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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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色山茶


      北国早春二月时节,春城烟柳拂堤,繁花锦绣,金明湖畔碧波如镜,蓼花明媚欲燃。金明湖中碧波浩渺的烟水里点缀着数点白帆,数十名水师驾驭一艘帆船在碧波烟水里驰骋嬉戏,船首一名水军舞动战旗迎风飘傷,舱板上数名水军手持红缨枪屹立波上比试枪法,另有数名水手挥斥棹楫引领画船驰骋湖心,远远望去,只见湖心数点白帆犹如鹏鹰羽翼浮沉烟波里。当此际,倾羽与梅落鸿伫立湖畔杏花丛中心醉神迷欣赏那湖心波澜壮阔的情景。倾羽道:“记得从前读潘阆的词:酒泉子――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那时心醉于词中的场景,总盼望有朝一日能够行到钱塘江畔欣赏水手弄潮的情景,今日想来那弄潮儿的技艺哪里及的上我大宋水军呢?”梅落鸿道:“大宋水师向来为我大宋军中兵力战绩最强盛的,纵是胡人的铁骑对它也有所忌惮。从前太祖爷征战天下之时,那么多的邻邦小国都可以轻易地收入麾下,唯独南唐国却迟迟难以攻克,不仅因为南唐地处江南,美丽富饶,地势得天独厚,更紧要的是他们拥有强劲的水师,那时若非南唐国主庸懦无能,若以我大宋军力抵抗唐军只怕胜负成败还未可知呢!或许将来有一日,我宋军也要依靠我们强劲的水师抵抗蛮虏。”倾羽钦慕望向那烟波白帆中手持战旗的少年将军道:“铭瑄将军不愧是我大宋的少年英雄,他麾下的马军司如此英武,水师又如此强劲,这些时光跟随在将军身边,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庸懦无能了。”梅落鸿道:“我们与铭瑄的出身不同,自然无法与他相比的,若论行军布阵,指挥士卒我们自然及不上他,可是到了晚间我们三人围坐草屋中叙写兵书,他又不得不依靠我们指点了,所谓春兰秋菊各有所长,终究我们是书生,谈史论赋才是我们的才学。”倾羽淡笑道:“若论春花秋月各有千秋,那只因为这世间文武兼备,十全十美的人毕竟太少了,若是遇见像大哥这样轩然霞举,英武有为的青年,只怕这世间的文臣武将都会叹服的。”梅落鸿淡笑道:“好了,昨夜熬了一宿叙写兵书,我只感到十分困倦,不妨今日我们歇息半晌,等到铭瑄演兵归来,我们邀他一起到湖岸边去赏春饮酒,今年春天,金明湖畔的山茶花开得极盛,我很想去欣赏一回。”倾羽淡笑道:“对着满城春色佐酒,那一定别有一番情趣。”
      是晚,天际流霞如霰,湖心白鸥点点,梅落鸿携上一只玉箫与倾羽漫步山茶花丛中欣赏湖堤春景,他惊疑凝望着那茶花丛中闪烁潋滟荧光的玄色山茶,回首对倾羽道:“这样美丽的玄色山茶我以前却是从未见过。”倾羽道:“我自幼在山茶花丛中长大,这许多年里见惯了大江南北各色美丽的山茶花,只是这样美艳闪烁潋滟荧光的玄色山茶我生平确也很少见过。只有一回,那是在去年一个花月夜里,我随洛涵奔到青枫山下去寻沧山先生的画卷,在山上一间小竹屋外见识到了这样美丽潋滟的山茶花,我只知这种茶花在云南苗疆一带甚为繁盛,苗疆女子时常用它来豢养蛊虫,制作蛊毒,而在这风和日丽的金明湖畔偶然见到这样妖冶的茶花却十分怪异。”他迷惘相望那一蓬蓬凄迷馥郁的玄色山茶,胸中不由地生出一丝怯惧。当此际,忽闻袅袅山花丛中飘渺传来一阵娇怯的□□,他忍不住快步向前,越过重重茶花丛去寻那呼声,待行到一株白玉山茶前才见花下栖卧着一个妙龄女郎,仔细相望她的脸容,低眉怀想之下才知这女郎正是数日前在金明湖畔偶遇,相依于孟子潭身畔的那位少女,遂柔声道:“兮若姑娘,你怎会独自卧在这花丛中,你的脸容这样憔悴,是身子不安么?”那女郎憔悴捧腹,娇喘微微道:“公子,我腹痛的紧。”倾羽左右为难,只得捧起她柔弱的身子奔向马背,道:“我带你去寻云太医,请求他为姑娘医病。”那女郎却万分忐忑道:“我没事,公子快些放我离开吧。”她惨白的脸容珠汗涔涔,顷刻便要昏厥过去,倾羽忧心道:“姑娘不必惊慌,在下讳名严倾羽,是洛涵公主的朋友,容熙王爷的儿子,并非什么江湖匪徒,不会伤害你的。”他纵身上马,护住那名少女道:姑娘请再坚忍些,待越过这条落花小道,走上御街,很快便可以见到云太医了。那女郎却执拗推开他,道:“你这登徒浪子快放开我,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事。倾羽被这突兀的一声呵斥羞得面红耳赤,只得缓缓放手,然而甫一放开,那女郎旋即跃下马背,蹒跚向道旁朱槿花林奔去,她落步万分艰难,却依旧毫不停歇,踉跄着躲进密林,倾羽迷惘道:“她的模样如此憔悴,却不忍让我相助,莫非是有何难言之隐么?”他默默逡巡走入花林,在萧萧落花中寻见一个憔悴的玉影瘫卧花冢之上,才知她终于抵受不住昏晕在密林中,他不由仓惶近前轻唤道:“兮若姑娘,姑娘……”然而她却恍似一脉失血的花蕾,始终无法醒来,他胸中焦灼道:“可怜一位豆蔻年华的好女子,可别就这样让她没了性命。”当下俯身捧起她娇弱的身躯,纵骑往御街奔去。
      御街太医曙草堂一间药香袅袅的雅阁中,一个白鬓微霜的夫子坐卧玉榻前正为一个破瓜年华的少女把脉侍疾,堂中一个少年忧郁相问道:“云太医,兮若姑娘究竟得了何症,她身子这般憔悴,还有救么?”云太医幽幽道:“倾羽,且莫忧心,这位姑娘并非有何急症,只是身子有喜了而已。”倾羽讶然道:“有喜?难怪方才她如此逃避我,她一向在蕊珠宫里当差,且性情是最文静的,平素除了接触蕊珠宫的内侍,鲜少会遇见其他男子,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呢?”他脑中忽而浮现过一幅瑰丽的图景,在漫野的山茶花丛中,她与孟子潭成双成对走过山茶花海,不禁迷惘道:“莫非这腹中孩子与孟子潭有关么?”回首只见太医挨近药匣丢下几包草药道:“倾羽,这些药草皆是固元养血的,待姑娘清醒后,煎与她食了。”倾羽惘然颔首。
      他默默守在阁中,耳畔听得那少女微弱的□□,胸中有些迷惘,又有些忐忑,像是要去揭开一朵乌云后的面纱,不知那乌云之后会是狂风暴雨还是七彩霓虹。待到檀香燃尽,月近中夜之时,他从睡乡中迷蒙醒来,见那少女依旧恬静地沉睡,脸容温润安详,他心中宽慰,徘徊窗下去凝望那中天里皎白的月光,直等到晨光熹微,四野微明,雅阁中镀上一道绚烂的霞光,他伫立窗前,耳中朦胧听见身后袭来一声柔弱的呼唤道:“严公子。”他侧首回顾,不禁欣喜道:“兮若姑娘,你醒了。”那少女盈盈起身,伏地叩首道:“兮若谢公子救命之恩。”倾羽道:“不妨事,举手之劳而已。”他回首挨近木兰小几,捧出一盅药汤道:“姑娘身子太过虚弱,这一盅药汤快饮下吧。”她却再不愿抬首去看他,垂首默默流泪,少顷,俯身盈盈拜别倾羽道:“兮若一切尚好,小女子不敢再叨扰公子,这就拜别了。”言语甫毕,便仓惶奔出阁宇,倾羽忽而顿足道:“兮若姑娘。”他缓步上前道:“姑娘的事,我不便知晓,只是姑娘在蕊珠宫当差,蕊珠宫的丽娘娘先前刚失了孩子,如今又无法孕育,她若知道姑娘你……我害怕她会因此而责怪姑娘。”那女郎盈盈颔首道:“公子请放心,兮若万事会小心谨慎的。”倾羽幽幽叹息,默然相望她蹒跚离去的背影,忧郁道:“这腹中孩儿究竟是不是孟子潭的?丽妃性情乖戾阴狠,让兮若再回到蕊珠宫去,若一切真相被揭穿,她哪里还有性命在?这位姑娘也当真痴傻的很。”
      他惘然回首,却闻见身后一声朗叫道:“倾羽。”他侧首看向来人,不由欣喜道:“铭瑄。”铭瑄轻笑道:“昨日陛下亲临威武军巡幸水师演兵,临行前给了我一封御诏,你猜诏中说了什么?”倾羽余味悠长轻笑道:“官家的旨意我们寻常乡民哪里敢于揣摩,我猜测一定是陛下见到威武军的雄风万分欣喜,赐了士卒们许多封赏吧。”铭瑄摇首道:“我们威武之师才不会在意那些钱帛封赏呢,是陛下允诺我要在我们威武军中再兴建一只水师,借以抵抗西夏蛮虏滋扰。”他阔步越过军帐望向远处的浩荡春波,浅笑道:“你瞧,在金明湖对岸渐渐兴起的那座水城,那是官家谕令工部为我们威武军水师兴建的军营,如今边关休战,天下靖平,我带着士卒们驻扎京城,想要在这车水马龙的汴京城中练兵习武自然是不可能的,因而我想要趁着这段空暇时光在金明湖畔训练水军,期望有朝一日我们的威武之师能够犹如盘踞边境的一头雄狮一样,为大宋守护国门,抵御外辱。”倾羽道:“将军所言极是,倾羽这几日只因个人琐事荒废了时光,惫懒军务,请将军原谅。”铭瑄摇首道:“我应当感激你,在入京面圣时,我曾向陛下允诺,会在京里协助陛下兴建一支英武强劲的水师,然而我终年驻守边城,京都之事所知寥寥,兴造船甲,招募水手,这些事儿多亏了你与梅大哥从中周旋,有你们协力帮我,我们的威武水军才可以真正的所向披靡。”他回首道:“方才我见兮若姑娘从你的房中出来,你是如何遇见她的?”倾羽忧郁道:“昨日我与梅大哥漫游湖堤,见到兮若昏厥在茶花丛中了,无奈之下,才想到要把她带回来。”铭瑄道:“我许久之前便认识她了,听说她一直在丽妃宫里当差,平时知己朋友很少,只是与孟子潭交往甚密而已。”倾羽淡笑道:“这个孟子潭虽是个道士,但平日里饮酒杀生,亲近女色,这人间的七情六欲他是一件也没落下,只是每回与他相遇,总会察觉到他身上若有若无地焕发着一丝阴邪之气,听说他的身世十分神秘,仿佛与苗疆女巫有关?”铭瑄道:“他的身世我并不知晓,只记得他很喜欢茶花,曾在西北边城时,他跟随晏王长居在军寨中,纵使在军帐外那三尺方寸之地他也要遍植上茶花,且对一种名为星子观音的玄色茶花尤为钟爱,那金明湖畔的山茶花多半也是他种下的。”倾羽道:“这个孟子潭情趣倒是雅致的很,只可惜行事作风却令人万分愤恨。”铭瑄道:“咱们无心再议论他的事了,今日南风正好,金明池畔烟波徐徐,最适宜行舟,这些时光里,我们长居军寨中,白日练兵,到了晚间幽居草庐中叙写兵书直至夜阑,终日无暇宴游,今日趁着这春和景明,咱们也到烟波湖中去放浪一回。”倾羽幽幽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蝇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们劳碌一生,可是最终渴求的却是有朝一日可以忘却浮名微利,放舟五湖,徜徉四海,既然如此,又何必每日为浮名所累,奔波一生呢?倒不如放下羁锁,做个江畔钓鱼翁,闲时钓得一江秋月,岂不胜过红尘中那千万名利客么?”铭瑄轻笑道:“如你这般逍遥遁世的想法固然好,但若大宋百姓人人都如你这般潇洒孟浪,又有谁来守卫疆土呢?”倾羽悠悠笑道:“守卫大宋的社稷江山,自然要依靠你这等心忧天下的少年英雄了。”铭瑄道:“我可知道这当今天下是当年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披肝沥胆,身经百战打下的江山,你身为太祖爷的嫡孙,难道不应该身先士卒,守卫好大宋的疆土么?”倾羽道:“说起先人事,我只有自惭,想当年太祖爷创业之艰,身经百战,披荆斩棘,以一根杆棒打下大宋四百军州,奠定大宋百年之基,而我如今人已老大,却独自一人飘零江湖,文学武功,一事无成,为官家怨恨,为世人所不容,我实在有愧做太祖爷的子孙。”铭瑄幽叹道:“各人命运遭际不同,身为皇族子孙常常会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宫廷无情的倾轧与斗争里,也许你的身世早已经决定了今生会比常人承受更多的辛苦,你逍遥遁世,不与任何人相争,以一片赤子之心对待世人,凡事要求尽善尽美,但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真心诚意对待别人,却只换得别人的精明算计,最终被那些功利小人伤的体无完肤,一片忠心不被善待,一腔赤诚之心无处安放,因此这世间才会生出许多苦恼,文人墨客才会拥有那么多的忧愁。可是人生天地间,我们不能因为遭遇些许挫折便轻易地放弃自己,我以为人生一世只要行事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便不会畏惧生命中的狂风暴雨,也无惧世事风波。”倾羽道:“因此我十分钦佩你,无论面对怎样的人生际遇,总能够镇定自若,泰然处之。”铭瑄道:“倘若你也曾经历过九死一生,倘若有一天你身边至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生命孤苦无依的时候,倘若你曾经痛彻心扉地哭过,你会发现生命中没有比活着更值得欣慰的事,在疆场上,千万名士兵的性命交在我的手上,于我而言,生命中最要紧的事就是可以守卫好疆土,保得将士们的性命,至于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欢喜忧愁,我无缘留恋,也不会试图去拥有。”他回首道:“不说这些伤心事了,今日我原预备着要邀你泛舟游湖的,金明湖的鲈鱼正美,茶花正艳,咱们泛舟湖上钓得半舱鲈鱼,采几朵茶花,也过上一日江上渔夫闲适隐逸的生活。”他一路谈笑风生跃进湖畔小舟,湖堤春意正暖,那些沉寂幽潭的锦鲤鱼儿纷纷如流锦般鱼贯着跃出水面,过不多时,便网得半篓鲈鱼,遂在堤岸边起火生烟,欲邀将士们一起来食,倾羽坐卧舟中戏弄锦鲤,眸光潋滟望向浩渺春波,吟笑道:“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既然尘事未尽,无法归隐田园,倾羽不妨跟随着将军常驻边城,为大宋守疆戍边,总好过囚徒似的困居京中,深受名缰利锁的侵扰。”铭瑄颔首道:“倾羽,我时常很羡慕你,在你身上总有一种超脱凡世的洒脱,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风波,依旧淡泊从容,泰然自若,仿佛这尘世中的喧嚣与尘埃,世俗的纷争与倾轧都侵扰不到你。”倾羽淡笑道:“这也是因为我十分不争气,文学武功样样不通,想要跻身名流士子丛中与人相争也不可能,只好庸庸碌碌地活着,我自幼飘零江湖,早已习惯了人间飘荡流离,无拘无束的生活,要我身陷在名缰利锁之中,为了功名利禄辛苦奔波一生,简直与囚徒一般无异。我一生最喜爱的就是饮酒赏花,做个江畔钓鱼翁,闲时钓得几篓鱼维计生活,一生与江花江月为伴,这样恬静淡然的生活岂非胜过世间千万名利客么?”铭瑄用小竹枝串起两只烤鱼,送与倾羽道:“两只鲈鱼孝敬江畔钓鱼翁。”倾羽朗然一笑。此时烟波湖上清风徐来,薰香袅袅,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一对穿花蛱蝶翩跹掠过湖面飞向烟水渺茫的远方,倾羽迷惘望着那一双翩跹飞舞的蝴蝶影儿,在漫野的茶花丛中仿佛又看见几日前在湖畔所遇的那一双俪影,他茫然想着那个孟子潭对待兮若毕竟有些非比寻常的感情,至于兮若腹中的孩儿大约也是他的,只是他这样愚弄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让她怀着身孕独自身处深宫险地之中,实在不是一个英雄侠士所为。他惘然地想着,正当凝神苦思之际,忽见铭瑄正手执一斛梅花清露醉意薰然地啜饮着,一对眸光清亮如烟湖轻雪,他不由凑上前去,轻笑道:“我在舟中闻见这样清冽的酒香腹中早已馋虫大起了,将军有这样的好酒为何不早早拿出来。”铭瑄道:“湖边野钓酒总是少不了的,否则就会少了许多野趣,就好像美人与酒总是相辅相成的,否则生命就会少了许多情趣。”他朗然一笑,依着茶花的沁香坐卧湖边与铭瑄对饮,酒酣之处 ,有数点锦鲤跃居湖面嬉戏,他不觉想起初遇洛涵的那些时光,在花明月暗的春夜里洛涵时常缠着他来到星寒湖畔饮酒赏花,可惜如今时过境迁,隔着悠悠岁月回首过往像是轻抚一段前世的梦境,他胸中泛起丝丝愁苦,恰在这时,在湖畔密林中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浑不在意,只是坐卧湖边一觞又一觞的饮酒,身畔薰风脉脉,烟柳依依,黄鹂清脆地鸣啭,在迢递不绝的鹂音中隐隐袭来一声男子温厚的声音道:“疏桐姑娘,这是华存先生托我为丽妃娘娘送来的十枚金砂丹,服食了以后可以润颜益寿,丽娘娘身子不郁,华存先生一直记挂在心,无奈先生这许多年来一直幽居在清云观中,与娘娘相见十分不便,故而今日他将清云观药庐中谨藏的几枚药丹托付我为娘娘送来,希望可以治愈娘娘的病患,愿娘娘凤体安泰,以图他日相聚 。”倾羽听着饶有兴致,心道:“丽妃何时在宫外结识了一位道士,听他们的言语,丽妃仿佛与他交往甚密,她们之间究竟有何不足道人的秘密呢?金砂丹,听着这名儿仿佛是一种助凡人长生益寿的药丸,当年丽妃以山茶花瓣中渗杂着少许朱砂为由,千方百计逼死了湘妃娘娘,如今却公然在宫外结识道士,索取长生之药,那金砂丹中想必蕴藏的朱砂、水银不计其数,难道她竟不害怕服食了会伤了自己性命么?当年湘妃娘娘不幸薨逝令官家与洛涵痛彻心扉,也让洛涵深恨了我那么多年,今日我誓要寻出丽妃所行的恶事为湘妃复仇。”他蹑步行进密林去寻觅方才林中私语之人的踪影,然而越过丛丛芳树却始终未寻见林间有一丝人影,他心扉微生失落,惘然走出密林,待越过花林外一座飞云亭时,才恍惚瞧见亭外茂竹后一位梳着茜草双鬟的妙龄少女正依着一个白襕书生闲话絮语,而那位娇俏女郎乃正是在蕊珠宫中当值的侍女疏桐,他伫立花石后向茂竹林观望,侧耳聆听林间驿动,蓦然听得那位玉面书生轻笑着说:“丽娘娘向来端方大雅,博学上进,这些时光里,娘娘虽然身染疴疾,然而每隔三五日依然会风雨无阻的去到我的书阁中找寻书册,遇见喜欢的便借回宫中览阅,娘娘如此贤淑识体,奈何官家狠心,自从湘妃娘娘薨逝后,官家心系湘妃,便再未踏足过蕊珠宫,娘娘孤独一人枯守深宫,奈何一位国色天香的倾城佳人就这样郁郁深宫,不得垂爱,这些年月里,幸而有华存先生陪伴她一起读书叙话,否则娘娘的处境只怕会越发凄凉。”却闻见那女郎淡淡娇笑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懂得么?那位华存真人不过是个假道士,与晏王府的孟子潭相似,只是容颜却要比那个孟子潭俊美十分,他可是丽娘娘在宫外蓄养多年的面首,每回娘娘去到你的书阁中不过是借故与华存真人会面而已,宫中的书卷浩如烟海,若娘娘果真喜爱读书,又何需要每次风雨无阻地奔到你的书阁中去寻觅。”那书生劝诫道:“在这京师重地,宫廷隐晦之事姑娘还是讳莫如深才好,姑娘如此快人快语固然很好,但若这些嬉笑之语被心存叵测之人听去,辱及官家威严,只怕蕊珠宫上下谁人也无法轻易脱身,轻则失去位份,重则伤及性命。”却闻那女郎叹息道:“如今的蕊珠宫已是宫廷禁地,就连寻常在禁中最无地位的洒扫太监见了蕊珠宫的殿门也要避而远之,更无人关心丽妃娘娘,官家将我们这一群可怜之人困顿在宫中要我们自生自灭。”她垂首道:“你瞧一瞧我这一身旧衣,衽头的丝帛都碎了,这是从去年冬月一直披到今年初春的,纵是寒雪天时,身边也无一件御寒的冬衣,从前在宫中跟随教引姑姑学识字时读到杜甫所书的那个卖炭翁,感叹他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可是如今想来,我们的境遇竟不如他,至少他饥寒交迫尚有炭卖,而我们沦落在蕊珠宫中贫寒落迫却只有忍痛受辱至死了。”言罢凄然叹息,倾羽隐匿竹丛后闻见她凄郁的倾诉亦心生无限怜惜,心中怅然道:“丽妃一生作恶多端,如今落得这般凄凉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只是可怜了这一群无辜的少女,她们要跟随主子一起受苦。”他悯然相望那少女单薄的身影,却见那位玉面书生悠悠轻笑道:“陌彦为疏桐姑娘深感惋惜,只是姑娘天生丽质,蕙质兰心,这玲珑华贵之态是粗缯布衣也遮掩不住的,我可是轻易瞧见姑娘玉腕上所著的鲛丝玉钏便价值五金,姑娘这是要在陌彦面前藏匿锋芒,故弄玄虚么?”女郎轻笑道:“一切都教你瞧出来了,这些都是丽娘娘的主意,她心中朝思暮念着官家,因而故意要我们这些内侍使女都打扮的粗拙些,起居饮食简陋些,好引得官家的怜悯,让他常常幸临蕊珠宫来,然而娘娘自己却丝毫不见俭省,她每日幽居宫中唯一可做的事便是梳妆画眉,站在宫门外梅树下等待官家,每日装扮的粉妆玉琢,妩媚多情,寄望惹得官家的怜爱,然而她年年月月,风雨无阻地伫立红梅树下等待着陛下,可是自从湘妃娘娘薨逝后,这三年时光里,陛下一回也不曾来过。”书生幽叹道:“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宫墙之中被帝王冷落的女子不计其数,宫中的春愁秋恨,长门闺怨不知几多,她们的泪水积攒到一块儿估计比浣花溪的水还要多。”女郎拭泪轻笑道:“虽然蕊珠宫前门庭冷落,但于我们也是有些好处的。你知道自从沈大人病逝后,沈家的光景每况愈下,一度沦落为依靠丽娘娘接济的地步,可是娘娘在宫中并不受宠,每月的月银尚不够维计蕊珠宫的用度,好在沈大人从前在京里结识了许多旧友,娘娘又是个水晶心肝玲珑剔透的人儿,京里许多求门无着,求官无路的朋友都喜爱来拜见娘娘,希望依靠娘娘的荫蔽,为他们谋得一个微末小职,自然他们也会孝敬娘娘一笔丰润的钱帛。”玉面书生道:“你是说娘娘一直在依靠沈大人的余荫在京中行买官鬻爵之事。”那女郎道:“自然不是这样,娘娘并非贪慕虚荣,视财如命之人,她如此做只是为了在行善事而已,这世间有许多书生士子才华横溢,文采斐然,然而只因为他们出身低微,性情淳厚朴实,以至于仕途失意,一生郁郁不得志,娘娘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帮助那些品行高贵,博学多才却又不懂得投机钻营之人,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可以走进天子堂下为大宋效力,娘娘是在为大宋择选贤才,为官家解忧。”书生幽叹道:“请姑娘劝娘娘收敛一些,朝中的士子言官最爱惹事生非,终日闲暇无事总爱搬弄是非令官家为难,一点微末小事就可以让他们掀出惊涛骇浪,如今娘娘以后宫嫔御之身公然干预朝政,买官彬爵,若教那些谏官知晓,必然又要搅出一番风雨来。”女郎忧郁颔首,捧了一只锦盒蹑步退出竹林。倾羽伫立毛竹丛后屏息凝望这一幅情景,悠悠相望那少女娇娆孱弱的背影,不由郁愤道:“她们害死了湘妃娘娘,如今却还可以如此逍遥快活,在宫外私养面首,买官宾爵,活得惬意洒脱,而我与洛涵却要一生相离,面对世事恩怨的折磨,我不知官家还会不会怜惜纵容她,只知她的一副蛇蝎心肠害了太多人,我今日誓要查出铁证要她血债血偿。”他浑浑噩噩步出竹林,却见铭瑄步履匆惶向飞云亭奔来,不由面生愧色道:“铭瑄。”铭瑄道:“倾羽,我到处寻不见你的踪影,你独自躲在这绿竹林中做什么?”倾羽轻笑道:“我每日在军寨中见到你的军师坐守中军帐中,便可以出谋划策,指挥千军万马,刺探敌方军机犹如身临其境,其造化功夫犹如大内神探,我不由得万分钦佩,因而我今日也想要偷师一回,到绿竹林中去做一回密探,刺探仇家的秘密。”铭瑄道:“放眼天下,你的仇家可多的去了,单是这汴京城中想要杀害你严倾羽的人便胜过一支羽林军了,不知仁兄你说的是哪位仇家?”倾羽嬉笑道:“这位仇家来头可不小,只怕是你倾尽一支羽林军也难以让她伏首。”铭瑄轻笑道:“天下间竟有如此身份显赫之人么?据我所知,羽林军直接听命于皇上,莫非他的身世比一国君王还要显贵么?”倾羽道:“这自然及不上,但欲要惩治她,也需要伤筋动骨,倾尽全身之力。”铭瑄道:“我倒是好奇,你从前止在江湖中流离飘荡,并未曾做过大官,这天下间欲要伤你性命的人大抵都是些无足挂齿的市井小毛贼,你何时结识了一个厉害的仇家?”倾羽道:“不是她要伤我,是我要找她寻仇而已,她虽不是我的仇家,却害死了我至爱之人的母亲,这份深仇我始终铭记于心,不报此仇绝不罢休。”铭瑄道:“你是在说丽妃娘娘?听说自从湘妃娘娘薨逝后,官家一直冷落她,我相信这些时光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倾羽道:“那只是将军的臆测而已,或许如今这样冷清幽居,不受官家待见的生活正是她朝思暮念所期盼的呢!”铭瑄道:“你这话中还带着些许酸味儿,一个深宫嫔妃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得到君王恩宠,受众人怜爱,有谁愿意一生孤苦伶仃,无人关怀呢?除非她心中已另有所爱。”他迷惘望向倾羽道:“莫非是方才教你听见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才会如此兴奋么?”倾羽道:“并非什么稀奇之事,只是方才教我遇见了丽妃在宫外蓄养的一位面首过来为她送丹药的事,且听蕊珠宫中的使女说她的主子这些年月一直在宫中暗行买官宾爵之事,我也是想到湘妃娘娘曾被丽妃戕害至死,因而心中对她痛心噬骨,总盼望有朝一日可以亲自手刃她,以慰湘妃娘娘在天之灵。”铭瑄道:“蓄养面首,买官宾爵,这些事儿若抖落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丽妃如今越发胆大妄为,为了潇洒快活竟而连性命也不要了。”倾羽道:“这一回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她,任由她为虎作伥。”他淡淡一笑,怅然离开湖堤,一时间仿佛有无尽的愁绪涌进胸中……
      倾羽揣着沉甸甸的心事离开湖岸,彼此回到军寨中时,已是斜阳日暮时分,士兵们已鸣鼓收队,结束一天辛苦的集训,围坐芳甸上絮语谈天,一群火头军围坐沙地上埋锅造饭,甸上炊烟袅袅,薰风阵阵,他心中氤氲些许温馨,心道:这才是人间应有的恬静安然景象。他缓缓挨近人群,倾听他们诉说西北遥远边城的故事,倾听在那一片遥远的凉州城里,有一碧千里的雍凉大草原,人们牧马放羊为生,草原上流淌着清澈如明镜的潺潺湖水与牧民们纯厚悠扬的牧歌,他听得入迷,沉醉道:世间果然拥有那样恬静淡泊的世外桃源,而铭瑄长年生活在那一片地方,难怪他的眼眸里总有一种清澈纯净的光芒。
      时光缓缓流逝,他依旧每日停驻军寨中,白日随军士练兵,晚间窝居草庐,陪铭瑄修书至深夜。每到夜阑人静时,一轮残月的清辉如水银般洒落床帷,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起那一日在湖畔偶遇兮若的事,她一个孤弱女子孤身寄居宫帏之中,如今发生那样的事,若教丽妃知晓,一定不肯轻易饶过她,至于那个丽妃,她一生作恶多端,逼得湘妃娘娘自缢,如今又在宫外蓄养面首,卖官鬻爵,只可惜这世间太多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之事,温恭良善之人总是一生受苦受难,红颜薄命,而似丽妃这样恶行累累之人却可以荣宠不衰,逍遥世间,当真教人好生郁郁。他胸中愁丝百结,太多太多的事犹如一抹愁云萦绕心湖,要他整宿辗转难寐。
      这一日和风薰柳,烟暖气清,倾羽集结数百名军士在湖堤外沙地上练习射弓,却左右寻不见铭瑄,仔细逡巡之下,才见他正独自躲在草庐中凝神注视一幅西凉城郭图,神情颇为凝重,他迷惘步入草庐道:“将军今日心事重重,倾羽不知发生了何事?”铭瑄忧郁道:“昨夜我接到边关一封传书,近日西夏军又在凉州城一带生事,他们掠去了城中百姓的许多马匹,毁坏了牧民们的许多民居,害得城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正欲上表官家,请求辞京返回边关,镇守西凉古城,这许多年里我大宋意欲与邻国修好,对于邻国的蛮虏行为一再容忍,奈何西夏军肆无忌惮,一再挑衅大宋威严,相信我宋廷与西夏间的一场战争已经在所难免。”倾羽忧郁道:“将军要辞京返回边关,不知可愿意带上倾羽,这些天里我与将士们一起演兵练武,每日与将军同吃同住,同庐而眠,在羽心中已经将自己当作是将军身边的一名士卒了,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很希望余生时光里不管将军遇见什么危难,我都可以陪在你的身边。”铭瑄道:“倾羽,我们是兄弟,你愿意陪伴我身边,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边城萧索苦寒,疆场上血雨腥风,刀枪无眼,我害怕无法保护你,你是容亲王的孩子,倘若你遭遇不测,我如何对得起王爷?”倾羽道:“我在京师早已经无家可归,在这座富丽的汴京城里,我没有一个亲人知己,生命常常孤单寥落,我心中唯一所念者是父亲临终的嘱托,他要我抛却儿女情长,投军从戎,一生守在军中,为大宋守疆戍边。我明白他的深意,他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要保护我,他知我性情恬淡洒脱,不喜与世人相争,因而劝我远离宫廷纷争,投身从戎,既是为了成就他一生未竞的心愿,也可以保住性命。回顾从前那许多年月,为了一段不合时宜的感情,荒废太多时光,最终却只换得满身愁苦,不如抛却红尘中的一切,投身报国,将红尘中的万千愁怨化为疆场上的万点血泪。”铭瑄欣喜道:“你能有此心,我万分欣慰,我会向官家上书,请求让你做我的副使,从今以后,我们兄弟二人会在西北边城的辽阔草原上并驾齐逐,并肩杀敌,无论生死都在一起。”他朗然一笑,轻轻拍上铭瑄肩背,却不经意间瞧见他眼眸氤氲的苦痛之色,垂首凝眸时但见他消瘦挺立的肩头渐渐氤氲出一道绯红伤花,缠绵的血珠一滴滴渗过肩头单薄的月白绫衫来,他不由惊恸,翻起他的襟领道:“铭瑄,你受伤了?”铭瑄轻笑道:“昨日练功时不小心让箭矢射中了肩骨,只是轻伤而已,过天便好了。”絮语之间,那肩头缠绵的伤花已濡湿月白薄衫,一滴滴溅落在地,羽惶急为他扯下肩头领衫,才见那清瘦挺立的肩背上烙印着无数伤痕,似漫野盛放的血海棠一般斑驳陆离,他不觉惊恸道:“铭瑄。”铭瑄淡笑道:“都已经是旧伤了,经年累月在沙场上拼杀,受伤流血都是很寻常的事,只要还能活着,平安回归家乡,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有多少壮志青年就这样埋骨他乡,葬身异域,一日策马西去,奔赴沙场,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倾羽悠悠叹息,撷下一块素帛为他裹伤,此时户外芦笛声声,飞红阵阵,一行征雁徘徊浩渺长天西行归去,在烟波碧水中引下阵阵凄鸣,他越过窗棂凝望窗外的冥冥飞鸿,惘然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铭瑄长年在西北边城那一片苦寒之地驻守边关,远离故乡与亲友,纵使受伤流血也无人照管,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不知曾承受过多少凄苦,难怪我每回望向他,他眼眸中总会焕霰出一种坚韧不拔、无坚不摧的光芒,只因为他平日里已经受过太多的伤,经遇过太多的人世凄零,因而当遇见危难风波时才会安之若素,习以为常。”他回首面对铭瑄忧郁道:“将军肩头伤口如此深重,还是仔细将养为上,否则若留下病根,只怕日后会为将军带来太多困扰。”铭瑄轻笑道:“我听你的话,这两日我便留在草庐中研究西凉城中战役图,至于外面带领士卒们练兵骑射的事,这一切都交于你了。”他轻笑作揖。
      如此留守军中几日,他练兵习武较往常越发用功,只是每当夜阑人静时分,他情不自禁越过草庐前,依旧会见到铭瑄枯坐孤灯下,神容凝重阅读兵书或是研究西凉战图,每回见此情景,他总是不由自主走进室中,听铭瑄讲述兵法与昔日驰骋沙场时所遇险象环生的故事,他听得沉醉,时常彼此对坐草庐中欢饮畅谈直至天明。
      这一日黄昏,天际氤氲几抹醉人的流霞,湖晴光潋滟,湖畔花光袅绕,他孤自漫步金明池畔欣赏那湖边绚烂迷人的花光,但见几抹烟霞笼罩花林之上,将那一片绚烂锦绣的山茶花丛晕染的越发靡艳生光,而远处丁香花冢郁郁青青,犹似一重青雪披洒草茵之上,他痴醉凝望眼前那一抹醉人的景象,胸中不由泛起丝丝涟漪,淡淡的霞光,淡淡的花香,他心中却氤氲着些许愁云,也许在这世间的另一个地方,在那紫禁之巅,洛涵正伫立在琼华阁里,亦痴醉望着天边璀璨的流霞黯然心伤,然而中间隔着迢迢烟水,隔着巍巍宫墙,她的喜怒哀乐他从不会知道,他心扉泛起点点苦涩,陷入无尽的愁海,那山茶花浓密的花刺锥入掌心,在他指间留下斑驳伤痕,他却丝毫不觉着疼痛,正惘然时,蓦然间一声悲痛的惊呼吸引了他的眸光,他惊惶朝花林深处瞧去,眸光望处,但见暧暧花丛中奔出一个窈窕少女,凝神细观,但见那少女着一袭杏粉色单薄绸衫,目似点漆,眉如墨染,两靥晕生淡淡的霞晕,一双柔荑捧住小腹连绵不绝地□□,神容颇为痛楚,他凝眸细瞧,却讶异地察觉卧在花丛中的女子并非别人,乃正是这些日子里始终萦绕于脑海的明眸少女兮若,他惶急朝少女奔去,然而在抬步的瞬间,却发现山茶花丛中惊现一痕少年的身影,那少年步履仓惶越过暧暧花丛,追逐着身前的少女,俯身护住那少女柔弱的身躯道:“兮若,你怎样?腹痛得紧么?”他忧郁叹息道:“兮若,为何你总要逃避我,要我在身后舍命地追你?如今你正身怀有孕,你如此执拗任性,岂非是在伤害你与孩子的性命么?”倾羽讶异轻呼:孟子潭。回首却见那少女忍痛推开他,道:“我不要你再管我,你这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当初哄骗我入了宫,如今害得我在宫里举步维艰、进退两难却不再管我,你若果真有一番男子汉的担当,敢作敢为,便应当想法子带我出宫,找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三媒六聘娶我为妻。可是你却任由我流落在深宫里,日日过着心惊胆颤,任人欺凌的生活,而你竟连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也不肯做,定要留居晏王府中去做一个假道士,倘若有一日真相被揭穿,我便会承受宫刑被乱棍打死,受这一切的苦楚我都不怕,我只恨纵然身死依然要承受世人的唾骂。”孟子潭道:“我们真心爱慕彼此,有谁叱骂,爱恨情愁本是人的天性,倘若爱恨嗔痴都有罪,那么我们努力活在这世间还有什么乐趣。”他幽幽道:“你知晓我的身世,我自幼父母亡故,独自一人飘零江湖,在这惨淡的世间受尽了世人的鄙夷与欺凌,许多时候我一件恶事不做,却要横遭他人的白眼,在幼年流亡的那些年月,曾有多少次生命濒临危境,徘徊在生死的边缘,若非师父曾经救我,只怕那时我早已冻死在雪窟了,于我而言,今生今世最大的心愿就是报得父母的大仇,洗刷自己的屈辱,这是今生最要紧的事,几乎也是唯一的事。可是你要相信我,我待你始终是真心的,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你欢喜,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进入晏王府是我今生走进仕途,为父报仇的唯一机会,难道你不能等我两年么?等待我报了父母之仇以后,我们便一起远离中原,我带着你去到塞外天山脚下,那一片晶莹的雪山之滨,我们从此在那里安居下来,每日牧牛放羊,采莳雪莲,过一段远离尘嚣的生活,你总怨这宫廷中太多的纷争与倾轧,我答应你,等待事情了结后,我带你到那一片世间最纯洁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牧牛放歌,坐在雪地上看花赏月,细数繁星,从此这世间的喧嚣纷扰再也与我们无关,我们的世界只有雪山嵯峨,花香袅绕,兮若,你喜欢么?”那少女悲痛道:“可是我们的孩子呢?倘若我继续待在蕊珠宫中,很快就会东窗事发,到那时丽娘娘一定不肯饶恕我。”他眉心微蹙,狠心道:“兮若,这孩子咱们不能留,否则我们在这汴京城中都会失去容身之地,等到那时,不仅无法复仇,还会被别人追打的如同丧家之犬,倘若你喜欢小孩子,以后我们还会有许多许多的,可是当下为大事计,我们必须忍痛割舍掉这个孩子。”兮若悲郁道:“一定要如此么?为了你那虚无缥缈的复仇大业,一定要牺牲掉我们的孩子,要我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终日忍受他人的欺凌?或许咱们可以再想个法子,让我逃出宫去到郊野寻一个僻静的处所安顿下来,待我平安诞下了孩子再归来与你相会,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你那一颗复仇的心,可是难道你要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而置我与孩子的生死于不顾么?”他忧郁道:“这样做固然很好,可是如此铤而走险,总有一日会被晏王与丽妃察觉,到那时我又当如何保全你呢?不如釜底抽薪,如此既可以留住我的官爵,也可以保护你。”她愠怒道:“你只想到要保住你的官爵,为了此事你竟连亲生骨肉的性命也不在乎,说到底你还是害怕会失信于晏王爷,你害怕一切真相被揭穿之后晏王爷将再无法庇护你,到那时你又不得不过回从前的生活,做一个低微的江湖莽夫,终日受着达官贵胄的欺凌。”孟子潭道:“我是很害怕,在这一片荆杞满目的世道上,一个低微的乡野莽夫注定只能忍受他人的践踏与欺凌,我出身卑贱,人微言轻,忍受这一切屈辱倒也罢了,我只是害怕无法保护你,在我的生命中荣华富贵一切都是虚无,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无恙。”她执拗挣脱他的束缚,一路逃也似的离开花丛,待奔到烟柳湖畔时,终于抵受不住,萎靡昏晕在地,倾羽隐匿山茶花树后惊惶相望眼前这一抹景象,眼见那少女昏厥倒地,而孟子潭迟迟不曾赶来,不由郁愤道:“这个孟子潭当真毫无人性,为了攀附权贵,依附晏王,竟连自己妻儿的性命也不顾。”他欲踱步而出,终于见孟子潭越过花林一路仓惶追来,但见孟撷起那少女孱弱憔悴的身躯缓缓步出花林,脸容在烟柳残阳下霰出凄凉的光晕,他伤惘凝望那玫瑰斜阳下一抹凄怨的背影,忧郁道:“为了一个微末小职,为了一段前世的恩仇牺牲掉自己妻儿的生命,这一切当真值得吗?”他幽幽叹息,回首撷下湖边那一株娇嫩馥郁的鹅黄山茶轻轻握在掌心,惆怅道:“想当年我多么想抛下世间的一切恩怨情仇带着洛涵远离宫廷,隐逸红尘,只可惜我倾尽全力,付出一片冰心却终难打动她,最终她还是选择离我而去,这世间许多感情就像是冰雪中迎风伫立的梅花,花儿倾尽了心血在风雪中綻出一抹绯红,希望给那冷漠的寒冬妆饰一抹暖色,然而最终却只是被那寒风酷雪无情的欺压,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埃,梅花有意,风雪无情,这世间许多事儿总是你倾尽全力、遍体鳞伤却依旧没有结局。”他极目望向浩渺湖水,只见湖中红蓼欲燃,桨声唉乃,一群绿鬓红颜的少女嬉戏水边荡舟采荇,在那一行旖旎如画的木兰画船中,一只玄黄色凤羽画舟显着异常光辉刺目,他迷惘凝视着那副画舟,只见画船中央伫立着一对丰神旖旎的清逸少年,一位绯衣少年手执玉箫临湖而吹,而身旁的白衣公子只是伫立船头一双星眸脉脉含情地回望他,倾羽凝睇之下终于认出那位绯衣少年的脸容,不禁诧异道:“晏王,蝶衣……”他胸中微生懊恨,想起多日前铭瑄所述晏王在玉津园射伤洛涵的事,心中郁郁难平,心道:这个晏王一向蛮虏无理,向来只看重皇权富贵,从不将旁人的性命瞧在眼里,今日我定要挫一挫他的锐气,为洛涵解气。他凝眸望向那画舟,只见那锦绣华贵的凤羽画舟上蓦然闪过一抹潋滟荧光,一只蓝羽孔雀徘徊舟上振翅欢腾,蝶衣见了那炫美孔雀欢欣的神情,不由喜上眉梢道:“王爷,你瞧,这只蓝衣孔雀多么灵动美丽,从前你公务繁碌,我每日只能窝居在王府中痴痴地等你,可是自从洛涵公主赠了我这几只华美的孔雀后,我每日闲暇无事只在府中侍奉雀儿,再也无需等你了。”晏王佯怒道:“你是说几只鸟儿竟将本王给比下去了?难道这些年本王对你的贴心照顾你丝毫都察觉不到么?你可知这些话会让本王很伤心的。”蝶衣盈盈娇笑,道:“我只恨你行事如此莽撞,在玉津园捕猎,为了争夺一只天鹅,竟而会射伤了公主,惹得官家雷霆震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严声斥责你,险些要贬庶你的封爵,幸而我与公主一向交好,我留居宫中服侍公主许多天,在她面前为你说情,才让官家终于原谅你,否则如今你只怕早已被陛下发落回西疆戍边了,哪里还有闲兴在这金明湖中赏花游湖呢?”晏王轻笑道:“我知道这些年月我可以在沙场上奋勇杀敌,仕途得意,生命恬静安宁,这一切皆多亏了我身旁拥有你这位贤德的晏王妃,我赵洵缨三生有幸今生可以遇见你。”蝶衣轻嗔薄怒道:“谁是你的晏王妃,我只是你身旁一个小小的随军侍从,连晏王府中一个小小的侍妾也比不上,在你心中,王权富贵,家国大业才是你的全部报复,蝶衣一个小小的女子你怎会放在心上。”却见赵洵缨捉住她的柔荑,柔情脉脉凝望她道:“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做我赵洵缨今生唯一的王妃,在我这一生中,除了你我从未亲近过任何一个女子,你笑我贪慕虚荣,风流孟浪,这一切我都承认,可是唯有对于你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希望终有一日能够成就大业,让你做我至尊的王妃,成为天下百姓人人垂慕的女子。”蝶衣惶急掩住他的口道:“够了,这湖面上游人熙攘的,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说如此张狂之语,难道你不害怕让官家听去再次为难你么?你一生所恋的王权富贵,千秋大业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影而已,我却从未想过可以与你同享富贵,若我程蝶衣是贪慕权贵之人,以我程家在江南的声望也不至于相从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受那么多苦了。我一生中最向往的时光是在江南水岸边与你初相遇的那些日子,那时你闲兴无事,每日陪伴我登山放莺,荡舟采菱,那时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可以如此闲适幸福,我沉醉其中,再也不愿醒来,为此我抛弃一切世俗阻碍跟随你来到京里,期望可以与你长相厮守,可是自从踏进晏王府以后,那样闲适幸福的感觉却再也没有了,你每日总是那样忙碌,匆忙到从不会在意我的喜怒哀乐,你将我视作供你取乐的玩物,却从不会把我当作你的朋友与知己。”晏王幽怨道:“这一切是你错怪我了,你说得很对,我每日是那样忙碌,繁碌到忘记采莳身边的幸福,让你受了委屈,每日枯守空庭,或许人这一生中最难拥有的便是闲兴逸致与幸福,有时疲累不堪时总是钦慕那些世外隐者,期望有一日可以如他们那般闲云野鹤,牧羊放歌,可是你要明白,我长年戍守西疆,并非为了要守住晏王的权位,只因我终年驻守边关,对于大宋的疆土与士兵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倘若我当真是贪慕权势,利欲熏心之人,我尽可以留居京师做我的富贵王爷,又何必去到遥远的边城在那片荒原上风餐露宿,浴血拼杀,只因我是一位王族,我享受着王族的富贵尊荣,自然也应当担起王族应尽的义务。”他恬笑柔声道:“今日我们相携来到这金明湖畔是要来游湖赏景的,面对这湖光山色,旖旎春景又何必去想象那些烦忧的事,总之你要记得今生无论你身在何时何方,这世间总有一人会永远守护着你的。”她悠悠颔首,垂首去逗那孔雀,轻笑道:“这些日子里洛涵每天黄昏都要赶到玉津园去侍奉她的灵犀与孔雀,她似乎要为官家赶制一件金雀裘,从前湘妃娘娘穿过的那件雀裘锦衣不幸丢失了,官家知晓了十分伤心,公主是孝顺女儿,因而想要为陛下重新缝制一件雀裘锦衣聊慰思念,这样的金雀裘一尺价值千金,一件雀裘要用到近百种雀羽,公主为了寻找这些雀羽每日煞费苦心,时常要留在玉津园中侍奉孔雀直到深夜,只可怜她旧伤未愈,我有些担心她……”倾羽挨近画舟凝神聆听他们的笑语,忧心道:“原来洛涵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玉津园中,她的疴疾一直未愈,我十分担心她。”
      沃野暮光潋滟,春云飘渺,他心中时时牵着洛涵的事,神思黯然望向那一片瑟瑟春湖,伤惘道:“今日无论怎样我一定要见着她,我不是孟子潭,也不是晏王,我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而置恋人的生死于不顾,我心中唯一渴求的是洛涵可以拥有幸福,至于我自己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忧郁望向浩渺烟波尽头的那一片郁郁佳城,当下迅疾牵过梨花树头的白马朝玉津园奔去。玉津园横亘于汴京城南薰门郊外,苑中林木葱茏,花香馥郁,在苑林的东北一隅蓄养着麒麟、灵犀、孔雀大象等珍禽异兽,倾羽赶到园中时已是月出东山时分,淡淡月华披洒花林之上,映衬着满园花木如牛乳般皎洁朦胧,他疾步越过花林往苑林东北一隅奔去,见林中花木幽幽,百鸟争鸣,几只华美孔雀栖息于沙地之上,雀羽在烛光下霰出潋滟荧光,而园中人影萧疏,除却几名护苑的侍监更无一个游人,因向侍监打探洛涵的踪迹,只听闻那位年老的护苑侍监道:“公主今日未曾来过园中。”他心扉微生安慰,坐在月华下静静守着那些雀儿,脉脉思量道:“我便在这里守候一夜,等待明日洛涵一定会来的。”他沉浸月华之中惆怅一宿未眠,春夜薄雾的清寒如银纱般密密笼上额头,在眉羽青鬓间结成一道温润的霜华,他只是枯守园中,默默等待洛涵的面影,胸中难以抑制地驿动。直等到朝阳如霰,漫园霞光似锦,园中春色如海,游人如织,他终于抵受不住昏寐于地,仿佛走过漫长时光,在恍惚的睡梦中,他迷惘听见园内一阵喧嚣吵嚷之音,他惊悸醒来,逡巡之下,只见两名侍监正奔走于桐花林中追逐一头雄狮,细观之下,只见那只厉狮胛背鲜血淋漓,状似癫狂一般在苑中奔逐,不时践伤一只红兔或一头羚羊,在茵茵草地上留下潺潺血花,倾羽忐忑相望那只猛狮,思量道:“当下救人要紧,若任由那只疯狮在园中奔逐,岂非要伤残无数生灵的生命。”须臾之间,他旋即抽出腰间银戟向雄狮飞奔而去,当下三人合力围殴雄狮,那猛兽受了胁迫飞奔得越发癫狂,在苑中四处闯荡,直奔入苑角一隅绿竹林后麒麟园中,惊得那园中珍禽异兽似惊惶的犰狳般四下奔逃,那些色彩斑斓的雀儿受了惊吓后立时展开华美的羽衣振翅而去,霎时间,在那触目惊心的喧闹声中隐隐袭来一声少女尖锐的呼唤,倾羽心中一颤,往园中疾目望去,只见那头雄狮噬住一只朱雀华美的羽翼疯狂咬嗫,那雀儿受不住猛兽凶残的猥噬,已然重伤萎地,鲜血淋漓晕染片片落英,他疾步向前欲救那只重伤的朱雀,然而在回眸的瞬间,却见一个清丽若出水芙蓉的白衣少女正快步向雄狮奔来,他胸中漾起一抹温馨,一丝愁苦,不由惊呼道:“洛涵!”然而那少女却全未听见他的呼唤,只快步越近雄狮捉住它凶猛的四蹄向后掀去,那雄狮受惊,一双鹰吮般的赤目望向来人,连绵不绝啸出一阵摄人之声,那只气息奄奄的朱雀已如一枚残阳般伤惘坠地,而那雄狮奔出四蹄疾如般闪电般向洛涵扑去,眼见那凶兽磨牙吮血,顷刻便要将洛涵毙命于地,倾羽瞧见这一幕心胆俱寒,大踏步向前击刺那猛兽,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金戟命中那雄狮小腹,鲜血淋漓滴落剑戟,那雄狮吃痛,咆哮得越发狂野,他护住洛涵近前与它肉搏,奈何那雄狮威猛慑人,他拼尽全力却依然不敌,须臾之间,园中那两名守林侍监飞奔来救,洒下一张金缠丝网欲捕那凶兽,他心下窃喜,携上洛涵飞足奔逃,耳中听得身后风声漱漱,雄狮怒吼之声震慑心腑,他拽住洛涵衣袂仓惶回望她的面影,见她气喘吁吁,眉宇间珠汗涔涔,面色苍白如惨月,一只柔荑紧紧掩住胸怀,仿佛万分痛楚,他忧心忡忡道:“洛涵,你怎样?”她扶住身前一株乌柏树幽幽喘息,道:“我心中痛得紧,你快些走吧,不必再管我。”他忧郁道:“你心间的旧疾一直未愈,如今 岂能抵受,”回首茫然望向前方绿藤缠绕的冷翠园道:“我知道前方冷翠园中有一处梨花台,是园中的侍监砌造出来养蜂的,我带你到台下梨花林中去小避一饷,待躲过了那只疯狮再出来。”她幽幽颔首,倾羽淡淡一笑,遂负起她单薄的身子便欲往梨花台奔去。正是仲春繁花盛雪时节,玉津园中烟暖花盛,嘉木荫荫,阡陌交通,曲折繁复,他身负洛涵踏过层层花冢往梨花台后花冢中疯狂奔去,在漱漱落花中猝然听见一声野兽的低吼,他惊悸回首,蓦然回眸间瞥见身后那头疯狮已越过重重栏槛往冷翠园中奔来,他懊恨道:“这头可恶的疯狮,它是定要我今日与它拼死决斗一番才肯干休么?”说时迟那时快,他尚无暇思索,那只雄狮已越过□□往梨花台肆虐奔来,他惊悸低呼一声,眼见无处闪躲,只得以柔弱身躯紧紧护住洛涵,仓惶四顾之下,见梨花台下一株蓬勃花树后伫立着一方银色的井垣,他侧目往那银床边望去,见井垣中贮满了残枝落英,寻思道:原来这处井垣是一口贮藏花叶的枯井,为今之计,只好带着洛涵到井中去躲一躲。他将洛涵紧掩在怀中,仓惶跃进井中,侧耳聆听地上的响动,但听得耳边风逐花叶之声窸窣作响,间杂着几名侍监驱逐野兽之声,他心下窃喜,道:“此刻终于逃过了一劫,想我严倾羽一生多苦多难,历经九死一生活到今天,今日可不能命丧一只野兽口中。”他垂首回望洛涵道:“洛涵,你怎样?如今我们在这枯井底下,那只疯兽可伤害不到我们了。”她恬然一笑,倾羽脉脉回望她道:“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待在玉津园中,早知如此,我每天都会赶来陪伴你的,否则若教园中那些凶兽伤了你,我会懊悔一生的。”洛涵轻啐道:“你每日如此忙碌,忙着练兵,忙着陪你的结拜兄弟游山玩水,哪里还会记得我呢?”倾羽苦笑道:“昨日离开草屋前铭瑄为我看相,说我当日出门必见血光,再三阻碍我离开金明池,那时我还不信,此刻想来他的话是要一一应验了,想来我严倾羽在人间寿数已尽,今日注定要命丧玉津园了,只可惜不是被别人害死的,是被你冤死的。自从我们分别后,每一次我试图与你相见,你总是待我冷若冰霜,每一回我满怀期待与你重逢,然而得到的却总是失望,你总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你万分恼恨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见我了,这些话犹如一把利刃寸寸切割我的心扉,每天我在人前强颜欢笑,可是每到清寂的夜晚,面对着明月星晖想起你的冷淡言语,便好似饮了一剂鸩毒一样,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你可知你的冷漠与决绝曾为我带来多少苦恼,这些时光里,我夜夜独立星光下思念你直到月落参横,直到满城山水,满天星斗都化作你的脸容,我哪里还有闲兴去欣赏山水呢?”她一双星眸闪烁潋滟莹光,泪水泛霰,歉然道:“对不住,我知道这些时光你受了太多辛苦,可是这世间有太多事儿注定会身不由己,想起母妃薨逝的事我十分痛恨你,可是在知晓你在青窑身受苦刑时却又十分为你牵挂,这些日子里,父亲的心绪时常阴晴不定,我只害怕我们的相遇会再次为你带来灾祸。”他恬笑道:“纵然要遭遇许多苦楚,总好过忍受你的冷落,日日夜夜承受无尽的煎熬。听蝶衣说这些日子你每日黄昏都要赶到玉津园来寻找雀羽,以后每天黄昏我都赶到园子里来陪伴你,可好么?”她忧郁摆首,道:“你知道父皇他不会同意的,母妃薨逝的事对他的打击太深太重,经过我的苦心劝说,经过苦苦挣扎之后他才终于肯原谅你,如今能够让我们彼此相安无事已是最好,他万万不会容忍我与你交好的。 ”他幽幽道:“我知道是我今生福薄命浅,注定无缘拥有你,今日这样伤心的结局我早已想过,倘若分别能够让你快乐,我并不在意会承受多少伤害,纵然一生飘零孤寂我也会觉着十分安慰。”他睫羽轻颤,眸中闪烁泫然泪光,回眸深深凝望她,垂首的瞬间又见她抚住胸口艰难的喘息,指间伤痕斑驳,他忧心道:“这枯井中沉闷的很,你旧伤未愈,岂能忍受这种苦楚,你在这井中藏匿片刻,待我出去降伏了那只凶兽很快便带你出来。”她淡淡苦笑道:“我不碍的,从前你不在时,比此刻更加艰险十倍的处境我也遭遇过许多,然而都坚强走过来了,如今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承受心伤,一个人寂寞的行路,纵然身受苦楚也不会轻易地向外人吐露,只因在这世界上我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并无人可以关心陪伴我。”他苦涩握住她伤痕满布的柔荑,怜惜道:“洛涵,你知道吗?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对于某个人来说,你就是他的全世界,你的一颦一笑,欢喜忧愁都深深牵动着我,倘若你不幸福,我只会比你更加苦涩,我是个碌碌无为的江湖浪子,在我心中没有太多的雄心壮志,家国恩仇,我只希望你能快乐,不再哀伤。”洛涵恬笑道:“倾羽。”他只默默回望她,彼此沉浸在重逢的温馨喜悦里 ,这一时时光仿佛停驻,天地变得如此幽暗狭小,狭隘到只剩下眼前这一口枯井,和那一方井上的蓝天,却又如此明媚喜悦,仿佛这一方小小的井中拥有着白云大海,春暖花开。倾羽撷了一块素帛为她裹伤,倏然间,一阵疾风拂过井垣,他凝神听着那井上疾风拂劲草发出的阵阵窸窣之声,不由地心生忐忑,道:“你在此间等我,让我出去降伏了那只凶兽,否则我们今日都无法安生。洛涵急切道:“我陪你一起出去,否则若让它伤害了园中那些美丽的雀儿可要惋惜了。”他忧郁颔首,然语声未落,只见井垣上狂风裹挟着碎石簌簌落入井中,须臾之间,一只鬃毛虬髯的硕大凶兽如疾风扫秋叶一般坠入枯井,倾羽心中一颤,惊呼道:“洛涵,小心!”她身子瑟瑟战栗,禁不住向枯叶丛中退缩,他苦笑道:“想来今日这只疯狮是下定了决心要做我们的腹中之物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便在这枯井中让我伤了这只疯狮性命将它的皮毛刮下来送与你做礼物如何?”他持戟在手,欲与雄狮拼斗,那只猛狮惊魂略定,便发足向前奔来,他心中深深懊悔,愤恨道:“在这不公的世道上,遇见那么多豺狼虎豹那也罢了,如今我与洛涵躲在这枯井中也要遭遇这野兽的攻击,这世间当真处处充满着荆杞。”电光石火间,那只猛兽已欺近身前,他奋力将洛涵护在身后,持戟与猛狮相斗,然而在这枯井底方寸之地中挥舞剑戟实在是左右掣肘,顷刻之间,只见那猛狮磨牙吮血欺近身来,他持戟疾刺,在雄狮肩背上烙下几道伤痕,激怒了那狮子的凶性,彼此格斗得越发激烈,倏然间,只听得一声惨呼,那雄狮噬住了他的腿骨,他竭力挣脱不得,只得举戟击刺那凶兽柔软的小腹,奈何那疯狮天性威猛,纵使他奋力抵挡,依然难以逃脱凶兽的噬嗫,恍惚间听到身后洛涵凄厉的呼唤,他幽幽回眸,惨淡一笑道:“洛涵,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力救你出去的,咱们遭遇了重重劫难才走到今日,今天万万不能丧生在一只疯兽口中。”絮语间,那凶兽又欺近身来,将他腿骨肩背噬得鲜血淋漓,他脑中一片晕厥,恍惚中察觉一股温热的血花潺沅流过躯体,洛涵脸容紧紧依着他的面颊,泫然的泪珠潺潺流过他满目伤痕的颈项,他已无力再护她,他强撑意志,惨然笑道:“没想到我严倾羽一生飘零沦落,落拓红尘,遭遇了重重危难,今日竟会丧身在一狮,你口枯井中,洛涵,我留在这里抵挡这只疯趁我们机逃出去,我知道这些年月因为我的缘故让你经受了太多的辛酸痛苦,待你出去后,记得忘了我,从今往后,要开心幸福的生活,我不忍心看着你再身受苦难,你要记得,无论相隔天上人间,无论相隔天涯海角,我都希望你幸福快乐。”她悲恸道:“我不要你再为我受苦,无论遭遇任何危难,我都要与你在一起,倾羽,我们一起逃出去。”他恬笑相望她,眼见那雄狮肆虐如狂,因想到三十六计中抛砖引玉之计,遂思量道:今日这疯狮不伤害到一人性命,毕竟不肯干休,我且牺牲了我的一只手臂来引它入瓮,见那雄狮磨牙吮血向洛涵噬来,他忐忑出手拥入那凶兽狰狞獠牙的口中,霎时间只听得嘎吱一声脆响,他左臂已被雄狮噬的血肉模糊,那刺骨的疼痛噬入心腑,他强忍痛楚向凶兽击刺,一时间剑光如雨缠绵落入那凶兽的肩背、腹部,那凶兽终于气势渐微,仿佛受不住痛苦一般,孱弱萎靡倒地,他幽幽回眸惨然笑道:“洛涵,咱们平安了,你放心,我立时想法子救你出去。”她悲泣失声,道:“倾羽,今日你不该来的,与我一起只会为你带来深重的苦难,却从未给过你一丝幸福甜蜜,我让你身受那样多的苦楚,你又何必再救我。”他艰难浅笑道:“只要是与你一起的事,无论是甜蜜的苦涩的,我都甘之如饴。我很庆幸在你身受危难时是我与你在一起,否则若教你独自面对生命中的重重艰险,我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他艰难回眸望向枯井上那一方彤云缥缈的苍穹,奄奄笑道:“洛涵,我带你出去。”然而那腿骨间的剧痛又如千万道利刃攒刺一般袭入心腑,他终于再难抵受,萎靡俯跌在地,洛涵惊恸道:“倾羽。”他苦涩一笑道:“我没事,咱们马上回家。”几只黄鸟扑棱棱越过井垣,携着片片菡萏落入井中,他仰面望向枯井上那一方皓蓝的苍穹艰难呼唤几声,然语声飘入井垣恍若一苇芦蒿没入大海,始终无人应声,他心下懊丧,回眸幽幽望向洛涵惨白灰败的容色,眼见她行将昏厥倒地,不由惶急道:“当下先救出洛涵要紧。”他负起洛涵强撑着残碎的躯体一步步越过井垣,每一步却似践踏在刀锋剑戟上,那一时,他仿佛遭遇着平生最艰难的时刻,那浑身血痕斑驳的伤口犹如曼陀罗丛生的荆杞,密密锥刺心腑,他历经艰辛奔上井垣,恍惚中察觉心中的热血已渐渐流尽,身子犹似一脉游丝飘荡空中,他艰辛攀上井垣,终于憔悴无力萎靡倒地。耳中隐约听见周围雀群声声凄厉的啼鸣,洛涵的脸容紧紧贴着他的面额,他却再无力动弹,一抹残阳的余晖披离洒过二人憔悴的面影,照映得他血痕斑驳的身子越发凄凉忧伤。
      就这样捱过漫长痛苦的时光,在历经重重艰险后,他恍惚察觉身子渐渐有了温暖,一股温热的水珠潺沅流过面颊,他隐隐听得身畔有人嘤嘤哭泣,欲要醒来查探景况,奈何神思萎顿,想要强睁眼眸却不能够。
      日隐月落,他憔悴沉睡榻上 朦胧中听见有人在耳畔轻语,待迷蒙醒来时,才见自己已置身在一间草庐中,心中不由宽慰道:原来是铭瑄救了我。”欲要起身离开草庐,却发觉身子似有千钧重,两股间皆缠着密密层层的素帛,欲要挪移一寸也是万分艰难,他惊恸道:“为何我的腿动弹不得了?”他强忍痛楚挨近草庐边,侧耳聆听庐外的絮语,却听见屋外一名中年汉子沉郁的声音道:“将军,请恕老夫无能,严公子的腿骨碎了,若是体魄强健,也需将养一年半载方能痊可,然而公子身子如此孱弱,双臂两股间多处身受重创,若保养得宜,也需将养四五年方能行动如常,更有甚者,许会落下终身残疾。”只听得铭瑄低吼道:“你这江湖郎中在这里浑说什么?倾羽一向身子强健,如今只是受了些轻伤,如何会落下残疾?想当年本将军身陷敌营,全身中满几十只箭矢,也不过是休养了半年便可以披甲杀敌……”他心中蓄满哀恸,似一脉枯萎的欧石楠萎靡俯跌在地,恍惚听着那庐边的絮语,须臾后,一个脸容憔悴的清丽少女踱步走进庐中,他忧郁瞧着那熟稔的面容,满目惊慌失措,不由仓惶背过身去,泪珠潺沅溢满面颊,只听见身后少女凄声唤道:“倾羽。”他忧郁蹙眉道:“你来做什么?”那少女凄郁道:“倾羽,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你恨我的狠心冷漠与无情为你带来太多苦痛,倘若不曾遇见我,你如今也许依然留在平芜社中,每日临风窗下,书写你那原本闲逸梦幻的人生,你放心,待你病体痊可后,我一定永远离开你,只要你欢喜,我今生可以永远不再见你。”他凄声苦笑道:“我一个身体残缺的废人,今生还能有什么欢喜?我来到这世间只是为了遇见一个女子,偿还一场情孽,这些年月里,我为了她受尽伤痕,受尽苦难,失去了生命,最终却被她无情的抛弃,至于那些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我从来无缘拥有过。”他眼眸蓄满浓郁的哀愁,幽怨道:“你走吧,我不愿再见你,或许离别是我们今生最好的结局,从今以后,你放过我,我放过你,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悲恸道:“你既然如此决绝,我一定听你的话,从今以后,各自沦落天涯,我再也不会来烦扰你。”她像是受不住痛苦一样,悲恸转身,茫然踏步而去。他胸中苦涩莫名,淡淡苦笑道:“你走吧,能够在生命中最卑微的时光听见你说这样动情的话,我已经十分宽慰,至于那些人世间凄凉的风雨,坎坷的际遇,就让我独自面对,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我什么都不在意,只要你快乐,已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欣慰。”晴日金阳摇漾,飞絮缭绕,他百无聊赖俯身窗前去看那墙外柳梢的残月,轻语道:“造化可能偏有意,故照明月相思地。这一年时光里,我每日待在那枯寂的青窑中,日日夜夜期盼与她重逢,可是等到真的相遇了,却不得不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薄情的话,不得不与她别离。”墙外落英蹁跹,薰风脉脉携着阵阵短笛袭入耳畔,他俯身窗头翘首盼望,见梅落鸿相携一位身着鹅黄衫子的明媚少女正伫立金柳池畔信口吹奏一支梅花曲,他忧郁望向那女子背影,眼眸紧紧凝视着她鬓间
      那株素雅的白山茶,胸中窃喜道:“痕秋,原来是你。”他艰难移步到庐边,俯身梨花树后默默凝望那神容忧郁的少女,只听见她语声凄郁道:“梅大哥,你说倾羽腿上的伤当真无救了么?”梅落鸿回首淡然笑道:“没事的,那只是一个江湖郎中的断言,倾羽是福泽深厚之人,从前比这更加艰险十倍的遭遇他也轻易走过来了,洛涵从宫里为他请来了几位御医,他们皆是妙手回春的江湖神医,相信定有法子救治倾羽的腿疾。”痕秋忧郁道:“可是方才我见公主啜泣着离开草庐,久久不曾归来,她一定是知道倾羽的腿伤如此严重,才会那样伤心。”梅落鸿道:“洛涵会伤心,那是因为听了倾羽的话,倾羽这浑小子,性情执拗的很,无论遇见任何艰难,总要自己孤身面对,从不愿牵累别人,他知道自己身有残疾,不愿教洛涵难过,故意说了许多狠心薄情的话劝她离开,我知道他是宁愿自己付出生命也不愿教洛涵承受痛苦的。”痕秋道:“他总是这样傻气,宁愿自己一人承受所有苦难,在满目荆杞的路上走得头破血流也要保护心爱之人。”梅落鸿忧郁道:“世间无数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人生在世间注定要承受太多苦难,生死离别,倾羽如此,我亦如此,当初槿渝舍我而去,我何尝不是如此心伤,我最能体味他此刻的心境。”他默默相望那伫立垂杨树下容色忧郁的女郎,心中氤氲着些许温馨,欣喜道:“痕秋。”他知道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唯有痕秋与己最为知心,无论遭遇多少危难,无论他变成哪般模样,她始终会矢志不渝地陪在他身边。那少女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首望见了他的面影,不由诧异道:“倾羽。”眼见他难以抵受,痛苦俯跌在地,遂疾步奔到他身前,悲恸道:“倾羽。”他苦涩一笑道:“痕秋,对不住,每一回与你相见总是教你瞧见我狼狈的模样,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你的话,倘若像从前那样,我们陪师父一起待在平芜社里,每日读书习剑,吟诗舞袖,那该多么快活,也不会遭遇今日这许多祸患。”她淡淡苦笑道:“你放心,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她深深凝眸回望他,道:“我知道这些年月你受了太多辛苦,自从官家下了御旨命你到青窑做苦役以来,我们便鲜少再相见了,这两年里,我独自待在平芜社中,夜夜吟读你曾经为我编写的戏文,想象从前我们一起飘零京师登台唱戏的时光,有时梦着想着仿佛你变成窗外的月影真的回到了我身旁,我知道在你的眼中心中只有公主一人而已,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时常回家去,希望你记得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他温煦一笑道:“无论身在何时何地,我今生都不会忘记我的好妹妹,我与你一样,这两年时光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只因为我身上拥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因而不能时常去见你。”他恬笑道:“从前在平芜社时,你总恨我时常欺负你,练功读书时总是嬉闹顽皮,害得你被师父责罚,如今我双腿落下残疾,行动不便,你可以尽情地报复了。”她清恬一笑,道:“我可欺负不了你,你是容亲王世子,又是公主眼中的良人,我若欺侮了你,只恐会被陷进大狱里永世不得自由。”倾羽道:“天下间谁人会忍心囚禁你,你可是京师有名的南戏花魁,是无数王孙公子眼中的红粉知己,若是因我而受了委屈,只恐京师的那些王孙公子会恨不得食我的骨,寝我的皮。”她不觉巧笑,道:“我哪里会有那么好,与公主相比,我也只是一介平凡的乡民,一粒微小的尘芥,否则你怎会为了她而抛弃我呢?”他黯然道:“这一切是无法相比的,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兄妹,而洛涵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我窗前的一缕月光,她带给我许多欢乐,也给了我许多哀愁,我夜夜伫立窗头仰望,却始终触碰不到她的光芒。”痕秋道:“你何必要如此沮丧,方才我越过金明湖畔时撞见了公主,见她独自一人伫立湖边容色那样忧伤,那样凄凉,她心中一直深深爱慕着你的,可是你却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深深地重伤了她,我知道你为了不再牵累公主而故意对她说了太多狠心的话,你以为只要她离你而去就可以拥有幸福,却不知她今生唯一的幸福便是可以与你相守,公主是位坚强高贵的女子,倘若你真心爱慕她,应当想着与她一起面对风雨,而不是轻易地舍弃。”她忧郁垂眸道:“倘若是我,真心喜欢一个人,我会对他矢志不渝,今生无论遭遇多少风霜波折,我都不会舍他而去。”他幽幽笑道:“多谢你的劝慰,你放心,今生今世我从未想过要放弃洛涵,我只是不愿教她见到我遍身鳞伤,支离憔悴的模样那样难过,待我的身子好一些,我一定会去寻她请求她的原谅。”她垂首叹息,默默相扶他伫立窗前,窗边万点晴丝袅绕如金线,几只杜宇轻啼春声蹁跹拂过帘帷,他抬手轻抚那杜宇娇艳的羽翅,凝眸望见它扑棱着双翼滑翔过花梢飞向浩渺天际,心中氤氲着浓郁的哀愁,忧郁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诗人时常苦闷人生漂泊流离太多,生在人世间总无法拥有一个安稳的居所,犹似雪中惊鸿一样,飘零雪野,无处栖身,然而他不知,飞鸿尚且有爪,可以自由滑翔天际,去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而我却只能囿居在一处樊笼里,有足不能行,有情无法相守,做人还不如做一只鸟儿更加快活。”
      他待在草庐中蜗居许多天,镇日百无聊赖,便痴痴望着帘外漂泊的云絮默默发呆,每日由晨至午,再由午至夜,他默默伫立窗前凝神聆听窗外的响动,一刻也不愿离开。洛涵始终没有归来,他心中深深的懊悔。铭瑄唤了两名御医日夜守在草庐外为倾羽侍疾,渐渐地,他身上的创痕慢慢痊可,只是腿骨碎裂了始终无法移步。是日天朗气清,烟暖花深,他伫立窗前默默凝视窗外的剪影,恍惚间,一个少女清丽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心中惊恸,凝眸注视着窗外那一抹温馨明媚的剪影,见那少女着一袭鹅黄色衣衫,双手捧了一大蓬娇艳凝露的山茶花涉水朝湖堤走来,他胸中惊颤不已,窃喜道:“洛涵。”然而那少女始终不忍驻足,一路步履仓皇离开了湖畔,他胸中惊急,艰难拄杖离开屋宇,试图追逐她的足迹,然甫一移步便觉双足痛楚难当,身子犹似一叶浮舟漂泊在烟水风波里,待蹒跚越过一片朱槿花丛时,终于狼狈俯跌在地,他胸中懊恨不已,眼见那少女渐行渐远,背影渐渐消失在湖岸,不由情难自禁失声唤道:“洛涵。”那少女终于驻足,回首脉脉相望他,手中的山茶片片拂落萎地,他强忍股间疼痛,一路踉跄向前踱步,双膝痛楚的犹似万箭钻心,伤处鲜血淋漓浸染衣袂,她终于不忍相顾,疾步向湖岸奔来,回到他身边道:“倾羽!”他凄清笑道:“洛涵,你来了,我日日站在金明湖畔等待你,我知道终有一日你会回来的。”她苦痛道:“倾羽。”他柔声道:“我知道从前那个晚上我对你说了太多狠心薄情的话,你原谅我,好么?”她苦痛背过身去,不愿再瞧他,倾羽悲郁道:“洛涵。”她垂眸望见他膝间淋漓的伤痕,不由怜惜道:“倾羽,你腿上的伤一直没有好么?”他轻笑道:“早已经好了,你瞧,我不是走着来见你了么?只是步履太慢,这一路走过来好似伤筋动骨,经历了重重劫难一样,我知道你是金柯玉叶,是世人眼中的倾城佳人,想要与你相见总要承受些许痛苦。”洛涵薄怒道:“因此你后悔了,怯步了,故意对我说出那些狠心的话,要我离你而去。”他温煦笑道:“我今生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幸与你相遇,今生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期望有缘与你相守,我对你的感情矢志不渝,至死不悔,只因为我如此看重你,因此才不愿你为了我承受一丝一毫伤害,从前在玉津园的那个晚上,我身受重伤,以为自己生命无多,因而才会狠心与你诀别。我知道这些年月我为你带来了深重的伤害,好在如今我也终于得到报应了,在那场劫难中,我险些失去双腿,落下满身伤痕,日日夜夜痛不欲生,看着我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你一定很惬意吧?”她淡淡苦笑,道:“想起从前你对我做出的种种狠心事,我时常暗下决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要再见到你了,这些时光里,我每日独自困顿在琼华阁中,一个人读书弹琴,看着园中的飞鸟孤独地拂过花梢,终日不说一句话,不愿见一个人,为的是我可以永远不再想起你。”他苦涩道:“洛涵,没想到你如此恨我,你放心,只要你欢喜,我可以永远离开你,用我的一双断腿走到天涯海角去,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为的是我们今生再也不会重逢,纵然这一路走得伤痕累累,一生孤苦伶仃,我也不会后悔。但愿我离开以后,你可以拥有幸福,今生今世再也不必承受风雨。”他心中沉痛,犹似千万把钢锥密密蹿刺心扉,痛苦的难以伫立,回首凝视她漠然的面影,终于再不忍顾,拖起满目伤痕的双腿一步步离开湖畔,那刺骨的疼痛袭满周身,他脑中一片晕厥,终于难以抵受,踉跄俯跌在地。那湖畔丛生的荆杞密密刺入他血痕累累的身躯,他就这样犹似一脉风中的残冢凄凉萎落于地,他心中凄郁,捉起那地上锋锐的荆杞左右拍打,泪珠大颗滚落草甸,他悲郁莫名,终于情难自禁埋首荆杞丛中呜咽失声。洛涵凄声道:“倾羽。”他凄凉苦笑道:“早知今日你如此厌恶我,我当初也不该努力保全生命,你知道我为了能够早一日走到你面前,日夜不眠不休地锻炼筋骨,学习行步,有时伤处崩裂,鲜血溢满两股,有时站立不稳,浑身摔得伤痕累累,然而在我历经艰辛终于走到你面前时,却只瞧见你漠然的面影,听见你对我说,今生今世再也不要与我相逢,我只恨自己太过憨傻,恨自己对你永远无法忘情,却不知道我如今的模样那样狼狈,你早已经厌憎我了,只愿将我弃在尘芥堆里,今生再也不要揭开,如今我终于懂了,往日尘缘已经逝去,我也不会再留恋,待我的伤处再好些,我会离开京城,消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来。”她悲恸摇首道:“倾羽,我没有嫌弃你,我知道你如今落下满身伤痕都是为了我,我只恨自己无用,要你为我承受那么多痛楚,我却无法照顾你,这段时光里,我时常梦魇,梦见你伤痕累累站在我面前,而我却始终触摸不到你,倾羽,我只希望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不要轻易放弃我,无论生命遭遇多少风雨,让我与你一起去面对。”他温馨笑道:“洛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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