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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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一阵柔婉清泠的歌声飘落汴水河畔,引得舟中旅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这一日秋光乍现,寒雨霏微,洛涵牵了一匹瘦马携着侍女雪涯风尘仆仆地奔走在汴水河边,枯瘦的马背上载着满满一担药草,身旁侍女忍不住相问道:“公主每日如此往回皇城与汴水河边,来向姑苏的船夫取药,难道不觉着辛苦么?”洛涵道:“这些药草是留给父皇与倾羽治伤的,教别人来取我总不放心。自从母妃去后,父皇的身子每况愈下,虽日日饮药,身子却总不见好。好在师父萧先生见识渊博,他得知陈传老祖的弟子聆殊先生归隐在姑苏城太湖水畔的乌山中,这许多年里,聆殊先生隐居山中莳花种药,济世救人,为了医治父皇的疴疾,萧先生亲往乌山拜会聆殊,在山中摘选药草,每隔十日便会命船夫运来。这些草药都是乌山中的珍稀之物,我自然要亲自来取的。”她忧伤垂泪道:“这些日子为了倾羽的事,父皇生了大气,身子越发孱弱了,我好担心他……”雪涯道:“陛下有阖宫的御医与妃嫔照顾,有众多的侍卫亲军保护他,相信只要陛下放下心结,疴疾很快就会痊可的,如今真正受苦受难的是严公子,从前那一个花月夜,他为了要保护公主误中了鹿啸尘的毒计,身中天竺蛊毒至今尚未痊愈,而今又遭遇官家的处罚,受了仗脊之刑,受刑后满身血痕累累地便被发落到东京城的官窑做苦役,在官窑那座地牢里,每日承受着蛊毒噬身的折磨,做着艰难繁重的苦役,日日夜夜倍受煎熬,难道公主您不担心他么?”洛涵悲恸道:“是我对不起他,那一晚在菊花斋,他生命垂危,在父皇的质问下,他亲口承认了曾在丽妃的茶花瓣中落入朱砂谋害皇子的罪过,父皇知晓后雷霆震怒,废除了他的皇养子身份,并处罚他承受一百仗脊之刑,受刑后发落到汴京城官窑做苦役,在去往官窑的前夜他曾来找过我,那时他刚刚受了仗脊之刑,浑身痛苦地难以移步,那一晚他匍匐着走了漫长的路,浑身血痕累累地出现在我面前,恳求我不要再恨他,可是那时我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终于没有再理他,只是远远地看见他伤心昏厥在雨中。就这样他带着无限辛酸离开了皇宫,第二日便被衙差带到汴京城官窑那座地牢里做苦役。每隔一旬时光,我都会将萧先生寄来的药草托付衙差送给他,希望可以治愈他身上的顽疾,盼望他平安活着……在人影稀疏的月夜,我时常会独自奔到官窑的地宫里去探望他,然而却鲜少能够与他相见,听官窑的师父说他的蛊毒已经渐渐痊愈了,只是心中总是郁郁不乐,有一回我在烧陶的火炉旁看见过他的背影,他一如从前的模样,只是身影越发赢瘦憔悴,他的脊骨断了,行路时弓腰驼背,行状十分狼狈,面上疤痕斑驳,也从不遮掩,脸容溢满淡淡的忧伤,他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日日夜夜如一具牵线木偶般在火炉旁疲累欲死地忙碌,每隔片刻时光,便会痛苦地咯血,我好担心,我害怕他会熬不过这场劫难,害怕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他。”雪涯道:“我早已瞧得出来,公主心中日夜牵念着严公子,但愿严公子能够早早地脱离苦海,回到皇宫,与公主重聚。”洛涵忧郁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本就厌倦皇宫中礼教森严,平淡无味的生活,憧憬着江湖中自在洒脱,潇洒不羁的人生,这一回难得逃脱这座樊笼,他再也不愿意回来了。”她忧伤眺望远方天际,见暮云一重重压上了城楼,将往日繁华喧嚣的玉京城晕染得黯然失色,遂面对雪涯道:“天色已向晚了,咱们快些走吧。”雪涯笑盈盈走上前去牵过白马跟随主人往禁中行去,待越过汴河渡口金柳回塘浦时,洛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远方一座古韵盎然的青瓷官窑望去,心中莫名地酸楚道:“倾羽就在这座青窑里面,也许他此刻正与我一般,望着墙外光景苦苦寻觅一个人影,却万万不会想到我时常会来到这座红墙中探听他的消息,我心中万分牵念他,听官窑的师傅说他时常会因背脊上沉重的创痕痛苦地整宿整宿难以入眠,这时他总爱孤自躲出去,寻觅一个幽暗的角落默默吹笙,只是在这冰冷幽暗的青窑地宫中,却无一人愿意为他驻足,倾听他的心声……”她黯然垂泪拂身离去。
      而在那面琉璃粉墙后,一个少年正伫立芙蓉塘畔,意兴阑珊地听着那雨打枯荷现出的阵阵萧瑟之声,花树影中一个窈窕女郎悠悠走过少年身旁,恬然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义山的这首诗作的极妙,芙蓉虽聘婷玉立,但当芙蓉花开时正当六月暑热时分,炎阳似火,谁也无心去欣赏那水中芙蕖,而等到秋光渐近,秋雨微凉,伫立铃檐下听着那雨打枯荷的萧瑟之声,才别有一番风趣。”倾羽轻笑道:“你若喜欢听雨,便安心地坐下来听吧,又何必在雨中吟诗论赋呢,如此岂非要吵嚷了这些莲叶与秋雨么?听着你这番高论,竟觉着你不像是一位制陶的姑娘,而更像一位学识渊博的女词人,姑娘若生为男儿,定能够似朝中的范希文、欧阳修那样考科举,做宰相,成为皇帝身边的一名良臣,再不济也是位人人崇仰的风流才子,让你在这里陪我描金制陶真是委屈你了。”那女郎娇笑道:“严倾羽,我好心陪你听雨,你竟敢取笑我,我只是觉着这首诗的情景与你十分相近,在这远离尘嚣的青窑里,你绵绵不绝地思念着远在皇宫的佳人,只可惜中间隔着重重阻碍,路途迢迢,你的思念也只能化成一阵秋霜飘飘然飞向佳人所居的凤池,烟雨绵绵,相思难遣,只好枯坐雨中倾听雨打枯荷的萧瑟之声,这不正合着诗中的意境么?”倾羽淡笑道:“你解的很妙,只是我这等粗陋的江湖莽夫哪里懂得雨打枯荷的雅趣,我坐在雨中不过是因为日日烧窑炙得我心中暑热难当,因而想要沐浴一场秋雨,沾染些许凉意。”那女孩儿道:“自从你走进青窑那一日,我便见你日日郁郁寡欢,每日望着那座巍巍皇城黯然垂泪,面上不曾有片丝笑容,难道是我多心了,你如此伤惘,不是为了思念远方的佳人,而只是因为每日劳作繁重苦累,因而才会如此感伤么?”倾羽道:“那座皇城,那些飘渺如轻梦的往事早已经离我远去,在这世间我也不会再有相思之人,我很珍惜当下这一段安稳的时光,虽日日劳作苦累,但心中安详宁静,在这里远离俗世的尘嚣,远离红尘的恩怨纷扰,在这座幽远避世的地方倾听着雨打枯荷的潇飒之声,我认为这很好。”他幽幽道:“当初我疴疾缠身,遍体鳞伤来到这座青窑里,我以为自己生命无多,因而整日自暴自弃,幸而遇见一位好心的衙差大哥,他每日赠药于我,为我疗伤养病,才得以捡回一条生命,我很感激命运给予我的眷顾,也感激这些时光你无微不至地陪伴我。”那女郎忽而动情道:“羽哥哥,你当真已经忘记她了么?”倾羽道:“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怎能轻易忘记,可是她心中深恨我,今生今世她再也不愿再见我了,自从上一回在菊花斋她悲痛与我诀别,在这苍茫尘世里,我再也没见过她的面影,身在红尘的两端,我只有默默地为她祈祷,再也不敢奢望其他。”女孩儿道:“听说你面上的伤疤,背脊上沉重的创痕皆是为她所受的,可是她却因你满布疮痕的容颜,残碎的身体轻易地将你抛弃,丝毫不曾感激你的恩情,你为了她披肝沥胆,几乎付出了生命,却不曾得到她的一丝回应,难道这一切悲苦的遭遇你不觉着难过么?”倾羽苦笑道:“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了珍爱的人承受再多苦难,忍受再多心痛,也不会觉着辛苦的。”她忧伤相望他的侧影,见他单薄的蓝衫上晕染着淡淡血迹,背脊上创痕斑驳,点点伤花一层层渗出了衣袂,不由地怜惜道:“已经三月过去了,你背上的创痕始终不见好,在这座狭陋的青窑地宫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愿让我为你擦药,你身上的创伤很难愈合的。”倾羽轻笑道:“你不是怨我每日晃悠着一张丑陋的容颜在你身旁聒噪惹你厌烦么?还说我若是你的徒儿,你定要让我每天受些皮肉之苦好让你解气,我每日忍受这些创痛,权当是受了姑娘的皮鞭儿让你解气吧。”那女郎格格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坏,每日用皮鞭儿抽人家,说的我好像是凶蛮、泼辣的河东狮一样,将来我若独守空闺一辈子,你可要为我负责。”倾羽淡笑道:“我自然要为姑娘负责,我拜你做我的师父,跟随你学习描金、制陶,一辈子奉养你,你说可好?”那女郎啐道:“我一个女娃娃,怎能做你的师父,你年长我许多,应当时刻如兄长一般照顾我,为何要拜我为师,你已经有那么多师父了,你的师父都是年长的老者,如今要拜我一个尚未过及笄之年的年轻女子为师,你这不是存心要占我的便宜么?”倾羽淡笑道:“我降低辈分认你做师父,想要跟你学习,如何成了占你便宜了?”那女郎巧笑道:“我可做不了你的师父,你这个人鬼灵精,时常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哪一日在外面做了坏事,还要记在我的头上,这罪过我可承当不起。”倾羽嗤笑道:“做弟子的只有保护师父,怎会让你承当罪过呢?”他宛转道:“竹薰,我只是很钦佩你,记得初见你时,还是在冰雪蔽天的星寒湖畔,那时你跟随义父寄居在琉璃坊中学习点翠、制陶,如今你深入官窑中为皇家制瓷,日日幽居在这座狭陋阴暗的地宫里做着繁重苦累的工作,不见天光,一年难得外出几回,大好青春年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繁累工作中虚度了,其实你一个年轻女孩儿大可不必受这种苦的,你应当拥有另一种人生,如京师寻常女子一样每日读书学艺,携着女伴一起吟诗赏月,采花扑蝶,去歆享这世间的美好与喜悦,而非日日幽居在这狭隘阴湿的地宫里烧窑制陶。”那女郎道:“各人的喜好与志趣不同,于我而言,能够日日与这些精美的瓷器相伴,已是世间最大的幸福了,我畅想着有一日能够制出精美绝伦的瓷盏流传后世,生活虽辛苦,但心中却万分满足。”倾羽温馨笑道:“竹薰,多谢你,我以为带着一身伤病被发落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日日做着枯燥繁累的工作已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可是听你这一番言语,我倒觉着能够在这皇家官窑里做工,实是天下间最美的差事。”她轻引一笑,由怀袖中摸出一只嫦娥捧兔的琉璃玉盏,面对倾羽道:“很快要过中秋了,这只嫦娥拜月的琉璃玉盏是我做来送给你的。”倾羽望着那玲珑精巧的瓷盏,见瓷盏腹中空空,嫦娥仙子仙衣飘飏,手心的玉兔倾吐着胭脂秀口,按下机括,那胭脂小口中便涌动出潺潺流动的胭脂泉,他不由恬笑道:“好精巧的小玉兔儿,姑娘的手真心巧妙,能够制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精美瓷盏,这些瓷盏若流传出去,你可就是咱大宋赫赫有名的才女了。”竹薰道:“我大字也不识几个,焉敢自称才女,我自幼跟随义父幽居在琉璃坊里描彩制陶,与世人鲜少接触,在我的记忆里,这世间最美丽最有才德的女子应是我的娘亲,只可惜她已过世多年,年年中秋月圆,望着那天上的一轮明月是我一年中最伤心的时候,我害怕孤自赏月,它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间,在这世界上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知己玩伴,我的生命里除却这些冰冷的瓷器其他的一无所有。”倾羽劝慰道:“你不是还有我吗,你曾经救了我的生命,从今以后,我也会义无反顾地保护你,倘若你不介意,我愿意做你最好的朋友,永远如兄长一般爱护你,陪你玩乐。”竹薰恬笑出声,倾羽惆怅道:“只可惜这几日阴雨绵绵,今年中秋我们也许看不见月亮了。”
      淫雨霏霏打湿离人心上秋意,他的心境恰如眼前这一池枯荷,那样忧伤,那样凄凉,他惘然抬首望向门外秋光,憧憬着那琉璃粉墙外的万丈红尘,怅然道:“与洛涵分别已经三月有余了,记得往年中秋时节,她总爱伴着耶律孤笙到郊外采菊饮酒,狩猎游乐,今年中秋也会如此。她或许早已忘记了这世间还有我的存在,或许以为我身中天竺蛊毒早已没了生命,总之她的记忆里不会再有我。”他痴痴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天色已黯然昏沉下来,竹薰道:“羽哥哥,雨落的大了,你的身子一直不好,快些回屋吧。”倾羽道:“你陪我一起回去吧,今日我新制了一只飞鸿天目碗,想要请你这位制陶的大师为我指点一二。”竹薰道:“不敢承当,经过这三月的磨练,你的技艺更在我之上了,有你在我身旁,很快我这个圣上钦点的京师第一巧匠的名号也要不保了,我岂能再指点你。”倾羽道:“若说起名号我也是有的,我是圣上钦点的京师第一滑稽戏小丑,在这一点上姑娘自然及不上我。”竹薰悠然含笑,彼此相携着走进室里,那陋室狭隘昏沉,在暮云笼罩下越发晦暗无光,他在木兰小几上摸索到一只残烛点燃了,蓦然间只听得中间一阵力拉崩倒之声,倾羽惊惶回首,才见室隅放置瓷盏的碧纱橱已轰然倒塌,竹薰卧在破碎的瓷片上,一双玉掌已被碎瓷伤的血痕淋漓,他仓惶道:“竹薰,你怎样?”她眉心紧锁,苦笑道:“对不住,羽哥哥,我失手打碎了你的瓷盏,”倾羽道:“那几件破罐子值什么?让我看看你的伤。”他越过狼藉满目的碎瓷器,拽过竹薰的一双玉臂在残烛下打量,不由怜惜道:“伤口这样深,要将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痊可,这些日子你不可再劳累了。”他摸出一盅桃花粉为她敷上伤处,用绢帛紧紧缠缚了,小心命她离开陋室,自去收拾那地上残藉,见那历经数月辛苦烧制的精致美瓷在一瞬间化为废墟,不由地伤心叹惋,正黯然伤神时却又闻身后袭来一声清恬的娇笑,他茫然道:“竹薰,你笑什么?”回首见那女孩儿拿出他卧榻前几只桃木人偶在手中轻轻把玩道:“羽哥哥,我每日见你吟诗论赋一副忧国伤怀的样子,没想到心中竟像个纯真的孩童,你都多大了,还玩布娃娃?倾羽面目绯红道:“每个人都有特殊的嗜好,你痴迷于制作瓷器,我喜爱玩布娃娃,我们各自追寻自己的快乐,你又何必取笑我。”竹薰巧笑不绝,柔声道:“瞧这桃木人偶的模样竟分外地像一个人,它仿佛像极了洛涵公主。”倾羽心中一恸,忧郁道:“竹薰,这人偶快些还给我吧,你若喜欢玩儿,来日我再雕一个送给你就是了。”竹薰道:“你也会依着我的模样镌刻一个人偶送与我么?”倾羽轻笑道:“自然可以,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我都可以做给你,让我想一想,依照你的样子,我可以做出几千几百个,你憨态可掬的模样,楚楚动人的模样,轻嗔薄怒的模样……我纵使一天做一个,只怕一年也做不完的。”竹薰莞尔笑道:“我才不信你,你这个人向来言不由衷,你曾告诉我,你早已忘了公主,从此以后只会安心地待在这地方陪我制陶,陪我说话,可是你心中日日夜夜思念的分明是她,否则这满满一屉的桃木人偶你是为谁做的?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我总见你独自走进红枫林中,一个人坐在枫树下,默默地吹笛子,我夜夜听着你的笛声入梦。”他心中抽痛,黯然道:“我与公主的那一段故事已经结束了,我想或者不想,它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我的生命里不会再拥有她,记得今年仲夏之夜我与她诀别时,那时我以为自己生命无多,对她说了许多狠心绝情的话,我说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见到她,却不知这些话日后只会烙印在自己身上,果真如我所愿,从那以后,在这世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影子,后来我侥幸活下来,可是每日的生活不过是苦苦捱日子罢了,追忆往事只有苦痛,在那些彷徨无助的时光里,是你给了我希望,你让我知道,生命不只可为一人活着,还应当有自己的梦想,我于是安心留在这里跟你学习制陶、点翠,在琳琅满目的精致美瓷中获得许多喜悦,只是每当夜阑人静时,对她的思念却如夏日蓬飞的草木一般丰长,在这时我才会悄悄躲起来,一个人默默地雕刻她的小像,日复一日,这件事几乎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为我苍白岁月里唯一的一点微光。”竹薰泪痕潸然道:“羽哥哥,你别灰心,我相信很快你与公主就会重逢的。”他轻引一笑,道:这件事还要拜托我的好妹妹了。”垂首却见她忧郁望着掌心,他怜惜道:“竹薰,你掌心伤痕这样深,一定很痛吧?”竹薰道:“我只是想着,今晚还要赶到冰室去,御廷掌事命我烧制的蟾冰瑶月光瓷今日制成了,我要赶往官窑冰室去取,可是我的掌心受了重伤,我只担心捧着那冰冷欲碎的月光瓷,一不留心会摔坏了那些宝器。”倾羽道:“我随你一起去吧,听说那蟾冰瑶瓷器在制成之后,要冰封在水银中历经一旬时光才能成型,成型后的蟾冰瑶色泽温润如月光,在月影朗照下宛若一块冰霜玉珏,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故而又名月光瓷,我很久之前就想一睹它的盛世美颜,因此今晚去冰室一定要带着我。”竹薰轻笑道:“瞧你满目兴奋的模样,其实这种月光瓷在官窑琳琅满目的精致美瓷中也算不上什么名贵的器物,只是色泽温润晶莹而已。恰巧后日是中秋节,咱们留下几只蟾冰瑶作为中秋之夜赏月饮酒的酒觞,看着那潺潺流动的胭脂酒浆盛载在月光里一定会别有一番风味。”倾羽道:“这主意甚好,记得李太白曾有诗云: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我们则是花间一壶酒,佳人相对饮,举杯揽明月,欢乐难俱陈。李太白虽一生豪迈,名垂千古,然而他却没有我的运气,不能有幸遇见制陶的名师竹薰姑娘,在人生孤寂苦闷时,只想要邀明月共饮,却无法将明月采撷进杯中,就着潺潺月光一同饮酒。”竹薰巧笑道:“别贫嘴了,很快禁门要关闭了,咱们快些走吧。”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是夜,倾羽手持两盏风灯相伴阮竹薰走进地宫冰室,尚未进门时已察觉一股森冷的寒意如潮水般涌进身躯,竹薰不由地紧了紧身上衣衫,瑟瑟越过玄铁槛门朝堆砌满室冰砖的屋宇行去,冰室越发寒意逼人,地上垒着层层严冰,连窗棂上亦结满了层层霜花,俨然一片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她就着琉璃风灯的熹微烛光寻到那蟾冰瑶的冰封之处,移开那瓷上冰砖,登时一抹如流纱般的银光闪烁周室,她不由地欢呼欣喜道:“成了,蟾冰瑶瓷终于制成了。”倾羽欣喜道:“好妹妹,仔细你手上的伤,你来为我掌灯,我来搬瑶瓷。”她娇笑颔首,遂取下冰穴中两只酒盏携倾羽快步离开冰室,倾羽相望她手中的两只月光盏,见杯中隐隐显露着二人的名讳,倾羽轻笑道:“妹妹,你这是想要假公济私么?掌事命你制瑶瓷杯供献给朝廷,你却先在杯中刻下了自己的姓名,若教闲人瞧见你的罪责可就大了。”竹薰娇笑道:“闲人可不就是你么?只消你不说,世间谁人能知道我悄悄藏匿了一个镌刻有羽哥哥名字的月光盏呢?御廷掌事是通达之人,我只要花费银钱将这两只月光盏买下,大人并不会怪罪我的。”倾羽被她逗得面目绯红,竹薰柔声道:“倾羽,你知道么?烙印着你的姓名的这只酒爵是我第一个制出来的月光盏,你是我今生最看重的朋友,我也想要将我今生第一次制出的月光盏送与你。”倾羽动情道:“多谢你的这份友情,倾羽一定铭记在心。”彼此巧笑絮语,默默走过银霜皑皑的青石古道,终于回到家中,倾羽道:“你在阶下等我,待我将房中烛火点燃了再过来,方才室中满目狼藉的碎瓷片尚未来得及清理,仔细伤了你。”竹薰歉然颔首,立在香阶等候,悄立半晌后却闻室中袭来一声惊惶的呼唤道:“房中遭劫了,究竟是哪个江湖败类,竟而连我们室中的碎瓷器也不放过。”竹薰惊疑奔上前去,果见整座陋室空荡荡的,那地上的碎瓷片与香几上几件精巧的瓷器早已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卷落一空。她愠怒道:“一定是玉漱坊的那几个地痞无赖做的,玉漱坊的老爷子曾多次找寻我,要我制作几只美人斛送到宫外去,留着给他供奉在店堂中招徕客商,我总不依他,却没想到他今日财迷心窍竟而乘着我们出门的间隙入室劫盗。”她婉言道:“好在他盗去的只是些碎瓷片与几件小瓷瓶而已,并不值什么?那些碎瓷器教他拿去,刚巧省得咱们清理了。”却见倾羽依旧郁郁不乐,一双眸光茫然望着那卧榻之侧空荡荡的木兰花盆,竹薰忧郁道:“羽哥哥,你连绵数月为洛涵公主雕刻的桃木人偶也教旁人盗去了是么?”倾羽苦笑道:“那些桃木人偶本就是我夜晚无事雕刻着消磨时光的,丢失了也不在意。”他忧郁回首,茫然去摆放那些焕发着柔和光芒的月光瓷器,沉默半晌无声。竹薰忧伤离开了陋室,望着轻絮帘上摇曳的身影黯然垂泪。她掌心轻轻托着那只镌刻倾羽姓名的月光盏,回望他忧郁佝偻的背影,心扉莫名地忧伤甜蜜,凉风脉脉打落了阶下菊英,她就这样在满阶落花中黯然失神了一宿,秋意阑珊,秋雨缠绵如丝侵袭她单薄的身躯,她神情恍惚,不知不觉竟酣眠菊花冢中昏沉睡去,等待次日天将拂晓时分,再回到陋室时,却发现狭隘的小室早已空寂无人,倾羽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忧伤道:“自从三月前那个斜阳如绮的黄昏他来到这座青窑里,这些辰光里他从不轻易外出的,今日外头风雨凄凄,他带着满身伤病,要孤自走到哪里去呢?”她脑中浮现出他昨夜忧郁的神容,那是如枯叶般绝望的心碎,他是放不下公主,渴盼着与她重逢,难道他今日不辞而别也是为了要回宫去找寻她么?她心扉有片刻的茫然,却又有种难言的失落,喃喃道:“他终于还是走了,回到那座华丽宫阙里去寻觅他的公主了,可是他心中日日夜夜牵念的人真的可以给他快乐吗?”她轻拭啼痕,漠然走进青花阁,去为那素雅的古瓷描绘上彩,他是她命途中唯美的点缀,是她生命秋光里匆匆的过客,却绝不是陪伴她走过漫漫红尘,共遇一生悲喜的良人。
      幽凉的晚风又拂过安闲的花梢,是晚,竹薰枯坐小院中抚摸着伤痕累累的手掌,一双眼眸希翼望着门外,默默聆听那墙外古道上的车尘辘辘声,直等到暮光昏沉才见门扉旁闪现过一个憔悴的身影,她凝神观望,见来人手中托着两只高大的胭脂美人斛,面目冷汗涔涔,额发阴湿紧紧贴着双鬓,衣缕氤氲着淋漓水意,细瞧之下,竟仿佛是栉风沐雨走过千里路途狼狈归家一般,竹薰惊疑道:“羽哥哥,你这一日到哪里去了,你浑身湿淋淋地,是途中失足跌进水塘的么?”倾羽面露一丝苦笑道:“好妹妹,我今日围在地宫火炉旁待了整整一日,为你烧制美人斛呢?昨日一屋子的瓷器被咱们毁了,我知道失去那些精致的瓷器会令你万分心疼,因而今日早早地赶到地宫制造了几只美人斛带回来想要让你欢喜。”竹薰嬉笑颜开,低语道:“其实有你在我身旁我已经很欢喜了,至于那些瓷器毁去了也不要紧的。”她柔声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青窑,再也不肯回来了。”倾羽道:“有你在这里,我怎敢轻易地离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我的结义妹妹,念着这份恩情,我也不会轻易地舍你而去。”竹薰轻笑道:“你只会哄人吧?”回眸却见他垂首不语,眉心轻轻颤动,薄唇紧闭,面目苍白憔悴,神容仿佛颇为苦痛,竹薰忧心道:“羽哥哥,你身子很不适么?你身上的伤痕尚没有好,本不应该这样辛苦劳作的。”他惨笑摇首,托着那两只高大的美人斛走进室中,这时她才终于看清他的模样,见他双手掌心密密缠缚着层层绢帛,不由地惊惶道:“羽哥哥,你的手掌受伤了么?”他淡淡苦笑道:“今日烧制美人斛时举手太过匆忙,不慎一个刚出窑的瓷器掉入掌中,掌心被烫伤了。想来我们兄妹今生还真是缘分深厚,你的手掌才刚刚落上伤痕,我便来陪你了。”竹薰轻嗔道:“你做事总是这样不留心,屡屡伤害自己教别人为你担心,这些个破瓷瓶换得回你健康的手掌么?”倾羽道:“好薰儿,别生气了,我严倾羽出身草莽,向来身子结实,皮糙肉厚,一生落下无数伤病,却每回都能逢凶化吉,今日这点小伤对于我无足挂齿,不过是歇息几日便会好的。”竹薰嗤笑道:“你纵然皮糙肉厚,可毕竟是血肉之躯,焉能与那制陶的火炉相抗,炙下一片皮肉来难道不疼么?”他苦笑不绝,道:“是我犯了错,该打,今夜花明月暗,良宵甚好,不妨我陪你吃酒去,便用你新制的月光盏,在这月下举杯对饮,权作是我向你赔礼了,可好么?”她回首凝视那胭红若女子霞晕的胭脂美人斛,巧笑道:“看在你如此诚心,我便饶过你吧。”
      是夜,月白风清,她因身子太过疲累,待月近中天时便早早地酣睡入眠,睡梦中恍惚闻见一阵幽婉的笛声,她在梦中流了许多清泪,阵阵薰风衔来微凉的寒露打湿了她忧伤的清梦,她在薰醉的寒意中恍惚惊醒,只见一湾月泊如水银般倾进室宇,而那如流银般的轻纱帷帘上淡淡浮动出一个清瘦的孤影,她举目望向窗外,果见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悄立枫树下,就着那银白月光在雕刻一个人像,他的一双手掌血痕斑驳,用力挟起一枚金锉刀在桃木上细心镌刻一个女子的面影,动作迟缓笨拙,他用尽全力却始终不能镌刻出心中希冀的人影,淋漓鲜血悄无声息落进斑驳桃木中,他胭红的掌心紧握那被刻的七零八落的一段桃木伤心垂泪,竹薰悄声走上前来,挨近倾羽道:“羽哥哥,已经过夜半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做什么?”他只伤怀苦笑道:“我的手掌受伤了,再也刻不出她的样子。”她泪痕楚楚道:“等待你的伤好了,还是可以再为她镌刻小像的,何必急在今夜呢?”他黯然道:“你不会明白的,我如今生命中唯一的欣慰就是可以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为她镌刻小像,在我身中剧毒生命垂危之时,在天下所有人都将我无情抛弃的时候,在那些与她诀别的时光里,是这一枚小小的桃木人偶陪伴我走到今天的,它让我明白这世间还有一个我愿意忍受所有苦痛倾心爱护的人,让我有勇气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光,可是如今连这生命中唯一的一点慰藉也没有了,我不明白我为何还要这样坚强地活着。”竹薰道:“你不是告诉我人不可以轻言放弃的么?就算天下间所有人都抛弃你了,你还有我这个朋友,我可以永远陪伴你,绝不会让你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世上,况且你与公主曾经真心爱恋过,你们生活在同一座皇城里,只要你愿意,你们很快就可以再相见的。”他忧郁抬首凝望浩渺苍穹,只见琼辉玉宇里澹光娟娟,寂月皎皎,一轮圆月飞彩凝辉挂在柳梢,只是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今夜在那银汉红墙中,她也会这般深沉地思念着他么?那一晚,他奔到高高的山麓上,去眺望远处那灯火凝辉的东京城,寒雾脉脉侵袭他枯瘦的身躯,他独立山巅惆怅徘徊去俯瞰那锦绣皇城脚下的万千灯火,苦苦寻觅皇宫坐落的地方,那一片夜夜能够照亮洛涵的灯火,似幽凉暗夜中唯一的花火去消融他蕴满千年冰川的心湖。山下皇城司的禁卫军正执戟列队,手执明火奔向皇城各个角落,天将明了,他们应当在护送京师百官上朝面君,他蓦然想起从前那个时常走进青窑为他送药的衙差,从前每一回那位衙差走进青窑总可以为他带来洛涵的讯息,他心中充满了希冀,不是为了得到衙差赠与的药草,而只为了得知洛涵的片丝消息,那位差官有许久没有再归来了,他也再不曾得知洛涵的音讯,却不知她如今一人幽居在那座皇宫里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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