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又是烟雨濛濛的黄昏，小城春堤落英成冢，蓼花明媚如霞。洛涵披了一袭薄衫走上烟雨霏微的香径，身畔落花如蝶翩跹曼舞，她满目忧伤寻望那烟雨中的寥落街景，悲郁道：“母妃不在了，从今以后，我也只好做这潇潇风雨中的一粒风絮，零落在风雨里，无人疼爱，无处可归。”
　　倾羽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凝望前方的一个孤影，望见她孱弱的背影飘零在霏霏烟雨里，不禁万分忧伤，多少回了，他总是如今夕这样悄然守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默默体味她的辛酸忧伤，却从不愿被她发现。他痴痴相望她的背影，见她缓缓行过梅花虹桥，越过开封府衙，直往包公宅行去，他惊疑道：“天色向晚，暮雨霏霏，洛涵孤身一人去往包拯的宅邸做什么？听说昨夜官家秘密召见了包大人，要他彻查梅府的姬妾柳湘君离奇殁世之事，而柳湘君逝后，梅兴言的行止便十分怪异，终日闭门谢客，不理朝廷政事，却唯独对湘妃娘娘步步紧逼，他与鹿思铭沆瀣一气，最终逼得娘娘自缢而亡，他如此忌惮娘娘，莫非是娘娘知晓了柳湘君逝世这背后的隐情才招来杀身之祸的么？”他惘然地想着，蓦然回首时却早已寻不见洛涵的踪影，遂焦急向前穿越兵戈林立的府衙，往府衙后包宅行去。
　　暮天愁云惨淡，潇潇暮雨始终未息，他穿越朱粉红墙外苦苦寻觅，却始终未能与洛涵重遇。他在冷雨中徘徊一宿，百般惆怅离开了淫雨霏霏的深院，在将要离去的刹那，却闻身后袭来一阵柔弱的呼唤道：“倾羽……”他心中溢满楚楚柔情，柔声道：“是洛涵，昨夜她一直徘徊在这座院子里，未曾离去么？”又闻朱墙后府门侍卫一阵喧嚷，道：“大人的宅邸何时混进了一个貌美女子，她受了重伤，这样昏厥在雨里，咱们得立时救她，只是这女子形容这样憔悴，仿佛终年忍受饥荒一样，她是因无家可归才流落到包宅的么？如此可就便宜了我们这群兄弟了。”倾羽寻声奔向朱墙后，目见一群衙内正拥着一个容色清丽的少女，行止十分猥琐，不由快步向前厉声呵斥道：“你们快住手。”那群衙差闻声仓惶转头，却见一个形容落拓的少年满目狰狞伫立身后，意图救下遭遇围拥的女子，一群衙内不绝呵斥道：“兀那小子，竟敢私闯大人府院，本官即刻送你到刑狱司去吃油汤。”倾羽斜睨一笑道：“尔等在这青天府衙之下竟敢欺凌一个无辜少女，想必众位官差是终日与狱中凶犯为伴，一时兴起，也想到包大人的那柄狗头刀下尝试一番铡刀的滋味了？”衙差闻声愠怒道：“兀那小子，竟敢侮辱本官，本衙内此刻便用狗头刀结果了你。”倾羽道：“那要看大人的利刀能否有这本事了。”他身形若落水芙蓉般疾步奔进洛涵身边，那衙差愠怒举刀来刺，他亦挺出银戟举戈相击，目光瞧见一群衙差蜂拥而上，心下思量道：当下唯有保护洛涵要紧，至于我个人的生死倒不必在意。瞬息之间，森森剑戟已指到他面门，他举剑迎敌，奋进全力与衙差搏斗，却寸步不离洛涵左右，彼此相交盏茶时分，倾羽已渐生颓势，不由暗叹道：早已听师父说开封府的衙差个个身法精奇，与敌寇相搏时能够以一敌百，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此刻若非他们有意相让，我只怕早已毙命于此地了。蓦然回眸间，却见洛涵的容色越发惨白憔悴，心下惊急道：当下我要想法子尽快脱身才是，否则若与这些莽夫缠斗不休，洛涵岂非有生命之危。他手腕灵动如蛇在面前抖出一个剑花，襟袖翩跹飞舞若风中狂蝶，倏忽之间，由那翻飞曼舞的玉蝶中抖落一枚岫烟玉珏，那衙差目露星光，似是寻见一件奇世珍宝一样，快步向前拾取那坠落的玉珏，回眸朝倾羽细细打量，啧啧称叹曰：“这小子看似平平无奇，没想到身上竟藏着这样值钱的宝贝。”一群衙内闻声纷纷去瞧那玉珏，那衙差窃喜道：“这片玉珏若拿到银铺去当了，可当得百两黄金呢，够咱们兄弟十年的酒钱了。”倾羽嬉笑道：“官爷手中的玉珏只不过是我寻常把玩的小物件，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尚在我怀中呢，只要各位官爷大度容我带这位昏厥的女子回家去，莫说百金，纵是千两黄金倾羽也愿意为官爷拱手奉上，爷若不信，倾羽以怀中玉佩做抵押，待倾羽安顿了身边这位姑娘，便即刻携上千金过来答谢众位官爷。”他语声将落，随即由怀袖中取出一枚蓝田玉佩交于衙差，那衙差窃喜不已，捧在手中细细打量，瞧见那玉佩上的铭文，蓦然心中一惊，那枚玉佩应手而落，倾羽薄怒道：“这枚玉佩可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官爷把玩时可要小心点儿，若是打碎了，您可担待不起。”衙差惊惧伏地道：“小人有眼无珠，得罪了世子，求世子原谅。”回首面对身后众官差道：“快跪地向容熙王士子行礼，否则待大人归来，咱们可就要大祸临头了。”众衙内纷纷讶异道：“这位少年是容熙王爷的孩子，当今圣上的义子。”遂纷纷伏地叩首请罪，倾羽道：“官差大哥不必惊异，我的朋友因雨夜迷路不慎误闯了包大人的宅邸，请各位官爷放了她，倾羽在此感激不尽。”那衙差谄谀道：“多谢世子宽容，府衙中备有软轿，世子的朋友受伤了，容小人相送她还家吧。”倾羽拱手致谢。
　　平芜苑狭小的雅阁中，屋内红烛粲然，倾羽守在帷榻边，望向榻上憔悴若梨花的洛涵惘然心伤，在昏迷未醒时，她已数度泣血，在梦魂中伤心流泪不止。他忧心道：“自从湘妃娘娘薨逝后，洛涵终日悲痛惘极，再不曾见她有丝毫欢颜，如此下去，她如何抵受的住。”
　　烛尽更阑，倾羽在脉脉夜雨声中渐渐入梦，至晨曦清醒时，却见整座雅阁空荡荡地，洛涵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平芜苑。他惊急道：“洛涵疴疾未愈，她独自冒雨离开平芜苑要到哪里去呢？”当此刻，他并无暇思索，疾手牵过梨花树下的乌骓马便踏马往御街奔去，待行过一家香药铺时，目见前方一阵喧嚷，街上旅人纷纷侧目朝红槛旁一处花架上望去，那花架间琳琅满目摆放着各色人偶、面具，皮影戏，红槛旁亦散落着许多彩缯、皮影、磨合乐，御道边一个中年汉子正拽住一个白衣女郎吵嚷不休，他凝眸相顾那女郎，蓦然心中窃喜道：“洛涵。”她仿佛并未闻见他的声音，一反往日的贤淑贞静，与那鲁莽小贩争论不休，低眉泣泪不止，倾羽焦急向前护她在身边道：“洛涵，你缘何这般伤心，是这个汉子欺侮你了么？”那商贩却一把拽住倾羽衣袂道：“公子，你与这傻姑相熟么？她方才撞翻了我的人偶，还打了我，今日她若不愿赔付我的损失，我便带她去开封府见官爷。”倾羽迅捷反手捏住他臂腕道：“你唤谁傻姑呢？她是我今生最珍视的女子，我不容许任何人侮辱她，这位姑娘方才打翻了你的人偶，我会以十倍银钱赔付给你，但请你日后无论在哪里见了她，都得尊称她一声姑姑。”那小贩切齿恨道：“你们撞翻了我的东西，打伤了我，竟敢大言不惭地教我唤她姑姑，我还想尊称她一声奶奶呢，她小小年纪承担的起么？瞧你这满身落拓的模样，定是哪座荒村里撺脱出来的小毛贼吧，今日老子捉你一起去见官。”他语声将落，便闻见‘咯嘣’一声脆响，倾羽已拿住了他腕骨，那小贩瞬时惊痛的汗雨淋漓，迭迭告饶道：“公子请饶命，小的立时给姑娘赔罪。”他掷下一锭黄金留给小贩，回首牵过洛涵奔到金风杨柳岸边，疼惜为她揩拭面上泪痕道：“洛涵，今日为何会这般莽撞，竟与一个小贩缠斗不休，昨夜你在包府徘徊一宿，是为了探寻湘妃娘娘薨逝的真相么？”洛涵悲痛握住他的手掌道：“倾羽，我要杀了他，他害死了我母亲，我要杀了他。”倾羽道：“昨夜你在包大人宅中听见了什么？”她幽恨道：“我只听见有人说梅兴言害死了他的姬妾柳湘君，而那一幕恰巧被母妃瞧见了，他为了掩饰罪恶，故而与鹿思铭联手害死了母妃。”倾羽悲郁道：“果然是这样，我早已察觉出他近日有些不寻常，原来他才是害人的元凶。可是这一切我们需要明证，官家已经密令包大人查出真相，咱们只好静观其变，梅兴言是只狡兔，他为人刁滑至极，咱们若如此莽撞地去报复他，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等待案情水落石出，到时自有大宋法令去处置他，杀人偿命，他在劫难逃。”她竭力推开倾羽道：“倘若世间事律法皆可以解决，母妃也不会死了，只怕还未等真相大白，他早已想法子脱身了，我万万不能让母妃枉死，我要教他以命抵偿。”倾羽幽叹道：“纵然要伤人，咱们也需缜密谋划，以你如今的模样去害他，只会徒然送命。你昨夜淋了一宿的冷雨，我送你回家休息，至于梅兴言，咱们可以先想法子查找罪证，这世间知晓他害人的并不止湘妃一人。”洛涵道：自然还有鹿思铭，然而他与梅兴言沆瀣一气，怎会愿意对我们吐露实情？”倾羽道：“不是鹿思铭，是了潺，你还记得湘妃娘娘生前所说的话么？娘娘那夜正是因相随了潺入相国寺观看法会回宫路上才见到梅兴言行凶的，咱们去寻了潺神师或许可以探知一二。”洛涵默然颔首。
　　当夜，他跨上乌骓马独往相国寺行去，试图有机遇面见了潺，然而在牵马跨入山门时，却发觉今夜相国寺迥异寻常的冷落凄凉，由前方大雄宝殿中袅袅传来阵阵幽凉的梵音，他正自迷惘，打听之下才知原是了潺神僧昨夜圆寂了，寺内僧侣纷纷聚拢在大雄宝殿为先生诵经超度。倾羽惊疑道：“了潺先生一向清心寡欲，且身子健朗的很，怎会突兀圆寂呢，如此这件案子越发扑朔迷离了。”梵音袅袅响彻殿宇，倾羽拽住一个好心的僧者探寻景况，那僧者道：“自从湘妃娘娘薨逝后，了潺先师便大病了一场，身子每况愈下，昨夜更是病痛咯血不止，药石无医，竟而一病死了，在弥留之际，先生手中紧握着一片雪色绢帛，将自己未了的心结尽数书在了绢帛上。”倾羽轻轻接过绢帛仔细打量，见那绢帛上书着《妙色王求法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偈旁以朱砂点成枝梅花，倾羽愕然道：“凶手果然是梅兴言。”再回首观那佛偈，不由叹息道：“了潺先生是为了湘妃娘娘殉情而死，先生待娘娘的情意委实令人动容。”
　　他默然仰望浩渺苍穹，无边丝雨如浩荡离愁缭绕胸怀，他轻声道：“当下有了这份书笺又多了一分明证去查处梅兴言，这一切皆多亏了了潺。”
　　那一夜，倾羽愁绪万千打马归去。春苑寂寂，冷雨缠绵，王府西首雅阁中烛光熹微，倾羽取下书笺与洛涵闲坐灯下，道：“明日朝上我会请包大人将此封书笺呈于官家，在众卿面前指责梅兴言的罪过，为娘娘洗脱冤名。”他徘徊沉思道：“梅兴言害死柳湘君的当夜是在人潮喧嚷的樊楼，他自认为此事做的密不透风，其实破绽百出，我曾留心打听过，那夜他要一个风雅书生为他送琴谱画像，却不知在书生匆匆赶到绮君阁时，意外已经发生，书生轻扣他门扉，梅却百般推阻，那读书人心中气懊，强行闯入阁中，为此遭遇了梅兴言的一顿叱骂，书生心怀怨怒，怀想方才在月影下见到诡异的一幕，忍不住满室打量，他见柳湘君恬静地酣睡在榻上，以为梅焦急就寝才会百般推阻来客，回首朝梅兴言羞怯一笑，便作揖出门去，但将要走出阁门时，却又意外察觉那烛光下的琴筝上血珠淋漓，他迷惘回头，目见梅兴言神色惊惶，越发证实了房中的异样。那一夜书生隐逸花影中，一路相随梅兴言出了樊楼，见他携了柳湘君匆匆踏上马车，怀想方才在月影下见到梅兴言伤人的情景，依旧心怀忐忑。我请痕秋暗中留心那位书生的下落，此刻那书生正寄居在平芜苑里，他将当夜所见情景绘成一幅绢画谨藏在家中了，我们请官家幸临平芜苑，让他知晓梅兴言弑人的罪恶，如今我们人证物证俱在，他纵然狡兔三窟也在劫难逃。”洛涵伤惘道：“可是母妃已经不在了，纵使查出凶徒惩治了梅兴言也无法挽回一切，为了掩饰自己的罪恶而草菅人命，他当真该受尽千刀万剐。”倾羽道：“污秽之心纵使掩藏在白雪之下终有一日也要显露出来，梅兴言作恶多端，他终会自食恶果。”
　　翌日清晨，倾羽怅怅然回到平芜苑，寻见痕秋见她泪眼凄迷，不禁忧郁道：“秋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敢招惹我们平芜苑的当家花旦伤心呢？”痕秋斜睨他一眼，方道：“昨夜我坐在梨花影下读了沧山先生给我写的戏本子，感慨于戏中书生对白狐的情伤，白狐仙子一生惨痛的遭遇，因而抑制不住留下泪来。”倾羽迷惑道：“沧山先生，你是说那夜在绮君阁目睹梅兴言行凶的那位书生？”痕秋道：“正是，那位先生这几日一直寄居在平芜轩戏园子东隅的菊香榭里，他是位能人异士，平日专爱写一些志怪小说，我每日沉湎在他著的神仙小说与戏文里，几欲着迷。”倾羽道：“大宋文治卓越，宇内文人雅士众多，这样的能人异事在江湖中并不鲜见。只是沧山先生是证实湘妃娘娘冤情的唯一人证，咱们得照顾好他。”痕秋道：“自然如此，只是沧山先生性情孤僻，平日里鲜少出门，他寓居的菊香榭一向安适宁静，你若心中不安，我即刻领你去见他。”倾羽亦好奇痕秋所云的志怪小说，因而便央求着跟随她前去拜会沧山，他拽住痕秋衣袂循着晨曦苍茫的晨雾走进菊香榭，踏进室中时，见那书生已伏案熟睡，案边一枝残烛仍未熄灭，倾羽蹑步走进房中，轻手去推那书生，却见他恍如一脉残菊一般应手倒地，他胸中一颤，不由惊呼出声，才见那书生唇角正自潺潺流血，面色惨白如死，几案书稿上亦淋漓着斑斑血痕，轻手去触他鼻息，才发觉早已没了声息。倾羽怯怯回首，面对痕秋道：“沧山先生已经故去了。”痕秋心中一惊，悲痛道：“昨宵我还见沧山先生在园中漫步，今早怎会离奇殁世？近日所发生之事处处透着诡异，所有知悉梅兴言害人之人皆相继离世，难道果真是上天要眷顾他梅兴言，让他逃出生天么？”倾羽叹息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恶行累累，纵然在京里权势熏天，也终难逃法令制裁。”他回首道：“咱们去将此事禀报包大人吧，沧山先生一生离群索居，无亲无友，他是位节义之士，我想请求包大人容我将他的坟冢葬在王府后山上，日后有我们照料他，也不至于让他太寂寞。”他郑重道：“听说那晚梅兴言夜宿绮君阁，害死柳湘君之事被沧山绘成画卷珍藏在家中了，你知晓那幅画的下落么？”痕秋道：“我听先生说过他的所有书稿画卷皆藏在青枫山下的石屋中，就连那幅为梅兴言所绘的画卷仓促之中也没能带来，咱们欲寻画卷还需赶往青枫山去。”倾羽默然颔首。
　　须臾后，一队衙差奔进平芜苑，见了倾羽呵斥道：“方才有人到开封府衙报讯，平芜苑中死了位书生，我们要见一见他。”倾羽惊疑道：“这平芜苑中除却我与痕秋，尚无人来过菊香榭，是谁前去报案的？”这时却听见一个少女娇柔的声音道：“是我。”他迷惘抬首，目见来者不由地心中一恸道：“洛涵。”她忧郁浅笑道：“我留在宫中实在苦闷的慌，便悄悄跟随你来到了平芜苑，却不经意间在菊香榭门外见到沧山先生离奇殁世的事，只好差请开封府的衙差大哥过来查探究竟。”倾羽愧憾道：“如今沧山先生离奇殁世，这世间便再无人可以明证梅兴言害人之事了，想要为娘娘洗冤也会越发艰难。”洛涵忧郁道：“你放心，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与你在一起。”他欣慰一笑，回首便背了沧山先生的尸身随官差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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