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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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汉迢迢汉宫秋


      庆历六年中秋,这一日秋光澹荡,金桂吐妍,天将拂晓时分,便听见御街巷隅里响彻着疏疏落落的礼花声,倾羽伫立虹桥一隅兴致阑珊观望着那御街上富丽喧嚷的街景,他面上那道深重的疮疤,佝偻的肩背,使他再不敢轻易地靠近人群,御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嚷,周围红袖飘香,笑语盈盈,侧帽青衫的少年,温润儒雅的学士成群相拥着走过石桥,唯有他形影相吊,茕茕独立地立在桥头,他正徘徊桥上意兴阑珊地欣赏秋景,蓦然间听得熙攘人群中隐隐送来一声清恬的呼唤道:“羽哥哥。”他茫然回首,才见一个婀娜少女越过喧嚷人潮盈盈朝他走来,他窃喜道:“竹薰。竹薰道:“羽哥哥,你瞧今日这街市上与往日有何不同么?”倾羽道:“自然今日这御街上相比往日热闹喧嚷了许多,更增添了许多节庆的喜气来,明日就是中秋了,百姓们要忙着阖家团圆,”竹薰道:“难道你没有察觉今日这御街上多了许多身畔携带女童的少年么?”他道:“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了,年轻的父亲携上女儿来到御街游玩,为女儿采买节庆的礼物,这本是世间长情而已。”竹薰秀眉微蹙道:“这些少年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怎能便做黄发垂髫孩子的父亲了,这分明是年长的哥哥带着的妹妹来到御街游玩,只是他们年岁相差许多,才会让你生出许多误会。”倾羽唏嘘道:“没想到你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竟懂得这么多,你料想的没错,他们应当是兄妹。”竹薰小嘴一扁道:“人家哥哥尽想着要带着妹妹玩乐,可是你呢?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从不肯带我放松片刻。”倾羽道:“是我的过错,今天我便带你在这御街游荡一整日,也好教你这玉京城的女才子好好见识一番咱们大宋的繁荣富丽,如何?”她轻笑道:“那么你今日只能陪我一人游玩,不许你再过问任何其他人其他事。”他道:“哥哥领命,今日我只陪你一个人。”她嬉笑颜开,趁着他语声未落早已飞奔出去,途中逢着一个卖南戏脸谱的,便盈盈奔到花架前,去挑拣那架上面谱,继而挑拣了一支花枪,一只金漆胎弓,倾羽嬉笑道:“人家女孩子都喜欢团扇、绢花、悠雅的步摇之类的,唯独你喜欢这些唱戏的面谱与花枪。你是近来改变趣味了,不再痴迷描金制瓷,痴迷上唱大戏了是么?”竹薰巧笑道:“若论唱大戏的功夫我哪里及的上你,你可是咱们京师有名的南戏小生呢!”倾羽羞怯一笑,竹薰道:“咱们每日幽居在地宫里做苦役,衣履狼藉的,纵使有了团扇步摇也是用不上的,瞧见这些面谱,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你精于南戏,咱们待在地宫疲惫烦闷的时候,恰巧可以听你唱几出滑稽戏逗我开心,于是为你买了这些面谱与花枪,你何时技痒便可以抡起花枪唱几出好戏。”倾羽啐道:“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要在你的生命中扮演小丑,为你唱滑稽戏的。”她娇笑不语,倾羽见她兴致极好,遂道:“若你喜爱听戏,我倒知道一个地方,在御街樊楼后的蓼萱小筑是一家临水而建的戏楼,在蓼萱湖上搭建的戏台子,湖中植满蓼花、杜若、水芙蓉,看客可以坐在横越湖面的曲折游廊中临风吃酒,临水观戏,阵阵薰风吹来,携着缕缕荷香,看着荷岸深处戏台上仙人捧袂,舞袖翩跹,此情此景此中妙趣更胜于琼楼神仙。今日你难得舍得离开青窑陪我散心,我便带你尽兴一回。”竹薰道:“到了这八月中秋时节还有荷花可赏,这样的景致我定要好好看一看。”他温煦一笑,离开熙攘的人潮,彼此寻一处幽僻的小径慢慢往樊楼而去,身畔人潮如织,笑语欢颜,在那盈盈笑语声中蓦然袭来一阵微弱的悲泣声,他彷徨四顾,见了贩卖胭脂香膏的花架前一个少年公子正倚着货摊前的香粉幽幽啜泣,那胭脂香粉沾上他的两片玉颊,仿佛银白花片上印染的淋漓酒污,远远望去颇像滑稽戏里的小生,倾羽忍俊不禁道:“一个男儿汉,面上挂满女子的胭脂香粉在人群中哭泣,当真好不害臊。”然而细瞧之下却见到一张熟稔秀丽的面影,他忍不住茫然唤道:“雪涯。”那少女忧郁回首,见了倾羽迷惘道:“敢问阁下是严公子么?”倾羽怯怯道:“是我,雪涯姑娘,你为了何故在这里伤心,公主呢?”她目光游移不定,悲痛道:“奴婢也在寻找她,公主已经离宫多日,接连几日没有回家,自从上一回公主在翠宇轩被陛下严声训斥了以后,她便独自离家出走了,奴婢在京师寻了她多日,可是始终杳无消息。”他忧心道:“洛涵离宫了,难道官家也不曾遣人去找么?”雪涯道:“陛下遣了几名禁军统领日夜找寻,可是始终没有发现公主的踪迹,奴婢流连京师多日,寻遍了东京城的柳桥巷陌,却不曾探寻到公主的消息,奴婢忧心如焚,因此竟在这御街上失仪,失声痛哭起来。”倾羽道:“姑娘莫伤心,公主是重情识礼之人,她只是一时心绪苦闷,想要独自寻一个地方排遣忧伤,等待有一日她心境平复了,自然会回去的。”她黯然摇首道:“没有严公子在身旁,公主心情一天也不会好的,自从公子三月前离宫被遣送到青窑做苦役以来,公主恍似一瞬间改变了许多,她整日幽居在琼华阁中,从此再不愿与人亲近了,在平日里也不容许别人提起公子的名字,只是整日一个人怔怔地望着窗外,有时黯然垂泪,有时默默凝望天上南飞的雁群喃喃自语,时常精神恍惚地喃喃絮语道:倾羽,他还活着吗?为何他总是欺骗我,他害死了我的母亲,可是为何我却不忍心伤他。”倾羽悲痛道:“她时常这样说吗?她一直怪罪我,深怨我害了湘妃娘娘,盼望我已经不在人世,是么?”她忧伤摇首,道:公主心中一直深深记挂着严公子的,只是湘妃娘娘的事始终让她无法与你坦诚相待,前夜她为了公子与陛下激烈争执了一番,心中抑郁苦闷,便孤自离家出走了。”倾羽道:“是我对不起她,三月前我遭奸人戕害身中剧毒,以为即将不久于人世,那时我并没有太多悲伤,只是觉着宽慰,以为终于可以赎清自己的罪孽,让她原谅我,我狠心地与她诀别,为了让她有机会忘记我,寻觅自己的幸福,可是没想到那么久过去了,我依然好好地活着,而这一切只会让我们彼此都深陷进痛苦的深渊,并没有太多喜悦,我不知这是命运给予我的慈悲还是苦厄,我知道她深恨我,期盼在这世间再也见不到我,有时我时常在想,倘若当初我并没有逃过这场劫难,早早地殁世了,她会不会快乐一点。”雪涯悲痛道:“公子何必要说这样伤心的话,倘若你遭遇不测,公主也是活不成的。倾羽苦笑道:“不提这些前尘往事了,当下最要紧的是要尽快找到洛涵,你自幼陪伴在公主身旁,她的习惯你比我们更熟悉,因此寻找公主还是要仰仗你了。”她欣慰颔首。
      果真如他所想,这一年的中秋时节,天色异常氤氲,将过了晨曦,天空便濛濛落起霏霏的冷雨来,伫立城楼望去,只见濛濛远山如黛,迢迢秋水含烟,整座玉京城笼罩在一片苍茫雨雾之中,只有那喧嚣绮丽的御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京师百姓们的节日喜悦不减。这一日倾羽携上竹薰、雪涯仓惶奔走在京师巷隅,彼此越过烟柳画桥,越过车马如簇的青石长街,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洛涵的面影,他憔悴佝偻的身影穿越过汹涌人潮,恍惚看着周围笑语喧喧的人影,眸光掠过每一个陌生而匆忙的面孔,心中沉甸甸地像是坠着千钧巨岩,茫然惆怅道:“洛涵她独自一人离开皇宫究竟会流落到哪里去,这些时光里她遭遇了太多创痛,一个人心怀苦闷时最喜欢远离人群,孤自躲起来舔舐伤口,她也许此刻正藏匿在荒僻无人的角落一个人黯然神伤,她并不愿让我找到她。”他心境凄苦,神容悲郁而茫然,照映着面上的那道疮疤越发凄伧狼狈,近前看去,仿佛一个悲伤的苦头陀,在越过熙攘人潮时,时常会听见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睥睨讥讽的嗤笑声,他也早已一笑置之,毕竟如今对于他唯一紧要的只有洛涵与那些陪伴他潦倒度日的冰冷瓷器,至于旁人讥刺的眼光于他早已不再重要。这一日之中,他便这样痴痴癫癫奔走在热闹的巷隅,苦苦寻觅着一个梦中期冀的身影,直到暮光昏沉,天色晦暗氤氲,远处天街已燃上炫然绮丽的华灯,隔着重重雨雾望去,仿佛晦暗夜空下闪烁的一颗颗明星,他步履踉跄,疲累欲死瘫倒在一座灯山前,只觉着双足痛苦的犹如火炙刀割一般,垂首目见足下的一双翠色青麻履靴已然鲜血淋漓,遂除下双足包裹伤处,蓦然间只听得耳畔袭来一阵沉闷的骤响,眸光处闪现过数点流光潋滟的花火,他举目望向无际晦暗的苍穹,见暗蓝的天幕上已然升起朵朵绚丽如金菊的璀璨焰火,无数道璀璨的花火闪烁在蓝丝绒一般的天幕上,仿佛银河被割裂散落天阶的万千星河,他痴醉凝望那天空中袅袅绽放的缤纷礼花,心扉莫名地惆怅,终日幽居在那座狭暗的地宫中做苦役,他已许久没再见过这样璀璨绚丽的人间盛景,只是这样的良辰美景却无一位人间知己与他共赏,他黯然转身,朝御街旁寥落的金柳湖岸踱步而去,这样的旖旎红尘终究不属于他,他所拥有的只有那无边的寂寥与失落,他浑浑噩噩奔走过华光璀璨的御街,眸光回落时,见虹桥边一座歌舞楼前火树银花,满楼红袖招摇,丝竹管弦袅袅盈耳,这本是玉京城夜幕下司空见惯的景象,然而此时这些夺目绚烂的光景于他只觉着无比刺心,他强忍足下疼痛快步而去,耳际丝竹袅绕,在那袅袅宫商之中,飘渺传来一丝幽若的哂笑声,他知又有路人在嘲笑他的落拓模样,而对于这世间的冷嘲热讽他早已置若罔闻,生命已是坠入泥沼的风絮,任由他殚精竭虑、拼尽全力再也扬不起片丝涟漪,他只是垂首漠然地走着,然而那笑声却如影随形,时时缭绕耳畔,在飘渺雨雾中显着越发阴邪鬼魅,他忍不住回首逡巡,愠怒絮语道:“是何人如此无趣,在这苍茫夜雨里阴魅地狡笑。”他隔着迷离灯影寻觅那笑声来处,恍惚中又听见那邪魅哂笑中夹杂着一痕凄切的啜泣声,他越发迷惘,快步奔过灯山走进茫茫雨雾中,才见湖堤幽暗处一个侍卒正霸凌着一个娇柔少女,耳中听得那侍卒道:“你个龌龊下流胚子,竟敢反抗大爷,你不瞧着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烟花酒楼,爷交了银子就是要你侍候大爷的,你不过是绮君阁花魁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我身为晏王府的侍卫,今日能够瞧得上你,是你三生有幸,你的主子都已从了我家晏王,要你侍奉我这个王府一等侍卫有何不可。”恶语斥责声中他又朝那少女娇柔的身躯上欺压而去,倾羽瞧着义愤填膺,狂奔近前,挥拳抡向那侍卒肩头道:“好个地痞无赖,敢当街欺凌少女,你是晏王府的侍卫便高人一等么?我瞧着你就是个酒囊饭袋,愚笨的废人,当街做出这等龌龊之事竟敢自报家门丢你主子的脸,晏王爷若知晓这一切还能容得下你么?于这皇城脚下竟敢当街欺凌一个柔弱少女,我瞧着你不仅龌龊下流,且贼胆包天,快速速滚开,否则我会将你这王府一等侍卫打成个大内一等侍监。”那侍卒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拳伤的头昏目眩,他怔怔地轻曳半晌,回首见到倾羽不由地懊怒万端,嗔目道:“哪里冒出来的癞头陀,竟敢阻挡大爷的喜兴,大爷混迹京师那么多年向来说一不二,一手遮天,你这癞驼子敢对大爷动武,我今日非要活剐了你。”倾羽淡笑道:“我瞧着你这王府一等侍卫也不过如此,只会欺凌弱小,有本事你与我在这湖畔争斗一番,你若赢得过我,我愿跟随你去,做你的马前卒任你驱使,倘若失败了,请您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姑娘。”那侍卒哂笑道:“你这等遭人鄙夷的癞头陀也配与我争斗,我今日宰了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但我的宝刀从不轻易向庸懦的市井无赖出手,免得玷污了我们王爷的盛名,你若真心想救这位姑娘,便想法子凑齐一百两黄金送与我,我可以答应你放过她,否则这小丫头一生的清誉可就没有了。”倾羽不愿再与她辩驳,只得摸出怀袖中珍藏数月的那枚蓝田玉珏,托于掌心道:“这枚蓝田玉是师父从漠北天山冰原上亲采千年古玉镌刻而成,贴身配在身上可驱寒止雪,价值千金,只要你答应将这位姑娘放还家去,终此一生不再伤她分毫,我便将这枚珍稀古玉赠与你。”那侍卒踟蹰不前,哂笑道:“你一个叫花子模样的市井泼皮,身上能拥有这等宝贝,我还说我手中的这柄宝刀是当年玉皇大帝遗落凡间的呢,你可信么?拿一块破石头就想要糊弄我,小心我手中的宝刀无眼伤了你的性命。”倾羽淡笑道:“惘你自称是晏王府的一等侍卫,晏王府中珍宝玉石多如瓦砾,这块玉石是否为价值连城的稀世宝玉难道你自己不会分辨么?”那侍卒嗔目接过玉石,凝眸瞧去,见那玉珏上轻烟缭绕,玉质晶莹剔透,粲然生光,一重薄雾笼罩着玉石的温润光华犹若一朵霓虹仙云一般,他不由地啧啧称奇,艳羡道:“萧某人这一生还未曾见过这样珍稀的玉珏。”回首面对倾羽道:“这小丫头你带去,至于这块玉珏,自然属于我萧某人了,拥有了这枚玉珏,萧某人从此以后再也不需做别人的马前卒了。”他嬉笑而去,倾羽郁愤填墉,叹息道:“这块蓝田美玉本是要留给洛涵的,此刻却被这泼皮无赖强夺了去,委实不值得。”回眸凝望那红木栏槛旁妆容狼狈的少女,拽下薄衫为她披上,柔声道:“姑娘,恶霸已经走了,你可以还家了。”却闻她泪痕楚楚道:“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公子快些走吧,不必再管我,只是连累公子失去了一块玉珏,浅商日后倾尽所有一定想法子归还公子。”倾羽摇首道:“那枚玉珏不过是一件冰冷的饰物,用它来解救姑娘才可以真正显示出它的价值,姑娘方才说自己无家可回,难道姑娘近日家中遭难才至于无处可去,沦落街头的么?”那女郎忧郁道:“我的身世说来话长,我本是姑苏人氏,自幼随母亲漂泊京师,后母亲亡故,我便孤身流落京城,终日落拓得犹如一个街头乞儿,在落难无依时幸而逢见绮君阁的斐瑶姑娘,她是绮君阁的花魁,不仅容貌倾城,色艺无双,且为人十分善良,她念我身世凄苦,有心收留我做她的侍女,从此以后,我便跟随姑娘寄居在绮君阁中,如今绮君阁就是我的家园,斐瑶姑娘就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幽幽啜泣道:“可是姑娘昨日遭遇奸人欺凌,险些失去了性命,伤心之下便将我赶了出来,并要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回到绮君阁,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愿面见世人。浅商只是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侍婢,生死无关紧要,我只是担心主人,她独自一人待在雅阁中失魂落魄,黯然伤心,身旁无一人相伴,我害怕她会因此而自绝生命。”倾羽忧郁劝慰道:“不会的,你说过斐瑶姑娘模样倾国倾城,色艺无双,为人又万分温柔善良,这样的女子上天会眷顾她的,不会忍心伤害她的性命。你若真的担心主人的景况,应当尽快回去,时刻陪伴在她身边,如此才能让她释怀。”她噙泪颔首,拽紧狼狈单薄的丝衣,向倾羽盈盈叩拜,他柔声道:“姑娘,不敢当。”旋即又忧心道:“我还是相送姑娘回绮君阁去,免得那些恶霸再滋扰你。”他相随那女郎一路蹒跚回到绮君阁,路中倾羽忍不住相问道:“姑娘说昨日有恶人欺凌了斐瑶姑娘,引得她伤心欲绝,这是怎么一回事?”浅商道:“是晏王与太师府的鹿公子,他们两人昨日在绮君阁雅座吃醉了酒,便径直奔到斐瑶姑娘的垂花门里,强要她饮了许多胭脂酒,并待她言语轻薄,举止无状,待我赶到时,姑娘已瘫卧在地上,泣不成声,她的妆容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如死,我哭泣着近前为她梳妆,奈何却被姑娘驱逐出了绮君阁。”倾羽愠怒道:“这两个恶霸无赖,我从前只知他们行事飞扬跋扈,处处倚势欺人,没想到今日竟会做出这等卑鄙龌龊的事来,这个晏王平素一番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模样,没想到私下里竟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浅商道:“尝听姑娘说,晏王他向来谨言慎行,行事颇重名节,从前来到绮君阁中只是饮酒听曲,从未行过越矩之事,可是昨日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竟似一头凶兽般闯进了垂花门,趁着阁中空寂无人便强行欺侮了姑娘。”倾羽道:“他是一只狡诈的银狐,向来喜爱掩藏心思,伪饰心内的邪恶,寻常假装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其实暗地里不知行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彼此轻声絮语间,不觉已越进垂花门,待踏过门扉时,却见与花厅紧衔的雅阁中空无一人,浅商惊徨道:“小姐到哪里去了?遭遇这一场风波劫难,她心中万分凄苦,如今她孤自逃离绮君阁,我很害怕她会做出许多悲惨的事。”倾羽道:“姑娘莫彷徨,斐瑶姑娘长居绮君阁,自然早已见惯了人事,她还有你这位知己朋友时刻关怀爱护着她,她不忍轻易放弃生命的。我陪你一起寻找,我相信斐瑶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她依着门扉彷徨四顾,恍惚听着倾羽的言语,倾羽道:“我与姑娘分头找寻,若寻见了斐瑶姑娘我会在空中燃放一枝凤凰花火告诉你。”她饮泣颔首,仓惶奔出雅阁,顷刻间已湮没在苍茫夜雨里。倾羽回顾身后那一片灯火迷离的歌舞楼台,惘然道:“遭遇这样悲惨的事,斐瑶姑娘一定孤自躲藏到隐秘无人的角落去默默拂拭心伤了,她万万不会再流连这片风光旖旎之地让旁人哂笑她的创伤。”他茫然下了石阶向灯火阑珊处逡巡而去,见绮君阁楼台后鳞次栉比伫立着一座座雅居,记得从前听洛涵说过,那些是绮君阁中年老的歌女寄居的雅舍,她们夜夜幽居在一间狭陋的雅阁中等待昔日的朋友登临赚取微薄银钱辛苦维生,在那一座座淡雅寥落的雅阁中依旧可听得丝竹缭绕,有女子在与中年相公清恬的调笑,却唯见一座湘竹蓊郁的雅阁门前空寂无声,触目瞧去,但见阁中灯烛熹微,孤寂寥落的人影打落在纱窗上,隐隐可听得阁中有人喁喁私语,他挨近纱窗凝眸相望,才见阁中一枝熹微红烛旁围坐着两个中年妇人,一位妇人青鬓微霜,容颜枯槁犹似即将湮灭的残烛,掌心紧握着一枚月白丝绢,凄声道:“都是我的病害了姑娘,她早已有心要离开绮君阁,只因为舍不得丢弃老病无依的我,才沦落在这座烟花酒楼到如今,否则昨日又怎会遭遇那两个恶霸的欺凌,今早姑娘奔到我这里痛哭了半晌,悲伤的几欲自绝性命,我阻碍不得,好在一位青年公子及时赶到,才解救下斐瑶的生命,后来那位公子带着瑶儿去到清风楼上陪她品箫饮酒,劝慰了半日,才终于让她释怀,早知如今的生活凄苦寂寞,还会牵累斐瑶陪我一同受苦受难,在我染上疴疾的那一日便应该去了,否则今日也不会沦落在这世间倍受苦痛。”对案妇人道:“李妈妈,快别伤心了,斐瑶如今奉养您也是理所应当,这孩子自幼孤苦伶仃,记得她年幼时流落到这座绮君阁里,因为秉性纯洁忠厚,时常要忍受客人与姐妹的欺凌,一切全依赖您照拂养育她,否则她今日哪里还有命成为名动京城的花魁。”……倾羽思量道:“原来浅商姑娘的主子这会儿相陪一位年轻的公子到清风楼饮酒去了,真难为了我们如此牵念她。”他慢慢隐身而去,消失在苍茫雨雾中,一路仓惶行进,拾级上了清风楼,寻见店中酒保便欲打探斐瑶的落榻之处,那酒保道:“绮君阁的花魁入清风楼咱们自然要当作贵人招待的,如今斐瑶姑娘就落坐在清风楼顶楼的苕兰轩里,并有一位容色倾城的年轻公子相伴她,公子若无事,请莫要前去叨扰她。”倾羽轻笑道:“这位斐瑶姑娘倒很有雅兴,我们为了寻她忧心如焚,她却有兴致在这里陪伴秀丽的公子吃酒。”
      夜雨凄迷,他一路寻寻觅觅彷徨走过曲折的游廊,直往清风阁顶楼奔去,挨近清风楼头时便已闻见幽兰香圃后的雅阁中隐隐传来一阵如怨如诉的幽泣声,他忧郁奔近苕兰轩,依着窗棂侧耳聆听阁内声息,但闻见一个少女清泠的声音道:“骆公子,遭遇这一场劫难,我本不欲再活着了,我与公子虽相逢只短短一日,但我们同病相怜,同是沦落天涯的凄苦之人,我认公子为斐瑶今生的知己,斐瑶父母早已亡故,我在这世间别无牵念,唯有一个身患疴疾的妈妈需要奉养,她在年幼时于我有大恩,倘若我身遭不测,请求公子待我照拂妈妈。”却听那公子怜惜道:“斐瑶,我知你昨日在绮君阁受了莫大的屈辱,你放心,本公子自会代你惩治那两位奸徒,倘若受了欺侮只会自怨自艾,自绝生命,岂非纵容得那些奸徒越发猖狂了……”这熟稔的声音隔着潺潺夜雨送入耳际,他胸中不由地一颤,依着朦胧纱窗向阁内凝望,才见熹微灯影中照见了一个秀丽婀娜的身影,他禁不住泪意泫然,窃喜道:“原来那位在绮君阁救下斐瑶的骆公子并非旁人,正是扮作士子装扮的洛涵。”他心扉不由地瑟瑟轻颤,苦涩凝望那窗扉后赢瘦忧郁的面影,心碎道:“多少时光过去了,我万万不会想到今夜在这苍茫夜雨里还能再见着她,她的脸容憔悴异常,这些时光一定遭遇了太多辛苦。”他痴痴凝望那飘摇烛影里憔悴忧伤的脸容,吮吸着这世间唯一的光芒,于欣喜中却又隐隐生出一丝伤怀道:“可是纵然相见了又如何?她心中愤恨我,恨不得我早已不在人世,更何况我如今的模样哪里有颜面再见她,倘若贸然相见只会惹她越发厌憎,只怕连她心中仅余的一丝美好也荡然无存了。”他凄郁叹息,回眸见夜雨中飘拂过几点潋滟迷离的星火,有几名老妪手持琉璃风灯慢慢移近苕兰轩,他惆怅退后,隐没进苍茫夜雨中,藏匿在无人的角落悲郁垂泪,耳畔隐隐约约听见那雅阁中袭来阵阵微弱的饮泣声,与苍茫夜雨交织成一片,他心扉苦涩无依,侧耳聆听那雅阁内的幽咽声,莫名地惆怅道:“得快些赶回去告诉浅商,她的主人就在这清风阁里。可是方才在雅阁外偶遇洛涵的情景却如漫天落英般充盈着脑海,使他难以挪步,他伫立雨中茫然无主,往事一幕幕如雪片般浮荡在眼前,如今他日夜魂牵梦萦的女子就在眼前,可是彼此却如相隔天涯海角那样遥远,他浑浑噩噩徘徊露台,手指深深嵌进那幽兰荆杞里,苕兰轩内的幽咽声已渐渐消失在耳畔,唯听得灯火通明的清风阁中觥筹交错,宾客盈笑不绝,蓦然间只听得苍茫雨雾中袭来一声凄厉的叫唤道:“我不要认命,我以死也要让那些强盗无赖付出代价。”他胸中一颤,惶急奔近苕兰轩,映入眼帘的一幕却令他心惊胆寒,只见两个婀娜的身影越窗而过,如一片轻鸿般跃下窗棂循着茫茫夜雨跌落进无尽漆黑的深渊,他脑中一片眩晕,惊惶失声道:“洛涵!”旋即拾阶而下,一路仓惶狂奔到清风阁下,目见眼前的一幕情景,只觉着心胆俱裂,只见洛涵娇柔的身躯瘫卧在地,唇角潺潺綻出无边绯红的伤花,双臂紧紧护着斐瑶,他悲泣失声道:“洛涵!是我该死,方才在遇见你的时候,我便应该紧紧守护着你,”他跌跌撞撞挨近她身旁,护紧她满目血痕的身子,心碎轻唤道:“洛涵,我是倾羽,你听得见我的话么?你要为了我好好活着,你是我在这红尘中唯一的眷恋,我们的命运紧紧牵系在一起,倘若今日必要牺牲一个人的生命才可以消解这场悲剧,我希望那个人是我。”他护住洛涵一路跌跌撞撞奔进雨里,悲痛呼唤道:“云太医,求你救救洛涵。”秋夜万物岑寂,唯余潺潺宿雨似是少女幽咽的哭泣震颤心怀,他步履踉跄,胸中沉闷地无法呼吸,恍似漂泊在荆棘丛生的海湾里,每时每刻都那样疼痛,又那样茫然无力,终于在冷清的御街上寻见一处赁马行,当下赁了一匹白马快步奔向太医暑,面对清寂的院落凄伧唤道:“云太医,请求你救救洛涵……”他瘫卧雨中竭声呼唤,直唤得精疲力竭才终于听见里头传来微弱的响动,少顷,院门轻轻开启,一个侍卒醉眼朦胧怨怒道:“是谁夜半三更地在这里哭丧,扰人清梦?”恍惚望去,却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景象惊诧了目光,只见一个少年佝偻的脊背紧紧护着一个身患重伤的少女匍匐在雨中,他不由地惊诧失声,倾羽萎顿无力祈求道:“差官大爷,求你救救公主殿下。”旋即憔悴昏厥在地。
      夜雨凄迷敲打竹窗,在潇潇雨声中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绝望地呼唤道:倾羽,救救我……他身子瑟瑟轻颤,那一声声凄恻的呼唤似是千万道荆杞噬入他的心腑,使他疼痛地无法呼吸,他在沉痛的噩梦中辗转反侧,脸容悲郁万端,喃喃呓语道:“洛涵。”仿佛过了弥长时光,只听得有人在身旁轻唤他道:“严公子……”他从惊悸的噩梦中迷蒙醒转,望见身畔一个满目沧桑、神容凄郁的老者,不由地心中一恸,滚落床榻伏地叩拜道:“云太医。”那老者轻轻颔首,忧伤道:“总算救活了一个。”他胸中疼痛莫名,惘然道:“云太医,洛涵她怎样?”那老者凄伧摇首,叹息道:“公主她受伤太重,至今未能清醒,我方才为她诊断伤处时,见她断了两根肋骨,心脉受损,气息微弱,以我生平的从医阅历来看,她很难渡过此劫。”他浊泪泫然道:“老夫无能,不能解救公主,辜负官家重望,罪当万死。”这浅浅的一席话犹如一柄钝刀寸寸切割他的心腑,使他痛不欲生,他踉跄奔出阁宇,依着云太医的话飞奔向花厅兰若轩,远远地瞧见一个清瘦玲珑的身影沉静地卧在帷榻上,那样恬静,又那样柔弱,仿佛一脉微弱的轻鸿,随时会随风化去。他挨近玉榻去细瞧她的面影,隔着暖阳柔和的光晕,终于看清她的模样,见她惨白若梨花的玉颊上晕染着淡淡血痕,腮边依旧沁着点点清泪,面上蕴满愁容,她在睡梦中也是如此苦痛,他默默握紧她一双清瘦娇腻的柔夷,胸中凄苦难言,泪痕不自觉地溢满面颊,他曾想过多少回与她在人世间重逢的情景,然而此刻相遇眼前的一幕景象却只令他痛不欲生,他是宁愿自己付出生命,也不愿洛涵再受到一丝伤害的。
      静日玉宇无尘,兰若轩幽兰缭绕,他一双眼眸一瞬不瞬凝望她忧郁的容色,歆享着这命运恩赐的须臾静好时光。日影悄然移过花梢,有成群的山喜鹊依偎着梧桐落叶缠绵欢歌,而他就这样默默依偎着她,他心扉酸楚温柔,仿佛过了漫长岁月,终于闻见身旁玉榻上袭来一丝微弱的叹息,他惊喜上前,见她脸容渐渐焕发柔和的光晕,眉宇轻轻颤动,神色颇为苦痛,他焦灼道:“洛涵,你醒了吗?”良久良久,却只听见她苦涩的□□,眼角泪痕斑斑,唇际连绵渗出涔涔伤花,他惊恸欲绝,悲痛唤道:“洛涵,洛涵……”俯首祈求道:“老天,求你带走我的生命,让洛涵平安活着,我这一生做过太多的错事,对洛涵负疚太深,早已不该再活着了,但求你保佑她,让她平安无事。”他伏首呜咽失声,狂奔到殿外焦灼唤道:“云太医……”但伫立廊前,却只见琳琅的车马向殿内驶进,他隐匿绿竹丛后悄声观望,见官家携着几个内侍与耶律孤笙鱼贯进了太医曙,他的脸容冷峻凄恻,疾步奔进暖阁,吩咐身旁侍监道:“将云太医与所有为公主侍疾的御医都唤到朕身边来。”继而禀退左右,唯留下陆云松与耶律孤笙两人在阁中侍奉,他神色凄苦,蹑步移近木兰帷榻,望向榻中少女萎靡不堪的容色,情不自禁幽咽垂泪道:“孩子,你受苦了。一切都是朕不好,害死湘妃的是倾羽,而我却一心责怪你,让你带着一身伤病离家出走,连中秋月圆之夜也见不着你的踪影,如今孤身一人流落到这里,生命垂危,孤苦无依,倘若你出了事,我这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你这孩子性情与湘妃很是相似,遇见危难时,总想要奋不顾身去拯救别人,却不懂得爱护自己,你要知道这世间也有许多人同样关爱着你,看着你受苦受伤,爹爹比你更痛苦,你这孩子总是痴傻的很,你分明知道严倾羽那浑小子自幼游荡江湖,心术不正,却还痴痴耽恋着他,总有一日你的愚痴固执会害了你的性命。”倾羽伫立绿竹丛后悲切相望暖阁中的情景,蓦然见到几名内侍手捧药盅穿廊而过,一个小侍监侧耳听着那绿竹丛中风拂竹梢霰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由惊悸道:“这竹中有人!”他忐忑退后,眼见那小侍监慢慢移近绿竹丛,情急之下,只得跃进竹下水潭,那小侍监犹疑相望周围翠色蓊郁的绿竹丛,慢慢蹑步走进丛中,惘然道:“方才我分明见到一个身影站在绿竹后面,怎么这会子不见了?”身旁侍者唤住他道:“咱们快些走吧,当下拯救公主最要紧,倘若因为你的失职耽搁了公主的病,你有几条命够赔的。”
      倾羽潜入水下屏息聆听那院中飘渺如丝的响动,只听得那院宇中脚步声疏疏落落,音尘不绝,那谭中荆棘刺得他浑身苦痛难当,冰冷刺骨的潭水犹如千万道冰锥刺入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他栖身潭中苦苦捱过漫长时光,耳中听得那道上步履声渐渐止息,方现身离去。他如行尸走肉般踉跄越过兰若轩,将要离开时,却又闻见兰香缭绕的阁宇中飘拂过一阵幽咽的啜泣声,他隐约闻见斐瑶道:“公主,你忍受这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我,倘若你身遭不幸,斐瑶也不能独活……”他惊恸奔近窗扉,隔着月影纱柔和的光晕望向室宇,才见洛涵一张憔悴若梨花的脸容凄郁难当,一双柔荑紧紧握住玉榻的残桓片刻不息地痛苦□□,唇角瑟瑟渗出淋漓伤花,娇柔的身躯卧在玉榻中辗转反侧,神容颇为苦痛,几名御医侍立玉榻前愁容满目,黯然不语,而赵祯徘徊室宇黯然相望身后那几个满目惆怅的身影,道:“几位贤卿,洛涵的伤当真无力施救了么?”云太医道:“公主身子本已极度虚弱,此度又罹逢大难,身子多处筋骨断折,单是那伤筋错骨之痛,常人也难以抵受,遑论公主娇柔之躯,只盼望陛下的帝王之气可以为公主带来福运,让公主能够平安渡过劫难,转危为安。”赵祯幽叹道:“朕虽贵为天子,可是这一生从没有为朕的孩子们带来过任何福运,朕命中子息单薄,让我不得不将别人的孩子寄养在身边,朕当初收养倾羽,让他随伴在朕的身边,一半是为了弥补对大哥的愧憾,一半是因朕子息微薄,让他伴随在朕身旁聊解膝下寂寞,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初这个荒唐的决定竟而会将朕逼迫到痛苦的深渊,他先是施以诡计害了湘妃的性命,如今又害得朕的女儿为了他离宫出走,为了拯救一个陌生女子身负重伤,生死难料,早知他如此不堪,朕万万不该将他留在宫里,教他伤害朕的至亲骨肉。”
      倾羽伫立窗前目光一瞬不瞬凝望室中她憔悴的面影,心扉惊恸震颤着,恍惚闻见赵祯神色悲郁地惆怅怨怼,却全然听不清他的言语。只闻见室中步履杂沓,一群内侍与宫女穿梭轩宇与药庐间,为洛涵侍疾疗伤。眸光瞧见她斜卧榻上片刻不宁地辗转反侧,眉宇间轻颤不已,仿佛正遭遇着一场沉痛的噩梦,在梦中片刻不息地痛苦□□,似是风中伤逝的落红霰发出生命最后的叹息,她的脸容凄郁难耐,那声声微弱的□□犹似一道道噬骨的荆棘,烙印在他的心板上,将他原本伤痕斑驳的心扉攒刺地越发千疮百孔。就这样苦苦捱过漫长时光,她依旧未能醒来,他也从未离开,一对眼眸似是暗夜中摇曳的星辰紧紧相依她柔弱的身躯,跟随着她的苦难悲痛忧伤,仿佛正遭遇着一场沉痛的酷刑,心扉痛苦地无法呼吸。
      这一日一夜之中,赵祯从未离步过兰若轩,为洛涵亲侍汤药,祛寒疗伤,疲累憔悴的筋疲力竭,云太医俯身劝慰道:“陛下福泽深厚,公主经历这一日一宿的调治,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求陛下珍重身子,尽早回寑阁安歇吧,公主的病患自有微臣照料。”赵祯摇首道:“朕要在这儿等着她醒过来才能安心。”
      是夜,一轮冰瓷般的月光挂在碧云天上,万里秋霜如银丝般飘洒天地间,深夜万物岑寂,唯有轩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一道带血的荆杞刺入他心腑,依着软烟罗窗扉前萧疏的影儿他依稀可以看见,官家一宿未能入眠,他黯然道:“官家如此深恨我,纵然洛涵平安无虞,他一定也不愿意洛涵再见我了。”午夜的白霜如飞絮侵袭他单薄的白袷衣,他伫立窗扉前清寒的瑟瑟战栗,噬骨的冷风侵袭他伤痕累累的残躯,他形容恍惚,胸口沉闷地无法呼吸,终于难以抵受,伏地痛苦恸咳,唇角连绵逸出涔涔伤花,有侍卫惊呼道:“窗外有人。”语声将落,两名宿卫亲军已赶到窗前,他无处闪躲,只得伏地面对窗扉道:“草民严倾羽叩见陛下,草民今日乃为太医暑送药而来,适才路经兰若轩时恰巧偶遇官家伫立轩中对月徘徊,官家曾待小民有教养之恩,自从小民离宫后,对官家的思念便如草木般在心中丰长,因此适才偶然得见天颜,便忍不住伫立窗前痴痴地观望,惊扰了陛下,求陛下恕罪。”赵祯奔近纱窗前,迷惘地看着窗外这一幕情景,见了倾羽不由嗔怒道:“严倾羽,你怎会在这里?朕命你安心待在京城官窑中学习制瓷,你到有心奔到太医暑来,这些日子,洛涵为了你受尽了苦楚,她如今遍体淋伤,昏厥不醒,憔悴的仿佛随时会随风化去,她已经再也经不起一丝风波,因此朕希望从今以后你莫要再来叨扰她。”倾羽忧郁奔进兰若轩,见了官家伏地叩首,道:“草民忤逆陛下,伤害公主,罪当万死,求陛下在公主醒来后劝她千万珍重,忘掉往日伤痛,好好活着。”赵祯幽叹道:“倾羽,只要你不再出现,洛涵她会很开心的,她是朕的小公主,从小在朕的呵护下长大,将来朕也会为她择选一位诗礼簪缨的金柯贵婿来与她相配,朕要她一生活在朕的羽翼下,喜悦温馨,可是你身上江湖习气太重,性情又太过执拗,大哥的薨逝始终是你心中不可逾越的一道伤,这道伤痕就像是清夜里柔和的月光,看似温柔妩媚,教人忍不住去靠近,然而真的接近了,却发现那是一把冰冷的雪刀,会将人伤的痛不欲生,洛涵她是个天真痴傻的孩子,这些年月,她一步步被你温柔善良的假象所迷惑,却不幸坠入你的瓮中,最终伤了湘妃的性命,也将自己伤的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赵祯斜睨他一眼道:“你这个人外表风流蕴藉,内心冷若冰霜,这些年月,你带给洛涵无尽的创痛与伤痕,却鲜少给过她幸福,你利用她的纯真痴情步步为营,来为你复仇,为此竟伤了泠依的性命,也几乎害了朕与洛涵的命,你是快意了,可是在你良心之中难道不会有一丝歉疚么?朕知道你年少气盛,视一个女子的真心犹如鸿毛,以为那不过是镜花水月,是这世间最不切实际的美好,可是经历过岁月你会明白,也许人这一生遇见的真情只有一回,就像是荒漠中渐渐消逝的那眼清泉,你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了,最终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在这寒冷的世间艰难攀援。”倾羽道:“小民谢陛下教诲,小民对陛下造成的伤害纵然粉身碎骨也难以抵偿,诚如陛下所言,也许人一生中遇见的真情只有一回,因此小民万分珍惜与公主今世的缘分。这些年月,我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一段感情,只要她快乐,我纵然付出生命也不会在意,更何况只是别离,倾羽今日出现,只因万分焦心公主的病患,并不敢奢望其他。”赵祯轻笑道:“听你如此说,朕也安心多了,期望你记得自己的诺言,轻易不要再与洛涵相见,朕希望待她渡过这场危难后,可以尽早忘记那些往日创痛,也忘了你,过一段宁静安稳的生活,倘若你待她还有情,请你安心待在自己的地方,不要再来烦扰她,只当是帮朕一回吧。”他垂首忧郁相望倾羽道:“其实朕时常很羡慕你,你还很年轻,在生命中还会遇见太多美丽旖旎的风景,在这红尘中你还可以默默地守护在洛涵身边,与她一同歆享这世间的温馨与美好,倾听这世间喜悦动人的故事,可是朕的生命已经走向垂暮,朕的知己爱人也早已化成一抔红泥消失在人间,那些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美好往事早已化作一缕风烟飘然远去,如今朕只剩下一具空洞的残躯飘零世间,好似摇曳在风檐下的一只蝉蜕,飘飘荡荡,无凭无据,一阵清风就可以轻易地吹落,憔悴不堪,却又不得不负重前行。”他惆怅叹息,倾羽道:“陛下贵为九五之尊,身负庇佑天下苍生之重任,自然殚精竭虑,日夜焦心,倾羽区区小民并无法感受皇上的艰辛,只求陛下原宥小民的过错,从今以后,倾羽会安分守己,长居青窑地宫里,安心为皇室制陶,轻易不再踏足红尘,日后不管相隔千山万水,倾羽都会默默为陛下祝祷,愿陛下福泽安康,大宋国运长安。”他郑重伏首道:“倾羽拜别陛下。”旋即黯然退后,回首望向木兰围榻,眸光默默凝视榻上洛涵憔悴的面影,想要将她忧郁的脸容烙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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