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梅落鸿料理了亡父的丧事，便独自枯坐在桃花树下饮酒，他满目惘然望向那松柏林中茕茕孑立的一只白鹭，捧起皮斛酣醉畅饮，唇角不时逸出沉痛的恸咳，面对那松柏后杂花缤纷的一座荒冢苦涩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父亲这一生是平步青云，高居要位了，可是我并不曾见他有多少喜乐，人生倒不如似陶渊明那样隐逸江湖，与山水为伴，总好过在这喧嚣红尘中为了功名富贵碌碌一生。”他这般怅惘地想着，却忽然听得有人悄然来到他身后，续着他的诗轻轻吟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大哥果然懂得人生的真意，既然生命短促犹如浮云，何不酣醉畅饮，又何必深陷于碌碌红尘中去追逐那虚无飘渺的功名利禄呢？只是大哥从前饮酒总是呼朋引伴，身边围坐着一大群人，今日却只有大哥一人独自在这松柏林中酣醉饮酒，未免太过落寞。”梅落鸿幽幽转身，讶然望着来人，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父亲在世时，家中门庭煊赫，我自然也朋友众多，可是如今父亲已经故去，那些昔日寄食在梅府中的朋友便如梁上雨燕一般纷纷飞去，如今梅府只余我凄清冷落的一个人，不过如此也好，一个人饮酒方更能品味出酒的韵味，更有暇光欣赏眼前的风景，寄情山水乐在其中，至于那些酒肉朋友不要也罢。”他一双凛然的眸光紧紧逼视来人，漠然道：“严倾羽，你怎会也在这里？”倾羽黯然道：“我每日无处可去，终日四处游荡，今日见到大哥独自在这松柏林中饮酒，便过来与你叙话。”他淡淡颔首，良久默然无声，过了许久方凄伧道：“倾羽，你为何要那样做，我曾经将你视作生命的知己，事事信任于你，可是你却要害我的爹爹。”倾羽苦涩道：“我并未曾想过要害大人，那一段时光我痴迷作画，无心中将许多用于绘画的朱砂掺与到茶花瓣中也未察觉，我心中忐忑 ，后来湘妃娘娘被囚禁，我与洛涵全副心思都在营救湘妃娘娘身上，更不曾想到是我自己的疏忽才造成了丽妃中毒，恰在那时，梅大人失手害死柳湘君的事被揭穿，官家便想到这一切皆是梅兴言为了掩饰杀人的罪过而故意谋害湘妃与皇子，我也没有说出真相为大人沉冤，最后令大人含恨而逝。”他惆怅道：“总之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大哥要仇视我，我也无可辩驳，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我身中烈毒，生命无多，又是个惹人厌弃的丑陋癞陀子，死了刚好称了别人的心意，我父母早已亡故，在这世间没有亲人，没有知己朋友，始终茕茕孑立的一个人，有一日生命突然逝去了也不会有人牵挂，我保证在这人世里，我不会让大哥再遇见我，也许今日分别后，我们再相逢，我已经是芳草丛中的一堆坟冢了，希望我的逝去可以消泯大哥心中的仇恨，你莫要再记恨我。”梅泪痕潸潸，抚上他满布疮痕的面颊，悲郁道：“倾羽，你的伤还没有好么？”他沉默背过身去，难以抑止地轻声呜咽，过了良久，回身握住羽一双冰冷枯瘦的手掌，悲痛道：“倾羽，你一定要坚强活着，在这人世里我的境遇与你一般，我失去了父母，失去爱人，也没有一个知己朋友，在这世间孤寒无依，茕茕独立，我如今唯一的欣慰就是在这人世里还可以遇见槿渝，遇见……你，虽然今生我们无法再做兄弟，做朋友，但我并不希望你出事，我希望在这世间还可以偶尔听见你的消息，让我觉着在这人间我不是那样的孤单无依。”倾羽沉痛道：“大哥。”梅伧然垂首，黯然道：“倾羽，你多保重。”他携起酒盏，泪痕潸然，悄声离开了松柏林。倾羽心中悲郁，那蛊毒噬心的痛楚莫名地袭上全身，他胸中剧痛难当，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唇角鲜血涔涔，过了许久，终于难以抵受，痛苦匍匐于地，身子蜷缩作一团，那无际的痛楚犹如漫天的血刃一片片刺向他心腑，他在生死边缘濒死挣扎良久，终于筋疲力竭，萎靡昏厥在地。残阳如绮湮没了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就这样宁静地瘫卧在冰冷杂花丛上，似一脉萎逝的矢车□□。
　　在那冰冷凄凉的暗夜里，在那浩渺无垠的暗黑苍穹下，他连绵做着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在梦里他仿佛一只忧郁的黑色曼陀罗浮荡在无际幽暗的大海里，海上风高浪急，将他柔弱的花苞蹂躏地支离破碎。似有千钧巨岩沉沉地压着他满布创痕的残躯，他喉间哽住了无法呼吸，终于在一阵彷徨中艰难醒来，恍惚中目见一个轩然冷峻的身影伫立面前，他忐忑道：“官家……”赵祯眸光森森，凝注他憔悴的面容，幽幽道：“倾羽，这间雅舍里只有朕与你俩人，你坦诚告诉朕，丽妃当日中毒失子是否与你有关？”倾羽幽幽叹息，躬身揖礼道：“陛下，当日只因臣一时不慎才会将朱砂粉误掺进丽娘娘服用的玉清丸与茶花瓣中，万万没想到竟会引得丽娘娘中毒失子，事后御史台审议，臣却拒不敢承认，陛下明白，臣自幼出身草莽，幽居江湖僻野之间，未曾见过一些波澜壮阔的大场面，遭遇这等祸事，臣本能地只知躲闪，以为随着时光流逝，一切都会平静过去，可惜一整个春天过去了，这场风波始终未能平息，湘妃娘娘与梅大人因为此事先后失了性命，臣才知自己当日的胆怯造成了多么沉痛的过失，如今臣身患疴疾，性命危浅，心中再也没有别的奢求，惟愿一生坦荡，无愧于心，因此臣决心上书向陛下坦诚当日的过错，盼望陛下在倾羽逝去后，可以原宥我的过失。”赵祯叹惋道：“你以为朕还会再信任你的话么？倾羽，朕知道，这许多年月里，你对于容亲王的死始终耿耿于心，因此才千方百计地想要迫害朕的妻儿是么？你想要朕承受生离死别的苦痛，看着朕日日枯瘦憔悴，心肠寸断你才开心是么？”他忧郁叹息道：“朕一直都明白，朕身居这天子之位，注定这一生无法拥有几位知心朋友，可是朕不堪忍受生命的孤寂，总盼望这世间尚有几人能够与朕真诚相待，朕与大哥是八拜刎颈之交，你是大哥留在世间唯一的孩子，因而朕才会想要将你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朕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朕用心疼爱你，总有一日可以消泯这些仇恨，可是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朕的一厢情愿，原来你早已蛰伏在朕的身边，伺机报复朕，迫害朕的妻儿，严倾羽，你果真是深藏不露啊。”倾羽艰难滚落病榻，伏地叩首道：“罪民对不住陛下，辜负陛下期望，请求陛下赐死。”赵祯漠然哂笑，一双鹰隼般的目光紧紧凝视她，那森然的眸光犹如片片刀光，刮的他背脊瑟瑟轻颤，他淡淡轻笑道：“朝中自有御史台审议你的罪名，无需朕费心，单是你谋害皇嗣，逃脱追责，这一条罪过，已足够你死过千百回了。”他忧郁望向羽满布创痕的脸容，黯然道：“倾羽，你好自为之。”语毕缓缓移步，漠然离开了雅阁。倾羽茫然回望这屋子，见四壁空荡荡地，一件装饰也无，唯有卧榻前一面陈旧的梧桐小几上摆设着几只青花建盏与一柄紫砂壶，再回望窗外，见芜草萋萋的小院中疏疏落落伫立着几个大门守卫，他惘然道：官家这是要幽禁我么？其实他大可不必，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再过短短几日就会逝去的，他又何必再为我费心。
　　窗外落红如绡拂满香阶，百灵清脆地鸣啭，青藤葳蕤缠绕花枝，满园翠玉盎然，蓦然间那东栏小园中一片轻红的紫色花絮映入眼帘，他黯然相望那片青紫如雾的花絮，忧郁道：“不知是哪位知音人在这片荒芜的院落中种了一畦丁香花。”他眸中泪痕点点，这一时岁月仿佛溯流回到遥远的童年，他惘然想起很久以前曾与母亲寄居在清芜轩那一段清恬的时光，那座荒芜的院落中种满了丁香与茶花，花下回荡着娘亲慈沐的爱抚与笑容，他心扉莫名地酸楚，回顾这半生的遭遇，也许这世间唯一会毫无芥蒂倾心爱抚他的人也只有娘亲了。他悄声离开陋室，往丁香花丛中漫步而去，默默轻抚那丛中娇柔赢弱的花蕾，不自禁地泪痕潸潸，那伫立院中的侍卫亲军好似一尊玉像被巨匠点上了一对明珠忽然鲜活了一般，纷纷向他投去噬人的眼光，他若无其事地采花，却又闻青藤罅隙间隐隐袭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他惘然回首，才见葳蕤绿萝后伫立一个秀美忧伤的面影，他心中一恸，如一尊玉雕僵立原地，默默凝望那青藤花后的玉影，凄伧道：“洛涵。”她缓缓闪出身来，泪水横颐悲恸道：“倾羽，你躲着多日不肯见我，我心中忧心你的伤患，在京城四处找寻你，如今终于遇见你了，知道你平安无恙，我也可以安心，只叹生命聚散无常，我虽与你相逢多年，但相见时稀隔別多，我始终未能真正看懂你，直到今日才终于看清你的模样，知晓你的为人，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怯懦虚伪的人，你的谎言害了那么多人的生命，而你却可以泰然无事地活着。”倾羽苦笑道：“如今你终于看清我的模样，你预备怎样，你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丑陋不堪，懦弱虚伪的人，不愿再与我亲近了是么？”她漠然背过身去，他心中怆然，苦痛地无法呼吸，泪光涔涔道：“自从我身受重伤，容颜毁去了以后，在这世间受尽了世人的鄙夷，他们以为我一个容颜丑陋的癞驼子，一个自私虚伪的杀人凶手已经不配再生存在世上了，我应当尽早被处以极刑，活在世间只会徒惹别人的厌憎。其实今日这样艰难的处境我早已想过，世人总喜爱欺凌嘲讽那些命途多舛的人来彰显自己的高贵与伟大，总想要一层又一层地揭开那些受难之人的旧疮疤，来汲取生命的幸福与快乐，而我已经沦为这万千红尘中的一颗尘垢，他们看着惹眼，想要毁去，也是理所应当，遭遇这重重苦难波折，我已经不再相信世道人心，可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纯洁的好女子，相信你从前待我的种种情意。我知道一切是我不好，我欺骗了你的感情，害了你的母亲，倘若你要报复，你现在就可以一剑刺死我，对于生命我已经没有留恋，能够死在你的剑下也是一种幸福。”她悲郁摇首，痛苦地难以自抑，凄声道：“我不会伤你，你今生犯下的这些错事，不是一死可以消泯的，我要你平安活着，日日承受苦痛折磨，如此才可以抚慰娘亲的在天之灵。”她泪水横颐，伧然道：“倾羽，你自己保重，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他悲恸凝望她，却只目见她漠然离去的背影，彻骨的哀凉弥漫心腑，他忧伤揉碎手中花蕊，喃喃苦涩道：“洛涵，你不要恨我，在这世间你是我唯一珍惜的人，你不要弃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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