寂冰冷的雪夜里给予你光明与安慰,有的人将这颗星光贮藏在心里,是他一生坚定不移的信仰,而有的人陪伴他一生的星光是他的爱人知己,一生一世陪伴他患难与共,与他生死相依,这一生中能够永远追随孟公子的星光自然就是兮若姑娘,公子应当永远爱护她,珍惜她,不可为了别的女子而教她伤心。”她漠然垂首道:“夜已更深了,孟公子重伤未愈,还是早些歇息吧。”孟子潭独立香阶下,默然看着她缓缓归去的背影,垂首望见手心中闪烁熹微荧光的玉蝴蝶,回想她方才的话,不由地深深懊悔,沮丧道:“兮若如今还在汴京城中痴痴地等我,而我却在这儿对待别的女子眉目传情,我当真是混球。”他徘徊香阶下遥望远方浩渺烟水,但见皎月横江,苍茫的湖面篝火点点,渔歌声声。是夜,他便这般枯坐在湖畔花礁石旁,袅袅夜风如一泓秋水般轻轻拂上他的衣袂,他只觉着胸中有些儿惬意,却又有些儿凄凉。夜风萧飒轻抚着窗棂,在檐下霰出阵阵风铃萧瑟之声,他在睡梦中恍惚闻见缠绵的雨珠扑打着礁石,狂风席卷着抚过林梢,一群火红的赤焰鸟犹如漫天飞舞的凤凰花穿梭桃花林间,在那风雨萧瑟之中,他仿佛听见一阵女子凄怆哭泣的声音,他茫然奔进桃林,在那黄叶萧瑟的桃花林尽头,终于瞧见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的嬴弱女子伫立在深井前,他缓缓移步近井垣,忐忑凝眸,隔着苍茫雨雾,终于瞧见那少女的背影,她仿佛遭遇了一场严厉的酷刑,
      浑身衣履襕褴,脊背创痕累累,潺沅的伤花和着淋漓雨珠落满全身,孟子潭伫立雨中,怔怔凝望她凄惶的模样,忍不住怜惜惊唤道:“姑娘!”那女子恍惚丝毫未闻见他的呼声,只是满目凄楚伫立银床边,面对满天风雨凄凄幽怨道:“子潭哥,对不住,我不能再等你了,我遭遇奸人逼迫受尽了苦刑,失去了孩子,如今我双腿已残,全身千疮百孔,活在世间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我心中悔恨,没有能力护住我们的孩子,实在无颜再见你了,子潭哥,无论来世今生,兮若心中永远爱慕着你,请你原谅我,我们今生永别了,子潭哥,倘若你心中依然惦记我,就请你为我们的孩子报仇……”他心中凄惶不已,惊惶道:“兮若,是你么?”他胸中疼痛如绞,身子难以抑止地震颤着,凄惶望向那伫立银床边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女,惊唤道:“兮若!”那女子瑟瑟转身,电光石火间,只见一张双眸流血,满目血痕的脸颊呈现在眼前,蓦然间,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呼,孟子潭惊悸向后躲闪,他只觉得胸中忐忑无状,隔了许久,方鼓足勇气迎上前,隔着漫天凄迷的雨光,他终于看清那女子的容颜,情不自禁拥上前去,凄然道:“兮若,果真是你么?是谁这样狠心,竟敢如此伤害你?”那女子满目凄伤,悲郁望向他,凄声道:“子潭哥,对不住,兮若要走了,你不要怨我。”她满目凄惶背过身去,面对满天风雨,凄仓跳入井中,孟子潭疾步向前,惊惶道:“兮若!”然而他竭尽全力却只目见她满目疮痕坠入井中的情景,他胸中痛得无法呼吸,一双血痕淋漓的手掌深深嵌入井垣中,锥心泣血呼唤道:“兮若!……”然而任由他呼唤千声万声,他心中眷恋不舍的恋人却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当此际,漫天风雨犹如瓢泼的雨雾落入井垣,他犹如一脉飘摇的风絮颓然无力瘫卧在雨泊中,怅然仰面面对无边风雨悲声嘶吼……
      阴风萧瑟扑打着水浪,残月如霜照映他满目疮痕的面颊,夜雾苍茫侵袭他单薄憔悴的身躯,在漫天刺骨的寒意中,他终于从沉睡的噩梦中瑟瑟醒转,醒来时,但见一轮寒月斜照深林,一群杜宇穿梭林梢凄婉地鸣啭,他蹒跚起身,耳中听得那枝头杜宇声声泣血的哀鸣,怀想方才梦中的情景,心扉不由自主陷入深深悲切之中,惘然道:“莫非兮若出事了么?她方才在梦中的行状如此凄惨,满身伤痕累累,眉眼血泪斑斑,伫立满天风雨中,锥心泣血地向我倾诉,最终更是难抵心中的愁苦,满目泣血地坠入深井中。”想到此处,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凄怨道:“我怎会做这样凄凉的梦,莫非是有人趁着我不在京中,对待赢弱无依的兮若痛下杀手么?唉,想当初,我真不应当将她孤自一人留在汴京城中,那里虎狼环伺,倘若遇见恶人,她的处境该多么凄惨?”霎时间,只见苑外疾风乍起,漫天朱槿花林红雨飘摇,片片落红犹如伤逝的玉蝴蝶一般盈满香阶,恍似凌波照水的天宫神女,满目幽怨望着瑶池碧波霰出淋漓的胭脂泪,他满目凄凉望着那漫天飞舞的落红,蓦然间,在满天纷飞的落英中,一只银色白绢轻轻拂地,他仓惶撷起那道白绢,依着熹微的月光默默凝望,却见一道素白银绢上空无一文,只在银绢一角显露着一株红艳如血泪的胭脂桃花,桃枝旁淋漓着数道血痕,凝眸望去,宛若残阳下的殷红霞晕,他心中悲郁,眸中血泪斑斑,忐忑道:“我与兮若分别之时,赠与她的也是这一张晕染着胭脂桃花的银绢,可是如今这张素绢怎会飘落到这里,莫非她是要寄语于我,她的处境万分艰险,要我去解救她么?”他泪痕斑斑,一双伤痕斑驳的手掌轻轻抚上那株嫣红如血的胭脂桃花,仰面悲戚嘶声道:“兮若!”
      冷月如霜朗照着碎琉璃一般毂纹潋滟的湖面,他在寒霜夜露中苦苦煎熬过一宿,耳中隐隐听得市中传出几声鸡啼,他方知道一夜已经过去,天将欲晓了。当此际,月落参横,夜雾苍茫,天地陷入一片苍茫的晦暗之中,他强撑残躯缓步下阶,极目望向远方灯火熹微的岑寂市井,悲郁道:“王爷吩咐我的事儿已经完成,待到明日清晨,一定得回京了,否则若任由兮若孤身一人幽居在菊花巷中,她的处境该多么危机,纵然我浑身伤痕累累,如今尚未能得到钟家小姐的解药,可是倘若再延误下去,兮若的性命危矣。为了她们母子安危,我纵然受尽凄楚,失去了性命,也是心甘情愿。”他满目凄楚,仓惶徘徊阶下往来踱步,至平明拂晓时分,眼见耶律孤笙的侍卒牵了一匹小红马走过廊院,不由迷惘道:“这个耶律孤笙果然家资巨富,连府中的侍卒出行所乘的也是价值千金的汗血宝马,在汴京城时,常听人言道耶律孤笙为人仗义疏财,而今我在洛阳城中举目无亲,想要脱身也只得依靠他了。”他侧耳聆听府苑中的驿动,见府苑中霞光满地,杂花潋滟,有三五侍女散落花丛中采莳香花鲜果,清澈宛转的歌声飘荡整座廊院,他锐鹰般的眼眸默默凝望着那些绿鬓红颜的少女,胸中悄然涤荡着一股暖流,在那一瞬时,时光仿佛倒流,回到许多年前那一片鲜花灼灼的桃花山上,在那片遗世独立的桃花源中,一个身着浅绿衫子的婀娜女郎时常爱挽着他的臂弯漫步灼灼桃花间,那时春华正盛,桃花山间芳菲盎然,他们游赏到尽兴时,那女孩儿会情不自禁奔到湖水边幽婉地吟歌,陶醉怡人的吟歌声飘荡在桃花山上,吸引着成群的蜂蝶环绕山花林间,湖畔的锦鲤欢腾着跃居水面,在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游泳欢歌,每每见到这幅温馨景象,他会不由自主奔到湖岸边,拥住她娇俏玲珑的身子轻轻拥吻她,而这时她会怯懦地向后却步,一双如云似雾的星眸默默凝望着湖泊,再不敢回首瞧他。每逢天青色氤氲的雨天,她最爱奔到桃花山的清泉边捕捉泉音鸟,看着那些玉雪玲珑的小鸟儿蹁跹飞舞在桃花林间,霰出阵阵如清泉般清泠婉转的声音,她亦会环抱花树围绕那群莹白如雪的泉音鸟轻轻婉歌,在那些时候,他总会悄然伫立在桃花树后,一双眸光默默凝望她的俪影,待她惊觉他在看她时,她才会羞涩地回眸去欣赏那花林间灼灼似锦的喧嚣桃花,他亦会悄悄追随她身后,深深凝望她婀娜的倩影,那双闪烁潋滟莹光的星眸,那是一双毫未沾染尘世风霜的清澈眼眸,他眼眸氤氲,胸中飘荡着熨贴温馨的暖意,泪光莹然回望她,心中暗暗祝祷,道:我真期望时光可以永远停驻在这一刻,她可以永远如此刻一般纯净快乐,在往后漫漫旅途中,我愿化作一张坚韧的油纸伞,为她遮风挡雨,让那些人世间的凄风苦雨永远不会降落到她身上……清澈宛转的歌声飘荡在府苑上空,他心扉沉浸在青涩往事里,久久沉默无言,泪意泫然凝望着朱槿花丛中那群绿裙红裳的红颜少女,唇角不由逸出一抹苦涩笑意,黯然思量道:“如果岁月可回首,我一定不会再如今日这般执着,为了报复父母之仇,为了有一日可以昂首阔步地行走在天地间,一生甘为晏王的犬马走卒,为人驱使,将兮若送进那座不见天日的樊笼中,受尽欺凌,只为了身边有人庇护,有一日可以策名就列,有尊严地伫立在天地间。倘若人生可以回头,我宁愿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我陪伴着兮若隐逸在那片桃花山上,远离尘世的喧嚣,每日采桑捕鱼,莳花种田,生命虽然平淡如水,可是温馨而快乐。”他心中悲郁,不忍再顾眼前的情景,忧郁怀想昨夜那番凄惨的梦境,心中越发忐忑难宁,当下不假思索走进庭中,寻见耶律孤笙,垂首向他作了一揖,沉声道:“小生孟子潭此番落难,多蒙小王爷的倾心相助才得以渡过难关,来日若有幸,小生愿甘为王爷的犬马走卒报答王爷的深恩,无奈小生如今俗务缠身,小人如今离京已半月有余,京师王爷来信要小人速回京中述职,因此小人今日不得不拜别王爷返京了,王爷高风亮节,德被四方,小人今生能与王爷相逢,是小人三生之幸,来日若有缘,小人再当登门谒见王爷。”耶律孤笙正懊怒他久居府门,扰了洛涵的清寂,闻言窃喜不已,道:“孟先生既然身负要事,小王也不便挽留,先生请自便,府中有上好的骏马,先生若要回京去,容小王吩咐侍卒为先生备上一匹好马,并奉送五十锭黄金做盘缠,相送先生回京。”孟子潭喑声道:“多谢王爷宽容,小人无能,近日遭遇变故丢失了行装,请王爷慷慨解囊,赠送一匹瘦马,方便小人顺利还京,至于富余的钱帛财物,小人不敢承受。”耶律孤笙轻轻颔首,撷了一捧银莲花枝往雅阁行去,孟子潭默默相望他矫健离去的背影,隔着温煦的晨风,闻见雅阁中袭过一缕少女的清音,道:“孤笙哥哥,你回来了,昨夜我在廊檐下望月守了你一宿,你是背着我躲到那座勾栏里幽会佳人了?”耶律孤笙歉然道:“对不住,昨夜我应当早早归来陪伴你的,可惜在道途中遭遇一些变故耽搁了。”洛涵巧笑道:“是归家时行走到勾栏巷陌中遇见一群红粉佳人阻拦了你的去路,才耽搁了你还家么?”耶律孤笙幽幽叹息道:“我哪里会有那样的好命,夜半还家,道途中还会遇见佳人相约,像我这般的草原莽夫,哪里有魔力吸引你们中原少女的青睐,今生今世我身边唯有你一个女子,折腾了我半生还未得手呢!昨夜陪伴我身边的哪里有什么红粉佳人,红毛母马倒是有一只。”她恬笑道:“怪道我们宋人时常称赞辽人英武有为,武功超绝,只爱江山不爱美人,这不就连声名煊赫的耶律小王爷也是爱武功不爱佳人,夜半深更宁愿与一只母马相依,也不愿青睐佳人!”耶律孤笙啼笑皆非道:“我性子纵是再乖僻,也不会无趣到与一只母马相依,昨晚我在紫微宫监工时,一个愚笨的工匠手足不稳,砌墙时不慎落下一块玉石,砸伤了我的小红马,致使小马儿当场窒息,昨夜我守着我钟爱的小红马整整一宿,才将小马儿救活,想来日后我肩头的担子更重了,每日既要照顾我的小红马,也要照顾你。”洛涵愠怒顿足道:“你竟敢如此轻薄我,将我与你的小红马相比,想来我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与你的小马儿一般只是你的一件宠物而已。”耶律孤笙道:“我哪里有胆量轻薄你,虽然我梦寐以求都想着要宠幸你,无奈你一直不肯领我的心意,你日思夜想的只是严倾羽那个街头无赖而已,至于我被你这位小公主无情抛弃之后也只好与我的小红马相依为命了,因此在我心中自然要待我的小红马更加倚重些。”她巧笑不已,耶律孤笙默默回望她睡眼惺忪的双眸,憔悴的脸容,不由忧心道:“你告诉我昨夜一宿未睡,是有心事么?”洛涵幽幽叹惋道:“昨夜我坐在芍药丛中对空望月,无意间见到天空中飘散着一片流光潋滟的琉璃灯影,一时间情不自禁想起了许多旧事,听府中侍女说,那些琉璃纱灯是洛阳城的一个大财主钟老爷为了悼念他的亡妻而燃放的,我不由自主忆起了许多往事,在母妃的旧居翠宇轩门前生着几棵枝叶扶疏的桃花树,每逢十五月圆之夜,父皇总爱在桃花枝头挂上满树的琉璃宫灯来悼念母妃,每一盏宫灯上皆书着父皇亲提的小词或是他为母亲亲绘的绢画,每逢月明花阴的清月夜,我隔着花丛总能清晰地瞧见父皇伫立在桃花树下黯然惆怅的情状,但见他满鬓如霜的发丝飘摇在清风里,那神容浑似一只凄惶的杜宇,曾有无数回,我藏匿在芍药荫中,见到过父皇默默伫立桃花树下悲郁伤心的情景,父皇虽贵为天子,然而生命带给他的却只有无数的离别与伤痛,鲜少拥有荣耀与快乐,也许这世间的感情终似那桃花枝头憔悴的落花一样,兰因絮果,终有一日满腔的热情要化作漫天的落红飘零伤逝。行走在这世间,没有一件感情不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耶律孤笙幽幽道:“纵然这世间再多的不幸,但我相信你与倾羽的感情一定会温馨幸福的,只因在这世上我从未见过像你们这般如此善良如此纯净的人儿,倘若有一天,上天还要降临厄运惩治你们,那一定是天道不公。”他脉脉凝望她,幽幽道:“今早我接到一封官家的御书,他命我尽快带你回宫去,如今西北边境兵戈又起,他为了此事日夜困扰焦心,心中孤独苦闷,十分盼望身边有一群孩子可以守护陪伴他,这些日子里,官家的旧疾又复发了,时常头痛心悸,有时双腿痛得整宿整宿难以入眠,听陆云松说他常常彻夜徘徊在翠宇轩的宫门前,对着苑中那两株桃花树默默思念着湘妃娘娘,思念着你,心中苦闷惆怅,却无一人可以诉说。”她双眸莹然,黯然道:“爹爹病了,可惜这些事儿我却一无所知,他今日焦急要我们回去,一定是遇见了十分焦心苦闷的事,盼望身边有一个人陪伴……”
      这壁厢孟子潭辞别了耶律孤笙,便欲想方设法返回京中,少顷,只见一个容色清秀儒雅,身姿挺拔伟岸的中年汉子牵过一匹骏马,并缚上一包银绢包裹的金银交于孟子潭道:“孟先生,耶律王爷有命,吩咐小人将这一匹御风马与一包黄金交给孟先生,并护送先生出洛阳城。”孟子潭牵过骏马,接过金银,向那汉子千恩万谢,回首向雅阁中深深一瞥,却久久未见洛涵的面影出现,他心中氤氲着淡淡的惆怅,垂首摸出衣袖中谨藏的那双玉蝴蝶默默观望,回眸望向空荡荡的游廊,终于黯然失落回首打马而去,在即将出门的瞬间,却又闻见花香袅绕的小园中隐隐袭来一缕少女婉转的清音,他心中一阵迷惘,脉脉望向那小园,却欣喜见到洛涵正携着耶律孤笙徘徊小园香径欣赏园中玉雪玲珑的雨燕,孟子潭不禁心中窃喜,轻步越过香阶往园中奔去,见了耶律孤笙恭身道:“小人谢王爷慷慨解囊,相助小人脱离困境。”耶律孤笙含笑摆首道:“举手之劳,先生不必记挂在心,先生若有所需,尽管明言,小王会竭力为先生办到。”他幽幽摇首,道:“小人不敢再叨扰王爷。”回首脉脉望向洛涵,摸出谨藏袖中的那只玉蝴蝶托于她面前道:“公主殿下,此番蒙公主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小人不才,无法报答公主的深恩,为表小人心中的谢意,辗转思量之下,小人花费两夜辰光为公主精心镌刻了一双玉蝴蝶,愿公主与耶律王爷今世安稳余生喜乐,年年岁岁犹如花间一双雨蝶形影相随,相扶相依。”耶律孤笙闻言默默浅笑,洛涵面颊绯红,见推阻不过,只得勉为其难收入袖中,孟子潭欣慰一笑,回眸深深凝望她一眼,转首跨上马鞍,向耶律孤笙深深一揖,抱拳道:“小人孟子潭拜别王爷。”旋即控辔挥鞭,策马飞驰而去。耶律孤笙巧笑道:“终于送走了一尊傩神,咱们也可以安生几日了。”洛涵轻轻回眸瞥向她掌心的玉蝴蝶,轻嗔薄怒道:“这个孟子潭佛口蛇心,奸滑狡诈,天生生着一副鬼域心肠,若非当初见他重伤难愈,命在旦夕,我也不会忍心救他,方才你竟大方地赠与他五十锭黄金,你不知若将那些金子兑换出来,咱们也可以在洛阳城置办一座庄园了。”耶律孤笙浅笑道:“你是未懂得我的深意,我是要他知道你的尊贵,轻易就可以拿出五十锭黄金打发了他,不是他那等穷酸道士可以轻易亵渎的,要他以后莫要再沾惹你。只是他最后所言这一段话倒是十分受用,他送你玉蝶时向你深深祝祷,期望你以后可以与我形影相随,相扶相依,想来在他眼中也是并不期望你与倾羽太过亲近的。”洛涵道:“他一个清心寡欲的小道士,自然见不惯人世的儿女情长,男女之爱,或许在他心中只有修心养性,无欲无爱才是一个人活在世间最逍遥的境界,而我们这些红尘中人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俗世的微尘罢了。”耶律孤笙道:“你说他清心寡欲,无欲无爱,以我瞧着未必,宫中盛传他与蕊珠宫的一个小宫女有染,且那位宫女已经身怀六甲,在丽妃遭遇贬黜,幽禁冷宫以后,那位小宫女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猜测是孟子潭将她带出宫去养在一处偏僻的处所,想要金屋藏娇了。只是他这几日忽然对你百般谄媚殷勤,费尽心力讨你欢心,这教我十分忐忑,不知他心中又在寻思什么鬼域伎俩,我好害怕你会误入这只虎狼之口啊。”洛涵嗔笑道:“你以为这世间人人都是唐朝的高阳公主,大宋的丽妃,钟爱道士与僧侣么?我可是堂堂的大宋文犀公主,纵然要选驸马,也要找一位人品贵重,风姿潇洒,让人一见倾心的翩翩佳公子,断然不会要这等獐头鼠目,佛口蛇心的小道士。”耶律孤笙道:“是啊,你原是官家的金枝玉叶,倾国倾城的小公主,纵然要择夫婿,也应当择一位像我这般顶天立地,玉树临风的大英雄,怎会要他那种獐头鼠目的小道士?”洛涵闻言不觉莞尔而笑……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请求亲们给点鼓励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10651/7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