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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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平乐


      暮光缱绻,鸟鸣秋涧,每日黄昏,竹薰隔着天窗望向外间如雾般喷薄的斜阳,悄然离开青窑地宫,踏着窗外玫瑰色绮丽的霞光来到小院,为倾羽撷取一件冰蚕丝衣与一盆子山果,之后重返地宫去。而倾羽则日夜不息守着那片晦暗阴冷的地宫专心制陶,从不肯废离半步,日临月替,皆是如此。自从那个残月熹微的秋夜,他悲痛与洛涵诀别,浑浑噩噩重回到青窑后,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秋尽冬来,花开花谢,世间万丈尘嚣以它亘古不变的规律轮回更替,而这座遗世独立的青窑却一如既往地恬静清寂。这些时光里,他与竹薰幽居在这座狭隘昏暗的地宫里日夜不宁地描金制瓷,饥渴时便饮清泉水食山果裹腹,困顿时便枕着柴草小憩,俨然活成了一对世外仙侣。有时在严冷清寂的夜晚会闻见天窗外无际灰蓝的苍穹下綻出朵朵璀璨夺目的焰火,他知道是节庆到了,京师的百姓在欢庆佳节,然而他却丝毫未有节日的喜悦,依旧忙碌于手中的活计,那些绽放在心中期颐与喜悦的花蕾早在那个与洛涵别离的月夜已经萎谢了,从此这红尘中的喜怒哀乐再也与他无关。有一晚寒风惨冽,飞雪飘零,漫天翩跹如蝶的雪花隔着天窗纷纷扬扬飘落地宫,在那些莹白如精灵的漫天清雪中闪烁着无数道潋滟的花火,隔着天窗熹微的暮光望向户外,隐隐可以看出外面一片火树银花,香尘旖旎,丝竹管弦萦绕耳边袅绕不绝。他正自惘然,却听得身畔竹薰一声飘渺如丝的声音道:“羽哥哥,今晚是除夕夜,你陪我上街去看灯火吧?”他一时怔住,轻笑道:“这么快就到了除夕了,今日你一定很想回家去与义父哥哥团聚吧,教你日日待在这里与我相伴,委实太委屈你了。”竹薰道:“自从三年前我踏进青窑那一天始,从此便鲜少再回家了,纵使是除夕节庆,有时也是独自一个人在地宫捱过,我却很感激你,今年幸而有你陪我,让我不至于如此凄冷。”她抬手掬起一片飞雪,凝望窗外那片霓光潋滟的灼目花火道:“今晚汴京城里飞雪飘零,衬着那漫天花火一定格外美丽,御街上一定拥满了看戏赏灯的人群,羽哥哥,我们已经有三个月未离开地宫了,今晚除夕节庆,咱们到御街上去看灯吧?”倾羽忧郁道:“汴京城里的灯火年年如此,并没有什么新鲜别致的,而况外面寒雪冷冽,虽然今夜御街上一定车水马龙,花光如簇,但年年如旧,也就没了兴致再冒着寒雪到城里去赏灯了,难道你已经厌倦了这里寂寞苦寒的生活,很想到外面那一片缱绻红尘里去热闹一回么?”竹薰道:“我们在这里寂寞的久了,总想要偶尔走进人群里去寻找些许快乐。”他轻笑道:“人间日月等闲度,唯将寂寞赋流年。这是你写在地宫石壁上的对联,勉励自己勤勉工作,莫要在外面那一片花花世界中荒废时光,想来这世间鲜少有人能够真正耐得住寂寞,难得你有兴致外出散心,今夜纵然外面西风号怒,飞雪如席,我也要舍命陪你外出走走。”她轻笑道:“你说得如此壮怀激烈,竟仿佛我不是在邀你外出踏雪赏灯,而是要你上阵杀敌一样。”他早已备了一件红狐斗篷来到烛光前,轻笑道:“无论是踏雪赏灯还是上阵杀敌,只要是你吩咐的事我都喜爱去做。”继而为她披上那件红梅色狐羽斗篷道:“好妹妹,将这件朱红色斗篷披在身上,今夜御街上人山人海的,若你走丢了,我好找得到你。”她忍俊不禁。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戏舞,花市如昼,此夜汴京城御街上更是人潮汹涌,风华绮丽,街市红栅旁花架中早早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纱灯、香药与屠苏酒,每隔几步便可以看见一座光华夺目的玲珑灯山闪烁在夜雾中,将风华旖旎的玉京城点缀地越发倾城绝代,更有许多孩童拥进街中燃放花火,吆喝着卖痴呆。倾羽携着竹薰走上街角,但见苍茫夜色中花火迎天,琼瑶曳地,身畔酒香迤逦,丝竹管弦袅袅不绝,他泯泯唇角,胸中酒意微生,遂回首面对竹薰道:“这御街上天寒地坼地,咱们过去寻一处酒家吃一杯酒祛祛寒气。”竹薰欣然应允,待越近一家文君酒庐时,他忽闻街边冷冽寒雪中袭来一阵阵娇柔的朗笑,寻声望去,才见一群少女正围绕一个十尺见方的红锦戏台欣赏滑稽戏,几个扮相靡艳滑稽的伶人站在台上卖力地插科打诨,引得众少女巧笑不绝,他忽而却步,一双手掌不自禁抚上面上的疮疤,他记得从前每回涌进人群,耳畔总会响起这样缭绕不绝的巧笑,众人在哂笑他那丑陋不堪的脸容,鄙夷他这样一个丑陋平庸的人为何还要活在世间,他胸中一痛,不禁悲从中来,携紧竹薰的手,道:“竹薰,这雪落得越发紧了,咱们还是尽快还家吧?”竹薰更不答话,一双眸光脉脉凝望台上催人捧腹的滑稽戏,惊笑道:“羽哥哥,你瞧,台上的那几个小生装扮的花花绿绿的,多喜兴啊,真意想不到今夜出门竟可以在街角欣赏到这样一出精彩的戏剧,这才叫不虚此行呀。羽哥哥,你喜欢看滑稽戏么?”他苦笑道:“我的容貌已经够滑稽了,还要看什么滑稽戏,你若当真喜欢看那些引人捧腹的滑稽戏,只管每天看着我就成了。”她嫣然巧笑,瞧出了他脸容上的些许苦涩,遂轻笑道:“我的羽哥哥是这世间最美的男子,看着你我自然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今夜你若站到台上去,只怕这漫街的风雪也要被你蒸融了。”倾羽忍俊不禁道:“难道我像天上的那些风神雨伯那样拥有呼风唤雨的盖世本领,可以止风停雪么?”竹薰道:“你虽然不能呼风唤雨,可是你的容貌很美丽,倘若站到台上去,自然全城的少男少女都会赶过来围观了,到那时这满城风雪也要被这样红火的人气蒸融了。”倾羽轻笑道:“你这是变着花样糟践我。”谈笑间,不觉已走近一家酒舍,他走进酒家去沽了一坛杏花村陈酒,携上竹薰来到溪畔风雪中,斟上美酒轻笑道:“这是罗浮春酒舍秘制窖藏了十八年的杏花村,你品尝一杯。”她就着那纷扬的落雪,举杯一饮而尽,回首道:“罗浮春酒舍果然不虚此名,这杯杏花村清酒色泽明艳如琥珀,入口沁人心脾,既有二月杏花的娇艳欲滴,又有罗浮山上冬月梅香的清冽,饮之教人薰薰欲醉。”她掸去衣间风雪,俯首走近溪畔寒雪中去撷取几枚微弱的幽兰花放入盏中,倾羽忽然怔住,垂首凝望那风雪中淡白若残月的一丛细小幽兰,脸容莫名地忧郁惆怅,他记得在初遇洛涵的那个月夜,也是在幽香馥郁的兰花丛边,那时良辰缱绻,花月正春风,他时常携上洛涵在月下踏遍芳丛,在花间品箫吹笛,醉眠芍药冢,可惜如今物是人非,风月无情,旧事如梦,而今在这冷冽寒雪中重见故地的幽兰花,心中却有种别样的幽凉,他喃喃苦涩道:“郊原芳草年年绿,多少游人似当年。她已然走了,我又何必再回来。”他眸中清泪点点,站在雪中悄立半晌,回眸凝望身后那一片琉璃灯火,他知道眼前这一片璀璨烟火中再也没有等待他的身影,这缱绻红尘里也不再拥有他的眷恋,他是寄生在雪谷的欧石楠,只有在孤独枯寂的冰雪中才能生长。竹薰怜惜相望他,柔声道:“羽哥哥,你心中不痛快么?早知如此,今日我应该带你回家见见义父与哥哥的,哥哥天性风趣开朗,我相信见了他你一定会欢喜的。”倾羽道:“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起许多往事,这世间有些感情就像是孤独绽放在这寒雪中的幽兰花一样,在凄风冷雪中孤独坚韧地生长,纵然坚韧不屈,可是依旧挡不住这纷纷扬扬落雪的欺压与湮没,直到它柔弱细小的身躯被伤的血痕累累,千疮百孔,被完全覆没在冰雪中了,谁也不曾想到这世间曾有过这样一段卑微又坚韧的感情,唯有一颗千疮百孔凋零的心日日夜夜在冰冷寒雪中飘零心伤。”他踏雪茫然走到星寒湖畔,望向远方的瑰丽皇城,那片摇曳在风雪中的迷离灯火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道微光。忆起上回站在湖边看烟火还是在中秋淫雨霏霏的雨夜,那一晚他在风雨中苦苦奔波了一整夜,为了寻找离宫出走的洛涵,再后来他用尽生命的力气终于拯救了她,却只等来一声冷漠的道别,从此他的生命也永远坠入了无际冰冷的暗夜之中。他胸中苦涩,醉意微醺,身子在冷风中瑟瑟战栗,回首见竹薰正心醉凝望天上夺目的焰火,他不忍打破这须臾的温馨,遂只得悄立城头孤独地看雪。将近午夜时,风雪初停,他醉意朦胧,枕着寒雪昏沉睡去,睡梦中隐隐听见远方传来疏疏落落的爆竹声,风雪声窸窸窣窣在耳边缭响,仿佛少女细碎的脚步,他隐约察觉有一双温润的玉手在轻抚自己,禁不住从睡意中醒来,抬眸瞧见竹薰正为自己轻拭衣间雪珠,他温润笑道:“昨夜我不小心吃醉了酒,不知不觉昏睡在雪地里了,让你在风雪中守了一夜,实在对不住。”她轻笑道:“是我不好,昨夜偏要拉住你看焰火,害得你不得不昏睡在雪地里。”他淡淡轻笑,回眸望向天际熹微的晨光,怅然道:“除夕之夜已然过去,她终于没有来,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如行尸走肉般踏雪归去,耳中听得那街角稀稀疏疏的礼花声,竟仿佛不似人间之音,就这样过了中秋又过了除夕,他的世界一片茫然。
      寒风如诉吹袭衣袂,他单薄的白袷衣在冷中犀利作响,在号怒的北风中隐隐夹杂着一阵刀枪拼斗的铿锵之音,他茫然抬首望向远方,见前方冰河中现出两位清俊公子正伫立冰上持枪比武,在熹微日光中,他隐约认出那位手持金雀翎枪的绯衣青年正是梅落鸿,他不禁迷惘道:“今天是元日节庆,正是百姓们赋闲在家交友赏春的时光,大哥却有心在这冰上与人比武练枪,想来他这京师才子的名声绝非徒有虚名,不禁需要异于常人的禀赋,且要有日积月累的勤工苦练。”他迎着号怒北风欣慰呼唤道:“梅大哥!”那冰河中的铿锵刀枪声忽然停止,梅落鸿欣喜登岸,面对倾羽轻笑道:“我方才还与铭瑄兄议论,今年春日必有好运降临,不是升官晋爵便是财禄兴盛的巧运,果真如我所料,今日一早我的福神便来了。”他一时惘然,不明白梅话中真意,遂轻笑道:“大哥您的福神是谁呢?可否容我相见一面?”梅落鸿巧笑道:“你想要见福神这很容易,你只需每日照照镜子,看看镜中的影像,自然便见着他了。”他忍俊不禁道:“大哥原来在取笑我,我这个人厄运绵绵,哪里会是什么福神?”梅落鸿轻笑道:“今日能够见到你已是这一年中最大的福运了,你这混小道子终日躲避在那座遗世独立的青窑里,与你的红粉佳人相伴,将我这位大哥也忘记了,几个月不肯外出见我一面,今日若非在这星寒湖中与你巧遇,只怕今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你。竟好像是天上的财神爷一般,要我夜夜烧香祝祷才能偶尔得见一面,你虽不是福神,可你的架子比天上的福神还要大很多呢!”倾羽不由巧笑,迷惑道:“大哥,冰上那位公子是谁?”梅落鸿道:“今日算是你交了好运了,有幸认识他,他可是我们大宋的戍边英雄,也是我的好兄弟纪铭瑄将军。”倾羽唏嘘道:“原来是位将军,难怪我瞧见这位公子便觉着他英姿勃发,气宇非凡。”回眸望向那积满冰雪的星寒湖,却见那位公子已悄声离开冰湖,倾羽道:“大哥,你的那位好兄弟怎么见了人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梅落鸿轻笑道:“我的这位兄弟有个怪癖,他向来不喜爱与文士儒生攀谈,见了文人学士,便早早地避开,你不要介怀。”倾羽嬉笑道:“可是我既非学士也非儒生,只是个寻常的江湖浪子而已。想来这位将军看人的眼光也有偏差的时候。”梅落鸿淡笑道:“你虽自认是个江湖浪子,但你的风度气质倒很像一位儒雅书生,我若与你初遇,也会想当然的以为你是位满腹经纶的儒生。”倾羽道:“大哥是在笑我迂腐呆滞,不会圆融世故么?”梅落鸿朗笑道:“好了,我带你去寻铭瑄,今日我们几人围坐一席,痛饮几杯。”倾羽忧郁道:“大哥,从前的事你都原谅我了么?”梅落鸿轻叹道:“过去的事就让他随风而逝吧,失去的已然失去了,我也只能珍惜手中还拥有的,否则我这一生注定要孤苦伶仃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在青窑受了许多苦,只希望你可以重拾信心,我还是喜欢从前那个潇洒不羁,英姿勃发的少年。”梅落鸿带着倾羽与阮竹薰慢慢离开湖边,倾羽迷惘道:“这位纪铭瑄纪将军的故事我却很想知道,大哥可以与我说说么?”梅落鸿轻叹道:“铭瑄的生平遭遇与你很是相似,他一生遭际十分坎坷,虽然他也是名宿之后,但后来家道衰落,在人世里饱尝艰辛。他的爷爷是位开国名将,但无奈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却人丁衰微,他的父亲天生犯有不足之症,连寻常生活起居也是不能,后来铭瑄的爷爷云麾将军不幸战死沙场,纪家的生活日渐落入窘迫,后来他们一家人不幸又遭遇到一群佞臣的迫害,铭瑄的父母与铭瑄相继沦为阶下囚,在狱中他的父母染上疴疾过世了,只剩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孩子,在监牢中饱受狱卒的欺凌,那时铭瑄只有七岁,官家怜恤孩子幼小,又是忠烈之后,故命一位老仆将他带出狱中抚养,然而正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挑苦命人,老仆心地不善,卷了纪家的所有金银财帛便欲逃之夭夭,为了不让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拖累,他更想到要将这孩子卖给沙陀人为奴,沙陀部落曾是五代乱世中最强的军阀,他们武力高强,凶暴残虐,长年雄踞西北荒原之中,曾多次作为宋廷的雇佣兵,为大宋抗击西夏,为主人办事向来只认钱财,不讲人道,若无战事便外出放马游猎,打草谷为生,扰得西北边境人民战战兢兢,苦不堪言,铭瑄在沙陀部落中受尽了欺凌,终日过着如驼马一样饱受摧残的人生,几度想要逃离,每回却总要被捉回来严刑鞭打,一个幼小的孩子每日行走在雪原上如驼马一样为沙陀人做着繁累的苦役,纵使身患顽疾,生命垂危也无人问津,好在他命大,性情又坚韧不拔,在这样严酷的世情中竟而顽强的生存下来,就这样在那片冰冷的雪原上,在那座人间炼狱里一个孩子如一朵孤蓬一样寒风酷雪中坚强地生长,渐渐地,边塞的风雪将一个孩子摧残的高了,铭瑄长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也练就了一身武艺。有一年春天,李岘将军带兵路经西北边塞,在雪岭边遇见了那个目光炯炯正在雪地里与西夏蛮掳搏斗的少年,将他从沙陀部落中解救出来,从此铭瑄便跟随着将军戍守边关,征战西北,这近十年间历经大小数百场血战,从小卒到将军,这其中的血泪更胜于做沙陀人的奴隶。”倾羽唏嘘道:“原来他的生平遭遇如此凄凉,难怪我初度与他相遇,便觉得他身上有种坚韧不拔的高贵气息,但对人又如此淡漠疏离,实在是因为他在这人世里遭遇的辛酸苦涩太多太多。”梅落鸿道:“铭瑄的父母是被文臣儒生害死的,因此他见了文人书生总会情不自禁地与他们疏离,但我是个例外,我与他是好朋友。最近西北战事渐息,边境太平无事,因此这一回铭瑄回京述职可以在京盘桓许多时日。他这些日子忙于内廷禁军操练,每日要带着数万名军士在金明池畔演兵,今日偶然得暇才外出与我会面,来日若有机缘,我带你到金明池边观看禁军演兵,我相信见了那样壮观的场景一定会让你叹为观止的。你所不知道的是容亲王还是铭瑄的恩人,王爷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我相信他若见了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倾羽淡笑道:“我如今才明白孟夫子的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铭瑄将军他是受尽了千锤万击,人世间种种辛酸苦涩才会成长为这样一位英雄少年,我今日能够得见这样一位英雄儿郎,当真不枉此生了。”言罢彼此欣慰一笑。这时只听得近处爆竹声又响,庙宇神殿附近鼓声喧天,一群少年挥舞着七彩蟠龙穿街而过,是京师的百姓在欢度新正节庆了,他心中惘然若失,怔怔望着那香尘旖旎的街巷,那喧嚣欢乐的人群,他知道在这汹涌人海中再也不会遇见他魂牵梦萦的那张面影,有阵阵少女的娇笑之音袭过耳畔,他茫然回首,苦笑道:“大哥,你不是预备着要带我去寻铭瑄,我们几人一起饮酒的么?”梅落鸿瞧出了他的忧愁,忧郁叹息道:“倾羽,今日洛涵留在宫里陪官家了,并没有外出,你在这里寻不到她的。”他淡淡回应道:“梅大哥,咱们走吧。”梅落鸿道:“倾羽,自从上回官家下了诏谕要你到青窑去做苦役以来,你们再没有见过面么?”倾羽道:“自从半年前的那日黄昏,我踏进青窑以后,从此鲜少再出门过,今日重回到汴京城里,看见这御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景象,一切竟恍如隔世,若非看见那青窑上空满天的烟火,我都不知道昨日是除夕。梅落鸿叹惋道:“倾羽,一切都过去了,往日的错误不可挽回,你也不应当再自暴自弃,我相信你待洛涵的感情,你们今生的缘分是刻在三生石上难以消泯的,我相信隔別这半载时光以后,她心中对你的误会与怨恨早已经消解了,你们一定可以重回到当初的。”倾羽淡淡苦笑,惘然回望身畔梅树上那满树彩丝虬结的云绦花片,道:“我与她今生的情分就像是这空中飘拂的一缕绸丝一样,一缕柔丝牵系着我和她,这脉柔丝上却承载着重重人世风霜,爱恨离仇,让我们都早已不堪重负,唯一支撑我坚守到如今的是我对她难以割舍的感情,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对我早已经绝望,四月前的那个中秋之夜,我们匆匆又见过一面,那时她身受重伤,我侍奉在她身旁苦苦等候了几日几夜才终于见她醒来,我心中惬喜,伏在锦榻边苦苦请求她回头看望我一眼,然而她自始至终不愿转身,那一刻我已经明白,我们今生再也回不去了。”梅落鸿悲郁道:“人世几回伤往事,空令岁月易蹉跎。人生一世犹若江上浮萍,许多事我们自己都无法把握,更何况那虚无缥缈的情爱,有时我们穷尽一生力气去追逐,最终得到的不过是遍体鳞伤,一厢情愿,我与槿渝如此,你与洛涵亦如此。”他淡淡笑道:“好了,今日是元日节庆,不提这些忧心之事了,我邀你到清风楼饮酒去。闻着这一路的酒香,我腹中已经馋虫大起了。”倾羽轻笑道:“这雪径上不仅有花香酒香,且有一缕烤肉的香味,若丝若缕,就从这茫茫雪野中漫飘而来,竹薰昨夜跟随我卧在雪中困顿了一宿,委实太辛苦了,我要去寻几块烤肉回来孝敬我的好妹子。”梅落鸿道:“若我没有猜错,这应当是烤骆驼的香味,你们随我而来,我带你到前方雪野中去寻几块烤骆驼,咱们就在这雪地上大快朵颐。”倾羽惘然道:“大哥莫非与这烤肉的主人相识么?”梅轻笑不语,自顾向前奔去,他只得携着竹薰随梅落鸿快步而去,待越近星寒湖畔蓼花丛时,便远远地瞧见前方残雪地上伫立着几十名武夫,个个纶巾结发,身着一袭青衣蓝布衫,围着一团篝火嬉笑欢乐,熊熊烈火上架起一块巨型炙肉,渺渺香雾由这寒冷雪野中漫飘而来,焦香四溢。这时只听得梅落鸿扬声唤道:“铭瑄。”语声将落,篝火旁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走出队来,面向一行人朗笑道:“梅大哥,今日我请你食西夏皇宫中豢养的烤骆驼,这可是西夏王平日常用的御食,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美味。”梅落鸿轻笑道:“原来将军比我们这些平民书生更有雅兴,方才我见你不辞而别,原以为你是要珍惜光阴,勤奋练武,不愿陪我们一起荒唐,没想到你是带着兄弟们悄悄躲在这蓼花丛中食起西夏王的烤骆驼来了。”铭瑄道:“兄弟们跟随我一起出生入死,在沙场上历经九死一生才回到家乡,而今到了节下,我自然要整治一些珍馐佳肴来犒赏他们,这些兄弟都是失去家人,身有残疾的士兵,让他们独自回家去我实在不放心,因此我将他们留在府中做纪府的侍卫,等待边境硝烟又起时,再让他们随我一起上阵杀敌。我们都是些粗莽武夫,不懂得舞文弄墨,文人雅趣,比不得梅大哥是京师有名的惊鸿才子,今日是元日节庆,梅大哥可要为我们留下几幅贺春的诗稿让兄弟们带回家中挂在墙上,也好沾沾梅大哥的才气。待诗稿作成后,铭瑄保证将这火炭上最鲜美的一块骆驼肉奉赏给梅大哥。”梅落鸿摆摆首道:“这天寒地斥,大雪天时,兄弟们更喜爱美酒佳肴,不会喜爱看我吟词作赋的,铭瑄,你莫要再为难们了。”他回首望向倾羽、竹薰道:“铭瑄,身后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严倾羽与竹薰姑娘,你若想要诗稿,倾羽的词赋诗文可更胜我一筹呢!”却见他垂首轻蔑道:“梅大哥,我不愿认识他。”梅落鸿叹惋道:“铭瑄,倾羽他可是容亲王的孩子,他生平遭际与你很是相似,一生遭遇坎坷,鲜少拥有过许多欢乐,他至情至性,对待朋友慷慨挚诚,我相信与他结识以后,你一定会很喜欢他的。”他讶然回望倾羽道:“你是容亲王的孩子?”倾羽道:“我父亲是谁并不重要,交友需要缘分,你若不待见我,我也不会勉强。”铭瑄淡淡苦笑道:“我这一生除了在沙场中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梅大哥,其他人我都是不愿意结识的,可是容亲王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我一生铭记于心,你是容亲王的孩子,我理当照顾保护你,日后倾羽兄弟若有何为难之处尽管明言,铭瑄甘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倾羽轻笑道:“倾羽只是一个逍遥无为的江湖浪子,承受不起将军的爱护,只要将军莫再嫌憎我就好了。”铭瑄淡笑道:“我生平不曾嫌憎过任何人,这世间唯一曾令我深恨之人他久已不在人世了,只是我性情比较寡淡,不喜与人结交而已,你是梅大哥的朋友,我相信你一定是位心地纯厚之人,今日有幸相会,我想要邀你痛饮几杯,但愿我们也可以成为朋友。”倾羽恬笑道:“将军如此率真,又如此至情至性,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当下一个跛足军士捧上一盏琥珀色胭脂酒浆呈到铭瑄面前,道:“请将军执酒敬咱们死难的兄弟。”他脸容忽现悲郁之色,提起手中银丝小戟刺向掌心,取下几滴鲜血落入盏中,旋即举杯洒向无际苍穹,凄声道:“兄弟们埋骨他乡,今日铭瑄为你们奉上一杯清酒,愿你们在他乡异域也能感受到铭瑄的深情,若有来生,我们还做兄弟。”倾羽默默回首,见残雪中那一队士卒个个沉默无言,目中热泪伧然,不禁幽叹道:“这些士兵长年跟随着将军驻守边塞,保卫疆土,他们越过千山万水,身涉险地,以血肉之躯与蛮虏搏斗,有许多士卒就这样丧身异域,埋骨他乡,纵然侥幸活着,也大多身负重疮,一生命运凄苦悲凉,他们为了大宋奉献一生,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却终日沉浸在个人的爱恨情仇里,自暴自弃,郁郁寡欢,与他们相比,我实在自愧不如。”这时只见铭瑄回首恬笑道:“今日乃新正节庆,兄弟们多年随我征战塞外,驻守边关,历尽千辛万苦,醒来或梦中唯一期盼的就是早日平靖蛮夷鞑虏,回归故里,饮一坛故乡的老酒,今日铭瑄特意在这湖畔雪中备下数十坛西风酒犒赏各位军士,兄弟们且与我一同痛饮欢歌,咱们今日且在这冰雪湖边欢饮达旦,不醉不归。”言罢只听得雪野上一片言笑欢呼,士卒们纷纷执戟去切驼肉,倾羽捧了一块驼胸肉与一盏胭脂酒走近竹薰身边道:“多谢竹薰妹妹昨夜雪中对我的照拂,雪地萧瑟清寒,饮一杯清酒暖暖身吧。”竹薰恬笑道:“我平素只爱食些鲈鱼,其他的飞禽走兽我都是不食的,可是见你们吃得那样开心,我也不愿扫兴,今日这骆驼肉我一定要尝一尝。”倾羽道:“其实吃这烤骆驼一定要配上西域的葡萄美酒与胡椒子才更显美味,古词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带上一点异域风情来食这烤驼肉才更显滋味,可是这暮野荒凉萧索,想要去寻西域的葡萄酒实在有些艰难,只好以这西风酒凑合了。”竹薰浅笑道:“你倒很有雅趣,一块腥膻的烤驼肉也能教你品出诗情画意来,以我想来,并非这美酒不好,而是陪你的人不好,若是今日公主也在这里,纵是苦茶雪水,你一定也能品出玉液琼浆的滋味来。”倾羽道:“大哥总爱取笑我,公主是金柯玉叶,我这等寻常匹夫哪能轻易得见,而今在这节下,那些王孙公主自然都聚在深宫里陪伴官家饮宴赏春了,哪里有闲兴外出踏雪游玩呢?”竹薰轻轻幽叹,道:“羽哥哥,你也是王爷的孩子,在这时节本该待在御苑里与王子皇孙们一起饮酒宴乐的,可是如今却被他们驱逐到那座寒窑里,终日做着繁累的苦役,过着如梁鸿、郑玄一般遗世独立的生活,我时常见你好寂寞,一个人立在冷风中痴痴地握着公主的玉像凝神好久,或是独立月下默默地流泪,我知你心中不快活,倘若你如此思念公主,为何不走到她身旁去告诉她你的这份深情,而要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些苦痛呢?”倾羽苦笑道:“人各有天命,也许我这一生命中注定会孤苦伶仃,被世人所不容。在寒窑中做苦役的时光虽然清苦,可是好在身边有你陪我,我便觉得十分快乐,每夜独立月光下,我总会意犹未尽地幻想着与洛涵遇的时光,也曾多少回在梦里见到过与她重逢的景象,可是每一次与她重见,她在梦中的面影总是那样忧伤,那样凄凉,这让我有些忐忑,仿佛我带给她的只有伤心和苦涩,却难以给她幸福与快乐。我宁愿独自承受这世间种种的苦痛,却不忍再见她伤心失落。”他轻轻叹惋,默默离开人群,往雪野中孤独绽放的一株白山茶行去,见那皎白山茶掩映着冰雪,似一位茕茕独立的幽谷佳人,他小心拂拭着那茶花上的冰雪,心道:“我这不肖子,这一年时光里,我每日沉沦在自己的苦痛遭遇里,竟而忘记了母亲,回顾娘亲那短暂寂寥的一生,也似这雪中孤独绽放的一株白山茶一样,那样幽独,那样凄凉,今日是元日节庆,我将这束白山茶移到母亲的荒冢旁,她见了一定很欢喜。”他俯首去剜那山茶,蓦然间一阵清澈的笛音隔着茫茫白雪送到耳边,他心中一恸,黯然道:“好熟悉的曲音,这首曲子不正是我从前为洛涵所作的那首《玉壶冰》琴曲么?莫非洛涵此刻就在左近么?”他茫然越过皑皑冰川,去寻那飘渺笛音的来处,他一路快步疾行,待越过萧疏的雅舍村居,来到人潮汹涌的御街时,蓦然间眼前一幅光辉雅致的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但见清风阁楼前鳞次栉比摆设着数架霞光锦织就的屏风,潋滟云锦飘拂风中如仙子的舞袖翩跹流觞,屏风上书着几阙婉约清丽的小词,楼前丝竹袅袅,薰风脉脉,人潮如水川流不息,一群士子围拥着一名歌姬吟哦词令,他有片刻的惘然,凝神注视着那座下抚琴的少女,不由惊诧道:“斐瑶!”他胸中忐忑不宁,在这时纷纭的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不由忆起四月前那个雨夜,也是在这座楼前,洛涵决绝离去的身影,他快步上前,欲向少女探听洛涵的景况,却倏闻人群中一位士子轻唤道:“骆公子,您书的那阙《小重山》为今日词中之冠,依照约定可得一百赏银。”但见人群中一位清秀公子徐徐走过一扇云锦屏风前道:“我不要那些赏银,你将这笺书着《小重山》的锦缎赠与我就好了。”他胸中惊恸,深深凝望那屏风前白衣飘萧的少年,顷时如一尊玉像般伫立原地,苦涩喃喃道:“洛涵,果然是你。”她仿佛丝毫未闻见他的声音,只是默然走过人群,孤自往人影萧疏的冰雪湖边行去。他胸中忐忑难宁,一路默默相随她的足迹缓缓行到星寒湖畔,她丝毫未察觉身后的人影,只是茕茕孑立伫立雪中依着那一树寒雪中的落梅凄伧落泪,倾羽柔声呼唤道:“洛涵!”她惘然转身,这一回首间,对上他泪意泫然的目光,他苦涩一笑道:“这一张面影我仿佛已经独立寒雪中等待了千年万年,才终于等到你转身,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我盼望着今世还可以再与你重见,没想到今日这渺茫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垂首低眉道:“我知道你不愿再见我,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去岁中秋夜那一晚,你不幸罹逢大难,卧在锦榻上昏厥不醒,那时我很想将我的性命与你交换,后来我在锦榻前守候了几日几夜,终于等到你醒来,我苦苦请求你回头见我一面,可是你自始至终不愿转身,那时我已经明白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道宽广的银汉,任凭我穷尽一生也难以走到彼岸。我知道我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对你造成的伤害今生今世也难以弥补,今日意外相逢,我并没有别的奢望,只是想要问候一声你的景况,倘若知道你不好,我这一生都无法心安。洛涵,经历这些时光,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么?”她垂首脉脉垂泪,伧然道:“有云太医日夜守护在我身边,为我医病疗伤,我身上的伤早已经痊可了,只是自从母妃去后,留在宫里的时光越发寂寞难捱,因此每日闲暇无事,我总爱独自外出闲荡,这近半年时光里,我走遍东京城的大街小巷,可是一回也没有遇见过你,难道自从去岁仲秋之夜,我们在清风楼诀别后,你从未离开过青窑吗?”他悲郁颔首道:“这世间已经没有再值得我留恋的风景了,这茫茫人海中没有一人是我的知己,唯有一个我永远等不到的人,不如就这样幽居在青窑里,远离尘世喧嚣,全心全意地绘画制陶,还可以收获一份淡泊与宁静。每当夜晚劳作到疲累不堪时,我才会走到月光下酣睡而眠,那些明月朗照的夜晚,我在梦境中驰骋,多少次梦见你跋山涉水而来,走到我面前告诉我,你原谅我了,往后余生你都不会再离开我,可是等到梦醒时分,才发现身边寥无一人,唯有一轮西沉的孤月陪伴着我。”她悲怆垂泪道:“对不住,我知道是我教你伤心了。”他苦笑摇首,却见洛涵忽而忧郁道:“今日是槿渝陪我一起外出的,可是方才人潮太拥挤,我们走散了,我还要去寻她,告辞了。”倾羽轻轻握住她的柔荑浅笑道:“我陪你一起去寻她,今日梅大哥也来了,待会儿我们带着槿渝一起去见他,他见了一定会万分欣喜的。”她忧郁颔首。倾羽一路默默相望她,幽叹道:“多日不见,你还是从前那般模样,而我却苍老了许多,难怪你会如此不待见我。”洛涵轻笑道:“你这位陶艺大师,每日呕心沥血地专研你的瓷器,自然要比我们庸常的小女子苍老的快些。”她淡淡道:“可是你预备就这样幽居在青窑里过一辈子,不愿再出来了么?”倾羽道:“如今见了你,我自然要出来了,只要你愿意,从今以后,每日黄昏我都会外出陪伴你的。”她忧郁垂首,脸容氤氲淡淡的忧伤,俯首捧住胸口,情不自禁地轻轻恸咳,面容娇喘微微,眸中清泪点点,倾羽忧心道:“洛涵,你身子不安么?”她轻笑道:“已经是旧疾了,还是去年中秋夜那一回,我为了救斐瑶,不幸从高台坠落,摔断了两根肋骨,如今每每遭遇重创,胸中总会痛苦不堪,幸而有铭瑄将军,他这次回京,从西域雪岭上带来了大捧的西域雪莲送给我,我每日坚持服食雪莲花,伤处才渐渐痊可了。”倾羽道:“你是说那位少年英雄铭瑄将军么?我今日才有幸与他相识,听着他一生的遭际,他驰骋沙场与敌人血肉相搏的故事,我也很佩服这位少将军坚韧不拔的意志。与他相比,我的生命实在要苍白许多。”洛涵道:“去年秋天,铭瑄将军率军在好水川抵御夏军,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伤得西夏军连连败北,今日将军凯旋归来,父皇见了他十分欢喜,这几日父皇心境愉悦,趁着这节下,赦免了许多罪臣,我相信过不了太久,爹爹想起你昔日的好处来,一定也会尽早赦免你的。”倾羽淡笑道:“待在青窑这许多时光我早已经想明白,人生一世身在何方、拥有怎样的人生遭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拥有一份坚韧不拔的意志来抵抗波折,回首去岁这一年时光里,我们都遭遇了太多的事,太多太多的辛酸苦涩,于我而言,这生命中最痛苦最寂寞的一段时光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无论生命会再面临怎样的风雨我都无所畏惧。”洛涵道:“我知道你的个性坚强又执拗,多少次被别人伤的血痕累累,千疮百孔也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有时执拗地教人愤恨,有时又坚强的教人心疼。”他淡淡一笑。洛涵忽而轻笑道:“这湖畔清香不绝,仿佛是有人在烤炙肉。离宫出走这半日,我还未曾饮过一滴茶水,嗅着这味道,我才察觉到自己已经饥饿难耐了,”倾羽道:“那是烤驼肉的味道,梅大哥与铭瑄就在前方,我带你去见见大哥,咱们邀上他一起去寻槿渝。”他快步奔向湖堤,见梅落鸿与铭瑄已醉卧雪中,他轻笑道:“不愧是官家御封的玉楼公子,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饮酒,你是为了喝酒连槿渝也不要了么?”这时只听得梅落鸿踉跄从雪中爬起,支支吾吾道:“槿渝,槿渝也来了么?”倾羽道:“槿渝不仅来了,且为你带来了窖藏三百年的韶光酒,正预备邀你共饮呢!”他窃喜道:“能有机缘品到如此佳酿实为人生一大乐事,槿渝她人呢?”洛涵道:“今日槿渝与我一起出宫的,可是方才越过御街时我们走散了。”他心中一阵悸动,道:“今日只有你们两人外出,她身旁无一人相伴么?”她颔首道:“这一切都怪我,方才路经一个玉石花架时,她欲买下几枚玉珏赠给父皇,可是那时我正心神恍惚,只是顾自思量自己的心事,全未留心她的动向,待回过神时,我已被拥进汹涌人潮里,再也寻不见了她的踪影。”梅落鸿忧郁道:“我要去找她。”倾羽忧心道:“你这副模样醉意薰然的,如何找得到她,这片地方我是最熟稔不过了,不妨你们在此间等我,待我将槿渝为你寻来。”这时只闻见铭瑄道:“找人我是最在行的,你们在此间照顾梅大哥,我保证待一个时辰后,我一定带着槿渝过来见你。”梅落鸿道:“容我随你一起去吧,我身为端明殿学士,保护官家的宫嫔是我的职责,今日御街如此纷乱,倘若槿渝因此而身遭变故,我便是莫大的罪人。”倾羽知强拗不过只得依他,于是一行人如萧疏星子般散落进茫茫人海中,他越进人海左顾右盼,一路仓惶观望,然而过得须臾后,却与梅落鸿在街心樊楼前不期而遇,见梅神色悲郁,他不由噤声劝慰道:“梅大哥,你莫要忧心,铭瑄将军智勇过人,有他为我们引路,一定可以尽快找到槿渝的。”却闻梅落鸿黯然摇首道:“不必了,咱们此刻去寻她,只会搅扰了她的雅兴,你与洛涵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心事想要告诉她,你快走吧,至于我只是京师这一片缱绻红尘中漂泊无依的一个酒徒,我要去寻一个酒庄酩酊大醉一回,权当是为你们这些才子佳人们贺节了。”倾羽忧郁道:“大哥这是遇见什么伤心事了,难道他已经找到槿渝了么?”他惘然回望梅落鸿,心中茫然不解,身畔车尘旖旎,人语喧嚣,在那喧嚣人声中他依稀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道:“这样凑巧,朕今日路过一家玉石店,在店中也买了一个翡翠冰心玉珏想要送给你的。”他心生迷惘道:“仿佛是官家的声音,难道陛下此刻也在御街么?”侧首望向喧嚷人群,才见女娲神像后一株萧疏的山茶花树前伫立着一双俪人,那中年相公着一袭洒雪翡翠皂罗衫默默依着一个妙龄女郎,徐徐放开紧握的掌心,将一枚天青色凌霄花玉珏放入她掌中道:“朕知道你性情冷淡,素来不喜金珠玉石这些俗气之物,朕在那家玉石店中盘桓了三个钟头,才挑出一件清丽别致的凌霄花玉珏来想要送给你,朕想着这件玉饰素雅清淡,与你相配相得益彰,今日是新正,朕希望你来日亦如这一株风雪中凌寒绽放的凌霄花一样,清新婉丽,朝气蓬勃……”倾羽惊异望着潋滟晴丝中那一双俪影,喃喃道:“官家,凌淑媛。”又见赵祯挽过槿渝的衣袖默默离开,倾羽苦笑道:“难怪大哥方才会郁郁不乐,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今生的命运已经注定,槿渝她已经是天子宫嫔了,难道他可以阻碍别人与自己的夫君亲昵么?”他怅然回望梅落鸿,淡笑道:“我也正欲寻一个酒家畅饮一顿,每日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宫里做苦役,我已经有三月未见酒香了。大哥若愿意,倾羽这就带你到绮君阁去痴醉一场,我与大哥许久未见,许多知心话也只有借着酒意才能诉说。”梅落鸿哑然失笑道:“绮君阁可不仅仅是吃酒的地方,那里香尘旖旎,夜夜笙歌,洛涵若见了你如此放浪形骸,闲暇无事时分竟想着到歌舞楼上去吃酒寻乐,她可会生气的。”倾羽悠悠一笑。
      是晚,焰火漫天,一群人围坐绮君阁楼前去欣赏那夜幕下华光潋滟的夺目烟火,洛涵清秀苍白的脸容掩映在一片花光璀璨的琉璃灯海里,那样暧昧不明,却又那样清丽绝俗,她神容冷漠如霜,而倾羽一直默默凝望她,直到残星熹微,夜色荒寒,绮君阁楼前人影疏落,洛涵怯怯打了个寒噤,回望倾羽,淡淡道:“很快要天明了,我也要家去了,爹爹身子不郁,我每日要赶早去向爹爹请安,因为娘亲的事,他一直深深怨恨我,如今我们父女再相见,他鲜少再对我温存了。”倾羽忧郁叹惋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却要让你背上这沉重的负累,夜雾荒寒,让我送你回宫去,可好么?”她漠然回首道:“自从母妃薨逝的那日,我就告诉过你,我不愿再见你了,今夜的相会,只当是露水之缘,等待分别后,我会忘记今夜的良辰,只当我们彼此从未见过。”他悲痛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出来,我便一辈子待在地宫里,至少心中还有一个憧憬的梦,我可以幻想着你已经原谅我了,盼望与我重见,我可以夜夜在梦境中驰骋,在梦魂中听见你告诉我你十分念我,可是如今这所有的期盼都成了梦幻泡影,你还是那一枚冰冷的皓月,我穷尽一生只能远望,却永远触碰不到那皎洁的光华。”她淡淡道:“我的心已成灰,往事如风早已逝去,我不会再追忆,那些陈旧的情事已如故纸堆中的一封书稿,它湮没在岁月里覆满了尘埃,我不愿再提起,如今我心中惦念的只有父皇一人,至于任何其他人其他事我都不爱关心。”他心扉刺痛如绞,幽幽叹息道:“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天山顶上一株高贵的雪莲,那样美又那样冷,美丽的动人心魄,教人刻骨铭心,却又那样冰冷,冷漠的教人穷尽一生也走不进你的心里。我已经懂了,你是我一生所爱之人,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希望你余生可以安稳快乐,没有忧愁风雨,倘若我不是你的良人,也希望你敞开心门去寻找真正的人生知己,期望未来旅途中任何时候都有人为你遮风挡雨,不会让你孤苦伶仃,如此孤寂。”他深深回望她道:“我要走了,愿你多珍重。”洛涵忧郁道:“你要到哪里去?”他凄苦道:“去哪里并不重要,我本是漂泊天涯的浪子,当初因为在京城遇见了你,我才决心留下来,可是如今我已经明白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个偶然的过客,既然你如此嫌恶我,我也应该知趣地躲避到天涯海角去,未见你之前,我始终心存奢望,我盼望至少我们还可以重新做回朋友,可是如今心愿已经枯萎,旧梦已成灰,这座汴京城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了,我也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从今以后,与清风明月为伴,醉卧花酒间,有朝一日疲累了,了便悄无声息地走了。”洛涵悲痛道:“父皇不是申令过让你安心待在青窑学习制陶么?他还盼望你能够制出名动天下的精致美瓷来引为国宝呢?”他悲郁道:“青窑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我本不是个听话的人,我心中梦寐以求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驾一叶扁舟游江山,下五湖,远离红尘是非,与山风朗月为伴,官家要怪罪,我也顾不得了。今宵一别后,山岳两茫茫,今夕何夕,共此星光,只希望你记得相聚时的欢欣,倘有一日在这人世间你再也寻不见我,也可以如从前相会时那般快乐。”他默默回首道:“夜已深了,你回家吧。”他仿佛承受不住那深邃的痛苦一般,茫然无措奔进苍茫夜雾中,一阵冷风携来一声凄郁的叹息送到耳畔,恍恍惚惚的,像是前世的幻梦,他一定十分悲仓,一定万分恼恨她,多少回了,他带着一腔孤勇与一世的深情来到她面前,盼望她回心转意,可是每一回换回的皆是她鲜血淋漓的重创,她苦涩道:“倾羽,对不起,爹爹为了母妃的事始终不肯原谅我,倘若这时他知道我与你亲近,一定会深深怨恨我的,到那时我便再没有机会拯救你了。”侧首回望苍茫的夜色,见梅落鸿与竹薰依旧瑟瑟立在灯影里,唯有倾羽不见了踪影,在那一瞬时她似也已化作一缕香尘飘然远逝,心扉沉落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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