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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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里难辞朱颜瘦


      林中朔风萧飒,花香袅绕,阡陌间悠扬的牧笛声如一缕兰香袅袅传入屋宇,孟子潭折一枝金线莲左右拍打床帷,驱赶床榻间的飞蛾小虫,仿佛过了许久,榻中玉人终于嘤咛一声叹息,孟子潭惬喜道:“兮若,你醒了么?”她泪眼迷蒙,卧在木兰榻间辗转反侧,过了良久方悠悠醒转,强撑惺忪的泪眼望向室宇,但觉周室朦胧晦暗,全然看不清屋内情景,她噤声回望孟子潭道:“潭哥,外头天黑了么?咱们这是在哪里,是不是丽娘娘已经寻到了我们藏身的地方,因此在这黑夜里你也不敢点灯呢?孟子潭惊惶道:“兮若,你在说些什么,难道你看不见我么?”她心中一阵惊悸,手足无措捉住他的衣袖,颤声道:“这室里灰蒙蒙的一片,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更是看不到你。”孟子潭凄声道:“一定是星子观音的缘故,前日那个风雨之夜,你奔到金明湖畔伤心自裁,悲痛之下服食了许多星子观音的花粉,而我一时却寻不到解药拯救你,而今花毒侵入五脏六腑,以至于伤了眼睛。”兮若悲痛苦笑道:“罢了,那一晚我在悲郁绝望之下服食了星子观音的花粉,早已不欲再苟活于世了,如今侥幸活着,我只期望可以保得残躯将咱们的孩子平安诞育下来,待到孩子降生后,我纵然毒发殒命,此生也无憾了。”孟子潭悲痛道:“兮若,你何必要说这些伤心话,你放心,我会寻找到天下间最好的郎中来治愈你的眼疾的。我自幼与奇花异虫为伴,这世间还没有一件花毒可以伤到我的性命,我会竭力为你寻到星子观音的解药,解除你的痛楚。”她恬笑道:“子潭哥,你真好,其实你不必为我如此费心的,我只期望这一段时光你可以时时陪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了。”孟子潭道:“我自然会一直陪伴着你的,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都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孟子潭在京郊菊花巷寻了一处邸舍借以安顿兮若,那一日黄昏,他们彼此对坐在菊花台上,孟温言道:“这座小院依山傍水而立,院落清幽恬静,最适宜静心养病了,在这座菊花巷子里,寓居着许多落拓京师的江湖名医,待咱们安定下来,我便去寻访这京师有名的神医来为你医治眼疾。”自那日以后,这座幽静狭陋的小院中便宾客医工断续不绝,孟子潭寻遍了京师百余名江湖郎中为她医治眼睛,治愈顽疾,然而过了许久时光,她的疴疾却全然不见起色,身子也越发萎靡憔悴,孟子潭懊丧道:“这些个庸医,没有一个中用的,顶着一个江湖神医的名声混迹京师,招摇撞骗,如今竟连你这小小的眼疾都无法治愈,总有一日待我春风得意之时,我要将这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全部赶出京师。”兮若劝慰道:“好了,子潭哥,劝你不必再为我费心了,那星子观音的花毒是世间无药可解的奇毒,你可记得当年梅学士的父亲梅大人也是因误闯入一座山洞,在洞穴中遭遇到一个模样奇丑的老婆婆向他施了星子观音的蛊毒,最终无药可医而仙逝的么?”他惘然思量,唇角勾起一抹狡笑,迷惘道:“听你诉说此事,我倒果真想起来了,我曾听严倾羽说过,两年前一个春天的晚上,他带着公主来到青枫山上游玩赏月,下山时不慎误闯入一片山茶花海中,在那座花丛中偶遇到一位行止怪异,模样奇丑的老婆婆,两个人很不幸,误中了那位婆婆的金蝉蛊毒与星子观音的花粉,眼见公主痛楚不堪,命在须臾,他焦急的只想拔剑自刎,后来所幸在一座山洞中遇见了被囚禁山中多日的梅兴言,梅大人使计向那位恶婆婆夺取了许多医治蛊毒的药草,这才解救了他们的性命,而大人自己却因伤入骨髓而病重仙逝。听闻那位丑婆婆是苗疆最负盛名的巫医,精通世间各种制蛊与解毒之术,京师人称魔音娘子,咱们若能寻见那位娘子,你身上的花毒也有法子医治了。”他黯然幽叹道:“这一切都是我做下的罪孽,如今却要你来背负,当初我因为怀恋故乡,心中时刻铭记着对你的诺言,因此千里迢迢奔赴云南苗疆去寻了许多珍奇的茶花与星子观音来栽植在金明湖畔,期望年年春日百花盛开时节,我都可以陪着你来到湖边一起欣赏春日盛景,陪你梦回故土,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一路辗转奔波从千里之外的云南苗疆采来的星子观音最终会害了我最心爱之人的性命。”兮若苦笑道:“世事错落,宿命难违,今日落得这般下场,是我命该如此,这一切都怨不得你。”孟子潭幽叹道:“只可惜天命不公,似你这般纯洁良善的姑娘,本应该在尘世中幸福安稳地度一生,可惜命运却如此残忍地虐待你,教你这一生多苦多难,受尽人世的摧残。”她凄婉一笑,孟子潭忧郁道:“起初我为了能够与你重温旧梦,一时兴起,在金明湖畔种下了一片星子观音的花树,然而不知为何,过了几日后,在我栽植的山茶花树旁,竟而意外地生出的许多星子观音的幼苗,我曾仔细查探过一番,才发觉在我所植下的每一株玄色山茶树旁,总要添上一行星子观音花树的幼苗,在清朗月光下,那成片的玄色山茶在清风下泼泼洒洒,如同暗夜中的黑天使,幽暗而诡秘,我曾听晏王府一位神奇的相士说过魔音娘子这一生最钟爱的便是玄色山茶花,每每所到一处,她总要在绿篱旁,草屋边种上一片星子观音的山茶树,因此我臆想着金明湖畔的那一大片玄色茶花会不会也是魔音娘子栽植的呢?如此想来,或许魔音娘子这些年一直寓居在汴京城中,只是她素日离群索居,寻常人一直难觅她的踪迹。”兮若迷惘道:“子潭哥,你的身世一直很神秘,在这世间你只知晓你的养父母是灵川江上的一对药农,然而却从不知晓生父母的来历,听说自从你走入那户药农的家中,他们家便时常风波厄运不断,还不时有苗疆的巫女潜进药农家去施蛊害人,我在臆想这位魔音娘子是否会与你有何渊源呢?她会不会知晓你的身世之谜呢?”孟子潭苦笑道:“她怎会与我有渊源呢?我打小就是个孤儿,这一生对于亲人的记忆还一直停留在年少懵懂的时候,那时我年岁幼小,少不更事,我恍惚的印象中只记得我的父亲英气俊朗,母亲十分的善良慈爱,我虽是他们的养子,然而他们待我却是更胜于亲子一般的怜惜疼爱,可惜命运错落,天命不公,他们一生敦厚善良,最终却惨遭仇家的杀害。父母故世后,我便成了孤苦无依的孤儿,独自一人飘荡江湖,受尽了委屈与凌辱。后来有幸遇见师父,他将我从危难中解救出来,又教会了我一身武艺与玄术,才教我真正得以立足于世间。至于我的生父母,我这一生从未听过有关他们的讯息,或许他们在我出生那一刻便已瞧出了异样,知晓我是个不祥之人,便将我无情地抛弃了。”兮若道:“子潭哥,原来你的身世这样苦,我真希望这世间能够有一位女子真心爱护你,能够相伴你一生一世,陪你一起走过这尘世的凄风楚雨,你一个人生活在这世间,这样寂寞孤单,这样辛酸,只可惜如今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孟子潭悲郁道:“你可以的,兮若,你相信我,我会尽快治好你的病,我要你陪我一起好好活着。”他泪眼凝眸望向无边飘渺的苍穹,一双枯手护她在胸前,他不知这样静好的时光今生还能有多久。
      初秋连绵不断的淫雨打湿离人心上愁意,这一日户外阴雨霏霏,幽静的小院芭蕉吐翠,樱桃凝脂。孟子潭撑一柄丁香油布伞走进院中,见了兮若瞬时眉欢眼笑道:“兮若,你瞧,我今日为你带来了什么?”兮若苦笑道:“我勿用猜测也知道,一定又是一块上好的美玉,你近日仿佛对古玉着了迷,每日总要从街市中淘一块回家。”孟子潭淡笑道:“我每日苦心去买玉,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听相士说古玉可以驱毒疗伤,听了这样的话,我恨不得将全天下最精致的古玉都送到你身旁。你瞧这几日你日日佩戴古玉,气色不是好很多了么?”她幽幽恬笑,孟子潭轻笑道:“我还有一件惊喜的事要告诉你,今日官家下了诏渝,将丽妃幽禁了,蕊珠宫的一班侍者,只给她留下了一位贴身丫鬟,其余的也都遣散出宫了。”她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惊悸道:“你说什么?丽娘娘被幽禁了!”孟子潭浅笑道:“是的,今早我从官家的贴身御侍陆云松那里得到的讯息,一定不会有差。”他温润握紧她的柔荑道:“兮若,从今以后,咱们再也不用担惊害怕,你可以安稳地留在此间养病了。这一回亲查丽妃结党营私,祸乱宫闱之罪的是包大人,大人向来主事公正严明,铁面无情,相信这一回丽妃落在他的手上,纵然她是只九头鸟,也插翅难逃。”她容色忧伤,唇角现出一抹苦涩,道:“其实丽娘娘并没有你所言的那样坏,她心里实有许多苦衷,官家将她狠心抛弃,几年不忍踏足蕊珠宫一回,娘娘伤心苦闷,才会一时意乱情迷,做出那些傻事。”孟子潭幽叹道:“这样的主子你何必再袒护她,一切只怪她平素作恶多端,今日才会有此报应。这一回是倾羽帮了我们的忙,若非有他鼎力相助,丽妃今日也不会得到惩治,他的夙愿虽是要为湘妃娘娘报仇,却也为我们除去了心中大患。从今以后,在这汴京城中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我们了。”兮若道:“有你陪在我身旁,我自然不会再害怕了,何况我们在汴京城中也待不长久的,待到我的身子好一些,我们便回到灵川江上桃花山去,从此以后,隐居桃花山里,每日莳花逗鸟,再也不过问红尘是非。”孟子潭道:“山中光景虽好,可是未免太清净寂寞了,比不得这汴京城的繁华富丽,你跟随我一生,受了太多辛苦,从今以后,我要你陪我一起在这汴京城中富贵安稳的生活,从前对你的亏欠,我要一点一滴的补偿你。”兮若诧异道:“子潭哥,你不是早已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起回到桃花山的么?难道你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汴京城么?”孟子潭忧郁道:“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的久了,对于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来到汴京城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这里车水马龙,酒阑灯灺的喧嚣生活,从前我许诺你,要带你回到桃花山中,从此远离尘世纷扰,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那也是因受丽妃所迫,我想要拯救你的生命,不愿你深陷在宫闱里忍受恶妇的欺凌,可是如今这胁迫已经不存在了,丽妃已被幽禁,她罪行昭彰,相信过不了太久,必会受到官家严厉的惩治,纵然不会丧命,也要被终身幽禁冷宫,从今以后,她便成了人间蝼蚁,再也无法伤害你了,咱们又何必回到那荒僻的山中去过贫苦的生活呢?如今晏王爷十分看重我,我在京里还算仕途畅意,在尘世里卑微生存了那么多年,想起从前任人鱼肉的日子,如今难得拥有一位伯乐如此倚重我,我再也不想失去了。”兮若气沮道:“原来你一直放不下你的功名权位,直到如今我的眼睛盲了,身受重创,你还在心心念念憧憬着你的功名富贵。”孟子潭焦心道:“兮若,我没有,我所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你,你自幼生活在桃花山中,不谙世事,从不懂得江湖人心的险恶,一个没有半分功名的人深陷在江湖的泥沼里,只有任人宰割。我这一生中最温馨快乐的时光就是幼年时陪伴父母居住在灵川江上,每日莳花种药,日子平淡而安稳,可是父母一生仁义柔善,最终却惨遭歹人的戕害,我也被迫流落江湖,受尽尘世的风霜,多少次深陷危境,生命徘徊在生死的边缘,那时我何尝不希望能够藏匿山中过一段安稳舒逸的生活,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无论走到哪里,我总会遭遇无数恶人的欺凌,直到今日,我入住晏王府,依附在晏王爷身边,才真正体味到一个凡人平淡安稳的生活。回顾往日种种,我也才知道一个人要平凡安稳的活在世间要付出多少心酸。当狂风恶浪来临时,当恶人环伺在你的周身时,他们不会因你的仁义良善而放过你分毫,一切能够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兮若郁愤道:“难道你甘心一生依附在一个权贵身边,为人鹰犬么?”他忧郁道:“我也不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远,走多久,可是我答应你,无论身在何时何地,无论身陷怎样的窘境,我都会永远保护你的。”她再不忍看他,斜倚着熏笼幽幽啜泣,他一时苦闷难言,回首大踏步闯入雨中。道途中遇见一个衣衫狼狈的相公正仓惶行路,见他步履踉跄,衣上风雨淋零,仿佛已经走了遥远的路途,不禁迷惘思量道:“这位老者究竟有何仓惶的事,要这样冒雨行路,他身上衣衫单薄,全身没有一件护衣的雨具,这样徒然行走在雨中,一定会得病的。”遂沉声唤住那老者道:“相公,相公遇见何事这样匆惶,不如到舍下避避雨吧。”见那老者恍惚转身,苍凉的雨光淋漓打落他的面颊,孟子潭诧然相望那清凉雨光中衣衫落拓的老者,忍不住惬喜道:“云太医!”他快步向前,轻笑道:“我找了先生许多日子,可是这段时光始终不见先生的踪影,没想到今日会在雨中相逢,这真是天赐的机缘。”那老者迷惘回望他,怔怔地相望半晌,方道:“小公子是晏王府的相士孟先生么?”孟子潭道:“不敢当,小生孟子潭见过云太医,外头风大雨狂,请云太医到舍下避避雨再行路,不知先生可否便宜?”那老者轻笑道:“多谢孟公子,老朽这几日一直寓居在乡下一位故友的家中,因老友身患柯疾将将过世,老朽心中悲痛不堪,因此今日行路太过匆忙,竟而忘记了披带雨具。”孟子潭恬然一笑,携云太医走进草屋,便奔进柴房,须臾后,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道:“云先生饮些清茶驱驱寒吧。”云太医恬笑道:“孟公子的宅第清幽雅致,隐蔽在青山绿水中,遗世独立,公子果真不愧是位山中高人。”孟子潭道:“先生过誉,小生一生飘荡江湖,四海为家,并没有自己的宅第,小生如今寓居在这座小院中,只是为了要照顾一位病友而已。”云太医迷惘道:“莫非公子家中也有人生病了么?”孟子潭苦笑道:“不敢欺瞒先生,小生的妹妹几日前因遭奸人构害,不幸误食了星子观音的花粉,致使双目失明,性命岌岌可危,小生为了此事日夜焦心,先生若有法子拯救妹妹,小生愿为先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云舒砚忧郁道:“星子观音,听说这是一种玄色的茶花,花开时香气馥郁,然而周围却无一只蜂蝶靠近,此花的花苞枝叶中皆蕴藏着烈毒,此等花毒世间无药可医,寻常人倘若误食了它的花粉会全身痛楚犹如百刺锥心,最终浑身疼痛悲惨而亡。姑娘不幸,误中了这种花粉,老朽也没有法子。” 孟子潭悲恸道:“先生医术精湛堪称妙手回春,尝听晏王爷赞誉过这世间没有不能医治的恶疾,除非他没有遇见云先生,而今先生既说这等花毒无药可医,想来这世间是无人再能医治妹妹了。”云舒砚幽叹道:“医道讲述万圣归经,此等花毒虽烈,然而若能以上等驱毒之药疏通经络,遏止蛊毒噬身,相信假以时日,或许可以拯救姑娘的性命。”孟子潭欣喜道:“一切拜托先生。”这时忽听草屋木兰屏风后袭来一阵痛苦的恸咳,孟子潭焦灼走过去,牵出屏风后的女子,忧心道:“兮若,你怎样?”云舒砚惊诧相望那女子,讶然道:“兮若姑娘,原来是你,你们原是一对兄妹么?”孟子潭谄笑道:“不敢欺瞒先生,兮若正是我的妹子。”他悠然一笑道:“好,好…公主在宫中时尝对兮若姑娘赞口不绝,倾羽亦对姑娘赞许有加,既然是姑娘的事,老朽必定全力以赴。”
      是晚,月色如钩,幽寂的小院银丝摇漾,花光胜雪,孟子潭斜倚熏笼,眸光静静凝望着榻中憔悴如雪絮的玉人,每每闻见她痛苦恸咳一声,他胸中便惊恸地一颤,帘外夜色流觞,蟪蛄凄鸣,他因白日淋了一场冷雨,兼之心情郁郁,此际已疲惫不堪,只觉着头昏目眩,浑身沉甸甸地,只得倚着熏笼假寐,如此浑浑噩噩的挨过一宿,睡梦中闻见一阵凄婉的□□,他惊悸醒转,但见熹微烛光照耀着一张惨白如霜的面颊,蓦然间那榻中玉人忽然痛苦的恸咳起来,唇角伤花缠绵,孟子潭惊惶道:“兮若,兮若…我带你去找云太医。”她竭尽全力扼住他的手腕,道:“不要,子潭哥,我好难过…”他泫然泪目,道:“我知道,是我教你伤心了,倘若你恨我,我也不会怨你。”他柔声道:“你在此间等我,我去找云太医来为你医病。”他踉跄奔出小院,越过柴扉时却与一个满目沧桑的老者不期而遇,他讶然回望那老者,见他形容枯瘦,双目绯红,双手携着一只木樨提盒与数本药书,他不由惬喜道:“云太医。”那老者并不肯睬他,循着屋内微弱的声息仓惶走进草屋,回首面对孟子潭轻笑道:“孟公子,昨日我去拜访了梅学士,从他那里寻来了一本药书,恰好,兮若姑娘的病在这部药书中有些疏略的记载,我依着书中的记录为姑娘送来了许多药草,孟公子请收下。”孟子潭惬喜道:“请云先生赐予子潭一副药方。”他眉心微蹙,揭过一张桃花笺,翻开那部药书,在花笺上絮絮书写起来,孟子潭迷惑打量那部药书,见医书中每一张纸笺上皆要夹一片玄色山茶的花片,他不由惊疑道:“云先生,您这部医书瞧着有些怪异。”云舒砚道:“这本书原是梅兴言离世前留给他儿子的,听说是他被困于青枫山时费尽心思从魔音娘子那里盗取的,里头叙写着世间千百种毒花毒虫的药性,与江湖中各门奇毒的解毒炼毒之术,有了这部药书,兮若姑娘的病才好治愈。”孟子潭道:“如此说来,这部药书竟是魔音娘子叙写的。”云舒砚沉声道:“正是,这个魔音娘子是位制蛊的高手,性情乖戾阴狠,行踪诡秘难测,公子若不幸遇见了她可千万要当心。”他依着药方抓取草药递给孟子潭,谆谆道:“这些药草只能以新取的山泉水煎制,否则药力会大为受损。”孟子潭道:“小生记得。”他淡淡一笑,回首由木樨中取下一只薄如蝉翼的花片,花片上喂了各种药草,小心敷于兮若的眸间,道:“姑娘需小心爱护自己,每日清晨,老朽会亲往小院来为姑娘换药。”兮若千恩万谢,蓦然间只觉着双眸痛楚难当,不由地斜倚着木兰屏风幽幽□□,云舒砚劝慰道:“姑娘需坚忍些,姑娘的双目受蛊毒侵蚀损伤的厉害,老朽只得以这等猛烈的药草压抑毒性,而况姑娘如今身负兰梦之喜,许多药草这时都不宜用了。”她面颊绯红,云舒砚轻引一笑,默默离开帷榻。过不多时,孟子潭捧了一碗药汤来到榻前,小心喂她饮下,再掀帘时,发觉云舒砚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他黯然道:“云太医公务繁忙,今日能够来到草屋为兮若医病已是天大的恩德,只希望兮若的病能够早日好起来,如此我才能安心地对付丽妃。”
      自那日始,每日晨曦云舒砚总会如素赶到菊花巷去,为兮若换药疗伤,孟子潭小心地伫立身旁侍奉,眼见兮若的身子渐渐痊可,他心中
      止不住地欢喜,俯首拱谢道:“多谢云先生救了妹妹性命,子潭感激不尽。”迎面对上一双满布沧桑的眼眸,又见他满目愁云惨雾,不由地迷惑道:“先生近日仿佛有心事。”云舒砚幽叹道:“近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扰得宫闱不得安宁,这些日子官家的旧疾又复发了,老朽为了此事日夜焦心,只可惜总是拿不出一个为君上医病的法子来。”孟子潭道:“先生德高望重,能为君主分忧解劳,子潭钦佩不已,今上仁儒宽厚,体恤民臣,不知先生所言的宫闱失和是为何事呢?”他沉静须臾,终于黯然道:“一切都是妖姬丽妃闯下的罪过,她背弃君上,在外头与一个道士行苟且之事,拂了官家的颜面,让官家在天下人面前受尽耻笑,此等歹人若不斩除,宫闱将永无宁日。这段时光,官家为了此事日夜忧心交瘁,想起从前湘妃娘娘的音容笑貌,温柔圣洁,怀念自己早夭的三个小皇子,为此整宿整宿地难以安眠,以致于旧疾复发,每日头痛不止,身子也越发不郁。”孟子潭唇角泛起一抹狡笑,温言道:“官家的家事,子潭一介白丁,岂敢过问,惟愿官家龙体安泰,大宋风调雨顺,国运昌隆。”云舒砚道:“孟公子才华横溢,谋略过人,身在僻野却心忧天下,将来必可仕途畅意,平步青云。”孟子潭轻笑道:“云先生过誉,丽妃罪恶昭彰,而今终于得到了惩治,实在大快人心,只是妹妹从前在丽妃门下当值,在蕊珠宫时也曾饱受恶妃的欺凌,草民惶恐此事会牵涉到妹妹,因此还请先生完守秘密,莫要向外人道出妹妹的寄身之所。”他幽幽颔首,孟子潭轻笑道:“只是不知那恶妇如今景况怎样,她可认罪了么?”云舒砚道:“此等忤逆君上,伤风败俗之事,她自然不肯伏罪,官家顾念旧情,也只是将她禁足蕊珠宫而已,待案子断下来,再做定罪,只是那位与她私相授受的华存道士却被下了大理寺狱,那小道士从前依靠丽妃的接济,一度养尊处优,恃宠生娇,而今贸然被下了大狱,在狱中受尽狱卒的欺凌与盘剥,一时抵受不住竟而饮鸩自裁了,丽妃惊闻此事心痛不已,如今已经疯魔了,整日一个人待在蕊珠宫里疯疯癫癫,像是被抛弃的怨妇。”孟子潭惊闻此事眸中溢满诧异之情,他喃喃道:“华存饮鸩自尽了,丽妃疯了…”云舒砚悠悠一笑道:“此事说来也有趣,我原以为丽妃宠幸多年的男子会是多么的威武不屈,对待感情坚贞不渝,没想到原来就是个绣花枕头,经不得一点儿风霜摧残。”孟子潭颤声一笑,怀想丽妃此时的境遇,胸中犹如白爪挠心,他忐忑道:“丽妃如今落魄成这样,必然会恶虎反扑,想尽法子回来整治我们,我还是尽早送兮若离开的好。”他回首望向云舒砚,见他已匆匆收拾行装,背负一只竹箩,头戴箬笠便欲出门去。孟子潭道:“先生这是要出远门么?”云舒砚道:“老朽今日要赶到白云山去采撷一些珍稀的药草送到禁中,不敢再稍作停留,请孟公子与姑娘珍重,老朽过天再来。”孟子潭躬身道:“一切烦劳先生,只是先生素务繁忙,倘若不便,不妨留下几笺药方,让子潭自行去采药回来照顾妹妹,也好解了先生每日奔波之苦。”云舒砚幽幽道:“也好,我受了太后娘娘属意,要每日到福宁宫去为官家侍疾,往后这些日子也许不能再照拂姑娘了,兮若姑娘的疴疾烦请公子用心照料,老朽告别了。”他慢慢解下行囊捡拾出一?萝清新的药草,留下一册花笺,望向孟子潭道:“孟公子,请公子每日依着纸笺上的记述为姑娘采药,相信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过天身子一定会好的。”孟子潭道:“子潭谢过先生。”
      风柔日薄秋恨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晚凉早秋时节,汴京城高柳如云,游子如织的汴河渡口早已袭上一重色彩斑斓的锦衣华带,在汴河尽处白云山中,山径一片儿淡黄,一片儿青紫,遥遥望去,仿佛九重天上坠落凡间的一条霓裳玉带,山涧一个少年背负?萝踽踽而行,箩筐中贮满新采的药草,泉水淙淙漫过他的足心,洇湿他的衣袂,然而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步履匆匆盘桓山花丛中,一路仓惶向山下行去。彼时斜阳正浓,万道霞辉如满山盛放的胭脂雪泼泼洒洒散落山间,花间百鸟鸣啭,他翘首望了望天际渐渐沉落的斜阳,眼见天色已晚,不由地黯然思量道:“兮若她独自一人待在家中,此刻一定等待的万分焦灼,她的眼睛看不见了,若是遭逢什么危难全无招架之力,我要尽快赶回去,否则若教她遭逢什么不测,我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想到此间步履越发急迫,一路仓惶向山下奔去,待越过崎岖弯折的羊肠小道到达山底时,天色已渐渐昏黑,薄暮一重重侵上山间,他乘了夜色步履匆惶往回行路,蓦然间几只荧光潋滟的玉蝴蝶滑落指间,他迷惘相望那掌中闪烁潋滟光芒的荧光蝴蝶,迷醉道:“世间花鸟虫鱼我见的多了,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炫目闪烁彩虹般光芒的荧光蝴蝶。”当下敛开手掌小心翼翼撷取两枚蝴蝶收入袖中,心中黯然道:“这样美丽的荧光蝴蝶,可惜兮若却看不见了。”他惘然相望那星光下蹁跹流转的荧光蝶,倏然间听见林间山风送来一阵娇俏的笑音道:“孤笙哥哥,你瞧,景慕蝶。”须臾间,却又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公主,咱们今日是约定好了要陪太子到樊楼去欣赏京师竞选花魁的,你却执意要跟随倾羽来到这深山里放马游猎,让太子也不得不委屈相随,难道你不害怕他愠怒了在这白云山间与倾羽决斗么?”但闻那女郎笑吟吟道:“有你这位辽国小皇叔在此监察一切,太子岂敢肆意妄为。”耶律孤笙不觉巧笑,见她浅笑盈盈地又去扑蝶,眸中柔情楚楚,须臾间,一个白衣少年手执一只华光灼灼的琉璃纱灯走近洛涵道:“洛涵,这只琉璃风灯送给你,天色将晚了,山路崎岖难行,这只琉璃风灯照你行路吧。”她欣喜接过,提起那只风灯细细审度,见到原来是由一群景慕蝶做成的纱灯,那群蝴蝶被囿于琉璃纱罩中正仓惶起舞,她痴醉相望那皎洁琉璃纱灯下蹁跹飞舞的景慕蝶,惬喜道:“我生平还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致,一群闪烁潋滟荧光的蝴蝶蹁跹流转在琉璃纱罩下,一眼望去,恍若苍茫天际陨落的万道星光,又仿佛是飘渺彩云间焕霰的一道炫目雨虹,然而这样一群美丽的蝶儿被幽困于这密不透风的琉璃纱罩中,如此过了一夜,这群景慕蝶不是尽皆要殒逝了么?”她怜惜相望那群蝶儿,慢慢望向倾羽,旋即揭开灯壁将那群正仓惶起舞的景慕蝶放飞樊笼,顷时间,月光朗照的花丛间闪烁一道潋滟波光,有成群的景慕蝶飞离纱灯,蹁跹奔向青紫如雾的丁香花丛,在那一瞬时,只见清朗月光下成群的景慕蝶轻逐着花浪,恍若九天银河陨落的万千星子,在芳菲花丛间划出一道色彩斑斓的弧光,耶律孤笙伫立身后痴痴相望眼前这一抹景象,忍不住唏嘘道:“倾羽果真是个奇人,他总是能出其不意教我们见识到这世间最美的景象,难怪洛涵会对他如此倾心爱慕。”倾羽仓惶望向那山花间蹁跹飞走的景慕蝶,挨近洛涵叹惋道:“我竭尽心力,累得筋疲力竭才在山花中捉到这一群景慕蝶,制成纱灯留着为你照路,你却将它们放飞了。”洛涵浅笑道:“你瞧这群蝶儿飞舞在月光下,这样快乐,这样迷人,为何一定要将它们囿一只琉璃灯中呢?这只琉璃风灯被封存的密不透风,如此过了一夜,这群景慕蝶不是尽数要窒息殒命了么?以一群这样珍奇无比的景慕蝶来为我制灯,如此不是焚琴煮鹤么?”倾羽幽惋一笑道:“没想到你竟如此仁淑善良,然而为何每一次面对我时却那样吹毛求疵,不胜其烦呢?是嫌弃我的模样丑陋,不及这些蝶儿可爱么?”洛涵浅笑道:“自然如此,这群蝶儿纷飞在花丛间如此妖娆多姿,闪烁着缤纷荧光为夜行人引路,而你除却每日总爱做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惹人烦恼之外,全无半分好处。”倾羽叹惋道:“原来在你眼中我竟如此的不堪,想着我每日为了你殚精竭虑,穷心竭力地逗你快乐到最终全是在自讨没趣,既然如此,我还是走吧,留着太子在这里陪你嬉游玩乐,至于我还是回到我的江边小茅屋去,闲时做一个江畔钓鱼翁,那里才是应当属于我的地方。”洛涵淡笑道:“你这是生我的气了么,你不知道今日为了能够陪你来到白云山看落日,我央求了父皇好几日,最终太子答应了要随从保护我,父皇才同意了,而你却在这里使小性子,早知如此,我应当听从耶律哥哥的话陪他一起到樊楼看京师选花魁了,总好过来到这苍莽的深山中看着你逗蛐蛐捉昆虫吧。”倾羽道:“官家这些日子将你管束的这样紧,除却太子之外,其余的人总是要你与他们疏离一些,我有时常常在想,官家做这些事儿一定别有深意,有时看着你与耶律洪基形影不离的行走在汴京城御道上,我会情不自禁地忐忑心慌,有时我真的希望你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如此我们也不会遭遇那样多的不幸,我也不会日夕朝思暮念却总是见不着你。”洛涵忧郁道:“总是我命苦一些,从小被困顿在那一片朱粉红墙里,外面的花花世界,缱绻红尘我都无缘欣赏,就连今世的姻缘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倾羽幽幽道:“世人都羡慕你的福气,以为你是个金枝玉叶,歆享世间万民的仰慕与宠爱,如今你却在这里诉苦。”他幽叹道:“人们常说红颜胜人多薄命,自古皇家儿女总要承受许多他人一生难遇的波折与辛酸,戏文中的倾城佳人,千金公主,她们的一生都是被囚禁在一座华丽的城堡中,一生的命运也总是那样的孤寂凄凉,因此在词人的笔下总会为她们安排一位义薄云天的侠士,在命运危难时,为她们挡风遮雨,抵挡生命中的雨雪风霜。洛涵,其实在你身后也一直有一个孤独的勇士,无论身在何时何地,我都希望可以一直站在你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无微不至地守护你,绝不会让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活在世间,形单影只,伤心凄凉。”她眼眸氤氲,浅笑盈盈回望他,淡淡月华照映在她温润如雪的脸容上,映衬得她越发秀丽倾城。倏然间一道浓云遮住了明媚的月华,天地间立时变得清寂安详,山间夜雾苍茫,丛林阴晦,唯有零星几只景慕蝶如一闪而逝的流星飘忽飞过,洛涵依着山间熹微的月光迂折行进,蓦然间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呼,双足踏上一块苔石,情不自禁地摔落在地,倾羽惊惶道:“洛涵!”他匆惶去捉住她的玉腕,却忽见一个玉影如矫兔一般侧身而过,挨近洛涵身边将她孱弱的身子拥进怀中,回首面对倾羽愠怒啐道:“严倾羽,你这孟浪小贼,害得本太子今夜错失良辰无法欣赏樊楼佳丽的歌舞,如今又害了洛涵因你受伤,早知你如此不济,我应当向官家请求,让你这一生也无法再与公主相见。”倾羽郁愤道:“耶律洪基,你好了不起,你一个异族太子来到我们中原做客,竟敢颐指气使地要公主离开我,我与洛涵今生早已订下盟约,除非海枯石烂,水滴石穿,否则我这一生都不会与洛涵分开。”耶律洪基不绝哂笑道:“你这孟浪莽夫,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屈尊降贵委身于你,这一切不过是你在自作多情,说出来也不过是教人贻笑大方罢了。人生的因缘际遇,生死离别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宿命早已安排好的,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可以任意决定的,而你却偏要向她许下一生一世、海枯石烂这些荒诞不经的诺言,好像这一切你自己做的了主似的。”倾羽淡笑道:“倾羽虽是一介白丁,无爵位傍身,然而我对洛涵的一腔热诚全系真心,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日我的真诚可以感动上天,赐予我与公主一段良缘。”耶律洪基哂笑道:“本太子倾心爱慕的女子你竟敢相争,希望你好命,能够经受得住世俗的风波厄运,腥风浊浪,还能够侥幸活着,与洛涵相守。”倾羽拱手道:“多谢太子成全,只要殿下愿意成人之美,我与公主便少了许多阻碍,太子是千圣之尊,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好女子仰慕崇拜你,相信只要太子愿意,定能够遇见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做王妃。”他冷哼一声,轻轻推开洛涵,快步奔到梨花树下牵过马驹,回首向众人道:“诸位道友,失陪了,耶律洪基生平唯有饮酒游猎两个喜好,如今酒兴犯了,心中烦闷的很,因此先行一步,到汴京城樊楼去沽几坛上好的梨花醉美酒喝,在下还有兴去瞧一瞧今年秋日樊楼盛选的花魁究竟是谁,也好让本王去欣赏一番她的盛世美颜。”语声将落,只听得林间一声马嘶,耶律洪基快步上马,控辔扬鞭如一缕疾风般飞驰而去。倾羽拽住洛涵的柔荑,巧笑道:“耶律洪基这个人平素骄奢淫逸,嗜酒好色,今日听说樊楼要遴选花魁一定焦急的心痒难耐了,咱们且不去管他了,天将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她幽幽道:“我倒是很羡慕耶律太子,他一生生活的潇洒恣意,与他相比,我的生命真是贫瘠的可怜。”倾羽浅笑道:“莫非你也在想着要跟从耶律太子而去,到樊楼去欣赏他们遴选花魁吧?”洛涵淡笑道:“有何不可,我日日幽居在深宫里,鲜少见到宫外的光景,也不知道汴京城中的少女究竟生的什么模样,只听见你每日在我耳畔夸赞我的容貌,却不知是真是假,今夜也好教我去见识一番,瞧一瞧汴京城樊楼中的绝代佳人生的什么模样,我与她们相比可逊色了么?”倾羽莞尔笑道:“你可当真是小孩子的心性,你是金枝玉叶,出水芙蓉,国色天香是你的本色,那些娼条冶叶岂是能与你相比的。可是你若当真想要到樊楼去消遣一回,我也愿意舍命陪佳人。”洛涵淡笑道:“以你的孟浪心性,若果真到了樊楼那片烟花之地,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来,你若想着陪我同去,需得遵从我的心意,到了樊楼以后,只能饮酒听曲,不许看任何女子,否则我日后再也不理你了。”倾羽巧笑道:“这可有些太困难了,记得司马相如曾有一词曰: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人生着一双眼睛本身就是要欣赏这世间美好的事物的,世上的男子没有一个可以见到了绝代佳人而视若无睹,除非和尚和道士,而我既非出家人也不是清心寡欲的道士,见了才子佳人自然免不了欣赏一番,否则还要这一双眼睛做什么?”他回首望向洛涵,但见清朗月光下,她面目绯红,脸容隐现薄怒之色,只得颤颤道:“既然是你不容许我相望别的女子,我自然不敢有异议,公主有命,草民听命就是了,事实上每一次待在你的身边,我还当真没有看过别的女子,我的眼中心中只容得下你一人,哪里还有暇光去看别人,只是你为何今日脾性会这样大,好像打翻了的醋坛子,满身都是酸意,我不过是个平凡的江湖浪子,这一生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你还有何不满的呢?莫非你要担心自己的容颜比不过那些樊楼的歌姬,我会移情变心么?”她脸容氤氲淡淡的霞晕,强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担心自己,父皇近来对我十分苛责,总是盼望我可以与辽太子多多亲近,却不容许我与别的男子亲密,我是想着今夜我们一起到樊楼去听曲遣兴,这些风流韵事若教父皇知道,他一定不容许我日后再见你了。”倾羽惆怅道:“官家一定早已属意让辽太子做你的驸马都尉了,至于我这等江湖莽夫,自然高攀不上金枝玉叶的。”洛涵巧笑道:“好了,咱们不再纠缠这些烦恼之事了,我还焦急着赶到樊楼去看今年盛选出的京师花魁呢!听说樊楼中有位久负盛名的歌姬名唤柳诗诗的,此人容颜绝世,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京师的王孙公子、文人雅士皆倾心爱慕于她,我虽早已听说过她的许多传奇,却从未见过她的倾世容颜,今夜难得有幸,我一定要去瞧一瞧这位名臣高士竞相争逐的绝世佳人。”倾羽道:“你是说那位小晏学士曾为她书下《诗诗令》的京师奇女子柳诗诗么?我也对她仰慕已久,只可惜彼此缘悭一面,我始终不曾见过她的真容,只是听见小晏学士在词中这样描绘她: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读来教人浮想联翩,如痴如醉,你既然有心去见她,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与你同行。”
      此时明月在天,清风徐来,林间花浪漪漪,当下一行人沿着山径羊肠小道缓缓下山去,倾羽思量着方才洛涵的话,心中泛起点点惆怅,不由自主握紧她的衣袂,害怕稍一放手便会失去。皎皎月华朗照着二人默默相依的身影,过不多时,一行人渐渐消失在花丛,天地间唯余一片清寂。然而在葱茏的香樟林间,一个少年正伫立树下迷惘望着幽径中缓缓而去的一对佳人,黯然道:“好美的一幅景致,这世间有太多美丽的景象,欢乐的人群,在这世上,他人总是可以快快乐乐的,而我与兮若却要承受太多的厄运与磨难,我们总是命苦一些,我们艰难生在这世间,不过是想要寻求一份平淡安稳的生活,奈何上苍从不愿善待我,我们一生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却在世间饱受着欺凌与苦痛。”他负起绿萝筐中沉重的药草,忧愤望向倾羽,幽怨道:“严倾羽,你如今倒是快活惬意的很,为了笼络公主,歆享荣华富贵,不惜伤害兮若来整治丽妃,害得我们如今无处安身,你可知你们如今的快乐中蕴藏着我与兮若多少的血泪么?”他胸中恨意难平,眸光森森望向二人渐渐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一双秀美的俪影渐渐消失在苍茫夜雾里,他方负起竹箩缓缓归去,待回到梨花深巷时,已是深夜卯时时分,巷中花明月暗,竹影深深,犬吠阵阵,他疾步奔走在丁香雨巷中,向村口小茅屋行进,将走近柴扉时,便瞧见家中仆妇正倚着门扉疲惫地打鼾,他忧心兮若的景况,仓惶唤起青石阶上憔悴酣睡的老妇道:“李嬷嬷,李嬷嬷…”那老妇惊惶起身,睡眼惺忪望向来人,见主人已然归来,遂颤颤道:“公子!”孟子潭仓惶道:“李嬷嬷,兮若呢?她可好么?”那妇人轻笑道:“姑娘一切都好,只是至今未能醒来,奴婢在她的床榻前守了整整一日,见她一刻不宁地辗转反侧,浑身惊悸盗汗,公子快去瞧一瞧她吧。”孟子潭快步走进屋中,熹微烛光下,但见兮若满目凄楚蜷缩在榻上,容色惨白若雪,口中喃喃不停地痛苦絮语,他怜惜唤道:“兮若!”她始终不曾醒来,他一直在等她,直到参横月落,天地陷入一片沉寂的幽暗,他心怀苦闷,缓缓踱步出门,徘徊小园□□独自怅惘,蓦然间,只觉着小园松风林下一个人影如惊鸿一般飘忽闪过,他不由惊惶道:“是谁躲在此间鬼鬼祟祟,请现身出来。”他心怀忐忑,当下漫步□□左右逡巡,然而过了良久,却不见有一丝人影闪现,他心下惊魂未定,蓦然想起兮若,此刻她孤身一人安睡房中,形容孱弱憔悴,倘若遭遇危难,定然无力反抗,想到此间,他不由自主快步奔进草屋,然而甫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那一幕却令他如临深渊,但见熹微烛光下,一个身着木兰黑纱斗篷的黑衣女子正伫立榻前目光狰狞凝望着榻中玉人,孟子潭忽而惊悸道:“敢问阁下是谁,到鄙人的草屋中来做什么?”那女子闻见人声缓缓回首,脸容霰出一抹狡笑,他心下一怔,隔着幽暗的黑纱望向那少女的脸容,但见飘摇烛影下一张清秀的脸容上横七竖八烙印着数道疤痕,他吃了一吓,不由自主啊的一声惊呼,忐忑道:“姑娘,你的脸……”只听见那少女森冷如幽潭的声音轻轻飘来,沉郁道:“本宫今日遭遇这一切皆拜你所赐,本宫是来向你索命的……”他浑身战栗,闻见此语越发毛骨悚然,怯怯打量那女子的容颜,只觉着有几分面善,却一时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得颤颤道:“姑娘,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来错了,子潭不知姑娘有何冤屈,缘何会落魄成这般模样,姑娘若有何屈辱,不妨说出来,但教子潭力所能及,一定会竭力帮助姑娘。”回首时见她一对眸光幽怨凝望兮若,当下持剑在手,只待她稍有异动便挺剑上前,然而他伫立窗下等待良久良久,却只等到那女子缓缓离去的背影,他忐忑相望那幽暗烛影下缓缓飘拂的木兰纱,直到她清瘦的身影缓缓步出小院方心神落定,怀想方才的种种情景亦不由地心生忐忑,他缓缓移步近窗前迷惘道:“这女子究竟是谁,她自称本宫,莫非是后廷中某位深受迫害的小主么?然而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寻衅来报复我呢?”他蓦然想起丽妃,那个被官家囚禁永巷的深宫弃妃,方才那女子的容颜似乎比丽妃年轻许多,莫非那位女子与丽妃有何干系么?想到此处他不由地浑身战栗,思量道:“丽妃这一回闯下了弥天大祸,被囚禁冷宫,她断然不肯轻易放过兮若,如此我们的处境危矣,如今唯有远离这座小院,方能助兮若脱离危难。”他徘徊窗下辗转思量,不经意间天光已渐渐破晓,一缕霞光筛过纱窗弥漫屋宇,他惆怅相望榻中沉睡的玉人,回首望见一群白鸽扑棱着双翅划过窗棂,那白鸽皎洁的羽翅晕染在熹光里,在晨光里划出一道潋滟的波光,他憧憬相望眼前那一抹醉人的景象,蓦然间一只白鸽停伫窗前,双翼急迫拍打着窗棂,仿佛要破窗而入,他迷惘相望那只白鸽,凝神细看时,才见鸽子足上竟而绑缚着一只黄缨笺帛,不觉惊疑道:“原来这只鸽儿是来送信的,”随即撩起茜纱窗,捉住那鸽儿的双足,解下黄缨缎带,凝眸看着那笺上所书的簪花小楷,见那花笺上字迹秀丽端方,仿佛是位少女的笔迹,待拆开蜡封时才见里头裹缚着一只黄色缨段,他惊诧相望那只缎缨,依稀记得晏王爷每逢传谕于他,总喜爱将谕书写在一张鹅黄缎缨上,遂迷惘道:“原来是晏王爷来了,”当下展开信笺,才见笺上以蝇头小楷密密书着几行小字,他依着红烛熹微的光芒相望那笺上的小字,忧心道:“原来晏王要我快马赶到洛阳去为钟老爷送信,要他抽出暇空游访汴京,到晏王府小住,这位钟老爷是晏王爷的一位知己故友,听说他原是辽国一位没落的皇族,在二十年前,无意间被卷入一场残酷的宫廷夺嫡风波中,后来因为要逃避萧太后一党的追杀,万般无奈之下,带着将出生的幼女与妻儿逃避到大宋避难。初到汴京时,寄人檐下,生活潦倒不堪,多亏受了晏王爷的接济才得以渡过难关,然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钟老爷既天赋异禀,又是皇族后裔,天生拥有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王气,他弓马娴熟,又有一身高强的武艺,遂思量着以五十贯钱募来几百个身负残疾的役兵,在洛阳城郊建造了一座刀马场,钟老爷聪明过人,他在京郊一片肥沃的芳草地上建造了一座赁马场,借以豢养马匹,而在这座马场的地下却又建设了一座地宫,用以铸造兵器,每逢秋收马肥,他总要挑选身姿矫健的千里马运送车载斗量的兵器进奉给西夏胡人,西夏国乃是马背上的民族,国中百姓皆骁勇善战,需求的兵戈马匹自然不可胜计,便是依靠此招,这十数载年月里,他依赖着这座赁马场积累了巨万财富,几乎富可敌国。他虽无官冕傍身,然而所行之处,世人无论达官显贵,富商大贾,见了他总要给予他几分薄面。听说他的幼子早在十多年前逃难途中便已不幸夭折,而今膝下唯有一个孤女,已经出落的花容月貌,亭亭玉立,晏王爷正有心求娶,如今晏王爷有了他这样的知己故友,无论做任何事都可以得心应手,如虎添翼。可是王爷要我此刻前往洛阳去,我如何可以抽身。”他忧心相望兮若道:“在这时候,我决计不能离她而去,丽妃获罪,曾经服侍她的宫人也必不能幸免,听包黑子说这一回能够让丽妃获罪,严倾羽功不可没,而兮若从前与他交往甚密,倘若丽妃要寻仇报复,必然不会轻饶过她,我原以为我们这一路颠沛流离,遭遇过人间数度风雨,今日终于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如今想来终究是我太天真了,我总觉得前方还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在等待着我们,昨夜莫名出没在草屋的那名黑衣女子究竟是谁,她为何要伤害兮若,伤害我呢?”他徘徊庭下愁肠百结,随即唤来仆妇叮嘱再三,便顾自离开了茅屋,牵过梨花树下的白马,径直朝王府奔去,他要去请求晏王,为了兮若,卸下肩上的职务……
      温煦的晨风轻拂着竹槛,袅袅熹光犹如生着绚烂羽翼的天堂鸟,缓缓越过柴扉,越过窗槛,为这宁谧的小院带来无限的温馨与幸福。一缕霞光拂过窗棂,在狭陋的小茅屋中铺洒下万道光辉,淡淡的晨光洒落在榻中玉人温润的脸容上,在熹微霞光掩映的暖色光芒中,但见她眼眸氤氲,仿佛沁着点点泪痕,形容憔悴不堪,唇角瑟瑟蠕动,似乎要倾诉尽自己无尽的辛酸与苦痛,终于她在一阵低婉的□□声中沉痛醒来,只觉着双眸疼痛不堪,一双孱弱的玉手不由自主地轻抚眼眸,然而那疼痛却如千万道钢锥密密刺心一般痛心噬骨,她终于再难抵受,痛苦蜷缩成一团。她忐忑回望周围无际幽暗的深渊,艰难嘶声道:“潭哥,潭哥……”然而悲痛呼唤良久,却依旧不见身旁有一丝人声回应,蓦然间,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呼,她痛苦滚落于地,眼眸的疼痛如千万道钢刺密密锥心,她蜷缩在地痛苦地向前攀行,仿佛经过漫长时光,在即将昏厥的瞬间,却不经意间发现眼前晦暗的陋室渐渐有了光晕,那熹微的光芒犹似美丽溪潭中一道清亮的泉眼,给予她无限惬喜,她情不自禁苦涩一笑,心扉莫名地酸楚,幽幽道:“我的眼睛看得见了?”在那一瞬时,她悲喜交集,犹似遭遇一冬寒雪侵噬的红梅,虽浑身寒痛刺骨,心中却蕴藏浓烈的喜悦。她艰难起身,惬喜来到庭中,怅望狭陋空寂的院落,忧心寻觅着孟子潭,恍惚之间,一个身披黑衣斗篷,形如弱柳扶风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她忽而惊悸道:“这位姑娘瞧着这般熟稔,她究竟是谁,为何要无故闯入我的小院呢?”却听见一个阴冷邪魅的声音道:“兮若,你难道忘记故人了么?果真是攀上了王爵显贵,过上了幸福富贵的好日子,如今再见,竟连昔日的好姐妹也不记得了?”兮若忐忑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无故闯进我的小院,我这一生身边唯有潭哥这一个亲人,从未有过任何知己姐妹,姑娘你一定来错地方了。”却蓦然见那女子行如脱兔般凛然转身,冷厉哂笑道:“来错地方,兮若,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么?”她惊惶相望那女子,袅绕晨光下,但见她身披一袭落拓的青罗纱衣,木兰纱覆面,一袭薄纱掩映下,隐约可见脸容上斑驳的绯红伤痕,她一时惊诧道:“疏桐,原来是你。”那少女道:“兮若,许久不见,你可好得很啊?”她悲郁道:“若是我能好,这天下间也不会再有何悲伤之事了。”她垂眸含泪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我已经在黄泉道上徘徊挣扎过多少回了,如今还能侥幸活着,实在是上苍难得的恩赐。那一夜娘娘误会我将华存先生的书信赠予严倾羽,累得娘娘深受陛下的责罚,我在伤心悲恸之下奔到金明湖畔去服毒自裁,后来所幸的是潭哥及时赶到拯救了我,将我带到这座简陋的小茅屋中安身养病,我才可以侥幸存活至今。然而我身子虽然还在,却每时每刻都活在对娘娘的惦记与自责之中,当真是日日生不如死。”却闻那女子森冷一笑道:“此刻你是安好的活着,却也未必是上苍的恩赐,倒不如早些死了,至少可以博的一个忠心事主的好名声,如今卑微地活在世间,不过是徒惹世人的厌弃罢了,兮若,你可知我心中多么恨你,我原本可以依附在丽娘娘身后尽心尽忠侍奉主子,希望有朝一日依着自己的容色才华蒙得一位公侯王爵的青睐,嫁入公侯贵胄之家侯爵夫人,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如今我的容颜被毁,在这世间受尽了世人的鄙夷,活得连一只犬雉也不如,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与你的情郎行苟且之事,将我与丽娘娘推进无间的深渊,兮若,你行尽伤天害理之事,今日我便要代丽妃娘娘来取你的性命,以报我容颜被毁之仇。”蓦然间,只见那少女身影飘忽,犹如一株蓬勃绽放的幽潭黑莲,衣袂飘萧若举,左手挽出一个剑花,如一泓清水般向她胸膛击刺过去,她惊惶向后躲闪,悲恸道:“疏桐,你误会我了,我们曾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兮若自从许多年前被选为宫人,走进蕊珠宫中服侍娘娘的那一天始,一直忠心耿耿侍奉主人,从未敢有二心,更不会为了一己之欲伤害主人,丽妃娘娘被揭发罪行,囚禁冷宫之事,实与兮若无关。”却闻那女子冷声道:“你这贱婢,行尽了恶事却在这里巧言令色,从前你便荒诞不经,与晏王府的门生孟子潭多行苟且之事,丽娘娘一再宽容忍让你,然而你却不识好歹,为了逃出深宫,与你的情郎尽享荣华富贵,你百般陷害丽妃娘娘,教我与丽娘娘陷进生死两难的绝望深渊里,你若还有些忠义廉耻之心,便应当引颈自裁,赎了你这荒诞不经,不忠不义之罪。”她悲痛饮泣道:“我没有,我一生从未做过丝毫伤害丽娘娘的事,若是丽主子因我而遭遇磨难,兮若愿意以死抵罪。”但闻见那女子狰狞一笑,冷冽的眼眸犹如阵阵刀光望向兮若,她只觉着背脊阵阵发冷,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瑟战栗,她正惊惶无措时,却闻那女子森冷一笑道:“兮若,你好自为之,希望有一日主人要来取你的性命之时,我今生还能有机遇来为你送别。”兮若郁愤道:“你……”她森冷的眼眸狰狞凝望兮若,声如阴风地幽幽长笑,缓缓离开草屋,兮若忐忑相望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想起她怨怼自己伤害丽妃之事,终于情难自禁地卧进草榻垂首饮泣,她浑身痛楚不堪,涔涔泪珠和着斑斑血痕浸湿衣袂,仿佛走过漫长的几个世纪,恍惚之间,她听见有人在轻声呼唤,她泪眼迷蒙睁开惺忪的眼眸望向来人,朦胧的泪光中恍惚瞧见一张熟稔的容颜映入眼帘,她一时惊喜交集,噤声呼唤道:“潭哥。”孟子潭柔声道:“兮若,告诉我,是谁伤害你了,你为何会哭的这般伤心?”她悲恸怀想方才的一幕,忧郁道:“潭哥,方才疏桐来见我了,她怨恨我孟浪无知,事主不忠,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丽妃娘娘,害得娘娘身患顽疾,被囚禁冷宫,日日忍受病痛的折磨,害得她容颜被毁,在这红尘中受尽了世人的冷眼……”孟子潭迷惘道:“原来昨夜出没在草屋中的那位女子是她?丽妃遭遇囚禁,她身旁的宫人也必不能幸免,想来丽妃这件案子,并不如我当初臆想的那么简单,如今我们的行迹已经暴露,若再久居此地,我们的处境危矣!”她低声求恳道:“潭哥,我们尽快离开吧,回想方才疏桐的模样,我实在有些害怕。”他垂首柔声道:“我正要与你商议此事,今日王爷有件要事嘱咐于我,要我赶到西京去迎接一位贵人,我推诿不过,只得相从,你待在这里安心等待几日,待我交完了差事便即刻带你离开汴京城,咱们回到故里灵川江去寻一个有山有水的静谧之地让你安心养病,从此远离人世喧嚣,余生岁月里唯有安稳与喜乐。”她忐忑难宁握住他的胸襟道:“潭哥,我不要再与你分离片刻,方才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梦见我被卷进一片凶猛的海水中,我在怒涛中浮沉良久良久,却总是找不见你,我总害怕前方会有无尽的厄运等待着我们,一旦分别,我今生再也没有机遇与你重遇。”他抚慰道:“一定不会有那一日的,纵然未来磨难重重,我也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他轻轻抚上她氤氲浓郁愁云的双眸,浅笑道:“兮若,你的眼睛好美,明澈的仿佛一湾泓水,你如今看得清我了么?”她清恬一笑道:“我看得见你,我看得清这世间的一切,今日一早醒来,我便觉得双眸刺痛难当,我忍痛挣扎许久,却渐渐看得见窗外朦胧的天光与院子中青蕴盎然的草木,那一时我欢喜得如同划破樊笼的雏鹰,在遭遇过无数阴霾与风雨之后,终于可以见到一眼明媚的天空,然而正当我惬喜走出小屋时,就在梧桐树下遇见了疏桐,她举剑欲伤我,多亏你及时归来才解救了我。”孟子潭温煦一笑道:“看着你的身子渐渐痊可,看着你平安无恙,我心中委实说不出的欢欣喜悦。”他温煦道:“今早回到晏王府去,我意外瞧见园子里垂在东篱下的那一栅桔梗花都开了,我料想一定是个好兆头,果真如此,今早一归来,就听见你说眼睛复明的消息,从今以后,我又可以与你的眼神相汇,你可知我是多么的欢喜,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会时时陪伴在你面前,再不会教你承受任何风雨。等待将来有一日,咱们的孩子出生了,我便带你回到桃花山去,隐逸桃源,日日莳花逗鸟,过一段与世无争,恬静淡泊的宁静生活,至于尘世中的那一片缱绻红尘,喧嚣人间,且留给那些纨绔子弟,多情才子去逍遥吧。”兮若惬喜道:“潭哥,你当真这样想么?我一生中最眷念的时光就是在灵川江心的桃花山上,那里桃花灼灼,恬静淡然,仿佛是被世间喧嚣红尘遗忘的一片世外桃源。我日夜梦寐以求的就是可以早早回到桃花山去,与你一起隐逸桃园,每日倾听林中清脆的鸟鸣,欣赏山间桃花嫣然,远离红尘喧嚣,只与花鸟相伴。”他浅笑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也是我的夙愿,我相信这些景象很快就会实现的。”他缓缓托起她孱弱的身子依偎在胸前,柔声道:“兮若,我已经吩咐了李嬷嬷与容娘子,要她们倾心照料你,我是晏王府的门生,主人有命,我不得不从,你放心,待我办完了晏王的差事,会即刻归来与你相聚,这些日子里,你诸事要谨慎小心,切不可意气用事,沉静待在草堂安心等我归来。”兮若叹惋道:“原来你是要远行,不知为何,这一回听见与你分别,我心中总是难以抑制地忐忑不宁,仿佛此番离别我们要分离许久的。”他柔声怜惜道:“对不住,我总是害你为我忧心,你且宽心,由汴京城到洛阳西京去,中间不过隔着几百里路,我相信过不得一旬时光,我们便可以平安相聚的。到那时我完壁归赵,便申领辞去晏王府的职务,从此以后,只用心陪你。”她淡淡浅笑,柔声道:“我等你。”她轻轻依偎在他胸怀,心中说不出的温柔酸楚,一阵薰风袅袅拂过,衔来漫天飞红盈落衣袂,她孱弱的身子瑟瑟轻颤,孟子潭护她在胸襟,彼此默默相依。那一日黄昏,孟子潭悄无声息离开了菊花巷,兮若形单影只枯坐院中,望着天上北归的雁群,心中越发孤单寂寥,她的梦魇依旧未好,夜夜常在噩梦中惊醒,每当午夜梦回时,她泪眼惺忪从睡梦中醒来,孤自面对寥落的室宇,心中止不住地寥落凄凉。
      是夜,月明花阴,她孤坐窗棂下倾听檐下风竹声,帘外风声萧飒,露浓花瘦,皎白的月光温润生晕,她意兴萧索凝望天上那一轮澹澹如烟的月光,忧郁道:“潭哥已经离去半月有余了,他承诺我一旬时光里必然会归来与我相聚,可是如今约期早已过去,潭哥却迟迟不归,莫非他在旅途中遭遇什么变故了么?”她胸中惆怅难遣,帘外风竹淅沥,她意兴阑珊去看窗外苍茫的夜色,只见一轮圆月挂在中天,那银月惨白的月晕筛过绿纱窗拂落室宇,将草堂照映的银光满地,她心中苦闷,凝眸望向那悬挂中天的一轮银月,蓦然间发现那莹白月影下笼罩一重绯红的彤云,她忧郁相望那片绯红的云漪,胸中忐忑难宁,仿佛会有一折不祥的厄运降临一般,渐渐地,一重乌云遮没了天空,那狭陋的室宇亦跟随着熹微的天光晦暗不明,倏然间,一阵疾风拂过窗棂,衔来点点飞红拂落窗纱,她不由自主紧了紧衣袂,伫立窗下瑟瑟轻颤,欲起身移步内室时,却不经意间瞧见几只黑天蝙蝠盘旋窗棂,扑棱着黑丝绒般的羽翼欲潜进草堂,她不由地啊的一声惊呼,快步踱出草堂往花丛奔去,残月花阴下,但见一群黑天蝙蝠萦绕花间,扑棱着矫健如飞的双翼向胭脂花丛奔去,她躲闪不及,那生灵仿佛天生生着一双慧眼,直往她孱弱的身子上扑腾而去。她凄声呼唤,道:“潭哥,潭哥……”然而她深知此时此刻这世间无一人会拯救她,
      唯有自己奋力逃出深渊方能保命,她竭力挣脱那一群黑蝙蝠的咬嗫,痛楚□□着爬出荆芥丛,浑身早已被绯红的伤花染尽,在刺痛心扉的疼痛
      中,她恍惚思量道:“今夜这群蝙蝠来的如此诡异,究竟是谁如此狠心,在这小院中放来这样一群残忍的生灵,要置我于死地。”她悲痛思量道:“莫非是娘娘,她深恨我协助倾羽揭发了她与了存之间的情谊,累得她遭遇官家仇恨,被囚禁冷宫,娘娘家族势力煊赫,位份尊崇,想要戕害我这个小小婢女简直易如反掌,记得当年我刚入宫时,曾受过娘娘的大恩,如今不仅没有知恩图报,反而联手一个江湖浪子迫害他,当真死有余辜,纵然遭遇娘娘戕害至死,也是我罪有应得,可是我如今有孕在身,这是潭哥期待已久的孩子,他一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这世间无一人爱护怜惜他,倘若我在这时离他而去,在这世上他就当真成了孤寒无依的一个人,且让我为他诞下这个孩子再去领死不可以么?让他在这世间至少拥有一个亲人与他生死相依,至少往后的人生不会这样孤单寂寥。”她瘫卧在荆棘林中艰难攀行,那刺心裂肺的痛楚袭入心扉,几欲要将她撕裂成片片残碎的布絮。她在满地绯红的伤花中苦苦挣扎良久,终于筋疲力竭,痛苦昏厥在地,在朦胧的意识中,恍惚听见有人在轻轻唤她:“兮若,跟我们走吧,娘娘要见你呢!”她心中惊惶,苦涩絮语道:“果然是娘娘,她怨恨我秘密向倾羽送信,累得她遭遇官家责罚,深受冷宫囚禁之苦,此刻她要来戕害我了。”她强撑意志艰难睁开惺忪的泪眼,隐约瞧见两名身披玄衣的中年汉子缓缓朝花丛走来。她迷惘相望那两名黑衣人襟前紧系的木兰色佩鱼道:“原来他们是丽妃的密探,我今日落在他们手中性命休矣。”如此想着,那二人已来到身前,面对她满身伤花的身躯哂笑道:“兮若姑娘,别来无恙,姑娘离开蕊珠宫多日不见讯息,累的咱家找你找的好苦。”他邪魅一笑道:“咱家今日不请自来,只因丽娘娘有件要事吩咐我,扰了姑娘的清梦,请姑娘见谅。”她孱弱的身子瑟瑟轻颤,絮语道:“娘娘有何事要吩咐,兮若悉听遵命。”但闻那内侍格格哂笑道:“姑娘果然是位忠心的奴才,不枉娘娘平日里如此厚待你。”他邪魅一笑道:“娘娘今日教咱家过来是为了要取姑娘的性命,姑娘可听清了么?”她苦涩一笑,沉声道:“兮若遵命。”那汉子邪魅一哂,由怀袖中托出一只玉白瓷瓶递与匍匐在地的女郎,道:“姑娘,这是丽娘娘苦心思量一整晚决心赠予姑娘的一件贵礼,劝姑娘好生收下,并听从丽娘娘的话,安心服下,这才是一个侍女对主子最后的忠诚,娘娘也会记得你这位忠心的奴才,你放心,你离开以后,娘娘便不会再为难孟子潭,她感激姑娘的忠心,还会请当世才子为姑娘亲作一篇烈女赋以示惋惜,姑娘出身卑微,一生孤苦伶仃,身为一个婢女身后能得主人这般珍重关爱,是你一生的荣幸,姑娘请快受礼吧。”她一颗心如沉寂的幽昙,脸容憔悴若梨花,噤声道:“兮若谢娘娘恩典。”那汉子邪魅一哂,将白玉瓶轻轻掷在她脚下,拂身揽过玄色纱衣,如一只松涧下的兀鹰般抽身而去,她俯身拾起白玉瓶,回首斜觑那缓缓归去的黑衣少年,悲郁道:“娘娘执意要戕害我,如今她已知晓我的栖身之处,我早已在劫难逃,可是我腹中的孩子尚未来到人间,这个孩儿是潭哥与我一生的心血,是他余生的希望,我绝不能让他就这般轻易丧生了。”她竭力起身,拂去身上的斑斑血痕,惘然望向远方的凄迷夜色,苦涩道:“潭哥为何还不回来,难道他不知我的艰难处境么?难道在他心中永远只有身份权位,他从没有想过将我独自一人抛弃在这荒村僻野中,我会遭遇多少危难么?”她俯身轻轻悲泣,回想方才的情景依旧心有余悸,垂首望见手中的白玉瓶,当下不假思索弃掷在地,怔怔道:“我不能就这样逝去,我要守住潭哥的孩子,等着与他团聚。”
      此时寒夜初寂,淡淡月华朗照清寂的小院,银床青梧淅沥,藤上杜宇凄鸣,将整座院宇映衬得越发荒芜凄凉,她蹒跚踏进草庐,俯身拈起青花建盏下谨藏的一只花笺,一双玉手轻轻抚拭那花笺上劲秀斑驳的字迹,泪光泫然道:“他离开汴京城那一晚为我留下了这封花笺,他告诉我要我在这草庐中静心等他,等待兰秋月圆之时他一定会踏着朱瑾花丛归来与我相聚,可是月圆之夜早已过去,天边的月儿也已经渐渐残缺下去,潭哥却始终不曾归来,我多么希望在我仅余的生命里可以再见他一面,纵然生命瞬间凋零也不会如此孤寂。”她竭力忍住身躯的剧痛,轻轻抚拭日渐丰腴的小腹,回首望见窗前的残月,不禁泪光泫然……此夜,她徘徊窗前一宿未眠,直到月没参横,一钩残月渐渐流下西山,她伫立窗下踌躇思量道:“趁着这深夜人寂,我唯有尽快逃离这座草堂,方能保住生命,然而若潭哥归来时,见到这小院中人去庐空,他该有多么焦灼失落。”想到此际,她越发惆怅悲痛,轻轻握紧手中的花笺,恍惚捉住木兰花几上的一只优昙缂丝软匣,拾些细软放入匣中便欲夺门而去。当此际,户外万物岑寂,露浓花瘦,唯见青桐树上几只飞鸿凄凉地鸣啭,映衬得秋夜青石小径上越发地落寞萧索,在荒芜寥落的朱槿□□上,一个孤女正趁着微月秋光仓惶地奔走,她一袭莹白的青丝薄衫早已被鲜血浸染的血痕斑斑,孱弱的身子依在西风中,仿佛一只风雨中憔悴凋零的玉芙蓉,她在冷月西风中满目仓惶地茫然奔走,过不多时已气喘嘘嘘,浑身筋疲力竭,蓦然间,只觉着小腹疼痛莫名,她禁不住痛苦□□一声,一双玉手护住伤处悲痛蜷缩在地,那锥心刺骨的剧痛犹如潮水般袭上心腑,她憔悴匍匐在地痛苦□□,满山呼啸的西风犹如呜咽的海浪般席卷着苍莽的夜色,在那一瞬时,她孱弱的身子瑟瑟匍匐在荆棘林中,恍似一脉秋风中因风凋零的红杜鹃,终于她再难抵受,孱弱无力昏晕在地,在昏厥的瞬间,恍惚听见苍郁朱槿花林中隐隐袭来一阵凄恻的啸声,那呼啸声渐行渐进,如苍莽竹林中的一阵飓风呜咽着向她袭来,她茫然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呼啸声,那样忧伤,又那样熟稔,像极了黑白无常渐渐迫近的声音,在恍惚的意识中,她惘然想着莫非是丽妃的侍从此刻又寻到这片花林了么?她若执意要伤我性命,以我区区蝼蚁之身,定然在劫难逃,她强撑意志艰难向前攀行,试图逃避那阵阵如猿啼般凄冷哀凉的声音,然而那声声洞穿漫漫秋夜的呼啸声却恍似一张密结的尘网,将她紧紧缚在网中难以挣脱,她握紧手中花笺,苦涩道:“我一直盼望在我生命仅余的时光里,可以守着这座草堂,等待潭哥归来,可是如今想来,这样的期盼只是我心中难以企及的奢望。”她惘然望向远方凄迷的夜色,正当神志恍惚之际,蓦然间,一个朦胧的人影如秋夜雨蝶一般闪现在她眼前,那男子望见兮若森冷一哂道:“兮若姑娘,这可是你在自绝前程,咱家临行前,丽娘娘再三叮嘱我,要咱家好生看护姑娘,若是姑娘听从教诲,忠心事主,娘娘必会善待姑娘,可是若你不识抬举,敢公然忤逆娘娘,逃之夭夭,咱家会顷刻取了你的性命,姑娘是自绝性命还是让咱家动手,请您自己猜度,咱家劝姑娘还是识大局一些,听从娘娘的吩咐,饮鸩自裁,至少还可以保全一份清白名声,否则若等咱家动手,到那时下场可不会如此便宜。”她嗔目苦笑道:“兮若虽然身为一介婢女,平生识字不多,可是自然也懂得礼义廉耻,兮若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清清白白,何时需要她丽妃来为我证明,她身为天子宫嫔,却背信于官家,在宫外与人私相授受,行尽苟且之事,如今东窗事发,却要将这些罪名悉数怪罪到我一个小小婢女身上,纵然兮若身死也难以减轻恶妃的罪责,黄河捧土尚可塞,西风雨雪恨难裁。”那汉子闻言嗔怒不已,义愤填膺望向兮若,恨声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侮辱丽妃娘娘。不知羞耻的东西,一个小小婢女竟敢背着娘娘在外头私交道士,这一回竟还有颜面胆敢侮辱主人。”他浑身怒不可遏,情不自禁上前提起她孱弱的身子在她苍白的玉颊上掴下数道掌印,兮若抵受不住,不由自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遭遇这一阵苦刑,她几欲丧失了生命的全部力气,如一脉飘零的风絮憔悴瘫卧在地,口中声若游丝喃喃絮语道:“潭哥,潭哥……”仿佛来自幽暗深海的声音,她恍惚听见有人在身旁邪魅地哂笑,沉声道:“将这贱奴带回娘娘的别居云水阁地宫去,要怎样处死悉听娘娘裁决,她口中缠绵不休默念着孟子潭,这一回且等着他的情郎带着万贯财宝过来解救她吧。”
      她浑身瑟瑟战栗,恍惚中察觉有几道荆棘铁鞭将自己紧紧地捆缚,几个侍卒提着她血痕斑驳的身子跌跌撞撞在山道上奔走,她浑身疼痛的犹如万刺锥心,然而却全无力量动弹,只是任由那道道荆棘钻入她伤痕累累的肌肤碾碎她本已千疮百孔的身躯。在寸寸如炼狱般锥心刺骨的折辱中,她终于筋疲力竭憔悴昏晕过去。仿佛过了漫长时光,在无际晦暗的光芒中,她隐约察觉有一阵炙裂身躯的热浪滚滚袭过脸颊,她在迷惘中悲痛□□,执手护住面颊,竭力睁开血泪斑驳的双眸望向周室,却只见一个满目疮痕的白发老妪伫立眼前,手执一瓮热汤正欲向她身子泼去,她情不自禁向后躲闪,凄惶呼唤道:“救命,救命……”只听得那老妪声若鹗啼,森然狡笑道:“不知羞耻的小贱婢,为了与你的情郎哥哥逍遥快活,竟敢陷害娘娘,娘娘好心好意将你收留在身边,大小节令的封赏皆想着你,而你不知感恩戴德,反要联络江湖中的小蟊贼一块儿来陷害娘娘,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娘娘为了你受尽了磨难,今日老婆子就要为娘娘申冤,亲自诛除你这贱婢。”她从涔涔泪光中望见那老妪满目疮痕的容颜,知道自己已深陷绝境,绝无生还之机,她心若沉寂的幽潭,嗔目望向那白发老妪,哂笑道:“兮若倘若当真做了大逆不道?”但闻那老妪邪魅一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婢,老婆子从前是蕊珠宫的侍女,只因庆历初年的那一场宫廷大火,老身为了拯救丽贵妃娘娘,不幸毁了容颜,老身自认为容色有亏,不忍折煞了娘娘,因此自请离开蕊珠宫来到尚宫局当差,老身与丽娘娘情如母子,一生忠心事主,从未敢做出半分伤害丽娘娘之事,可是如今世风日下,丽娘娘宠信多年的小宫女竟而处心积虑谋害主人,老身眼见娘娘受苦,岂能袖手旁观,丽娘娘今世所受的苦楚,我要让你千倍百倍来偿还。”她声若残碎的布絮,孱弱絮语道:“我身患顽疾,命危如晨露,是生是死我早已不在乎了,娘娘今日遭遇的一切是她自己作恶多端应得的报应,并非是我要害她,兮若一生孤苦,在这世间从未有一人珍惜爱护我,我穷尽一生的真情与全部真心爱护着潭哥,可是最终却一无所有,我的生死还比不了晏王爷的一张谕书,如今我终于看穿这一切,知道自己是被这世界抛弃的人,无论遭遇多少磨难都无人在意,丽妃娘娘既然如此恨我,要取我的性命,兮若听命便是,能为主子尽忠也是一种福气。”那老妪容色阴郁不堪,沉声道:“算你还识趣。”她不经意间轻抚上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悲不自胜道:“潭哥,兮若对不住你,我终究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兮若一生命苦,今日命丧妖人手中,是我今生难逃的宿命,希望我的离去可以带走你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往后余生温馨安乐。”她嗔目望向那老妪,凄声道:“嬷嬷,在我背弃丽妃娘娘离开蕊珠宫那一日始,我便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兮若不惧死亡,但只求嬷嬷答应我一事,兮若故去后,请求嬷嬷将我的尸身焚化了,找一个风清月明的晚上洒在一片桃花山上,我只当是回家了,兮若一生孤苦,在这世间唯有潭哥一个亲人,我们自幼相依为命,我忧心他受不住这样悲痛的结局,因此恳请嬷嬷不要将此事告诉他,至少给他留下一个念想,一点希望,让他有勇气活下去。”那老妪邪魅一笑道:“姑娘放心,姑娘待你的潭哥如此深情,老身瞧在眼里自然会如你所愿,你离世以后,老身会让你化成一缕尘灰,让这世间人任谁也无法找到你的痕迹,只当是一颗清露被骄阳蒸融了,一株野草,被烈火焚烧化作尘烟了,如此娘娘才可以太平无事。”她一双鹘目嗔目欲裂,在熹微白烛掩映下越发显着森冷可怖,兮若忐忑相望那老妪阴厉的容颜,身不由己打了个冷噤,黯然道:“这老妪心如蛇蝎,这会子不知在寻思着要用何等酷刑来惩治我,这世间的坏人太多太多,还是从前我与潭哥居住的桃花山上最为恬静温馨,只可惜潭哥一心念想着为父母报仇,一定要离开灵川江来到这光怪陆离的汴京城中漂泊闯荡,也许在他心中,只有功名富贵,父母的恩怨情仇才是他毕生的追求,至于儿女情长不过是他苦难人生中一丝微亮的点缀罢了,他从不会为了我放弃任何功名权位,我的生死他也毫不在意。”她胸中百感交集,悲痛难当,俯身痛苦恸咳,不经意间,竟而咯出一大口血来,她眼前一片恍惚,那窗棂下惨淡的月华仿佛化作朵朵缠绵的伤花潺潺向她扑来,她终于再难抵受,孱弱昏迷在地。
      秋山薄雾冥冥,夜月微凉,几点荧火闪烁林中,像是天阶仙人森冷的眉眼在俯瞰凡尘。秋夜万物岑寂,唯有梧叶淅沥飘萧的肃杀声不时拂过山岗,一道淡白的月光筛过纱窗洒落石屋,照映在石屋中一个柔弱的孤女身上,在熹微白烛照耀下,但见她双眸紧闭,脸容惨白如霜雪,孱弱的身子鲜血淋漓,鬓发凌乱不羁,她憔悴的身子柔弱蜷缩在地,声若游丝地痛苦□□,双手竭力护住日渐隆起的肚腹,试图倾尽最后一丝力气守护腹中的孩儿,在恍惚的意识中,她察觉到身后有无数道芒刺刺上背脊,而她却全无意识去反抗,只是如一只穿梭过凄风苦雨的啼血杜宇一样奄奄一息瘫卧在地。室内烛影摇红,夜色阑珊,一只乌雀徘徊窗棂哀凉地鸣啭,倏然间,它仿佛嗅到了一阵肃杀之气,如一只滑翔的羽箭般刺破窗棂落进石屋,直激得那屋中白烛闪烁不明,壁上烛影凄迷潋滟,那老妇愠怒看向那栖身木兰桌几上的寒鸦,懊恨它毁坏了自己的好事,执起水磨钢鞭便向那桌上乌雀鞭笞而去,她回首嗔目望向那冰冷石砖上痛楚□□的少女,冷厉哂笑道:“小贱蹄子,如今可知道忏悔了吧?丽妃娘娘待你恩深义重,而你却胆敢背叛主人,今夜你当真是死有余辜。”她容色森冷望向那少女血痕斑驳的身子,目光凝注在她瑟瑟颤动的肚腹上,愠怒道:“丽娘娘遭奸人迫害失了孩子,而你不知保护主子,反要助纣为虐,联手严倾羽那个混球来迫害娘娘,趁着丽娘娘销魂落魄之时在外头肆意妄为,与你的情夫孕育出这么一个孽障来,今日老身便要为娘娘报仇害了你这小贱婢的性命。”她语声未落,鞭笞声便如密雨般痛落在那少女柔弱颤动的身躯上,直打得她浑身伤花缠绵,脊背血肉模糊方肯罢休。兮若气息奄奄匍匐在地,恍惚之中感受着那钢鞭如密雨般打落在自己瑟瑟颤动的身躯上,胸中痛的锥心刺骨,而她却全无力量再动弹,只是奄奄一息蜷缩在冰冷的石砖上,任由那钢鞭如飞蝗般落入她血痕斑驳的身躯。在那一个清风微月之夜,她仿佛在无边炼狱中徘徊过几个世纪那般痛苦心碎,在遭遇过鞭笞,插针种种苦刑后,她终于憔悴如风絮,气息奄奄萎靡在地。那老妪面色森冷迎上她惨白如缟素的面颊,冷厉狡笑道:“小贱妮子,这会子知道伤害娘娘的报应了么?为了一个利欲熏心的假道士竟敢伤害自己的主子,这会儿你身陷这石屋中受尽折磨,命悬一线,为何却不见你的情郎哥哥现身过来拯救你?你这愚昧的丫头,这世间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海誓山盟,深情厚意?这世间男子不过是些利欲熏心的酒色之徒罢了,他们见利忘义,见美色而忘记旧情,你今日为了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男子丧失性命,难道当真没有一点儿悔意么?”她气若游丝匍匐在地,声若残碎的布絮喃喃低语道:“潭哥待我恩深义重,他是个胸怀报复,志向高远的男儿,我这一生最欣慰的就是可以遇见这样一个深情厚意的男子,纵然为他身死我也心甘情愿。”那老妪闻言越发气沮,森然恨声道:“不知羞耻的小妮子,你既然待你的情郎哥哥如此情深爱重,老身今日便成全了你,那个孟子潭平素惯会以蛊虫害人,你们二人皆是制蛊的高手,听说京中曾有好多豪杰之士皆惨遭他的毒手,今日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你的情郎哥哥平素惯会害人的伎俩取了你的性命。”她气若游丝恍惚听着那老妪尖声冷厉的言语,毫不经意地惨淡一笑,凄然道:“我已是深陷泥潭的一朵凋花,至于还会遭遇怎样的风霜厄运我都不在乎了,纵然遭遇千锥万刺,痛心彻骨,我也不再惧怕。”那老妪闻言淡淡一哂,幽叹道:“当真是世间一痴傻人尔,想着那孟子潭如今不知流落到哪里逍遥快活,而你却甘心在这里为他受苦……”
      夜月微凉,冷风呼啸吹拂过花梢,洒落轻红万点,山峦人影悄悄,花影绰约多姿,万物岑寂,唯有山间石屋中不时袭来阵阵凄恻的哀怨声,犹如深山花谷中折翼的杜宇在这岑寂山谷中声声泣血地婉歌。烟霄一轮微月如碎玉般洒落山岗,洒落在石屋中那一方莹白若银霜的草榻上,在卧榻一侧的木兰花几旁,一个老妪正斜倚着窗棂目光阴郁望向瓮中一个痛苦□□的少女,嗔目哂笑道:“姑娘,这蛊虫噬心的滋味可好过么?”而那少女却萎靡如风絮般沉浸在洒落数只金蝉蛊的大瓮中,她已再难言语,只是声声缠绵不息地痛苦□□,这漫漫残月夜,她仿佛深陷在苦涩的噩梦里,遭遇着蛊虫噬心这般锥心裂肺的痛楚,却再无力量去挣脱,就这样过了一日一夜,她终于再无力气发出片丝声音,萎靡沉寂在瓮中气绝而死。那老妪慢步上前,留心打量她惨白如霜雪的稀薄容颜,情不自禁黯然叹息道:“娘娘,我已经为你铲除了这个害人的丫头,往后余生你终于可以安心度日了。”她黯然望向窗外岑寂的山光,见日色已黄昏,不禁忐忑相望瓮中那女郎苍白如皎月的容颜,幽怨道:“姑娘,你不要责怪我,倘若有怨气,就怨你那负心薄幸的情郎吧。我答应你,会将你的遗骸安葬在帝陵邙山脚下,倘若有来生,期望你能够投身在一户公侯富贵人家,安享富贵尊荣,不必如今世这般凄凉落魄,为人奴役,一生受尽欺凌。”她黯然幽叹,转头负起她满目疮痕的身子缓缓步出石屋,回首执起火炬掷向身后的石屋,霎时间那座茅屋如蓊密的秋草般熊熊燃烧起来。当此际,一轮寒月冉冉东升,岑寂的山径月华袅袅,她迎着淡淡月光拾级而下,待走到一株苍劲蓊郁的梧桐树旁时方缓缓停住脚步,挨近错落树影中时才见原来在山间梧桐树下掘着一口枯井,她费力揭开井垣,瞬时间,一缕浓郁的酒香沁入心脾,原来那枯井中贮藏着满满的酒浆,她就着惨淡的月光将那少女枯瘦的身子缓缓投入枯井中,畅然道:“这一回此事总算是了了,将这丫头放在这荒僻青山的枯井里头,永远不会有人知晓的,我也可以安心离开京师回到西京凌霄庵了,唉,我这一生为了娘娘作下太多罪恶,纵使余生栖身青灯古佛旁日夜颂经也难赎罪孽。”她幽然转身,默默离开冷风呼啸的山间,缓缓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是夜,星河皎皎,月明绮户,繁华富丽的汴京城一如既往的璀璨喧嚣,御街樊楼前车水马龙,灯火靡丽,人们沉浸在一片河清海晏的繁华盛景里,谁也无法想到在那些月光照映不到的幽暗角落蕴藏着怎样的悲伤故事,更不会知晓就在方才那一刻一个纯真柔善的姑娘在遭遇过几日几夜的苦刑折辱后,终于结束了她凄苦短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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