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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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一日斜阳向晚,薰风拂袖,福宁宫外的一株桃树意外折断了,而此际,赵祯正端坐殿中批阅谏疏,忽闻窗外一阵霹雳之声,心中骤然一惊,他寻声望向殿外,见今春新植的一株小桃树已由中折为两段,满树花絮飘零如雨,他心中惊惶,快步奔近花树,凝望那断折的花枝,有种不安的感觉,以为这是不祥的异兆,回眸瞥见桃花枝头垂落的花笺,见红笺上赫然写着一行小字:桃花尽日随流水,从此人生各西东。他惆怅道:这首桃花诗是泠依从前最爱读的。他泪痕潸潸回眸相望,惘然之间仿佛又看到一个熟悉的玉影来到他面前,依着他的衣袖轻轻对他诉说,挥动着衣袂与他作别。他忐忑道:“朕为何心中如此惶乱,是泠依出事了么?”遂唤来陆云松道:“朕命荼靡轩的嬷嬷每日到福宁宫来将湘妃的景况如实禀报一回,今日荼靡宫里是否有异动?”陆垂首道:“今日荼靡轩宫人来奏,近日娘娘只是跟从了潺先生读经听禅,并无其他驿动,娘娘这些时光仿佛对禅经佛道十分迷恋,时常秉烛夜读佛经,与先生相对释禅直至深夜。”赵祯不悦道:“朕倒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着迷,要彻夜不眠地与人相谈。”他迈步离开福宁宫径直往荼靡轩奔去。
      黄昏暮光披离,余霞成练,将岑寂的荼靡宫晕染的风华绮丽,遥遥观望,仿佛一座佛光朗照的玉苑,赵祯疾步奔进轩中,有使女来报:娘娘正在寑阁中听了潺先生释禅。他薄怒挨近窗棂,凝望室中情景,见她面容慈沐与一佛寺僧侣促膝而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位僧侣娓娓而谈。他妒意微生道:“你倒是活得逍遥快活,幽居在荼靡宫彻夜不眠地听男子讲经,害的朕为你牵肠挂肚,胆战心惊。”他情不自禁撩开纱帘迈进阁中,但闻室中声息嘎然而止,泠依吃了一吓,伏首见礼道:“陛下。”赵祯叹惋道:“朕听宫人说,你近日心情郁郁,每日沉迷于读书听禅,饮食不进,形容日渐憔悴,故而过来看看。”他垂眸道:“朕见你今晚气色倒好,想来读书听禅确是可以使人心志平和,但诵经之余也要爱惜身子,不可废寝忘食地劳累。”回眸妒意横生望着了潺道:“朕见你与了潺先生倒是很投缘,曾有几回,朕路途遥遥奔到荼靡宫来探望你,你却闭门不见,如今却可以彻夜不眠地听先生说禅,想来你是决心要远离红尘,专侍佛法了。”她容色波澜不兴道:“陛下误会,泠依随先生学佛只求心志宁静,为往日过错忏悔,并无其他非分之想。臣妾昔日深坠红尘中,心中贪念嗔痴太重,愿佛祖可以净化心中芜念,让臣妾远离红尘烦忧。”赵祯冷哼一声,道:“你既无事,朕便走了。”他执起她的玉手轻轻拂拭,却发觉她的一双手掌清寒如冰,他怜惜相望,但终是沉默无言,默然抽身离去,再也不曾回顾。
      春夜暮云惨淡,寒星熹微,福宁殿中那一树桃花正迎着薰风开得姣好,殿外春雷隐隐,赵祯踱步到中庭,去欣赏那满树桃夭,望着那满树嫣红花絮,惆怅道:“这是朕当年为泠依亲手植下的花树,多少年了,小桃树年年都开花,满树花絮越来越幽香繁茂,可是彼此心意却离得越来越远,朕与她如今已隔着重重屏障,早已回不到当年了。”阵阵薰风拂过花梢,飞花带泪飘零如雨,宛若他零落的片片心香,他正自怅惘之际,却忽闻殿外数点荧火闪过,顷刻之间,两名大内亲军手执火杖行入院中,伏地揖拜道:“官家,蕊珠宫娘娘忽然病重昏厥,卧在宫中腹痛泣血不止,请官家过去探望。”赵祯惊愕道:“怎会如此呢?朕昨日过去看望,还见丽娘娘安好无恙,今夜怎会忽然病重泣血?”两名亲军支吾道:“听说是饮食中毒之故,今日午膳丽娘娘饮了一碗山茶花汤后,便腹痛泣血不止,连未足月的孩子也跟着遭殃了,现下御医正守着丽娘娘,只盼望娘娘能够顺利分娩,但娘娘至今一直昏厥未醒,精神迷离恍惚,长此以往,只怕会母子俱损。”赵祯惶怒道:“什么母子俱损,朕要孩子与丽妃都平安活着,倘有一方受损,朕定要严崇太医曙那群庸医。”他一路催马疾奔至蕊珠宫,来到丽妃寑阁,阁宇中那一幕凄惨景象引得他无所适从,但见一群御医围守在玉榻旁相对惆怅,而丽妃萎靡卧在榻中,唇角鲜血涔涔,容色苍白如死,偶闻耳畔传来一点撕心裂肺的□□,他胸中惊惶万状,悲痛呼唤道:“丽儿……这一切究竟是何故,你怎会憔悴成这般模样,究竟是何人要害你?”阁宇中沉寂如冰,唯余病榻中间或袭来一丝柔弱的呼声道:“官家救我,救救孩子……”他胸中愁肠百转,悲郁道:“朕就在你身旁,丽儿,你要坚强,一定要平安活着,一切厄运朕都会为你承当,倘有奸人要迫害你,朕也会为你作主,只要你与孩子平安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户外残星渐渐落尽,天际焕发出一抹熹微晨光,丽妃仍未清醒,赵祯守在阁外,隔着窗棂望向室里,见烛火荧荧中,她的一袭残躯已尽被鲜血浸染,一痕血袍紧紧包裹她柔弱的身子,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卧在玉榻中,宛若失血濒死的游鱼,赵祯心灰如死,似一尊玉雕般伫立檐下,悲郁道:“朕究竟有何过错,为何上天要一次又一次地夺去朕的孩子。”一日一宿悄悄过去,阁宇中渐次传来连绵不绝的痛苦□□,他于悲痛之中渐渐生出一丝希望,凝眸向室里观望,见几名使女与御医紧紧围拥在玉榻前,仿佛过了许久,云太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终于走出来,向赵祯禀奏道:“回禀陛下,娘娘身子太过孱弱,诞育皇子时几度昏厥,至今未能苏醒,臣以固冲汤喂娘娘服下,娘娘如今已经气息平和,相信不久便会醒来,但皇子却未能保住,请陛下节哀。”说罢垂首饮泣。赵祯惊恸莫名,踉跄奔向前道:“你说什么,朕的孩子才刚出世便夭折了?不会的,朕昨日还梦见他活泼欢快地来到世间,命运不会如此狠心,让他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美丽的世界便失去了生命 。”云太医啜泣道:“陛下请节哀,小皇子已经殁世了。”他惊恸失色,回首奔进寑阁,却只于玉榻前瞧见萎靡昏厥的丽妃,并无丝毫婴孩踪迹,他惊怒道:“朕的孩子呢?你们将朕的孩子藏匿起来了,故意谎称他殁世了是么?”云太医道:“回禀陛下,孩子降生后早已没了呼吸,身子淤青斑斑,臣生怕会惊扰了陛下,故而擅作主张将孩子隐藏起来了。求陛下莫再打扰小皇子的宁静,让他安心过去吧。”赵祯泪雨扑面,久久哽咽无声,踏步奔出寑阁,伫立桃花树下独自叹息,一轮残月挂上夜空,仿佛一粒苍冷的泪珠垂落天际,他心中风雨漂泊,望着那泪珠般的残月黯然伤神,殿阁中御医侍女鱼贯而出,仅留一位年轻的宫人照顾萎靡的丽妃。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到一轮残月挂上中天,宫苑夜阑人寂,寑阁中终于又传来声声柔弱的□□,赵祯踉跄奔回殿阁,柔声道:丽儿……她意识恍惚,仿佛午夜沉醉的白荷迷惘回望官家,赵祯怜惜道:丽儿。她凄苦道:“官家。”回首向床榻观望,忽而焦灼道:“官家,我的孩子呢?我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见有人要害他,官家,臣妾的孩子去哪里了?”赵祯道:“孩子朕命侍女照顾了,你莫惊慌,他生的很灵秀,如你一般可人,你在这里安心休养,待你的身子好些了,朕便将孩子抱过来给你瞧。”她疯魔了一般摇首道:“官家,臣妾要见孩子,姐姐要害死我们母子,臣妾得保护他。 ”赵祯道:“浑说,泠依幽居荼靡轩,多日未曾与你相见,她如何害你?丽儿,你定是焦虑过度在胡思乱想。”她悲泣道:“官家,臣妾拼却性命为您诞下皇子,您如今却要袒护姐姐,是她对臣妾下的毒,才让臣妾身受这么多痛苦。”她哽咽失声,痛苦的难以自抑,赵祯悲痛道:“你放心,朕一定会查明下毒害你之人,倘若知道是谁要施毒谋害朕的皇嗣,朕决计不会饶过他。”她状似痴颠疯狂奔出殿阁,衣袂卷落案上的凤犀蟠耳金鼎,那鼎中的檀香屑立时如万千星子溅落一地,灼热的香烬灼伤她的一双柔荑,而她却浑不在意。
      踏出廊苑时,隐隐听得蕊珠宫外小园中莳花的宫人在喁喁私语,她恍惚听着,又闻一位年长的使女摘下数点梨花簪在鬓边,满面凄恻回望身边的女伴道:“小皇子才刚出生便薨逝了,咱们的主子若知道这个噩耗该多么伤心。”她踉跄俯跌在地,失神道:“我的孩子没有了,官家方才在骗我,我的孩子早已薨逝了?”她凄恻起身,若受惊的苍鹭疯狂奔进园中,拽住那名宫人衣袂道:“你说什么?我的孩子薨逝了,不会的,我在梦中还听见孩子的啼哭声,梦见他依在我怀中,听我哼唱摇篮曲,他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一定是你在骗我。”那宫人伏地叩首道:“奴婢万死,惊扰了娘娘,奴婢只是沁芳园一个卑微的莳花宫女,并不知道任何有关小皇子的事,求娘娘饶过奴婢莽撞之罪。”她惊怒交加,举掌掴向那使女面颊道:“贱婢,方才还听见你在这里浑言乱语说本宫的孩子薨逝了,这会子却说自己不知道,你若敢对本宫隐瞒实情,本宫教人拆了你的骨头。”她郁火攻心,抬首又向那宫女面上掴去,这时身后倏然现出一双手掌挡住了她的柔荑,赵祯迈步向前,柔声道:“丽儿,你身子孱弱,经不得风寒,怎可随意来到园中走动?”回首向那宫人斥责道:“你这老奴,好没眼色,敢在这里浑言乱语议论小皇子,惊扰娘娘的凤驾,陆云松,命她报上籍贯姓名来,即日发配到浣衣局做苦役,并罚没她一年月银。”陆云松与两名内侍紧随上前,欲押解那宫人离去,却见那宫人连绵叩首,饮泣道:“陛下饶命,奴婢本家姓刘,小字心慈,因自幼父母双亡才被遣入宫中做了侍女,奴婢仍需依靠月银养育宫外一个身患疴疾的弟弟,若失去了月俸,弟弟无钱医病,将会不治而死,求陛下怜恤。”赵祯叹息道:“你快下去吧。”那使女频频叩首,抬首却目见丽妃一双狠厉怨毒的目光,使女面生惧意,举掌频频掴向自己双颊,顷刻之间,玉颊已高高肿起,两颊绯红犹如沉醉的玫瑰,渐渐地那两片绯红的玫瑰瓣上洇出潺潺血流,月白的衣袂上也浸染着鲜红的点点滴滴。赵祯瞧着惨不忍睹,斥责道:“快住手,莫惊吓了娘娘。”那宫人方叩首离去。丽妃伏跪在地,紧紧牵住赵祯衣袂道:“官家,臣妾的孩子去哪里了?您将孩子还给我。”赵祯俯身拥她入怀,悲泣道:“孩子没有了,他今生福薄,还未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便走了。”她绝望呜咽,痛苦地几欲晕厥,悲痛絮语道:“官家,你一定要惩治贱人,是她害了小皇子,她自己无法孕育,因此对臣妾嫉恨已久,臣妾身怀龙嗣时,她便多次施计陷害于我,若非臣妾得官家王气护佑,早已身死千百回了。臣妾要杀了湘妃为小皇子报仇。”赵祯道:“丽妃,你是伤心的糊涂了,为何又浑说是湘妃要害你。”丽妃牵紧赵祯衣袂道:“是真的,官家,是她将朱砂混进鲜红的山茶花与玉清丸中,命嬷嬷送给臣妾,臣妾食了她的山茶花汤与玉清丸后,便腹痛咯血不止,连累小皇子也薨逝了。”赵祯迷惘失措道:“不会的,湘妃不会这样做,朕知她秉性纯厚,从不会暗害于人,更不会施手谋害朕的皇子。”丽妃道:“官家,您是被她的狐媚模样迷惑,连她施手谋害皇子这样的恶行也原宥了,湘妃入宫多年,官家您深知她天性淡泊,对于世间的喜怒哀乐与别人的生命从不看重,她自私冷漠,妒心如火,眼见臣妾身怀龙嗣,惶恐臣妾分去她的恩宠,因而费尽心思施毒谋害于我,官家,臣妾要为薨逝的孩子讨还一个公道。”他悲痛失神,茫然无主道:“光天化日之下谋害皇嗣是弥天大罪,湘妃心思单纯,绝不会因为妒忌便要毒害于你,此事千头万绪,朕会诏谕大理寺严密审查,你放心,朕定会为了朕失去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与丽妃相依伤神良久,直至她憔悴酣眠方退出寑阁,他一路浑浑噩噩游荡空庭,见了阖宫的宫人鬓边皆簪上白花,回思丽妃所述情景,越发伤心郁愤,愠怒道:“山茶花瓣与玉清丸皆是荼靡宫送给丽妃的,难道此事确与泠依有关么?哼,纵然朕再倾心于你,却也不能容你迫害朕的孩子。”他大踏步迈过红墙,朝宫苑一隅冷清的偏殿行去。
      又是熟悉的花影,冷落的空庭,他迈步踏入荼靡宫,宫苑梨花飘殇,满地堆雪砌玉,放眼望去,恍若暮春的礼葬,又见湘妃独立空庭,凝望满目落花默然垂泪。他悲郁挨近泠依身旁,漠然道:“湘妃,你还好吗?”泠依惘然回首,望见他疏离的目光,心生惧意道:“官家。”他回首不愿见她,湘妃道:“臣妾一切安好,只是苏嬷嬷前日过世了,臣妾很是伤心,在这荼靡宫里,每日只有嬷嬷一人与臣妾相伴,她突生恶疾离世,臣妾万分悲痛。”赵祯惊疑道:“苏嬷嬷殁世了,她身子一向康健,怎会突生恶疾仓促离世?”泠依道:“苏嬷嬷天生生有肺病,前日午后不幸失足落水,至此昏厥不醒,昨日清晨便过世了。”赵祯低语道:“苏嬷嬷离奇过世,此事便死无对证了。”泠依垂眸拭泪,幽幽道:“官家此度幸临荼靡轩,是有话要训责泠依么?”赵祯冷冷道:“小皇子前日薨逝了,此事你知道么?”泠依道:“臣妾已听轩中侍卫诉起此事,臣妾为陛下哀痛,愿陛下节哀。”赵祯道:“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安能不哀,小皇子是遇人谋害而亡,丽妃也为此受了许多痛苦,听丽妃所言,她是饮了苏嬷嬷送的山茶花汤与玉清丸才中毒不适,以至于诞育皇子时筋疲力竭,令皇子不幸早夭。苏嬷嬷是你宫里的宫人,此事与你可脱不了干系。”泠依淡漠道:“官家要说什么?您是要指责臣妾谋害小皇子么?”赵祯叹惋道:“谋害皇嗣如此重罪朕怎会强加于你身上,只是此事种种迹象皆指向荼靡宫,朕已将此案交由大理寺严密查处,希望湘妃你全力配合。”泠依凄恻道:“臣妾精诚之心,日月可昭,官家若不能信任臣妾,尽可以赐死臣妾为皇子抵命。”赵祯漠然道:“不要再与朕谈论信任,你入宫那么多年,何曾对朕有过真心,你自私冷漠,不融于世,像一朵孤傲的罂粟,从不将世间的喜怒哀乐与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你妒心如火,曾多少回与丽妃发生争执,这么多年,朕将一腔真情错付给了一个冷血如冰的女子,早知今日你是如此秉性,朕并不该耽恋于你,对于后宫那么多嫔妃冷淡薄情,却将全副心思耗费在你身上,以至于如今人近暮年膝下无子,生命孤寒无依。”泠依苦笑道:“臣妾心已成灰,怎会还有妒忌之心,官家将膝下无子之过怪罪在臣妾身上,说臣妾是冰冷的罂粟,祸害国君的妖姬,臣妾身犯这样多的重罪,虽万死难赎其过,官家又何必再容臣妾苟活?”赵祯叹惋道:“朕一直容得下你,但希望在这座宫苑里你也可以容得下别人,不要轻易去伤害朕的嫔妃与孩子,朕虽是国君,但国有国法,一切要以律法行事,你若当真清白,等待大理寺将此案断决出来,朕自会还你公道,但元凶若是你,朕也不会姑息。”泠依道:“一切任凭官家处置,臣妾心扉已经千疮百孔,真相与结局怎样对我早已不再重要。”
      他今日为失子哀痛,早已心志恍惚,虽对泠依仍心存怜爱,但此刻却一直对她冷语相加,闻见她如此忧伤,他不由酸涩道:“朕与你一般痛苦,身处在这深宫中,我们都有许多身不由己,但罪过已经铸成,丽妃是食了你的玉清丸与山茶花才会中毒失子,这罪责你必须承担,朕要你从今日起幽禁荼靡宫,不得朕的诏谕,不许你再踏出荼靡轩一步。在真相未曾查清之前,朕不许任何人再入荼靡宫与你相见,包括那位了潺,听说那玉清丸便是了潺采集容熙王府后山的多种花卉与几种草药秘制而成的,此事与了潺和倾羽是否有关还有待查清,朕瞧着你也不必再诵读佛经了,佛门本是净地,教人四大皆空,而你心思沉重善妒,天性与佛家无缘,你既是朕的妃子,总要守好妃嫔的职责,后宫女子的天职是为了皇家开枝散叶,绵诞子嗣,你虽无法生育,但身为一个女子纯良的品格你总要拥有,闲在宫中无事,你还是多抄一些女德与女训吧,好教你如何做一个贤淑的宫嫔。”他回眸淡淡道:“朕要走了,你好自珍重。”他甩袖而去,泠依背首相向,不愿再见他,只听见那渐渐隐去的脚步声一步步似踩踏在自己心板上,每一步皆要践踏出淋漓血迹,她疼痛的难以呼吸,俯身痛苦恸咳,唇角渗出缠绵的伤花。那细碎的脚步声忽然止歇,赵祯凄伧回望梨花树下的人影,见她悲痛依偎着花枝,玉影瑟瑟颤栗,孱弱的身子掩映在落花中,仿佛顷刻要随风消散。他惘然落泪,却道:命运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朕这一生最想往之事不是做一个帝王,而是伴着一位红颜知己隐居塞上,看晚冬江雪,听四季风响,朕记得她初入宫帏的年月,翠宇阁中桃花似锦,海棠如绡,像极了一生中最美的年光,可是如今这时节,苑中梨花成殇,人生中最美的光景早已过去,我与她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唉,那一晚在丽妃药丸中下毒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忧郁回首,踉跄离开寥落的空庭。
      每当夜深人静,他一如既往地幽居垂拱殿批阅奏疏,为消磨漫漫春夜,他时常读书劳作至夜阑,奏章中依然是各地臣公请安述职等俗事,他也总是因循旧例去回复,但令他深感意外的是素日明哲保身蛰伏不出的梅鹿二人近日却变得异常活跃,每每与府中士子联名上谏疏为丽妃鸣冤,申饬湘妃恶行,他不安道:“梅鹿二人从前与沈嗣攸交好,沈嗣攸因贪墨惊惧突生恶疾而死,此事湘妃亦曾卷入其中,想来他们是想借机除去湘妃为沈嗣攸报仇了。”
      此夜月尽更阑,他徘徊殿中回顾鹿思铭的谏疏,一时迷惘不得解,恍惚中又想起那日的花影,那凄伧落花中泠依带伤的面容,而荼靡宫中如今并无一位宫人照顾她,此刻她的病患如何,朕实在无法放心。
      殿宇夜风如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殿后陆云松闻声焦急近前,劝慰道:“夜已更阑,官家风寒未愈,请尽快安寝吧,如此夜以继日地劳作,只怕要熬坏了身子。”他回身道:“陆云松,你挑灯随朕来。”陆见他神容急迫,并不敢多问,遂点了一盏琉璃风灯相伴官家出门去。
      他逐着纱灯微光,径直奔向荼靡轩,从无一个时候似如今这般焦灼。当此际,万籁俱寂,荼靡轩殿门守卫早已酣睡,一名大门护卫闻见异动,睡意朦胧间见是官家到来,急切伏地叩首道:“奴才恭迎陛下。”赵祯冷哼一声,径自奔进殿阁,殿宇万籁无声,唯余寑阁中一灯熹微,他迷惘道:难道此刻她还未安睡么?他轻启门扉,迎着熹微烛光终于寻见她的身影,他泪痕潸潸奔向前去,但见烛火荧荧中,她似一脉稀薄的荼靡孱弱昏厥在冰冷的地砖上,身前卧着一笺未完的诗稿,纸间血迹斑斑,泪痕点点,他惊惶失声道:“泠依。”闻见她声息尚稳,方稍稍安心,他怜惜抚上她凌乱的青丝,沾满泪痕血迹的唇角,再回顾那纸上诗文,见纸间颤巍巍凌乱书着几行小诗: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蓼花蘸血江作泪,一寸相思一寸灰。字间淡墨早已被鲜血泪痕晕染,模糊不清,他悲仓道:“这点点行行的诗文皆溶尽了你的血泪,泠依,你一定万分痛恨我吧,对不住,是朕毁了你。”他俯首默默相望她的面影,黯然道:“朕若在此时对泠依百般照顾,只会引得朝中那帮权臣越发攻击她,然而若对她冷落不闻,难道要任由她病痛伤心而死吗?”他决然道:“这一切朕都不在乎了,只要泠依安好,朕为她丢弃了帝位皇权又如何?”遂唤来陆云松道:“传云太医入荼靡宫为湘妃医病。”他托起她孱弱的身子挨近床榻,忽而察觉她赢弱的体躯已枯瘦如轻鸿,不禁泪痕潸潸。他在榻前依偎良久,回身面对阁外护卫道:“你们看顾好娘娘,不容她有任何闪失,否则唯你们试问。”护卫俯首道:“诺。”他悲痛离开荼靡宫,回想今日之事越发烦扰。这般浑浑噩噩过了几日,是夜,雨声如注,陆云松垂拱侍立福宁宫珠帘旁,赵祯道:“云松,湘妃近日景况如何,她的病患可好些了?”陆云松道:“启奏陛下,娘娘的疴疾并未见好,听御医来报,娘娘近日心思伤惘,不愿饮食吃药,只每日读书写字打发辰光,日复一日,身子越发憔悴。”他潸然泪下,忧郁道:“是朕的过错,朕伤了她。”回首观望帘外夜雨,见雨声缠绵如注,想要出门,却十分不易,这时忽听殿外一阵喧闹之声,他忧心道:“夜半人寂,是谁来相扰?”大门护卫进殿禀奏道:“启奏陛下,是洛涵公主求见陛下。”赵祯伤惘道:“窗外落这么大的雨,她竟赶来了。”语声未落,已见一个玲珑少女满身风雨,鬓发散乱奔进殿中,赵祯愕然相顾,道:“洛涵,更深夜半,外间落这么大的雨,你满身风雨奔进福宁宫来做什么?”洛涵伏地叩首道:“爹爹,求你容我见母亲一面,她一人深居冷宫,身染疴疾,宫中无一人照拂她,洛涵十分惶恐,担心此生会再也见不到母亲。”赵祯斥道:“浑说,湘妃景况很好,只是前日偶感风寒,如今也痊愈了,你深夜冒雨来此,难道只为了要见她么?湘妃犯下大错,朕已经传下手谕,让宫里任何亲眷不许再与她相见。丽妃中毒一事与她有莫大关联,此案朕已交由大理寺卿查处,元凶若是她,那可是诛族的重罪,朕如何还能容你去见她。你是湘妃的孩子,所谓母过子受,在真相未曾水落石出之前,朕要你幽居琼华阁不得外出。”他回首淡淡道:“帘外更深雨重,朕即刻命侍卫送你回宫吧。”洛涵道:“父皇,母妃天性淡泊,她万万不会行此恶事,而丽妃嚣张跋扈,宫中与她结怨者众多,此番她中毒失子,或许正是她的仇家寻衅报复所为,父皇不幸失去一个孩子,难道您也丧失了心智,竟斩钉截铁地说是母妃预谋毒害皇嗣。母妃一生至情至性,她囿居深宫多少年,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得到父皇的爱慕与真心,丽妃有妊娠以来,她为了让父皇欢喜,一直全心全意照拂丽妃,更不会因善妒而戕害小皇子,求父皇明鉴,不要让母亲伤心悲痛而死。”赵祯道:“一切朕自有决断,无需你挂心。窗外夜深雨重,你快回吧。”
      他孤自踏出廊外,回望夜雨中洛涵萧瑟的背影凄恻落泪,垂眸之间,但见一张带血的素笺飘零衣袂,凝眸相顾,见是湘妃那张印满血痕的诗稿,不自禁地目涔涔而泪潸潸,他噙泪相顾良久,终于惆怅难抑,踱步往荼靡轩奔去,踏进阁宇的刹那,却闻云太医来报:湘妃早已安寝,他欣慰一笑,走进寑阁迎着熹微烛光终于看清她的面影。赵祯抚手摸过她枯瘦的柔荑,静静相顾她惨白如雪光的脸容,却听她在梦中絮语道:“陛下,桃花已经落尽了,你为何不愿再回来。”梦魇之中容色亦是那样忧伤。在那一瞬时,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恍惚想起昔年无数个春日在桃花树下他曾对她轻许的诺言,要年年岁岁陪她共赏花影。他悲郁道:“待到你的病好了,朕便带你出宫去,到桃花源中去欣赏那满园的桃花倩影。”她睡意酣沉,如沉醉的水芙蓉一般温柔恬静,额角伤痕斑斑,容色清瘦憔悴,他怜惜道:“经历这一桩苦事,你消瘦多了,可惜朕却无法照顾你,这段时光,那些权臣肆无忌惮,争相上谏疏申饬你的恶行,朕知道凶徒一定另有其人,但却无法袒护你,凶徒用意十分阴狠,他或许是为了迫害丽妃与孩子,也或许只是为了嫁祸于你。”
      他悄立夜雨帷帘下徘徊惆怅一宿,至黎明时分方悄悄离开行往垂拱殿。这一日枢密院使等诸臣早早地来到垂拱殿议事,兵部侍郎李俭向官家禀奏了西北边陲战讯,李俭道:“自宝元二年西夏立国以来,西夏国主曾多次帅军侵犯我西北边境,如今西北战事渐息,西夏国君意图与我大宋和战,以求民生休养生息,如今陕西转运使正带领两万步兵在西北临界加紧修筑防御楼,以求更好地抵御外敌,只是军饷吃紧,修筑一座城楼便需耗费百金,如今朝廷拨出的千万两军需早已所剩无几。”赵祯欣慰道:“我军能够战胜敌寇,逼迫夏军休战和议已是莫大幸事,至于军需朕可以命参政再拨款三百万两以作军备,你们枢密院身兼保国安民之重任,只需全力以赴抵御外敌,倘若军费吃紧,朕可以命工部与你们协力在西北边陲兴建防御楼以御敌寇。”李俭俯首谢恩,赵祯清笑道:“诸公长年身居西北苦寒地为国征战,辛苦功高,朕今日特赐诸公每人一杯清酒以示感激。”这时早有一队侍女手捧玉碗走进殿前,陆云松上前为碗中置满胭脂酒浆,各人举杯畅饮,彼此觥筹交错兴致正浓,赵祯笑意晏然,与诸公卿推杯换盏,暂将生命的愁苦抛诸脑后,醉意朦胧间,蓦然听得殿外一阵凄伧的呼唤,他惊惶四顾,少顷,但见一个蓬发垢面,衣履落拓的女子挡开殿前禁军拦阻闯进殿中,他不由讶然惊呼道:“丽儿,外间落那么大的雨,你身子未愈,这般衣衫狼狈地奔进殿中做什么?”她仿佛惊惶的雨燕一般扑进赵祯面前,伏地悲凄道:“官家,求官家容我见薨逝的小皇子一面,臣妾拼却性命诞育这孩子,今生与他却无一面之缘,念起此事,臣妾生不如死,而湘妃下毒蓄意毒害我们母子,官家却一再宽容她,难道官家为了那个狐媚妖妇竟连自己孩子的性命也不顾了么?”她满身雨珠淋漓,行止无状,赵祯茫然失措道:“丽儿,朕正与朝中公卿商议兵戈大事,你不得来相扰,有关小皇子之事,待朕下朝后会行往蕊珠宫向你解释明白,你如今精神恍惚,在百官面前混言乱语成何体统,你形容狼狈,举止无状,哪里有一丝皇家贵妃的气度,或许上天正是见你如此糊涂不堪,不配做一个母亲,才会狠心收了你的孩子。”她目露凶意,懊恨道:“臣妾今日冒雨闯宫,惊扰圣驾,正是为了在百官面前为臣妾薨逝的小皇子讨回一个公道,臣妾为人愚钝,无力保护皇子,让他受奸人迫害而死,早已无颜再做官家的嫔妃,只消官家答应臣妾这一回,惩治贱人,让小皇子得以安息,臣妾会自请入灵台山削发为尼,终身不再踏入红尘,求官家成全。”赵祯安抚道:“丽儿,你失去孩子朕也很痛心,但此事关系重大,你纵然悲痛也不可凭借个人臆断诬陷湘妃,此案朕已交由大理寺卿严查,一切真相自会水落石出,小皇子不会枉故。朕还有正事要做,你一路奔来受了许多风雨,还是尽快回宫吧,否则着上风寒,病体更难好了。”她俯身悲泣道:“臣妾已经心如死灰,如何还会在意自己身子,只求尽早逝去,早早地去见我的孩子。”赵祯黯然垂泪,柔声道:“朕带你回宫去。”他俯身为丽妃披上锦袍,携起她孱弱的身子步出殿阁,将要出门的刹那,却见两名内侍步履匆惶向殿中赶来,见了赵祯伏首揖拜道:“禀奏陛下,鹿太师与梅相公入宫求见陛下。”赵祯迷惘望向殿外,果见鹿思铭领着梅兴言神色凝重向垂拱殿奔来,他命内侍照拂丽妃,回首相顾二人面影。鹿径直入殿,见了官家垂首揖拜道:“陛下。”赵祯烦忧道:“二位卿家今日冒雨进殿所为何事?”鹿思铭郑重道:“禀奏官家,微臣有事启奏,官家前日吩咐微臣协助大理寺卿查处丽妃中毒一事如今已查清了。”赵祯心怀忐忑,遂禀退群臣,独留梅鹿二臣与丽妃在殿中议事。鹿悠悠从怀袖中摸出一粒玉丸置于赵祯之手道:“陛下手中的这颗玉丸乃正是丽娘娘素日服食的玉清丸,经查证,里头含有少许的朱砂,而因药丸太苦,故娘娘每回服食皆就着山茶花汤饮用,朱砂遇热汤生成了赤汞,而娘娘每日服食赤汞毒汁,久而久之,自然中毒太深,以至于小皇子不幸早产夭亡,累得丽娘娘也深受其苦。”赵祯道:“以卿之言丽妃在诞育小皇子之前早已中毒,然而这玉清丸湘妃也一直服用,她为何没事呢?”鹿思铭疾言道:“这或许仅有一种可能,丽贵妃玉丸中的毒是湘妃娘娘或是娘娘的亲信者落的。”赵祯愠怒道:“这怎么会?湘妃前日还向朕郑重起过誓,丽妃中毒之事与她无关,她向来不会欺瞒朕。”鹿思铭目露狡黠之意,由襟袖中摸出一块银绢与一枚玉钗道:“陛下请看这块素帛与玉钗,这两件物事中皆掺杂着淡淡的朱砂粉,而这块素帛正是从前每日为丽娘娘送药又仓促离世的苏嬷嬷的遗物,苏嬷嬷因何而死,其中缘由也只有湘妃一人知道,而这件玉钗也正是湘妃娘娘的珍爱之物。由此可见,丽贵妃中毒一事湘妃娘娘难辞其罪。”赵祯愕然道:“果然是荼靡宫里人下的毒,只可惜苏嬷嬷已经殁世,死无对证,如今这世间唯一洞悉丽妃中毒之事的也只有湘妃了。”他忧郁道:“此事交由朕亲自去盘问湘妃,若元凶果然是她,朕也不会姑息。” 丽妃闻言狡黠一笑,故作娇柔道:“官家将臣妾痛失的那个孩子视作皇室的希望,可惜竟被湘妃害的夭亡了,湘妃是佛口蛇心,她佯装清心寡欲,淡泊无争,实则心机深重,为了一己恩宠,可以草菅人命,苏嬷嬷一向身子康健,她是如何仓促离世的,其中缘故也只有湘妃一人明白,官家若再容她久居宫中,臣妾思之日夜寝食难安。”赵祯烦懊道:“丽妃,你只需静养身子,湘妃的事自有朕与大理寺卿明断,无需你挂心。”
      殿外雨疏风疾,赵祯命陆云松捧了一盒丹砂往荼靡轩行去,梨花深院一如既往地冷清寥落,赵祯怊怅万千踏进轩中,目见满庭蘅芜凝翠,小径落红曼舞,一树梨花依着风雨凄凉摇落,朱漆斑驳的门扉旁伫立两名宿卫亲军,却独不见湘妃身影,他惆怅道:“从前落雨时,湘妃最爱依着门扉欣赏庭芜中的梨花影儿,但今日却不见身影,难道她的疴疾更重了?”小庭春雨绵绵,阁宇朦胧晦暗,他忧郁踏入阁中,在昏暗的光芒一隅终于寻见那张惨白的容颜,她的容色憔悴多了,形容枯瘦狼狈,脸容苍白似雨中伤逝的梨花,玉颊上氤氲着斑驳伤痕,衣袂间浸满风雨与残英,仿佛是才遭遇过一场风雨侵袭的孱弱飞花,他潸然泪下,悲郁道:“湘妃,是朕,朕过来看看你。”她正凝神瞧着那木兰桌案前的一盏孤灯,仿佛那已是她生命中仅存的微光,听见人语声,她迷惘转头,瞧见来者面影,遂单薄一笑道:“陛下。”问安后依旧回首去凝视那盏孤灯,赵祯薄怒道:“她竟对朕如此冷淡,一句话语也不愿与朕倾诉,罢了,她既有心害死朕的孩子,此等毒妇又怎会对朕有一丝真心。”他接过陆手中朱砂,面向泠依幽幽一笑道:“湘妃,朕记得往年春日你最喜爱以朱砂在眉间点成梅花妆,为何今年不爱装扮了,朕见你今日容颜如此憔悴,遂带了一盅朱砂与花钿过来予你装点。”他轻提眉黛软毫,在胭脂丹砂中轻轻一点,回身道:“朕许久不曾与你亲近了,今日容朕为你装扮一回,也好让朕再见一回你的清丽容色。”她怯怯躲闪道:“臣妾是罪妇,不敢劳烦官家梳理残妆,求官家原谅。”他淡漠哂笑道:“朕怎么忘了,这朱砂不仅可以装扮女子的容妆,亦可以作丹药服用,甚而可以绘画点墨,湘妃是精通药理之人,对于这丹砂的功用,想必你比我熟识,对于宫中阴谋用毒之术,想必你早已耳濡目染,用它害人时已经得心应手了吧。”她脸容微现凄楚之色,悲郁道:“臣妾终日幽居荼靡宫,从未踏出宫门半步,如何还能再去害人?”赵祯愠怒道:“但大理寺卿与御医已经断定丽妃乃是平日服食了掺有许多朱砂的玉清丸与山茶花汤才会中毒腹痛,致使小皇子夭亡,而在苏嬷嬷的衣物与你的玉钗上皆发现了朱砂粉,那玉清丸与茶花也是你每日遣苏嬷嬷送的,真相已经大白,你如何再掩饰?若非是你蓄意谋害丽妃,更能有谁?”他凛然道:“苏嬷嬷为何会仓促离世,想必你心知肚明,她贴心服侍你多年,为你尽善尽忠,而你却为了掩饰自己恶行,将她蓄谋害死,你何时会变得如此狠辣,竟连自己至亲之人亦不肯饶过,回首往事时,你的良心会安稳吗?”他狠厉托住她的面颊,道:“朕万万不会想到,一张芙蓉粉面之下竟会掩藏着一副蛇蝎之心。你藏匿锋芒多年,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下,回思你的种种恶行,朕简直对你恨之入骨,朕多么希望今生今世从没有见过你。”她似受不住痛苦一般,竭力挣脱他的束缚,垂首泪雨飘零,回眸凄凉苦笑道:“官家早知我是这样的女子,当初又何必要与我亲近,臣妾今生唯一倾心爱慕的人,从前对我信誓旦旦,如今恨我弃我。官家既然如此笃定是我施毒迫害丽妃,臣妾百口莫辩,对于臣妾而言,死亡已是最好的解脱,这段时光以来,官家的所作所为皆如一剂鸩毒每时每刻都在诛臣妾的心,臣妾已经千疮百孔,每日如行尸走肉一般艰难活着。臣妾不愿再为自己辩白,泠依已经心碎成灰,纵然命途中会遭遇再多风雨,纵然会承受千刀万剐的苦刑,臣妾都不在乎了。”她踉跄起身,强撑疼痛如割的残躯挨近窗棂,但方走得两步,便憔悴摔倒在地,赵祯惊惶道:“泠依,你的腿受伤了么?”在这时他终于看清她的模样,也明白她今日为何枯坐榻中不肯移步,但见她一双玉手紧紧拽住衣袂,十指伤痕斑驳,而膝间素白罗裙上血污淋漓,朵朵绯红伤花绽满罗衣,赵祯惊恸道:“泠依,你怎会受这么重的伤,是谁如此伤害你?”她眼眸迷离恍惚道:“臣妾不知,臣妾已经毫无知觉,也不在乎受伤流血了,只求生命早早殒落,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才好。”她竭力推开他的手掌,泪雨飘零奔到窗棂前,望见那蔷薇帘外满树飘飏的梨花道:“昔年满庭桃花灼灼,臣妾随官家走进深宫,今时满院梨花飘殇,也该是臣妾飘然远去的时候了,这一生的辛酸悲喜都要结束了,就像这满庭飘飏的落英,经遇过凄风苦雨的侵袭终将凋零。”一盏落红凄凉零落她手心,她凄然苦笑凝望那一片残红,幽幽道:“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泠依魂魄已逝,如今也只剩下这一瓣苦似莲子的芳心了。”她回首拈起那木兰几上的丹砂,悲郁道:“官家怨我弃我,恨我毒害了您的孩子,今日泠依以死谢罪,官家今生的恩情,泠依用一生的眼泪与生命偿还了,倘若有来生,但愿我们彼此永不再相见。”她俯身服下手中朱砂,泪痕潸然回望赵祯,他惊急上前,打落她手中朱粉,凄恻道:“泠依,不要如此伤害朕,你快将药呕出来,朕不能失去你,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朕无心伤害于你,但每一回却总是让你血痕累累,倘若你对这深宫不再眷恋,朕愿意放你归去,只求你不要轻易放弃生命。她却恍似濒死挣扎的雨燕奋力挣脱他的臂弯,继而去撷取那几上丹砂往口里送去,赵祯竭力夺去她手中朱砂,惊痛道:“泠依,你看着朕,你再给朕一次机会,答应朕好好活着,在这座深宫里,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眷恋,今生今世,无论生死我都要与你在一起。”她却全无力气倾听他的言语,身子瑟瑟战栗,唇角逸出朵朵伤花,似一脉柔弱的雪芙蓉,随时要随风化去,赵祯忐忑道:“泠依……”他俯身痛哭,惊惶失措地像个无助的孩童,抬首迎上她空洞萎靡的目光,他凄声道:“泠依,为了朕你坚强一点,朕即刻传御医入宫为你医病,从今以后,朕陪你待在荼靡宫,直到你的疴疾痊愈,朕都不会再离开你。”她萎靡无助,似一脉飘零的梨花拂落在他怀中,血痕晕染他的胸襟,过了许久,方稍稍平静,惘然道:“官家相信了大理寺卿的决断,以为是臣妾毒杀了小皇子与苏嬷嬷?”赵祯道:“朕不信,但鹿思铭与大理寺卿他们言之凿凿,声称是你用毒害了丽妃的孩子,这帮老臣背后不知有何阴谋?你平素待人友善,在宫中除却丽妃惯会与你争宠外,并未得罪过他人,但为何这一回那些权臣执意要将种种恶事推断到你身上,立誓要置你于死地呢?在丽妃中毒之前,你可曾遇见过何种反常之事么?”泠依道:“臣妾终日幽居荼靡宫,独自在这冷宫中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对于外间的世界无从知晓,也无缘遇见什么新奇之事,但有一晚臣妾由相国寺归来,路中偶遇梅兴言怀抱她的侍妾步履匆匆往府中赶去,他的小妾仿佛受了重伤,沉静无声卧在梅兴言怀里……”这时大门侍卫忽然进殿来报,道:“禀奏陛下,鹿太师与梅相公入荼靡宫求见陛下。”赵祯嗔怒道:“他们两人到这座冷宫来做什么?他们早间在堂上聒噪还未满足,这会子又到荼靡宫来闹腾什么?”他护紧泠依,嗔怒望向殿外,见鹿思铭携着梅兴言一路龙行虎步已快步向寑阁踏近,彼此进殿俯首跪安道:“微臣叩见陛下。”赵祯冷笑一声,道:“户外淫雨霏霏,二位相公突兀驾临这荼靡宫做什么?这里贫寒粗陋,平素只有湘妃一人幽居此地,实在没有什么美景可赏,却不知二位相公如此急切驾临这荼靡宫所谓何事?”鹿目意苦涩道:“微臣并不敢过来叨扰官家,只是丽妃独自待在蕊珠宫中伤心悲泣,微臣见她形容憔悴,声音已经暗哑了,眼睛也模糊不清,微臣忧心丽娘娘如此日夜不息地折磨自己会熬不过这场劫数早早伤逝。”赵祯愠怒道:“浑说,丽妃如此年轻,怎会悲郁伤逝,朕已命了几名御医日夜守护丽妃身前,每日晨昏都要到朕面前报安,丽妃的景况朕如何会不知?鹿太师若闲暇无事,尽可以带上姬妾到东京城繁华之地逛园子听戏,至于朕的家事无需太师忧心。”鹿思铭道:“微臣不敢掺与陛下家事,只是微臣心中不平,丽妃因痛失爱子独居蕊珠宫中伤心悲泣,而毒害小皇子的元凶却在这里平安无事,还可享受陛下的陪伴,陛下如此纵容凶徒,只怕会令天下士子伤心,也会为大宋宫廷带来隐患。”赵祯冷声道:“朕何时纵容凶徒,鹿卿冒着淫雨驾临荼靡宫为朕谏言,以卿之意,朕该当如何?”鹿思铭厉色道:“经刑狱司查处,湘妃施毒谋害丽妃与小皇子,并嫌疑戕害苏嬷嬷,以王朝律令,湘妃当处极刑。”赵祯恨声道:“此案明证不足,丽妃是服食了丹砂中毒,才会不慎失子,每日进出蕊珠宫的人数以百计,这丹砂谁都能落,鹿卿为何言之凿凿说是湘妃用毒蓄意谋害皇子,虽然在湘妃所赠的玉清丸与山茶花中落有朱砂,然这两件东西却不止湘妃一人碰过,至于苏嬷嬷,她入葬前,泠依曾请来云太医为她验明尸身,证明她是因终年身染肺病,失足落水不治而亡。”然当此际,久立一隅,沉默不语的梅兴言忽而走到殿前道:“官家,丽娘娘中毒那一晚,可正是因将服食了苏嬷嬷所赠的玉清丸与茶花汤才腹痛泣血的,丽娘娘贪食山茶花,那一晚见苏嬷嬷捧了新鲜的茶花来便迫不及待地吩咐侍女煮一碗茶汤来喝,她当夜所食的山茶花与玉清丸可未曾经过旁人的手,且嬷嬷用来包裹玉清丸与山茶花的银绢上还遗落着淡淡的朱砂,这新鲜的茶花可未曾经过他人之手啊。”赵祯道:“以卿之意,你是认定了丽妃与苏嬷嬷乃湘妃所害了。”他忧郁道:“此事为皇室重案,朕要命大理寺与御史台、刑狱司进行三司会审再得出结果,倘若凶手果然是湘妃,朕也不会包容。”他温润道:“外间风寒雨重,两位贤卿若无事且先回府吧,卿家的谏议朕会仔细斟酌。”抬首却见梅鹿二人鹰隼一般的目光望向湘妃,鹿疾言道:“大理寺卿昨日传训,命湘妃至大理寺堂下听审,然娘娘却倚仗陛下恩宠,推说腿足有疾,并未至廷下,娘娘侍宠娇纵,视大宋律法如浮云,这样的女子臣实不敢相信她会清白无辜。”赵祯道:“果真有此事么?”他回首薄怒道:“湘妃。”泠依由屏风后闪出,伏地叩首道:“臣妾有罪,臣妾只因昨日洛涵来到宫里,妾身想到今生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世间我唯一珍惜之人了,因而想要最后与她话别,故推辞了大理寺的传讯。”鹿思铭道:“娘娘是强词狡辩,今早臣还听侍卫说昨日娘娘与相国寺的了潺禅师闲话私语谈了一宿,而娘娘却推说是公主求见,借故推辞廷训。”赵祯愠怒道:“昨夜你又与了潺会面了?”泠依道:“昨宵了潺先生确实来过荼靡轩,他与臣妾讲授佛法,劝慰臣妾要心怀空灵,摒弃红尘一切烦恼,臣妾也向他禀明心中夙愿,愿来生投身佛门,一生倾心侍奉佛祖,绝不再沾惹俗世尘埃。”赵祯愠怒道:“朕瞧着你是越发肆意娇纵了,倘若你当真清白无辜,又何惧审讯,你是做了亏心事心中胆怯,还是当真视生死如浮云?但无论怎样,今日朕都成全你。”他泪眼凄迷沉痛道:“朕如今才想到方才你为何如此决绝,原来在你心中早已没了朕一丝一毫的地位,你宁愿陪伴着洛涵,宁愿夜会了潺却不愿与朕相见,可惜你终难如愿,这一生一世直到你薨逝,你都离不开这深宫,你这一生都要做朕的妃子,即便朕抛弃了你,你也只能爱朕一个人。”她轻轻战栗,似因风飘飖的秋雨芙蓉,泪雨淋零伏地叩首道:“臣妾今生今世只爱慕官家一人,至死不悔,臣妾万万不曾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官家会如此怨憎我。禅心已作泥沾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臣妾已是被人掷弃在风雨中的泥絮,我早已没了希望,也不会在意生死了,但求臣妾身后,官家尽心照顾洛涵,不要令她孤苦无依,臣妾这一生终究是深宫里的一株绛珠草,至死离不开这空庭,倘若有来生,臣妾愿化身石桥畔的一株扶桑,年年月月,栉风沐雨地生长,阅尽桥上风景,却不会留下一丝痕迹,从此再也不沾惹红尘里的一丝尘埃。”她盈盈叩首,悲泣道:“臣妾拜别官家。”赵祯凄恻道:“你双腿有疾,还是别跪了。”他抬首凄伧望向帘外的飘萧残英,默然悲郁良久,方道:“凄凄杜宇不忍听,雨打梨花深闭门,暮春风雨时节,满地梨花飘殇,是该到了你我今生分别的时候了。”他由怀袖中摸出一枚蓝田冰心玉珏与一只白瓷药瓶掷落到她面前,道:“朕要走了,卿自己保重吧。”她悲泣相望那只纯洁无瑕的白瓷药瓶,沉痛的哀凉溢满心腑,回首凄凉望向赵祯,心中悲郁道:“你这是要我自裁么?”而他决然背过身去,泪痕如雨后的青藤爬满面颊,他倔强移步离去,再没有回顾,泠依耽溺看着他瑟瑟战栗的背影,俯身拾起那玉珏塞入胸中。
      她拖着重伤的残躯移步到绿纱窗旁,满目伤痕望向窗外因风飘零的灼灼桃花,烟雨中的玄都花越发粉妆欲滴,在那凄迷如梦的花影里,她仿佛又看见当年那风姿清逸的少年手执玉笛来到桃花树下,在簌簌落花里吹奏一曲《芙蓉女儿偈》,而她一时兴起,竟也着上羽衣陪他在桃花影里盈盈曼舞一曲《芙蓉女儿行》,太久远的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隔着沧桑岁月,她仿佛又闻见当年的笛音,她强忍剧痛走过妆匣旁,从尘封的玉匣中捧出那一袭金雀裘羽衣,刺痛的双手抚上那莹润翠羽,心中一酸,泪痕泫然溢满脸容,打湿华光灿然的羽衣,她心如槁木死灰蹒跚离开陋室,走过苔痕凝翠的香径,离开深锁她一生自由与深情的荼靡宫,这一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深苑更漏寂寂,香径落花缠绵,潇潇暮雨潺沅不息,陆云松捧了一盏云雾茜草茶侍立福宁宫殿旁,挨近赵祯身畔道:“陛下再饮一盅茜草茶吧,陛下方才吐了血,身子太过虚弱,这盏云雾茶中御医掺了白芍茜草等多味珍稀药草,最适宜清心养血,奴才请官家饮下 。”赵祯悲郁道:“朕不知为何,今日心境如此烦乱,仿佛有何噩事会发生一样,今晨在荼靡轩朕情怀激烈训斥了湘妃,此刻想起,追悔莫及,朕一直深切记得她今日遭遇逼迫时那悲痛彷徨的模样,像一只千疮百孔的雨燕,在风雨中漂泊彷徨,终于飞不动了,最终筋疲力竭栖落在风雨里等待殒命。朕与她相依那么多年,见到她流过太多的泪,有时朕时常会想,倘若她不是朕的妃子,这一生会不会自由而幸福,以她的蕙质兰心在这世间一定会寻到一位倾心待她的知己,彼此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却不会囿于这座孤城里,受尽人世的风霜。”陆云松劝慰道:“官家身子不愈,切忌劳心苦思,娘娘仁德娴静,相信上天也会眷顾她,不会忍心她受苦的。”他蹑步挨近窗棂,泪眼凄迷去望窗外的飘萧梨花,漫天落英似玉蝴蝶一般飘荡御园,那梨花树旁由月塘花石堆砌成一座小小的铭花碑,迎着潇潇暮雨望去,竟仿佛是一方低矮的坟冢,他心扉忐忑不宁,有种不祥的预感,惆怅道:“不知泠依此刻在做些什么,朕留她一人待在荼靡轩实在无法放心,昨日朕去见过她,她那忧郁伤心的模样像极了风雨中那株凄伤的紫丁香,挥洒着心泪在凄风骤雨中一瓣一瓣地凋零,她对朕对这世间已经绝望,守着幽暗的陋室寻找一盏微光,朕实在不敢想象放她一人留在荼靡轩她会做出何种傻事来。”
      门前落雨潇潇,当此际他手中书卷不自禁地坠落,他心中惊惶,忐忑道:“泠依。”一只雨燕凄凉划过窗棂,在霏霏淫雨中留下凄伤的剪影,他追随着那雨燕凄凉的光影迈步踏进雨中,一路仓惶向荼靡轩行进。途经章华台时,竟与荼靡宫的守卫不期而遇,目见那守卫面色惨淡,满目凄然奔波在雨中,赵祯道:“你们这是焦急着赶往哪里去,朕命你们保护湘妃,你们却在这宫苑里闲荡什么?那守卫惊惶失措,趔趄伏地跪在雨里,呜咽道:“陛下,湘妃娘娘自缢了,奴才将她背到荼靡宫寑阁,御医来瞧过,说是已经香消玉殒,无力回天了。”他踉跄摔落雨中,惊急奔上前,悲苦道:“朕不信,昨日她还与朕闲话私语,诉说精诚之心,虽然朕言辞苛责,但她一直懂得朕是言不由衷,朕视她为生命中的知己,她向来识礼懂事,待朕情深义重,怎会忍心自戕殒命,舍朕而去。”他迷惘失措,泪痕潸潸溢满面颊,一路仓惶无主奔进荼靡宫,在踏入宫轩的刹那,终于又寻见那一痕惨淡的孤影,她依旧似往日那般忧郁恬静,掩藏着心底所有的哀伤,静静卧在雪榻上,似一朵沉静绽放的雪芙蓉,他凄恻唤道:“泠依,朕回来了,从今以后,朕留在这里永远陪伴你,从此世间的万千红尘再也与我们无关,朕知道你心中有怨有悔,这一生一世你一直追随着朕的脚步,依偎在朕的背后,为朕抚慰忧伤,为朕遮挡风雨,虽然有时心中千疮百孔,但从不叫痛。这一回让朕追随你而去,从此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朕随你去流浪,从今以后,这世间再无赵祯,朕抛弃帝位,舍弃人间,从此只守护你一人。”他心如死灰,目光如沉寂千年的寒玉幽凉望向殿外,泪水却难以抑制地漱漱而落。这时忽听门外传讯:“丽妃、梅相公求见陛下。”赵祯恨声道:“这两人此刻却有闲情来到这里,他们是过来探听虚实的么?朕的泠依已经走了,他们休想再欺侮她。”他轻拭泪痕,那眸中苦泪却似一湾深邃无底的胭脂泉,永远揩拭不完。抬首见丽妃与梅兴言已来到殿中,遂冷笑道:“梅卿家与爱妃今日好雅兴,竟而有暇空幸临荼靡宫,你们是过来看遭遇你们凌辱的女子结局会多么凄惨的么?”丽妃俯首拭泪,凄怨道:“官家息怒,臣妾得知姐姐的噩耗悲痛不已,臣妾与姐姐一生姐妹情深,姐姐仓促离世,丽儿恨不得追随姐姐而去,丽儿想要赶过来与姐姐道别,最后陪姐姐说说话。”她俯身挨近泠依的尸骨,赵祯心中一恸,惊惶道:“你们不许再碰她,你们害死了泠依,如今还要过来糟践她。”他似护着一块稀世珍宝一般相护怀中冰冷的身躯,唤来内侍道:“陆云松,即刻关闭荼靡宫殿门,一只鸟儿也不许放进来。”他眸光幽凉怜惜抚拭她忧郁的脸容,见她的容色沧桑凄凉,眉宇间血迹斑斑,那满目伤痕的心事仿佛烙印在脸上,回眸见到木兰花几上遗落下一痕血泪斑驳的碧云笺,而那斑驳泪痕中所书的正是前日无心见到的那首小诗: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蓼花蘸血江作泪,一寸相思一寸灰。他拾起那花笺凄郁凝望,悲恸道:“这首小诗一字一字皆凝聚着泠依的血泪,她是已经心碎成灰才会写下这样凄伤的绝命词,朕伤她太深,只好用生命来偿还。”蓦然回首却见丽妃与梅兴言依旧杵在身后,丽妃罗衣掩面,盈盈轻笑,而梅脸容上亦氤氲着淡淡喜色,他愠怒的眸光几欲噬血,忧愤道:“湘妃尸骨未寒,尔等敢在这里欢喜!”梅闻声瑟瑟轻颤,伏地叩首道:“官家恕罪,湘妃娘娘伤逝,臣悲痛惘极,岂敢有半分欢喜?”赵祯冷声道:“朕命尔等即刻退出荼靡轩,泠依伤逝与丽妃失子之事朕会命御史台再严密查询,一旦查出有不法奸臣在宫帏之中兴风作恶,谋害皇嗣与宫嫔,朕定要他以死相殉。”他俯身携起泠依冰冷的身躯朝殿外潇潇暮雨中行去,耳中袭来梅兴言与丽妃渐渐隐去的脚步声,他只感到生命如此荒芜,不经意间,已来到殿外那株桃花树下,满树飞花逐雨凄迷拂落他的衣袂,他苍凉一笑道:“桃花落了,泠依,朕在梦里时常听见你唤我的名字,要我带你到那宫外的桃花源中许愿看花,如今这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从今以后,朕陪你长眠在这桃花树下,年年月月,沐雨赏花。今生朕为官家,身兼天下重任,不能只守护你一人,甚而因为朕的君王之身害了你的性命,等到了九泉之下,我们再无顾忌,今生来世我永远只伴着你。”潇潇风雨氤氲在她灰败的容颜上,映的她眉宇间越发血泪斑斑,他手掌瑟瑟轻颤,为她拂去眉间的风雨血痕,苦笑中含泪道:“你今日这样恬静,这样乖巧,脸上再也没有凄怨,也不会似从前那般决绝地推开我,我很欢喜。”他轻轻由襟袖中抖落一只护身的小戟,扬手拾起那小戟便欲朝胸膛刺去,然而胸中一阵剧痛袭来,他痛苦地难以自抑,不由自主吐出一口血来,陆云松回首踏进小园,目见这一幕惊惶上前,悲泣道:“官家请保重,让奴才领着娘娘回寑阁吧。”赵祯闪避道:“你让开,朕不许你们再碰她。”
      空庭淫雨潇潇,小园飞花如霰,他抱起泠依走下石阶,身子在冷雨中萧萧颤栗,双足却似搁着千钧巨岩,每行一步都痛苦万分,终于他再难支撑,踉跄伏跪在雨中,那怀中玉人应手而落,似一脉静美的梨花坠落石阶,他惊急向前,悲痛道:“泠依。”她再没有回应他,赵祯悲痛拥她入怀,俯身瑟瑟恸咳,唇际潺沅的伤花晕染胸襟,垂首见那一枚嵌在衣袂边的蓝田冰心玉珏早已坠落雨中,他迷惘拾起那玉珏,泪痕凄迷道:“朕与泠依今生只剩下这片冰心玉珏了,如今也碎了。”他悲痛惘极,脸容血泪斑斑,迷惘之际却闻见门外暮雨中袭来一声悲凉的呼唤道:“爹爹……他惘然道:“是谁在唤朕?”回首却见洛涵满身风雨奔进殿中,状似凄伤的雨燕扑进泠依胸怀,凄声道:“母妃!”他泪痕如雨蹒跚挨近洛涵身后,轻抚她衣袂柔声安慰,喉间却哽住了无法出声。他就这样在风雨中宁静地守护了她一宿,回首望向身畔的洛涵,见了她的容色惨白凄伤,遂恍惚道:“你淋了一宿的雨,快回宫吧,这儿有朕陪着泠依,不会让她寂寞的。”洛涵悲痛泣血,悲郁道:“爹爹,是谁害死了母妃,我今生今世都不会放过他。”赵祯伤惘道:“是朕,朕害了她,逼得她绝望自裁,朕实在无用,自己的妻子无法保护,朕与她结缡之时,曾许诺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如今青山阅尽人未老,可是泠依已经去了,朕亦会遵守曾经的誓约,与她相伴到九泉。”洛涵俯上母妃的胸襟伤心悲泣,呜咽饮泣半晌方道:“爹爹,你让母妃去吧,你是大宋的君王,不能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母妃在天上若看见这一切也会责怪你的。”赵祯苦笑道:“朕早已知道,朕这一生都走不出这樊笼,朕自幼失去了生母,后来又相继失去几个孩子,生命越走越孤单,朕这一生唯一的温暖是蓦然回首时可以见到泠依陪在我的身旁,如今朕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微光也消逝了,这座空庭对于朕只剩下凄凉,活着于我只是残忍的酷刑,没有些许快乐。”他抱起泠依走出羁锁她一生的深院,再也没有回头,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洛涵在身后悲痛唤着母妃,声声凄郁痛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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