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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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难逢开口笑


      舞榭歌台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庆历八年的元夕之夜在一片锦绣夺目的绚烂焰火中悄然逝去,这几日里,梅落鸿心思黯然,日日牵着倾羽到汴京城的茶楼酒庄去饮酒听曲,醉酒后便在星寒湖边席地而眠。是夜,寒月熹微,倾羽裹了件窄袖皂罗衫醉卧湖畔,睡眼惺忪望向梅落鸿道:“梅大哥,为何这几日不见铭瑄的人影,莫非逢着元日节庆他也如此忙碌么?”梅落鸿轻笑道:“教你说中了,铭瑄他这人仿佛已经丧失了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每日只知习武练剑 ,精研战术,寒尽暑往从不懈怠,他从不会如我们一般放浪形骸,每日只知饮酒晏乐,不思正途。”倾羽淡笑道:“与他相比,我倒像是个草莽废物了。我们每日无故寻愁觅恨,为了小儿女的情事牵肠挂肚,在他看来也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梅落鸿道:“听说他近日在忙碌着整修一部兵书,将这近十年间他驰骋沙场,深入敌营所经遇的种种险境与敌军的毒计、智谋均记述下来,以作宋军借鉴。”倾羽道:“铭瑄将军倒是文武双全,武能驰骋沙场,领兵御敌,文能治国安邦,与他相较,我们这些愚顽的莽夫早已被比下去了。”梅忧郁道:“铭瑄英武有为,一向得官家倚重,我也为他欢欣,他的景况很好,我倒是很担心你,官家为着湘妃娘娘的事始终对你铭恨于心,他一直未曾赦免你,日后你预备怎么办,难道要一辈子待在青窑再也不出来了么?”他幽幽叹息道:“君命所授我不得不从,我自幼飘零江湖,生命犹似一痕无根的飘蓬,寄身何处都一样,倘若教我受些苦楚可以消减官家的怨恨,我宁愿被那座幽暗的地宫囚禁一生。”他惆怅抬首仰望天宇寥落的星光,依着料峭霜雪酣醉而眠,睡梦中隐隐听得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他睡眼惺忪望向远方,见遥远天际已焕发出熹微曙光,而青石道上两骑白马正杂沓驶来,他依稀可见那马背上熟稔的青年身影,不由欢欣呼唤道:“铭瑄!”但见青年踏着冥冥晨雾涉水而来,鬓发尽湿紧紧贴着冠髻,衣履风尘仆仆,仿佛已走过迢迢山水才终于奔赴到湖边。那青年身姿矫健飞身下马,向梅落鸿躬身一揖道:“梅大哥。”梅落鸿讶然相望他,轻笑道:“铭瑄,你这是途中遭遇劫匪了么,为何形状那样狼狈,浑身湿涔涔地,仿佛将将沐浴了一场狂风骤雨一样。”铭瑄不觉朗笑出声,道:“大哥果然风趣,我此刻浑身挚热难当,倘若有幸沐浴一场风雨正合我意。昨夜我在金明池畔操练了一夜的水军,身子十分困倦,想起数日未与梅大哥畅饮,心情有些郁郁,于是天未将明便踏着寥落星光打马匆匆赶来了。”梅落鸿恬笑道:“将军为大宋鞠躬尽瘁,以身许国,想要饮酒梅某人纵是当了身上衣履也一定满足。”铭瑄不觉朗笑道:“大哥惯会说笑,以梅家的资富想要赁下一座酒庄来供我们酣醉畅饮也是绰绰有余,何况这区区一坛老酒,我今日过来不止为了与梅大哥叙话,也为了见见倾羽,容亲王曾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在我人生际遇中给予过我许多帮助,我们从前亦师亦友,只可惜天道不公,王爷一生为国为民,最后竟惨遭奸人迫害,他生前曾托我修撰一部未完的兵书,而那些未竞的书稿皆遗落在容熙王府的馆阁中,因此铭瑄想要恳请倾羽公子的帮助,为我寻觅那些散落的书稿,以完成王爷未了的遗志。”倾羽恬笑道:“倾羽一介乡野莽夫,一生沦落江湖,四海为家,终日吟词唱曲,奔波生计,一生未尝做过一件正经事,今日能为将军效劳,是倾羽的荣幸,只是欲寻兵书的遗稿却有些艰难,自从父亲过世后,王府又经历了几次动荡,馆阁中的典籍字画也在动乱中遗失殆尽,将军若得暇空,请随我到王府去小坐半日,也好指点我去寻那些遗稿。”铭瑄幽叹道:“倾羽,我虽与你相见只有短短两日,但对你却一见如故,我知你是个性情淳厚之人,可是这些时光每次与你相遇总是见你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知道这些年月你经受了许多风雨,在仕途中饱尝了人世的艰辛,可是少年人当意气勃发,岂能因一己得失而自暴自弃,终日郁郁愁苦,为了那些逝去的伤痕放弃美好的一生,这样做岂非太过愚蠢了么?这段时光,边境战事渐息,我也终于得暇空待在京里逗留一段辰光,我预想着这个春天可以待在禁中馆阁中全力修撰王爷遗落的兵书,因此请你帮我。”倾羽忧郁道:“可是倾羽戴罪之身,早已被发落到汴京城青窑中去做苦役,轻易不得外出,想要协助将军只怕是有心无力。”铭瑄恬笑道:“这一切你无需挂心,我已经上表官家,请求陛下将你调入国史馆协我一起修书,从今以后,凡事有我敦促着你,我向来是纪律严明的一个人,待在我身旁,我是要你心无旁骛地与我一起撰书,可不容许你终日郁郁,伤春悲怀。倾羽淡笑道:“从前随师父羁旅江湖时,我最钦羡的就是国朝的那些学士,听说他们日日闲居在国史馆中撰文作赋,每每修书前要焚香品茗,招来舞姬弹筝助兴,春花秋月、人世的欢娱尽在掌中,可是如今想来这一切只是戏文中的杜撰罢了,倘真的入国史馆修书了,那也要看遇见的长官是谁,倘若是宋子京那样的文士才子,差事自然安逸轻闲,亦可在雅居中歆享尘世之乐,可是倘若遇见的是纪大将军,那不仅要全心全意的应差,且随时都可能丢了小命。”铭瑄朗然一笑,执来几只玉犀斟满酒浆,浅笑道:“说起宋子京,我还是最喜爱他的那阙《玉楼春》――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在尘世里浮沉半生,回顾这些年月,羁旅漂泊早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苦难与哀愁像是相伴终生的恶魔时时缠绕着我,而欢欣与快乐却鲜少有过。生命犹似攀缘在冰雪峭壁上的一株孤松,风雪雨露中挣扎着生长,外表坚强孤毅,可是心中却那样忧伤,那样寂寞。我很羡慕你们,你们可以时常欢聚一起吟风诵月,醉酒欢歌,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追逐生命中的爱恨情仇,悲欢喜乐,而我努力活着已经花光了我全部的力气,至于那些红尘中的歌舞晏乐,那些痴醉旖旎的人世风景我都是无缘享用的。如今遇见你们,我才发觉我是真正拥有了生命,让我知道这世间至少还有三两知己可以陪我一起饮酒叙话,让我觉着这尘世间不是那样的沉痛孤寂。”倾羽道:“你是大宋百姓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自然承受的苦痛也要比我们这些庸人多得多。”他举盏恬然一笑道:“倾羽感谢将军的救命之恩,否则我这一生只怕都要长居地宫,再难见天日了。”铭瑄欣慰一笑,回首道:“倾羽,昨日我在玉津园围场遇见洛涵了。”他心中惊恸,苦涩一笑道:“玉津园中豢养着各种珍禽走兽,每逢初春时节,洛涵都爱走进园中去欣赏那些华美的灵犀与孔雀,你在围场中与她相遇实在不见怪。”铭瑄道:“这本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可是昨日在玉津园所遇的一幕却令我心惊胆寒。昨日我打马路经玉津园围场,不经意间在杏岗深处与晏王不期而遇,见他举箭正在猎射一只妊娠的白玉老虎,那神容极度嚣张,眼神睥睨,仿佛天下万物都是他的猎物,他想要取谁的性命皆是唾手可得,他搭弓射向猛虎,眼见那只白虎顷刻之间便要毙命在他的箭下,倏然间一阵天鹅群从悠雪湖面飞过,冲撞了马骑,那马儿受惊好似一只脱缰的凶兽一般直冲向林下坡地,而那高贵的晏王殿下亦如一只坠玉般从马背上直直坠落,当此时天鹅群如朵朵轻云一样越过草地,脚爪纷纷溅落到瘫卧在泥潭的晏王身上,他一时急怒攻心,跌跌撞撞去追那鹅群,奈何股间旧伤未愈,步履竟而跟不上一只瘦弱的天鹅,我躲避在芙蓉树后哂笑着相望他被一群天鹅追逐的狼狈形状,这时只听见一个少女娇俏的声音道:没有想到堂堂晏王殿下竟而追不上一只鹅,想来平日里百姓口中盛传的西域战神,英明王爷全是吹嘘的,若教百姓史官们瞧见今日晏王在玉津园独战群鹅,不知又要编出怎样一段佳话来。当此时少女在一片萧瑟黄叶中渐渐现出身来,我瞧见她的影儿正是洛涵。晏王听着暴跳如雷,反手举箭向公主射去,我骇了一惊,挥箭与他格斗,奈何他恼羞成怒,箭落密集如雨,我竭力护卫公主,可是依旧左右掣肘,最后教他射杀了几只小兽,公主肩背上也擦了轻伤,他才肯罢休。”倾羽懊恨道:“这个晏王向来自恃清高,从不肯将世人放在眼中,自从我遭遇贬黜入青窑做苦役以来,他沉寂了许久一段时光,如今见我平安无恙,他必要再兴风波,想来我们在玉京城的太平日子很快要结束了。”铭瑄道:“说起这个晏王,他倒是个风云传奇人物,他身边的那些个谋士、侍卒可皆非等闲之人,据闻在他座下有个谋臣叫孟子潭的是位年轻的道士,平时隐在晏王府中为晏王出谋划策,为人圆滑机狡,足智多谋,与当朝宰辅鹿思铭不妨多让……”倾羽道:“留一位道士在府中做谋臣,难道是想要向他询问一些苍生鬼神之事么?”铭瑄淡笑道:“孟子潭虽是位道士,但他于神仙鬼怪之事却是所知寥寥,他踏入仕途走的是终南捷径,这道士自然也只是个名号而已,并非真是终南山下的习武修道之人。这个孟子潭也是位身世凄苦之人,听说他自幼便没了父母,尚在襁褓中时,被一位妇人放在灵川江中漂泊了许多天,有一年春天,山花烂漫时节,一位药农来到灵川江心采莳芙蓉,在灵川江上遇见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将他带回家中抚育,奈何这孩子仿佛天性带着魔咒一样,总会身不由己地为身边亲近之人带来灾难与厄运。自从他走进药农家中的那一日,这位农夫家便一直风波厄运连绵不断,先是农夫的幼女不明缘故地得了天花,短短一月时光便不治而亡,后来这农夫家中又接连不断地出现几位神奇医女,每当这些医女出没家中,他们一家人总会莫名其妙地染上蛊毒,日日夜夜,身子如遭万千蚁炙一样痛不欲生。就这样一个原本平和安逸的农家却因他的到来而变得灾难丛生,有一年夏天,偏逢天将大旱,旱后又生瘟疫,村中鼠疫盛行,县衙大老爷找到他的父母要他们进献药草为全城的百姓治疗疫证,奈何他们身犯疴疾,已经气息奄奄,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力量再去采莳药草,后来的事你应该可以料到,他们被县衙老爷下了大狱,在狱中频频遭遇毒打,日日夜夜痛不欲生。百姓们深受鼠疫的侵害,每日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他们以为这是天欲降大罪于世人,于是想出了一个愚昧的法子,要将他们一家三人沉塘以消天灾,幸而这时一个神秘的苗疆女巫路经灵川江畔,救下了这个幼小孩童的生命,而他的父母却没有躲过此劫,俱被沉塘而死,唯剩下子潭一个年岁幼小的孩子独自飘零江畔。人们以为他天生不祥,见了他总要向他投去鄙夷不屑的眼光,有时在青石古道上走着走着,身上会被喷溅无数的口水,有时默默越过长街,却会莫名其妙的遭遇到一群街头流匪的毒打。他自幼没了父母,身无半点学识,又不事产业,每日依靠偷鸡摸狗惶惶度日,终日流落灵川江畔落拓的恍如一个街头乞儿,有时做些鸡鸣狗盗之事被人家捉住打个半死。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时节,他饥寒交迫独自流落街头,饥馁难耐时便想着要潜进当地一户财主家去盗些软银,不幸却被财主的管家遇见,最终被一群侍卫捆了扔进冰窟里受冻了几天几夜,幸而他天性机敏,竟而在重重护卫的守护下从冰河中逃了出来,他一路逃逸到灵川江后的一座桃花山中,在山中偶遇一位颇有学识的年迈老翁,自此便隐居山中跟随着老翁学习算相、纵横之术,他虽日日读书修行,清心寡欲,然而昔日的仇恨却如一把烈火一般时时燃烧在心头,他渴盼有朝一日成为达官贵胄,得以惩治当年的县官,为父母报仇雪恨,奈何人世险恶,世事维艰,一个孤寒无依的孩子想要走向仕途哪有那么容易,孟子潭苦心思量,最终学起了唐人卢藏用,在桃花山后修建了一座道观,从此躲进观中潜心修炼,做了一名道士。期望依靠终南捷径得到达官的青睐那一年暮春落花时节,机缘巧合之下,晏王带上他的红颜知己蝶衣姑娘登临桃花山欣赏桃花,在道观中偶然遇见了正在闭门修行的孟子潭,见他聪明剔透,机敏过人,遂请他来到王府做个幕僚,从此以后,他便跟随王爷来到汴京城寄居在晏王府中,虽不能平步青云,得偿旧愿,日子倒也安稳舒逸,晏王十分倚重他,凡府中大小事务都要与他商议,他半生飘荡流离,受尽人世的辛酸与凄苦,如今权位在手,便一心只想要为父母复仇,他打听到昔日的那个县官老爷已经依靠溜须拍马,行贿朝臣来到京里做了个候补京官,心中窃喜,遂每隔三两日便要带上一群侍卒来到仇家府中大肆盘剥一番,教他零碎受辱……”倾羽唏嘘道:“听你说来,这个孟子潭的身世倒大有玄机,他的生身父母或许与苗疆女巫有关,而绝非寻常农夫家的孩子。”铭瑄道:“我也这样想过,但这个孟子潭平生行事十分谦恭随和,并无人时常关注他,我倒是十分钦佩他,一个人在遭遇过人世间那么多的伤害与折辱后,还能够从容淡泊地生活,能够追逐心中的信仰,永不言弃,这实在是需要一股坚韧不拔的意志与百折不挠的恒心。”倾羽幽幽颔首,对这个孟子潭亦心生许多崇仰,侧首望向远方,见萧萧芦荻中渐渐现出两个身影来,瞧着侧影十分熟稔,仔细怀想,正是数月前在瀛雪楼前戕害自己的晏王与那位玉面公子,他胸中郁愤填膺,欲近前去与他争执一番,铭瑄惶急捉住他的衣袂道:“倾羽,切勿莽撞生事,我们今日还有要紧事要做,欲报复他也不急于这一时。”羽愠怒相望那芦荻后的二人侧影,但见晏王一双手掌紧紧牵着身旁的玉面公子,不由哂笑道:“这个晏王确非等闲之人,一位王爷与一个玉面书生举止这样亲昵,他是有断袖之癖么?”铭瑄恬笑道:“难道你瞧不出来,那位玉面书生并非男子,而是一个妙龄少女么?”他轻笑道:“这位玉面公子正是晏王的红颜知己蝶衣姑娘,只是她长年跟随晏王在西羌戍守边关,平日里总爱作一身男子装扮,因此旁人见了常以为她是位清秀公子,这位蝶衣姑娘也是位江南名门之后,她家的祖上乃江浙一代的富商巨贾,在江南一代颇有威望,若非遇见晏王,她此刻应该待在江南的家中过着诗礼簪缨,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是造化有意,让她在人生美好的韶华,在江南温馨秀丽的水乡里邂逅了一个霞姿风韵的少年,从此也开始了自己颠荡起伏的一生,只可惜自古情深多余恨,多情总被无情恼,她对晏王一腔痴情,可是晏王却一心只思建功立业,争权夺位,对于她时常冷淡如冰,他身边侍女佳丽如云,能够给予她的真情实在微乎其微。”倾羽悠悠道:“玉衣峭夺冰雪明,侵晓春游向野庭。她着这样一身淡雅的水云衫子立在水畔,看过去确是像一位风度翩翩的清秀公子,比起她对晏王的痴情,我倒更欣赏她那份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英气,大宋一向重文抑武,京师风流士子如云,然而侠肝义胆的英雄少年却鲜少遇见,她以一袭娇弱的女儿之身为大宋守疆戍边,风雨兼程,犹似一株白梅独立雪中,那样坚强刚毅,又那样冠绝群英。”铭瑄幽叹道:“只可惜国朝武将向来不被朝廷所倚重,我们在沙场流血流泪,为了保国安民牺牲无数兄弟的性命,可是在京里的那些文臣学士看来,我们不过是一介粗莽武夫,不值得敬重。从前在沙场浴血拼杀,与敌人殊死搏斗,生死悬于一线,却只感到生命富裕充盈,如今贸然回京,处身在这朱轩瑞气、士子如云的京城,深受文人士子的排挤与奚落,却只感到生命的局促不安,好在我身边还有你们两位朋友陪我饮酒叙话,畅叙人生,让我觉着生命不是如此寥落孤寂。”倾羽道:“我们都是洒脱孟浪之人,行为处事向来不重视礼教大防,自然为那些名流士子所不容,于我而言,生命只要有花有酒就好,至于别人喜欢不喜欢,我也不会在乎。”铭瑄恬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于我而言,在人生命途中,只要偶尔有三两知己陪我饮酒就好,至于旁人轻视的眼光,并不值得在乎。”他举杯造饮辄尽,极目望向远方,见萧萧芦荻中的二人渐渐走远,遂轻笑道:“近日我每天立于金明池畔操练水军,晏王也常常过去,他身患疴疾,行动蹒跚不稳,却依旧每日冒着严寒奔到金明池边去监察水军操练,虽然他品行不端,但于大宋社稷确是拥有许多功劳。”倾羽道:“我早已在诗词中见过大宋水师伫立于烟波江上威风凛凛,剑指敌寇那样波澜壮阔的情景,只是在现世中却未能真正得见一回水军演兵的场景,今日你若要再往金明池去,一定要带上我与梅大哥,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你这声震西陲的大将军在点兵场上是如何发挥雄姿的。”铭瑄朗笑道:“如今春寒料峭,金明池上依旧结着层层严冰,并不能驶船,我们只是带着一众水军在湖畔操练阵型,苦练武艺,至于真正的水上演兵要等待早春二月,湖水破冻之后。”倾羽淡淡轻笑,回首嗅着陇首玉梅寒香,垂首间蓦然瞥见芳甸中零星散落着几朵柔弱的山茶花,他心中郁郁,俯首小心触摸那娇嫩凝露的白山茶,心扉陷入一片惘然之中,这时倏然听得铭瑄讶声道:“近日发生的一件事教我觉得十分惊奇,从前冬雪时节,金明池畔草木萧疏,风景萧瑟,可是今年初春不知为何,金明池畔竟而惊奇地盛放出了一重重芳菲馥郁的山茶花来,我仔细瞧过那些茶花,那些茶树较咱们中原的山茶树更加矮小,然而花珠却十分绚丽明艳,更有一种玄色山茶,盛放在惨白的月光下,像是暗夜中闪烁彗光的黑天使,询问湖畔的花农才知,那些茶花皆是来自云南苗疆一带的珍稀异种,却不知是哪位有心人,奔赴遥远的旅途,从千里迢迢的云南苗疆带来这许多茶树。”倾羽迷惘道:“这倒教我想起一件事,从前湘妃娘娘将将薨逝那时候,有一晚我带着洛涵奔到青枫山下去寻沧山先生绘制的画卷,在青枫山上的竹屋外同样见到了许多那些来自云南苗疆的玄色山茶花树,那竹屋中幽居着一个行止怪异、擅长用蛊的老妇人,那一夜我与洛涵深受老妇的迫害,中了她的金蝉蛊,生命奄奄一息,若非梅大人仗义相救我们,只怕我们今生难以躲过那一场劫祸,听将军如此说来,这金明池畔新生的山茶花仿佛与那夜我在青枫山上竹屋外所见的景象十分相似,莫非那湖畔的茶花与那夜竹屋中的妖妇有些渊源么?”铭瑄道:“这一切我自然不知,我也无心关心这些,今日偷得闲暇过来与你们小聚,既是为了饮酒解忧,也为了与倾羽商议续写容亲王爷兵书的事,我俗务缠身,实在脱不出暇空来静心地编书,因而这件重任自然还要压在你的肩上。”他恬然一笑,回望倾羽道:“近日春和景明,我知道过去一年中你待在青窑地宫里苦闷了许多时光,因而我幻想着想要邀你与梅大哥到金明池畔我的小草屋中去小住几日,白日我们在金明池畔演兵练武,到了晚间我们便围坐在小草屋中饮酒叙话,续写王爷的兵书,逢着闲暇时光还可以外出游山玩水,踏青赏景,这样的时光实在是胜过世外仙人。”梅落鸿欣慰道:“这样的时光方不负将军方才那一句: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铭瑄听罢不觉朗笑。倾羽恬笑道:“俗语云:春光一刻值千金,既然金明池畔风景如此明媚,咱们这就策马而去,幽居在地宫里那么长时光,我都快忘记了人间春色是什么模样。”梅落鸿悠悠笑道:“我也快忘记了这世间还有你严倾羽这个人了,有时月夜醉酒,我还会身不由己地前往你的雅舍中去找寻你,可是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你的影子,朦朦胧胧中才想起,原来你是去做了土行孙,潜伏到地下去制陶了。”倾羽道:“大哥惯会说笑,但大哥所言非需,当初我是差一点没了性命,永沉地下了。”梅笑容轻掩,面色隐现凄郁的愁容,淡淡道:“好在我们都劫后重生了。”他苦涩一笑。是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倾羽憧憬着金明湖畔的山茶花海,遂于赁马行租了两匹快马往金明湖畔奔驰而去,然而将到湖畔时,映入眼帘的一幕却令他迷惘失色,但见碧绿如玛瑙玉光的金明湖畔丛生着一层层色彩靡艳斑斓的山茶花树,微风过处,落花盈盈飘飏,像一群迎风飞舞的穿花蛱蝶,在那些缤纷摇落的山茶花树中疏落丛生着一层层闪烁潋滟荧光的玄色山茶,他心生忐忑,不由想起去年春天一个花月夜在青枫山上偶遇老妇的情景,在那位苗疆妇人幽居的竹屋旁亦丛生着一重重荧光潋滟的玄色山茶树,他迷惘道:“莫非这些山茶花与那位苗疆老妇人有些牵连么?”这时忽听花丛中现出一抹娇笑道:“谭哥,你瞧,这湖畔的山茶花与桃花谷中你为我植下的那一片山茶花树十分相似,桃花谷中的那些花树是你托付驿使千里迢迢从云南大理运送而来的,莫非这湖畔的山茶花也来自云南大理么?”只听得花丛中一位少年惊疑道:“我也十分好奇,从前我常常陪你来到这金明湖畔闲荡,却鲜少见到山茶花,然而去年夏天,这湖畔却奇异地生长出了一丛丛山茶花幼苗,直到今年春天那些茶树幼苗儿长成了枝叶葳蕤的小树,开出绚烂的花朵来,瞧着这些色彩斑斓的山茶花教我仿佛想起了咱们昔年在桃花谷中的那些年月。在桃花山的深潭边生长着成片的山茶花海,每逢春天,桃花谷中蜂飞蝶绕,落英如雨,每逢烟暖花春时节,我便陪你到谷中去四处游荡,在花谷中弹琴舞剑,日子好不快活。可惜如今我们双双被羁锁在那座深宫中,想要再相见一面也很困难,我知道你在蕊珠宫中当差的日子十分为难,丽妃性情乖戾刁钻,对待宫人冷酷薄情,从前因为蕊珠宫中的一个小宫女盗取了她的一只翡翠镯子,她便将那位宫人鞭打至死,这些时光里丽娘娘没有责难你吧?”少女道:“这几日丽娘娘的身子一直不好,并无心思照管我们,我只是要日夜守在娘娘的枕边为她服侍汤药,娘娘十分倚重我,对我也很是怜爱,在蕊珠宫当差的时光虽然疲惫寂寞,但好在有丽娘娘关爱着我,亦有许多姐妹们每日一起作伴,你放心,这段时光我很好……”倾羽茫然往花丛中瞧去,越过色彩斑斓的花海终于瞧见在一株白玉山茶树下伫立着一对正闲话私语的少年知己,那少年大约将过了而立之年,着一袭天青色窄袖云领褶衫,手执一只拂尘,左右拍打身畔的小虫,而那女郎正值二八芳菲年华,着一袭淡粉色绸衫,默默依在少年身畔,倾羽瞧得有趣,匆忙执起铭瑄的衣袖指点他朝花丛中望去,却只听得铭瑄讶然道:“孟子潭,兮若,他们俩今日也来到湖边了,只是这孟子潭乃一位出家的道士,在这金明湖畔,百花丛中与一个蕊珠宫的侍女举止这样亲密,难道不害怕有些闲话传到晏王耳中,断送自己的前程么?”倾羽越发好奇,意兴盎然望着那花丛中的一对少年,巧笑道:“一位出家的道士与一个小宫女若果真能够发展成为一对恋人,这背后的故事一定缠绵悱恻,教人荡气回肠。”当此际,忽见那花间少年执起女郎衣袂道:“烟瞳,我许久未曾这样叫过你了,如今在这世间我唯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我犹记得许多年以前,一个落雪的晚上,你冒着酷寒将我从雪窟里救回家中,那时我身患疴疾,又不幸得了伤寒之症,被灵川江边的人视为草芥尘灰,弃之如敝屣,是你舍身救了我的性命,这份恩情我一生都难忘,如今我们在这汴京城中相依为命,我知道在那座深宫中你与我一般地孤苦伶仃,你放心,这样孤苦无依的生活不会太久的,我答应你,待我报了父母的大仇之后,我便立时带你离开东京城,咱们回到昔日的桃花谷去,从此隐逸桃源,不问世事,过一段逍遥疏逸的生活,你要记得在这世间我永远是你的哥哥,我会一生一世陪伴守护着你,绝不容许任何人欺凌侮辱你,纵使有一天你遇见了人生的知己,不得不离开我,我也会待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地为你祝福,期望你一生安稳快乐。”少女感激道:“潭哥哥……”倾羽惘然看着花丛中那番景象,不由忆起去岁被幽禁在青窑地宫里做苦役那段晦暗的时光,忆起阮竹薰,那个天真纯洁,却又孤独无依的少女,自从元日之夜分别后,在这碌碌红尘中,他便再没有见过她的身影,她应该又回到青窑在那座晦暗无人的地宫里日复一日地描金制陶,年年月月过着清寂如枯井的生活,他曾经许诺过会永远陪在她身旁给予她温暖喜乐,如兄长一般时刻保护着她,绝不再令她独自飘零无依,可惜他终于没有做到。花间晴光袅绕,枝头春意喧嚣,少女默默离开少年身畔道:“今日出宫逗留时光太久了,这时候丽娘娘应该早已起身,我也要及时赶回宫中服侍娘娘,她身子不愈,近来时常神志恍惚,每日不是对镜贴花黄,梳理容妆,便是站在寂落的宫苑中痴痴地等待官家回来,可是自从湘妃娘娘薨逝后,官家再没有幸临过蕊珠宫,这两年时光里,娘娘失去陛下的宠幸,在宫中饱受欺凌,她的性子也变得越发沉静乖戾,时常暴怒不安,只是待我很温柔。”她悄然回首,默默凝望他手中拂尘,清浅一笑道:“兮若不敢扰了孟真人的清修,这就去了。”孟子潭默然巧笑,不经意间,一痕素帛锦帕脉脉滑落衣袂,兮若轻轻撷起,见素帛上以青云色飞白行书笔意劲秀书着一阙小词曰: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往事俱成空,情迷春梦中。她吟罢轻轻叹惋,孟子潭谆谆叮咛道:“烟瞳,要记得在宫中当差事事需小心,再给我两年时光,我答应你,两年后我一定带你离开深宫,去寻找咱们旧时的桃花月。她盈盈娇笑。倾羽隐没花树后痴痴相望眼前那一幅情景,轻语道:“这个孟子潭倒是痴心的很,披着一身道士的容装却对一个妙龄女郎深情缱绻,只是这世间太多不合时宜的感情最终的结局总是千疮百孔,带给局中人的也只有遍体鳞伤,从不会幸福的。”铭瑄迷惘道:“烟瞳,这名字这样熟稔,我仿佛听晏王提起过,孟子潭初入王府时,曾带过去一个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他自称这女子乃是他救命恩人的孙女,而那位女子便唤作烟瞳,只是她后来又为何化名叫作兮若,又是何时入蕊珠宫当的差,这其中的曲折我却不知。”倾羽道:“如此一说,孟子潭与兮若姑娘早已是旧相识了。”铭瑄轻笑道:“宫中的闲闻逸事,不谈也罢。时辰很晚了,我也要走进军寨去带领士卒们练武了。”倾羽闻言瞬时兴致盎然,巧笑道:“从前师父在京城时,每晚黄昏后总要带着我来到庭前练武,抑或带上我骑马走上郊野,在郊外芳甸上授予我兵法、骑射之术,寒尽暑往,从不懈怠,可惜学会的一些都是纸上谈兵,我生平从未与敌人交手过,有时晚间挑灯夜读,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这样的豪情壮语时,时常会感叹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可以真正观看一回军士沙场演兵了,今生有幸认识纪大将军,才算是不枉此生了。”梅落鸿醉卧芳甸悠悠笑道:“我怎么忘记了,倾羽从前可是平芜社最有名的南戏小生,唱大戏吹法螺的功夫向来是炉火纯青。大将军驰骋沙场,身经百战不如认识一个严倾羽,让倾羽将他的英雄事迹编成戏文,传唱出来,此人不出几日功夫便可以扬名天下了。”倾羽嬉笑道:“大哥只会取笑我。”当下三人跨马而去,铭瑄逐骑在前,带领梅羽二人来到军寨城墙边,渐近城郭时,倾羽便隐隐闻见一阵刀枪互击的呛啷之声,待走进军寨中,才终于看清那片臆想中的天地,但见一排排士兵紧挨着墙隅,各个手不停歇举长枪往土郭刺去,倾羽瞧着迷惑不解,铭瑄嬉笑道:“这几排士兵都是弓箭手,他们如此做只是在练习臀力,沙场上的铁胎弓重则要百余斤的臀力方能拉紧,没有强健的体魄绝计无法做一个所向无敌的弓箭手。”他欣然颔首,亦快步下马奔近城墙边举长枪去射那土郭,但无奈身子憔悴,病体微弱,长枪方刺下土郭几寸便隐隐觉着臂腕疼痛难当,他胸中激愤,疾步向前,奋力举枪往城头射去,当此际,长枪在城郭中迸出星星火花,他只觉着一股噬人的力量如潮水般向他扑面涌来,一时难以抵挡,飞身仰面倒地,身旁军士纷纷朗笑出声,戏谑道:“这位公子,抡枪使棒本是我们这些粗鲁武夫所做的事,似你这般文质儒雅的书生应当每日卧在家中吟诗作赋,念一些之乎者也,这行军作战,持枪练武哪里是你们这等儒雅书生做的来的。”倾羽听着气沮,面色绯红退出人群,梅落鸿向前悠悠笑道:“文弱书生的本事可不仅是会吟词作赋,念一些之乎者也,他们往往也是位武学高人,行军作战,舞枪弄剑的功夫可不在武人之下。”列中一位军士道:“瞧你的模样也是位迂腐文人,你可有胆量与我比试一番枪法么?若是输了可不许在人前哭鼻子。”他举长枪在身前抖出一个枪花道:“我估摸着我的长枪抖起来便可以立时将你骇的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身旁军士闻言不觉朗笑,梅落鸿默然回首,疾步向前持长枪朝土郭激射而去,霎时间只听得呛啷一声骤响,长枪穿透土壁如流星飞逝一般朝墙外芳甸溅落而去,列中军士哗然慨叹道:“公子好枪法!”梅落鸿温润浅笑,仰面望向天宇间展翅翱翔的鲣鹰,侧首飞身上马,持铁胎弓朝天宇中盘旋飞舞的鲣鹰飞射而去,须臾间,只听得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鸣,一只白羽鲣鹰扑棱着双翅徐徐降落,似一朵祥云缓缓陨落在地,羽翼间鲜血淋漓,众军士相对愕然道:“公子果然是人中英杰,这样的箭艺在军中也只有大将军一人可以战胜公子。”梅落鸿巧笑道:“如此你也应当收回方才所说的话了吧?”那军士俯首一揖道:“小人有眼无珠,方才冒犯了公子,请公子原宥。”他幽幽叹惋,回首见倾羽已稳稳地来到身后,方稍稍安心。当此际,铭瑄跨马漠然走进军中道:“各位军士,列队小憩一刻,伙夫埋锅造饭,饭毕在此相聚,继续演兵。”须臾间,但听得军中传来一声呼啸道:“诺!”梅落鸿越过霭霭军士挨近铭瑄身边道:“将军。”铭瑄回首恬笑道:“梅大哥不愧是官家御封的大内一等侍卫,蜻蜓点水的一招武功便可以令我军中万千将士为之叹服。”他温言道:“这里寒风料峭,大哥请随我到军帐中避避寒气吧。”当下一行人谈笑着走进帐中,倾羽讶然相望军帐中的景象,只见诺大的帐篷中空荡荡的,唯余一只长桌与一堆柴草闲置其中,那柴草却摆放的十分齐整,他嬉笑道:“我原以为我在青窑做苦役的地宫已经很朴陋了,没有想到将军的军帐比之我的地宫还要简陋,这哪里像是一位大将军的帐篷,简直更像是王宝钏的寒窑。”铭瑄含笑道:“我自幼在西域大漠中长大,早已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于我而言,能够平安活着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我只希望能够带领军士们守卫好大宋的疆土,不辜负官家的信任,至于衣食起居我并不在意。”倾羽不由地生出肃敬之意。是日,三人席地坐于柴草堆中畅谈天下大势,铭瑄道:“自从檀渊结盟以来,我朝与辽国的相处尚显融洽,如今大宋最大的祸患在于西夏。而今西夏蛮虏异军突起,对大宋虎视眈眈,自从宝元元年李元昊建立夏朝以来,大宋与夏国的争执便连绵不断,夏国蛮虏起势于草原腹地,他们人凶马肥,终年居无定所,习惯了飘荡迁徙,逐水草而居,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因而西夏军中个个骑射功夫超绝,与敌人交锋,凶残蛮虏,而我宋军长年生长在军营,因大宋国内靖平已久,大宋将士一度在军中养尊处优,虽日日集训,但如今贸然遇上这样强劲的敌手,便深感力不从心,曾有许多回,我军携重兵与敌寇相抗,结局却铩羽而归。大宋士子们向往太平宁靖,在面对异族滋扰时,常喜爱以防守御敌,在大宋西北边境,兴建着累累战楼与城郭,如此耗费辎重,劳民伤财,结局却收效甚微,敌军的云梯与铁骑可以轻易地越过城墙,直逼我军腹地。我常以为,欲要守好国门,将军的谋略与士卒的士气至关紧要,因而在我麾下的将士我总要他们刻苦集训,纵使休战时节,也要苦练技艺,为了日后到了沙场上可以以一当百,所向披靡。”他动情道:“我铭瑄乃一介武夫,为人文疏学浅,不善辞令,我认二位是我的至交知己,因而今日对两位所说皆是我的肺腑之言,在这座东京城里,冠盖满京华,而我们寻常武夫却没什么地位,因此我深切希望有几位知交能够陪我坐卧陋室,畅谈世事。”倾羽恬笑道:“将军所言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千千万万的兵书,记得史上三国时期,有桃园三结义,刘玄德、关云长、张翼德在桃园结义起誓,此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心协力,荡平反贼,我们今日是草庐三结义,我与梅大哥坐在草庐中听先生畅叙天下大事,欲倾尽全力,为将军解忧。”梅落鸿轻笑道:“你们的天下大事、宏图之志我就不参与了,将军是大宋英雄,倾羽是容熙王世子,抗辽名将萧先生的弟子,兵法韬略样样皆懂得,而我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你们的宏图伟志我也不懂得,我只好乖乖地坐在草堆边饮几盅清酒,听你们畅舒平生志愿吧。”铭瑄道:“你这位文弱书生可不是庸常的书生,你的剑法武功只怕放眼整座汴京城也无几人能敌,我还记得当年你以一人之力抵抗禁中八百轻骑,让禁中的御林统领俯首拜伏,这段故事还被街头艺人写成评书弹唱出来,只是梅大哥你气度儒雅,风采奕奕,向来不屑于与我们寻常武夫相争,若当真比试起来,只怕我与倾羽联手也未必是你的敌手。”梅落鸿幽叹道:“与将军相比,我的人生阅历要苍白多了,我半生落拓京华,而今人已老大却还一事无成,好在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独自飘零京师也无人在乎,否则若是像其他男子那样娶妻育子,谁家的姑娘跟了我也会终生受苦的。”铭瑄苦笑道:“功成名就,娶妻育子,这些人世间美好的事我是断不敢想象的,在许多年前,我走进军营,披甲从戎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意了这一生是要投身沙场,埋骨黄沙;葬身异域,马革裹尸是我这一生的归宿,至于儿女情长,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这些人世间美好的事物我是无缘享受的。你们都知道我的遭际,我幼年没了父母,深受奸人的迫害,被流放到西域大漠沦为沙陀人的奴仆,在那一群野蛮的狼人中饱受欺凌,曾有多少回生命垂危,徘徊在生死的边缘,若非容熙王爷与李岘将军救我,只怕我此刻早已经埋骨黄沙了,若说到生命中美好的光景,我也曾依稀有过,那是在西北荒原中……”他沉思惘然道:“有一年冬天,一个余霞如霰的傍晚,我在草原狩猎,远远地听见一阵马头琴悠扬的曲声,我心驰神醉,循着马头琴飘渺的曲音在草原追逐。那一片草地沟壑嶙峋,我在重重山壑中奔走,却不慎误入西夏军的瓮中,西夏人长年栖居于草原雪山之中,山中掘洞,地下取井本是信手拈来的事,他们在芳甸下掘上几口宽硕的深井,只待我纵马摔入井中,果然如他们所愿,那一晚天色晦暝之中,我与我的西风皆双双坠入两口宽硕的深井中,那些西夏蛮夫稍后在井中灌入满满的苦竹水,我在苦水中沉溺,很快失去了知觉,迷惘之中,只听见身后战马凄厉的嘶鸣,北风如刀灌入井中,到得中夜,那深井中早已结满了森森寒冰,身后战马的嘶声渐渐微弱,我知道它是受不住井水苦寒,已经受冻身亡了,我痛彻心扉,自从幼年父母过世后,我流亡西域大漠以来,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一个亲人知己,唯一短暂陪伴我的只有西风,可是如今西风惨逝,我才觉得在这苦难的世间我像一株飘零无依的野草,风里雨里挣扎着生长,却依旧无法摆脱被凌虐至死的命运,我在森冷寒水中苦苦煎熬了一整夜,迷蒙中只觉得自己早已筋疲力竭,很快便将殒逝,朦胧中只感到一丝挣脱尘世苦海的快意,然就在我奄奄一息,命在须臾之际,忽然听得一个少女凄恻的呼声袭入耳边,须臾之间,一个娇香温软的身子坠入水中,我气息奄奄,迷惘中听见那少女在身旁凄恻的挣扎,年少时的噩梦又重回到眼前,我恍惚想起许久以前母亲在牢狱中悲痛殁世的那个雨夜,而今那样刺心裂腑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迷蒙中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拯救眼前这位女郎,许是天意眷顾,在经历一夜的辛苦挣扎,在历经重重艰辛的攀缘之后,我们回到了芳甸,在熹微晨光下,我依稀可见远方一群西夏士卒身披一袭花花绿绿的绸衫在草甸上欢舞,那模样恰似戏台上装扮滑稽的跳梁小丑,我瞧着有趣,一时忍不住嬉笑出声,那些士卒闻见笑音转头回望,才见他们的俘虏早已逃逸了出来,他们各个郁愤填墉,挺起狼牙戟便向我胸口刺落,我重伤在身,早已无力抵挡,只好听天由命,只在这千钧一发之间,身旁那位女郎挺身而出为我挡下一剑,我脑中一片眩晕,浑浑噩噩时只听见那女孩儿牵住士卒的羽毡声色俱厉地说,你们西夏人当真贫穷落后,眼力浅薄,仅仅为了几车罗绮绸缎便想要杀人毁迹,我湘灵山庄的绫罗锦缎几百车也是有的,今日你若放了我们,我保证会送你黄金千两,绫罗锦缎三十车,足以让你们一生享尽荣华,然而你若敢伤了我们,以我湘灵山庄在江南的地位,必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宋夏烽烟再起,只怕诸君的性命皆难保了。我悲痛相望她,那缠绵的伤花犹如绚丽的曼陀罗一滴一滴坠入我胸襟,我心痛惘极,疼惜道:姑娘,我是一名军士,救死扶伤,舍身取义本是我份内之事,你又何必为我挡伤,我奋力抵抗这些西夏蛮虏,你尽可以逃出去,我不要你陪我一起受苦。她憔悴的脸上却忽而现出稀薄的笑容,眼眸灿然生光,恬笑道:大哥,没事的,他们这些蛮夫只是想要一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要我们允诺给他,便可以逃过一劫的……言语未毕,她人已昏厥,凝望她娇怯憔悴的模样,我只感到深深的迷惘,在我们生死危亡之时,夏军又欺到身前,我郁愤道:你们这些蛮虏,为了一车绮罗竟而会狠心地伤害一位少女的性命,当真是利欲熏心,天理难容,我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驱除你们这些匪徒。然而怀中的少女此时又恸咳起来,我心中焦灼犹如百爪挠心,只得卑微祈求那些夏军,请求他们治愈姑娘的伤痕,只要她平安活着,他们想要什么,我都会一一满足,纵使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好在他们皆是些贪财好色之徒,听了方才姑娘允诺他们的话,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位财主,就这样在夏军简陋的军帐中,我们度过了几日安宁的时光,待她醒来后,我才终于知道,原来她叫秋瀛,是姑苏城中湘灵绣庄庄主的女儿,那一年冬天,因父亲病重,她独自带着家丁奔走在甘凉道上为西域胡人运送一批锦缎,在车队行进到凉州城时,适逢一队夏军在宋夏边境打草谷,他们残忍杀害了她的家丁,劫掠了她的锦缎,又将她残忍地抛弃到冷水中,那时眼见她的同伴遇难身亡,她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只是没有想到在经历重重厄运后会劫后重生,更没有想到在异域荒寒之地会与我相逢,那一晚恰逢岁暮小年夜,纵使在西北边城,百姓们也燃放焰火,欢天喜地地祭灶迎神,那一晚我和秋瀛坐在星光下,欣赏那满城的琉璃灯火,谈了许多知心话,她与我说起江南水乡的种种趣事,说起湘灵绣庄琳琅满目的彩帛织锦,那一片花花世界都是我从前所不知道的。我则与她说了许多西北边城的民风故事,西域大漠的奇特风光,她听得很入迷,直等到夜色阑珊才枕着我的臂弯渐渐沉睡,那一夜我见过这世间最美的焰火,也遭遇过这世间最心碎的时刻,我知道等到天明以后,我不得不永远离开她,我的心事我的感情都再也不能向她揭起。待她醒来后,我的容色那样冷漠,只是细心地照顾她的病体,却不再与她嬉笑玩乐,我这样冷淡,她也变得越发沉默,只盼望自己伤势快些痊可,好尽早离开我,就这样我们安宁的相处几日,终于等到分别的那一天,她牵过凤凰树下的白马便来向我道别,我哽咽地难以说话,只得将我随身携带多年的峨眉钢刀送给她,道:秋瀛姑娘,对不住,我身为宋军校尉,重任在身,这一路我不能再陪你同行了,前途漫漫,劝姑娘千万珍重。我再三叮咛她,可是她却恍似全未听见我的劝告,只默默地望着我道:纪大哥,今日分别后,今生你还会再记得我么?这淡淡的一句话问得我惘然失措,我不知要作何回答,隔了良久方回应道:铭瑄今生会永远记得姑娘,秋瀛姑娘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亦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娘的恩情与品格铭瑄会一生一世铭感于心。那一日离别前,她送了我一对泉音鸟,她告诉我那一对鸟儿很通灵性,它们比鸿雁更加识途,是世间最好的信差,纵使相隔千里万里也可以帮主人将信笺送到,倘有一日我思念她了,尽可以书信给她,我强忍着泪光不再看她,轻柔道:我们粗蛮武夫哪会书信,只怕写出一些粗拙的文字你也是不愿意见的,倘若有一天我又想起你了,我会为你寄上一枝梅花,愿你在远方得知我的思念,愿你可以早日觅得生命中的知己,一生安稳幸福……那一天我执意不再相望她离去的背影,默默回首流了许多清泪,自从父母过世后,我独自流亡西域大漠以来,我这一生从未再哭过,我以为这一生最悲痛最难捱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我只会在沙场上挥洒热血,却绝不会再哭泣,然而那一日我却情难自禁,默默流了许多眼泪。千里茫茫若梦,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在这漫漫红尘中,我再也无缘见到她,她曾经送与我的那一对泉音鸟也早已在风雪中死去,像我与她短暂易逝的情缘一样早已随着岁月变迁默默流逝了。有一年春天,我抑制不住心中的驿动,独自奔走到姑苏城中去寻她,我在城中辗转飘零了许多日子,最后终于在一个绸庄掌柜那里打听到她的下落,原来在我来到城中的前年冬天,湘灵山庄不幸走水,大火连绵烧尽了山庄的许多绣阁,她很不幸,为了抢救山庄,在那场火患中遇难了。那掌柜轻描淡写的几语陈述却犹似一把红莲业火将我的心扉全副烧尽了,我心中沉痛莫名,回想往事,我只有深深的悔恨,倘若知道那一次的离别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诀别,我一定不会放她走的。那一个花月夜,我满腹心伤拜别了姑苏城,开始终生的飘零,而今斯人已逝,旧梦成灰,想要在这人世间再见她一回也不可能了,我们相遇的时光太过短暂,在那仓促如梦的邂逅中,我从未对她许下过任何承诺,只因我自己并没有什么未来。只是每晚在午夜梦回时,我总会意犹未尽地想起她,那梦境一直持续了许多年,像是跟随我一生的金甲与兵刃……这段旧情是我苍白人生中唯一的一抹暖色,可惜最终的结局却是血泪斑斑。”倾羽忧郁道:“这世间太多的感情都是血痕斑斑,千疮百孔的,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遭遇太多的遗憾,仿佛生在这世间不遭遇许多苦难波折,这一生就不算完美的。”铭瑄苦笑道:“儿女情长事,也只有作醉酒后的闲话罢了,你不要忘了,你今日冒着寒风来到这金明湖畔是来看我们威武军演兵的,可不要令儿女私情挫折了你的英雄气。”倾羽轻笑道:“我一介江湖莽夫,哪里会有什么英雄气,只是我平时听惯了民间的传说,诉说铭瑄将军如何威武神勇,心中钦羡不已,总盼望有朝一日能够来到军阵前一睹将军的风采。今日所见,果然民间传言非虚,将军不仅智勇过人,且颇重情义,当真是比我们凡夫俗子高强的多了。”铭瑄恬笑道:“好了,既然来到我的军寨中,我首先带二位见识一番我们军寨中的头要大事――吃事。方才梅大哥的那几株神箭挫了我军士卒的锐气,他们都叫嚷着今日定要再与你比试一番,否则教他们徒然输给一位偶然闯进军营的书生,他们定是不服的。”梅落鸿轻笑道:“原来将军今日设下的是鸿门宴,引我入瓮的,以将军的威武之师,挑战我一介文弱书生,我哪里还有性命在,我早已知道将军的酒不是那么好吃的,我不过是饮了你两盅清酒,而你却想要我的命。”铭瑄巧笑不绝。梅落鸿放眼望去,但见一队火头军已在寨营沙地上埋下数只大铁锅,锅中热气蒸融,焦香四溢,仿佛煮着豌豆荚红薯等物,另有两名火头军捧出几碟酱菜放至草庐桌案上。他凝神去观那菜色,一时迷惘道:“我自认品鉴佳肴的能力已经堪比食神了,凡在京师酒楼邸舍中的美食珍馐没有我未尝过的,只是这桌案上的几碟小菜我却委实未曾见过,不知它们是什么珍稀之物。”铭瑄道:“这几道皆是沙地中的寻常野菜,取来不费一钱的,只是它们大多生长在西北荒原沙漠之中,大哥未曾见过也不足为奇。”他举箸道:“这一盘粉玉色蝶形的芽菜名叫粉蝶栖霜,是取自西域沙漠中的云英草煎制的,味道十分甘甜,这一盘红柳嫩叶与雪芙蓉拼制而成的花菜名叫春色袅芙蓉,这雪芙蓉可是从天山高处悬崖峭壁中采来的雪莲花,在西域雪原上我们遍山可以采莳,然而在这京城中,这一品雪莲花可要价值百钱……”梅落鸿道:“方才在醉酒中,我还与倾羽商议,要去雪山中打一些山鸡野鹿回来宴请士兵,如今看来我们的山中野味与将军的野蔬相比实在是老鼠肉祭神上不了台面了。”铭瑄格格朗笑,道:“在我们军寨中,老鼠肉也是没有的,我们这些士兵每一回也只有打了胜仗才可以食些肉糜,平时不过是用些野蔬黑豆充饥罢了。”梅落鸿道:“将军威武不屈,士兵们英勇善战,百折不挠,才可以守住疆土,一个王朝才可以繁荣强盛,与将军相比,我们这些迂腐书生确是百无一用了。”铭瑄道:“一个王朝欲要繁荣昌盛,必要文武兼备,所谓乱世出英雄,盛世养圣贤,如今我大宋河清海晏,天下雍熙,恰是因为陛下仁儒爱民,文臣士子智勇有为,才有幸让天下苍生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而我们这些粗蛮武夫在这太平年月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从西北黄沙大漠中陡然来到这繁华似锦的京城,反而有种壮士扼腕的落寞,记得从前容熙王爷在世时,我每次回京述职时总是借寄在容熙王府中,那些时光里,王爷夜夜陪伴我对坐在玉阶前,我们沐浴在月光下畅谈古今圣贤之道,谈论家国大事与史书兵法,他对史册兵书时常有独到的见解,令我耳目一新,每一回临敌陷阵所遇的难题归来请教王爷,他总是能为我巧妙的解答,我自认为遇见了生平最得意的知己,可是没有想到世事无常,天意难料,王爷这样一位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士,最终竟为奸人所害,被逼自戕,每每念及此事,我时常痛心惘极。”他回首面对倾羽道:“王爷临终时曾送与我一对金银小戟,希望我不负重托,守卫好大宋边防,如今我将这一对小戟赠与你,希望我们同心勠力,去完成王爷未竞的遗愿,你是王爷的孩子,理应继承他的信仰,从今以后,我可不许你再垂头丧气,沉湎往事,感目伤怀,希望你收起你的儿女情长,投身报国吧。”倾羽接过小戟默默凝望,泪珠情不自禁滚落剑刃之上,黯然道:“自从父亲薨逝后,师父曾多次劝诫我弃笔从戎,他苦心孤诣授予我兵法武艺,期望有朝一日我可以投身军中,立下战功,诓扶大宋武力,完成父亲的遗志,只可惜我这个登徒子实在是不肖,这许多年之中浑浑噩噩,沉湎于小儿女的私情中,最终一事无成,我也十分懊悔,倘若当初听了师父的话,投身从戎,远离京都,也不会沾惹那宫廷中的是是非非,将我与洛涵都逼到两难的境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她已经弃我而去,我在这世间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今日接过这把小剑,已经禀明了我的心志,从今以后,我愿跟随将军身边,投身军中,为大宋效微薄之力。”铭瑄欣慰道:“我等的正是这几句话,怀想这许多年月里,自从秋瀛过世后,今日是我最开怀的一天,在这湖边草庐中有幸结识你们二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他轻引一笑,由草堆中捧出一坛陈酒道:“作为犒赏,我今日捧出一坛窖藏十八年的焦鹿酒与你们共饮。待明日晨曦,晏王会来到湖边观看威武军演兵,因而今日士卒们还要彻夜集训,等待明朝我们要一股作气,绝不能在王爷面前失了威武军的英气。”倾羽心中一颤,不由地郁愤填墉,道:“这个晏王居心叵测,处处想要设计陷害于我,我还是尽早躲开为上,等待明晨,我且跟随着大哥一起去饮酒寻花,早早地远离这一片是非之地。他见铭瑄意兴盎然,不愿拂了他的兴致,遂举盏与之对饮。那焦鹿酒味道甘美,酒力醇厚,方饮得两杯,便觉醉意微醺,是夜,三人朦朦胧胧醉卧在柴草堆中,帐外一汪寒月清辉如银泊般照映在他们单薄的身影上,那样寥落,又那样凄凉。待到晨光熹微,一阵急如密雨的号角声响彻耳畔,倾羽迎着稀薄的日光瑟瑟醒来,掀帘望去,才见一群士兵正在沙地上飞走奔逐,练习箭艺,而远处玫瑰色的曦光里,两个少年正相伴一位中年相公沿着湖堤漫步絮语,他隐约认得那位中年相公的模样,胸中一阵惊恸,喃喃道:“官家。”他忧郁退后,又见铭瑄领着晏王与官家缓步朝军帐行来,正欲抽身之际,却忽听得铭瑄一声朗叫道:“倾羽。”眼见身后没了退路,只得上前拜伏道:“陛下!”官家幽幽道:“倾羽,这些日子你倒是惬意的很啊,私自逃离地宫到绮君阁去吃酒赏花,如今又混迹军中搅扰铭瑄,朕对你下的御旨你全当耳旁风,难怪萧先生时常在朕耳畔念叨说你如此惫懒顽劣,不成气候。”倾羽道:“倾羽有罪,数度忤逆御旨逃离青窑外出闲荡,求官家责罚。”赵祯愠怒道:“你随朕过来。”他默然走向湖堤沙洲上,回首面对倾羽道:“羽儿,朕知道去岁这一年之中你栖居青窑受了太多辛苦,那时候朕沉浸在湘妃薨逝的悲痛中,将你驱逐到青窑地宫里做苦役,对你不闻不问,你心中对朕可有些怨恨么?”倾羽道:“倾羽不敢怨恨陛下,倾羽曾误伤了湘妃娘娘,为陛下带来深重的创痕,虽一死难以赎其罪,只是被责罚到青窑中去做苦役,这处罚实在是过轻了。”赵祯叹惋道:“其实,朕的性情与你很是相像,朕不爱拘束,向往旷达自由,常常羡慕那些江湖游侠儿,盼望可以如他们一样一生游历四方,惩奸除恶,生命惬意而洒脱,只可惜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朕这一生注定要被羁锁在那座孤城中,生命中的太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的,以至于最终连朕最心爱的人都无法保护。怀想这些年月 ,朕与你的君臣相处仿佛从未融洽过,朕知道你一直怨恨朕害了你的父亲,朕也怨你伤了湘妃与洛涵,太多的世事恩仇横亘在你我之间,让我们都深受其苦。今日在这金明湖畔让我们都忘却前尘,将往日伤痕潜藏心底,一笑泯恩仇吧。”他淡笑道:“铭瑄曾多次向朕举荐过你,他希望将你留在身旁做他的副手,铭瑄是朕最倚重的将领,他的要求朕自然要答允的。你师从萧先生学艺多年,兵法韬略样样皆懂得,若投身军中,将来必将拥有一番作为的,朕也很希望大宋武力在你们少年一辈中得以发扬强盛,期望你不负朕望。”倾羽道:“倾羽谢陛下!”赵祯淡淡颔首,默然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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