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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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


      连绵数日的春雨阴湿离人心上悲意,官家重办了沈嗣攸的葬仪后,决心留丽妃在别苑小住,为了保护皇嗣,远离那些宫廷纷扰,并安置两名御医与一队金吾卫日夜守护着别宫。丽妃的景况时好时坏,精神始终恍恍惚惚,这一日风雨潇飒,官家早已回垂拱殿商议边疆政事了,丽妃独自从病榻中醒来,面对沉寂的雅阁呼唤官家,使女劝抚道:“娘娘,今日外间风雨太大,官家许被风雨阻挡了路途,无法赶到别宫来。”她凄伧颔首,又见御医侍立身旁,遂屏蔽左右,悄声面对御医道:“孙太医,本宫的身子如何,这孩儿一切还安好么?”御医温声道:“孩子一切都好,只需娘娘静心保养身子,定能顺利诞育小皇子。”丽妃忧郁道:“可是近来本宫只觉着身子憔悴不堪,时常腹痛不止,我很担心如此孱弱下去,只怕我拼了性命也无法保护这孩子了。”御医抚慰道:“娘娘是忧思太多,为了沈大人之事悲苦痛心,心力交瘁,才会致玉体孱弱,劝娘娘养身惜福,珍重自身,才有益于保护皇嗣。”她幽幽叹息,踉跄奔回暖阁倚上珠帘轻轻啜泣。
      她神思恍惚望着窗棂外筑立檐下的莺巢,那美丽的黄莺早已离去,唯剩下一只雏鸟依着淅沥飘摇的莺巢哀婉凄鸣,她心中凄郁,倚着帷帘望向窗外那瑟瑟颤栗的雏鹰幽婉自伤,幽怨道:“如今父亲已经去了,只剩下我一人在这深宫里苦苦煎熬,而今我全副的希望皆在这腹中孩儿身上,官家狠心冷漠,一生只对湘妃痴情,倘若孩子没了,我深宫的岁月也会如这巢中雏莺一般风雨飘摇,苦不堪言。”庭中落花簌簌,仿佛细碎的脚步声隐隐袭来,在小庭空寂回廊中,两名御医垂首琉璃檐下喁喁私语,她见那孙御医神色悲苦,忍不住近前倾听,却闻那孙无忌道:“丽娘子腹中这孩儿指定保不住了,我每日近前侍疾,只感觉娘娘脉象虚浮紊乱,孩子声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消逝一般,因为沈大人的事,娘娘近来心思哀痛,身子太过孱弱,于腹中孩儿也无益,我纵然倾尽全力也只能保孩子三月有余,但这些话却不能告诉官家,官家的几个皇子皆早早夭折,如今人近不惑之年,他殷切期盼自己能有位皇子继承储君之位,若将此事让陛下知道,只怕会令他深深地失落。”这淡淡一席话有如一道沉重霹雳击入丽妃心腑,她犹似一只千疮百孔的小兽萎靡瘫软在地,有泫然的泪珠弥漫脸颊,她苦涩喃喃道:“孩子没有了,我今生唯一的依靠也失去了。”她胸中弥漫盎然恨意,幽怨切齿道:“为何命运如此虐待我,我自幼入宫服侍官家,与官家的情分最深,可是自从湘妃入宫后,他再没有给予我许多恩宠,我竭尽全力爱护官家,与人为善,从未行过一件恶事,可是官家冷落我,禁中的嫔妃公主轻薄我,甚而连梅兴言与湘妃联手害死了我父亲,我亦不能为他申冤。为什么,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又有何过错,上天也要夺去他的生命。湘妃,梅兴言,弑父害子之仇,我要你们以血偿还。”她似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疯狂越过幽寂的花厅,一路飞奔到香寒湖边,孤卧雨泊中伤心饮泣。她腹中痛如刀绞,身子难以止歇地瑟瑟战栗,悲声道:“官家,官家也离去了么?”冷雨飘潇侵袭她柔弱的身子,她痛苦抽搐良久,终似一脉凋零的落花萎靡昏厥在地。
      待到小城向晚,雨丝方注,天际玫瑰色的烟霞晕染翡翠色的香寒湖泊,照映在她灰败如雪的脸容上,显着越发苍凉,她就那样似一脉残红萎靡蜷缩在湖边,发容散落如风蓬,浑身鲜血淋漓,唯有身体里毫不止歇的疼痛暗示她依然活着。
      待到别宫内那一群金吾卫寻到香寒湖畔时,她已气息奄奄,几名金吾卫迅疾如鹰隼将孱弱的丽妃护送回宫。阖宫人见了这幅凄凉景象皆骇的满目惊惶,官家闻讯惊急奔到别苑,守着病榻中的丽妃幽怨叹息。他苦苦守候玉榻前一日一宿,神容萎顿倚着玉榻假寐,恍惚中听得嘤咛一声幽叹,他匆惶起身,见丽妃眸光空灵望着室中熹微的灯烛凄凉垂泪,官家依上她身前凄声道:“丽儿,你这是要害了自己的性命也害了朕的命么?你尚有孕在身,身子又这样孱弱,何苦要独自跑到雨中去,你总是日夜要朕为你焦心。”丽妃凄苦道:“官家,臣妾有罪,臣妾已经知道这孩子也许留不住了,妾身未能为官家保护好皇子,其罪当诛,求官家赐死臣妾吧,我早已不欲求生,但求官家不要怨恨臣妾,妾身死后官家不要忘了我,臣妾今生不能没有官家。”赵祯柔声道:“丽儿,何苦要说这些荒唐话,纵然没了孩子,朕也会一如既往地宠爱你,你永远不会失去朕,在朕心中你与孩子一般重要,朕愿你一生平安无忧,不愿见到你受伤。”她深深依偎赵祯襟前,柔声道:“官家。”
      彼此静静相依沉默良久,赵祯轻叹道:“丽儿,你如今这般景况,教朕如何放心,但朕总不能时时陪伴你身边,朕仔细想着不妨让湘妃过来陪伴你几日,她性情温厚恬静,有她与你作伴一定可以让你心安。”她面目微露一丝憎恨与狰狞,但旋即消隐,狡笑道:“臣妾离宫这些日子,也十分想念泠依姐姐,期望姐姐可以与臣妾长相作伴,但只怕姐姐会厌弃臣妾弱病之身,不愿与臣妾亲近。”赵祯道:“泠依性情最是善良,她每日于宫中都要抄写经卷为你祈福,期望你病体早日痊可,平安诞育皇子,她待你如亲妹子一般,见你伤心痛苦,只会加倍怜惜你,万万不会责难你的。”她胸中妒火填墉,切齿幽恨道:“上官泠依,你害死我父,害死我的孩子,让我一生凄凉孤苦,此番我要你以命抵偿。”她回首妩媚轻笑,檀口微吐,娇柔道:“多谢官家怜恤。”赵祯微微心安。
      时年正值庆历四年春天,西夏使节络续来宋挑衅,官家为了此事心神俱竭,无心再理宫闱之事,亦甚少再到别宫来,为此日渐冷落了丽妃。泠依奉官家诏谕长居别宫陪伴丽妃,虽事事谨小慎微,贴心侍奉贵妃,然她胸中积怨太深,总以为湘妃谄媚奸邪魅惑官家,才致自己倍受折辱,遂日日千方百计寻思着要戕害湘妃与梅兴言,为父报仇。每每泠依出入雅阁时,总会遭遇丽妃幽怨狠毒的目光,她也只得再四忍耐,然而依旧难逃伊的刁难折磨。譬如丽妃矫柔说着自己喜食完好的核仁与榛子,要泠依一颗颗剥出新鲜的果肉来,为此她十指伤的血痕累累,方得一盘果实。而丽妃又要新鲜凝露的花卉香薰浴身,她遂将伤痕累累的指尖深入香薰浴水中涤揉花卉,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钻入心腑,她不由回首道:“丽娘娘,官家要泠依照顾你的病患,陪你解忧,但这几日娘娘仿佛并不快乐,娘娘若对我心存怨念,不妨明日泠依便告诉官家,请辞回宫,另择一位娘娘欢悦的姐妹过来为您侍疾如何?”丽妃幽怨道:“你是要到官家那里诉苦,倾诉我虐待你了是么?唉,罢了,你的伶牙利嘴惯会搬弄是非,官家却偏偏被你鬼迷了心窍,对你死心塌地,你的狐媚功夫本宫穷尽一生可也学不来你的十中之一呢。你膝下无子,出身贫寒,却可以在宫中盛宠不衰,这等妖媚惑主的本事除却史中的苏妲己,汉国的赵飞燕,天下间可无人能及得上你。”泠依郁愤道:“娘娘,你心中有怨尽可以来折辱我,但你不可伤害官家,官家一生仁厚勤勉,爱民如子,却被你比作了商纣王,汉成帝,这些忤逆之语若教官家听去,您还会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么?”丽妃哂笑道:“好一个郎情妾意,本宫只是在斥责你,你却一心只想着维护官家,惶急为他开脱。”她幽恨道:“我在宫中早已无宠,这高高在上的贵妃于我并无任何喜乐,如今爹爹已经故去,我身边再无依靠,不过是每日如行尸走肉一般挨日子罢了,至于富贵荣华,帝王的恩宠我早已不敢奢求,这贵妃之位,没有了也罢。也许你不会明白,这许多年月里,这深宫中唯一能够陪伴我的只有蕊珠宫墙角的那株胭脂树,那是我初入宫帏时,官家为我种下的,它凝聚着我们年少时的许多欢爱,可是后来我的第一个孩子不幸早夭,官家想起总是沉痛,从此便鲜少再来了。这许多年月里,我日日守望着那株花树,无论风雨,总是倾心呵护它,期望它在秋时可以开出绚烂的花蕾,期望官家待我的情意一如初年,可是多少年了,胭脂树的花蕾开得越来越茂盛,官家待我却越发冷漠,我日日守望着花树,守着花下的一双幻影,忘记了时节,忘记了年华,也忘记了自己只拥有短暂的花季,我的花期已经结束了,残碎的花絮官家也不会再珍视。这些苦楚你是不会懂的,你有官家倾心的宠爱,有洛涵的陪伴,可是我一无所有。”泠依劝慰道:“娘娘,官家向来很宠爱你的。”她幽幽苦笑。
      是夜,风雨飘潇,春意微阑,官家顶着一身风雨回到别宫,泠依悄悄退出雅阁,伫立廊下倾听雨声,却又出其不意地见到帘中花烛下的那一双俪影,她难以抑制地悄声落泪,抬手去揩拭,却发觉十指刺心的疼痛,她淡然轻笑道:“你从前许诺我的那些誓言呢,如今你的一腔情意都给了别人,俨然把我当作侍奉丽妃的使女,深宫里的女子也许这一生唯一的价值就是为了皇家绵诞子嗣,至于君王恩宠,白头厮守这一切不过是年少绮梦,终究是镜花水月,转眼即逝。”她惆怅伫立雨帘后,看那风雨中孱弱如清梦的飞红,仿佛过了许久,赵祯慢慢退出雅阁,依到她身后道:“泠依,外间风雨太大,你站在曲廊里,小心着了风寒。”泠依柔声道:“官家。”他温煦触上她的玉手,却惊痛道:“你指间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谁敢如此伤你?”她掩饰道:“是我清晨顽皮潜入园中去折杜鹃,不小心被荆杞刺伤了,并不打紧的。”他却瞬间如孩子一般惊痛焦急,迅疾从衣袂中摸出一瓶兰芷苓花膏,轻轻为她涂上伤处,柔声道:“这一瓶苓花膏是槿渝亲制的,我闻着芬芳便留下了,没想到今日果然用上了。”他回首望向雨中淅沥飘潇的脉脉落红,温煦道:“丽儿已经睡下,你若了无倦意,朕便陪你听听雨声吧,朕近来烦忧之事太多,听听夜雨与虫鸣,或许心境会适然一些。”官家携她相偎在玉兰花树旁,看着廊外夜雨,清夜落红,蓦然回首间却又瞧见丽妃依着珠帘,一双怨毒的目光紧紧凝注着泠依,官家渐生懊丧,低语道:“丽儿如今简直成了妒妇,这世间除了她,不容许我再与任何女人亲近,朕不过稍陪泠依说说话,她竟这般幽怨。”他心境寥落,慢慢推开泠依往雨中行去。她眼眸凝注他孤寂清瘦的背影慢慢消逝在烟雨里,不知为何,心中油然生起点点不舍,仿佛即将遭遇一场巨大的劫难,而在这场厄运中,他们不得不长久的别离。她心中温柔酸楚,喃喃道:“官家,您要保重。”
      丽妃的病势时好时坏,每日黄昏,官家总是风雨无阻赶到别宫去陪伴她,却鲜少再与泠依谈话,每一回见了官家依在丽妃身前温柔言语,她总是知趣地离开,似一轮孤月依着花廊瑀瑀徘徊,廊外月华如练,一轮圆月明媚的光影温柔抚上她单薄的衣袂,她凄清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如今他就在我的身边,却再也不愿理会我。”她忧郁垂首道:“你既然夜夜来到寝宫只为了陪她,又何必要我守在身边,让我回到翠宇轩去,守着寂寞的宫扉,总好过待在这儿像一道月影一样看着你们欢颜,往后余生,你纵然一生一世不愿再见我,我也不会怪你的。”她心扉悲郁,惆怅去看那烟霄明月,这时却闻曲廊转折处一个声音轻柔道:“泠依,你在念什么?”她垂首轻拭泪痕,恬笑道:“官家。”他怜惜相望她,忧伤道:“泠依,朕对不起你。”他展袖护她在胸前,温润道:“泠依,你知道为何如今朕每晚都要来到别宫么?朕是为了照顾丽妃的疴疾,也为了来看你。不知为何,这段时光朕每日总是心神不宁,时常梦魇,恐惧会有何厄运会发生,朕每晚总要见到你才能安心。”泠依轻笑道:“臣妾一切安好,官家不必忧心,官家是近日太过辛劳,才会有此感触。夜色已深,官家回殿安寝吧。”赵祯道:“朕了无倦意,今夜朕陪你赏月,方才你不是还在怨怼: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么?朕此刻便回来了。”他凝望天阶淡淡月华,忽而好奇心起,由襟袖中摸出一只玉竹翡翠,放在月泊下细察良久方轻笑道:“韦清弦果然没有欺瞒朕,这翡翠中果真别有洞天。”他回首将玉竹托到泠依手中道:“今日朕见好友翰林学士韦清弦花费百金从琉璃坊中买了两只翡翠玉镯归来,朕还哂笑他是书生意气,禀性痴傻,出门遭遇到江湖小贩的诓骗了,没想到是朕见识浅薄,这只玉竹翠镯确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这翡翠镯子中镶了数颗潺潺流动的岫烟月光石,这等细小的宝石晶莹剔透,如月下流水一般温润空灵,也只有在淡淡月华或烛光下才能看清,委实是世间难得的宝物,这等翡翠名曰一片冰心在玉壶,我特意要来一只送与你,希望你明白我待你的心意亦如这颗冰心,纵然无法时常陪伴你身边,但我的心意永远与你同在。”泠依道:“可是这片冰心翡翠不是韦清弦的东西么?你这是想要借花献佛么?”赵祯道:“他看着朕委实喜欢,以朋友之义赠了一只给我,韦清弦他一生痴迷佛道,喜欢独善其身,无拘无碍,于儿女情长并不感兴趣,这件镯子于他并无作用,可是对于朕却意义非凡。这玉竹冰心的镯子本来就是要赠与知己的,其外表玉洁冰清,天下间唯有你配得上此物,这不是借花献佛,只能算是物归原主吧。”他斜依泠依身前,高高擎起那玉镯,在月光下去看那潺潺流动的光芒,感叹道:“天地造物之奇,委实教人叹为观止,没想到这世间竟会有似这般明亮温软如月光的宝石,令朕大开眼界。”泠依道:“世间最美的东西总是掩藏在明媚光芒之下,就像这岫烟月光石,冰心掩藏在玉石中,只有在朦胧月光下才能看清它的光芒,而在耀眼的阳光下,却鲜少有人发现它的璀璨。就像高洁的雪莲总是掩藏在千年冰川之下,寻常人难以得见,这世间美丽圣洁的事物总是暗淡而隐晦,而流俗于世间的只有喧嚣与浮华。所谓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世间冰清玉洁,纯洁淡泊之人,总是一生孤寂痛苦。”赵祯道:“无论如何,孤高圣洁的品质总会为世人所欣赏,就像幽居长信宫的班淑,善作惊鸿舞的梅妃,她们虽生时孤苦寂寞,但她们的高贵品质却为后世人所赞赏。而你秉性淡泊娴静,也如这颗玉竹冰心,容貌飘逸出尘,内心温情奔放,你的才情更胜班姬梅妃,容色也更胜汉宫的飞燕,大明宫的杨妃,在朕看来,当年的汉成帝与唐玄宗还是见识太过浅薄,所谓的飞燕玉环便可以让他们鬼迷心窍,他们是没有遇上似你这般冰肌玉骨,蕙质兰心的女子,否则定会愿意为你倾覆了天下江山。”泠依佯怒道:“够了,官家,您将臣妾比作是祸国的妖姬了,也将自己贬低的太轻了,臣妾若是祸国的红颜,那么官家岂非成了爱红颜更胜于爱江山的庸君了么?”赵祯道:“人生一世,难得糊涂,朕勤勉了几十年,今夜便为你庸碌一回又如何,此夜朕只想与你谈论诗词花月,无心国事。”泠依巧笑道:“官家请谨言慎行,此话若教旁人听了去,又将在言谏官那里引起轩然大波了。”赵祯道:“知我者,泠依也,朕也害怕言官的谏疏,他们引经据典,时时将朕逼得哑口无言。朕既做不成唐明皇,今日便做一回寻常的百姓,陪伴你在这花廊中赏月游园,如何?”他轻轻依偎她身前,彼此相慰一笑,有窸窣的脚步声随花影移近中庭,泠依惊奇抬首,才见丽妃容色恍惚朝花廊行来,又闻来人哂笑道:“好美的一幅画,在花光月影下,官家依偎着姐姐,让人不禁想起词赋中的一幅情景:乾德二年,周娥皇病重,她的妹妹周嘉敏常以探病为由与姐夫幽会,李煜更是将此花间密会之事作成了香艳的小词,词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大周后在病中得知此事痛心惘极,不久便香消玉殒。一代帝王与一个少女不知羞惭地在国后病榻前幽期佳会,逼得一代才女芳华早逝,臣妾以为这等风流韵事也只有那个多情词人李煜能做的出来,却没想到数十年后,史词中的那一幕居然在官家的别宫重演,臣妾自知时日无多,官家钟爱姐姐,尽可以等待臣妾去后与姐姐恩爱一生,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赵祯羞愤无比,多日的隐忍积郁于胸怀,他愠怒斥责道:“你这妒妇,自从你生病以来,朕事事依顺你,放下朝中大小事物赶来陪伴你,又怜恤你刚刚丧父,只要你一应所求,朕皆竭力为你办到,今夜朕只是在这里与泠依闲语几句,你竟吃这样的飞醋,将朕与泠依比作是幽会的男女,你目无纲纪,私德有愧,朕瞧着你这贵妃早已不配再当了。”她倏闻此番严厉的斥责,不由地悲愤交集,目露凶光,啜泣道:“臣妾知官家厌憎臣妾,官家便依自己心意将妾身贬为庶民放逐出宫吧,至于这贵妃的荣宠只有姐姐这样玲珑剔透的人才配拥有,臣妾德不配位,享有这等尊位只怕会一生命运凄苦,也会折寿的。”赵祯愠怒道:“你的贵妃之位是朕亲封的,你说折寿是在折谁的寿,朕予你至高荣宠,你有孕这段时光,几乎集后宫宠爱于一身,你不加感激,反而侍宠而骄,你待在别宫安心思过吧,从今以后,朕不愿再见你。”她心中悲郁,忽而惊惶伏拜道:“官家,请不要抛弃臣妾,臣妾言语无状,只因太在意官家之故。”赵祯拂袖而去,那片玉竹冰心的玉镯不经意间应手而落,他心下一惊,悲郁拾起那片破碎的玉镯,心中越发懊怒,甩脱丽贵妃的玉臂,迈步离开花廊,她伏地悲泣失声,泠依瞧着辛酸,移步到丽妃身前道:“丽娘娘,官家已经离开了,花廊更深露重,娘娘还是回雅阁吧。”她回首凝望泠依秀丽清绝的脸容,目中溢满怨毒之意,漠然拂去衣间落尘,迈步踉跄而去,行至玉阶时,她忽而再难抵受心间痛楚,垂首艰难地喘息,泠依展袖去扶她,柔声道:“丽娘娘,你身子不安么?我扶你回寑阁。”丽妃怨毒凝望她,一对星眸凌厉犹似喷薄的浴火,几乎要把她柔弱的身躯生生吞噬,她垂首闪避,丽妃却步步紧逼,怨愤凝视她娇娆的容色,反手箍住她的掌心,不自禁抬起手掌掴上她温润的面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犹似晴天霹雳,她错愕怔在原地,掌心抚上烙印胭红指印的玉颊,一双星眸幽恨凝望丽妃,犹似受伤的雨燕般仓惶挣脱她的束缚,不经意间将她推向玉阶,丽妃一个立足不稳,犹似破碎的玉珠般一路跌跌撞撞从玉阶滚落下去,泠依越发惊惶,惊急道:“丽娘娘。”却见她萎靡滑落在阶下,双手捧腹痛苦的抽搐,悲楚唤道:“官家。”她仓惶奔近丽妃身前,蓦然映入眼帘一片刺目的殷红,她一时心神无主,惊急揽起丽妃痛苦的柔躯欲往寑阁行去,丽贵妃狠厉推开她的双臂,阴狠道:“上官泠依,你让我失去的这孩子,我让你以命抵偿。”她捧腹痛苦的□□,却不容泠依靠近,有一队金吾卫闻讯赶来,将萎靡昏厥的丽妃护入寑阁。官家知晓讯息奔进雅阁时已是天明拂晓时分,他忧心相望锦榻上昏厥未醒的丽妃,回眸对上泠依彷徨忧郁的眼眸,目中溢满震惊、怨愤、深深的失落,最终化为无言的冷漠,泠依懊悔道:“官家。”他回眸凝望她惨白如冷月的面颊,神色漠然如冰,一字一字清晰问道:“是你做的么?”泠依噤声道:“是臣妾一时失手,将丽娘娘推下了玉阶,才致酿成今日的惨祸,求官家责罚。”他幽怨一叹,漠然道:“你回寑阁吧,丽儿若醒来,一定不愿再见你了,你回殿阁去静心等待讯息,不经朕的允许不许出来。”她伏拜如仪,道:“臣妾遵命,请官家保重龙体,切勿哀恸,一切罪责由臣妾一人承担。”他淡漠相望她,冷笑道:“你承担,谋害皇嗣是何罪,你会承担么?”他冷若冰雪的言语犹似一抹霜雪利刃,刀刀似一抔寒冰刺进她心腑,使她惊颤地瑟瑟战栗,他沉默回身走近玉榻,再不愿去看她。泠依踉跄步出殿阁,泪意朦胧中恍惚望着那片雕栏玉砌的宫苑,心底弥漫沉痛的哀凉,君恩薄似檀纱,在天下江山,帝位皇嗣面前,夫妻恩义,儿女情长都是梦话。
      赵祯依着玉榻隐隐听见外间金吾卫杂沓的脚步声,心中越发惶乱,窥帘望去,但见几名御侍匆匆策马出了宫苑一路仓惶往御街奔去,他心中忧急,急切诏来御医道:“云太医,丽娘娘的身子如何,腹中皇嗣还好么?”云御医伏地忧郁道:“丽娘娘坠落玉阶受了重伤,失血太多,只怕一时难以清醒,娘娘身子本就柔弱,这一回受此重创,只怕是生死攸关,臣已经用了桃花散、玉芷膏、人参鹿茸粉等药草为娘娘止血固本,相信有官家的圣泽庇佑,只要娘娘两日内能够神志清醒,便可性命无虞,只是皇嗣能否平安,恕臣无能,一切只好看小皇子自己的造化了,微臣方才为娘娘侍疾时,隐约察觉小皇子已无声息……”赵祯眉峰紧锁,幽叹一声,愠怒道:“什么叫看小皇子自己的造化,你身为太医曙的首领御医,救死扶伤,起死回生是你的本分,倘若宫人受了重伤能否平安,皆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朕供养着你做什么?”云御医伏拜道:“臣万死,臣已竭尽生命拯救小皇子,奈何娘娘身子太过微弱,早已无力护持孩儿。臣但愿娘娘母子平安,愿陛下福祚万年。”赵祯忧郁道:“你退下。”他遣散雅阁内侍,独依珠帘,看着窗外的杏花明霞,春苑浮光,只觉得惆怅,悲郁道:“朕今生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朕身边的孩子一个一个皆要离朕而去?朕失去的这孩子,是朕太过宠幸泠依之故么?”思量今日之事,他心中越发愤懑,愠怒道:“一切是朕错看了她,天下间的女子哪一个不想独得夫君恩宠,丽儿如此,泠依也是如此,面对朕予丽儿的宠爱,她早已生了嫉妒之心。她让丽儿坠落玉阶,焉知不是故意而为呢?”他悄立窗前愁丝百结,帘外春风拂面,檐下银铃萧萧,杜宇声声凄鸣春苑,檐铃飞甍中已然结满缠绵的蛛丝,他心扉沉郁,望着那尘封的蛛网痴痴出神,凝神瞧着那枯瘦的红蛛坠在蛛网上,穷尽枯瘦的身躯吐丝结网,最终憔悴无力缠落在蛛丝中,他惘然瞧着那瘦弱的红蛛,心扉有一瞬间的哀凉,悲郁道:“我这一生也如这颗枯死的红蛛,一世囿于这一片狭小的宫阙中,穷心竭力编织我心中希翼的天下盛世,然而到最后却只落得满身风雨,寥落一生。这帝王的尊位早已将我推向孤寂的深渊,有时我只是希求一份寻常人的快乐,但这样微小的心愿于我却一生难求,朕这一生没有孩子,没有知己,唯一珍爱之人却也那样伤害我。朕这一辈子仿佛永远只是一个人,那尘世的情感于我就像是天际的焰火,看似绚丽夺目,实则冰冷不堪,转瞬即逝,或许泠依待朕早已没了昔日无私的感情,只是想要独得一份恩宠,可是朕却盲目地信任她。”他愁绪万端,思绪缭乱,望着玉榻上昏迷孱弱的丽妃凄凉幽叹。阁中暗夜一般的沉寂密密包裹着他,仿佛过了许久,他终于闻见榻中传来一丝柔弱的□□,他惊急道:“丽儿。”丽妃艰难醒转,恍惚看着官家,似一只孱弱的飞蛾,柔弱扑进赵祯胸怀,啜泣道:“陛下,臣妾辜负陛下期待,罪当万死,臣妾已知这孩子一定保不住了,一切只怪臣妾性情鲁莽,今早为了官家与湘妃姐姐争论不休,不忍相让,惹怒了姐姐,逼得她将臣妾推下玉阶,才致伤及皇嗣。”赵祯劝慰道:“朕并无怪罪你之意,朕知道你已经为朕受了太多辛苦,朕只要你安心静养身子,至于皇嗣,云太医告诉朕,只要你安心养身惜福,皇嗣尚有保全的可能。”丽妃惨然一笑,却又柔弱娇嗔道:“湘妃姐姐呢?她是否还在生臣妾的气,故意躲着不愿见我?”赵祯道:“你找她做什么?日后你们还是莫要再相见为好,否则又要生出许多变故来。”丽妃道:“臣妾只是劝姐姐珍重陛下,莫要让陛下太过辛劳,臣妾已经孕有龙嗣,无法与姐姐分宠,日后陛下的恩宠皆是姐姐一人的,等待臣妾平安诞育了小皇子,妹妹也自当静心抚育幼子,不会褫夺姐姐的宠爱,妹妹曾听闻姐姐多年前不幸生了一场顽疾,此生无法再有孕了,因此妹妹常劝陛下要珍惜姐姐,莫要让姐姐一人孤寂伤心……”赵祯惘然看向她,丽妃道:“陛下难道不信么?”他幽幽摇首道:“无论如何,泠依谋害皇嗣,罪孽深重,从今以后朕不会再召幸她。”他心绪茫然,吩咐使女安抚丽妃便匆匆步出殿阁,在越过泠依所居的倾云轩时,他情不自禁衔开窗子朝轩内望了望,见她神色安然正以彩笔轻蘸了珊瑚水墨在宣纸上细细描摹一幅仕女图,面容淡漠慈和,仿佛今日所遭遇的一切风波于己无关,他心中微生失落,幽叹道:“朕早已知道泠依性情冷淡,对于红尘琐事,世间俗务浑不关心,却没有想到她可以冷漠到如斯地步,她害的丽儿身受重伤,害了还未出世的小皇子命运垂危,却可以若无其事地在这里赋词作画,她丝毫也未将别人性命放在眼里,倘有一日,朕有何厄运,她也不见得会伤心,这样的女子朕却对她一往情深,难怪丽妃会怨责朕鬼迷了心窍,竟会痴恋这样冷若冰霜的女子。”他推门走进殿阁,挨近她身边道:“泠依,扰了你的雅兴了。”泠依闻见声息,作画的毫笔不自禁地瑟瑟轻颤一下,在宣纸上晕染出一簇墨痕,她回首揖拜道:“官家。”赵祯淡淡颔首,轻笑道:“泠依,你的画工日渐精进了,这幅洛河仕女图作的惟妙惟肖,朕在宫中已许久未见这样的佳作。”泠依柔声道:“官家误会了,臣妾所绘的并非仕女图,乃是一幅《九天玄女霰花图》,画中描绘九天玄女带着弟子们在洛水边上割羽霰花护佑民间百姓幸福安康的故事。”赵祯道:“朕也曾在《搜神列传》中见过这则故事,列传中说上古轩辕时期,天下间洪水瘟疫肆虐,百姓民不聊生,神州大地沐浴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有一天九天玄女带着弟子们行道说法行至洛河边,见了洛河两岸洪水肆虐湮没了屋宇桑田,两岸流民遍野,白骨成堆,玄女哀痛不忍闻,遂带着弟子们割羽散发,以七色彩羽,万条青丝筑堤,击退了洪水,让百姓得以生息。”泠依道:“官家博学,臣妾囿于室中无事可做,随意想起一则故事便将它绘出来了,只是画艺潦草,难以入官家眼目,让官家见笑了。”赵祯淡淡摇首,继而去看那黄花梨桌几上的图画,见图画上绘了一树老梅,一只哀凄的孤鸿彷徨于梅树之上,树下春水漪漪,乱红成阵,一个少女悄立梅树下凝眸花树黯然拭泪,赵祯愕然道:“这是什么?”泠依道:“这是梅学士所作的一幅图画,名曰:《斛珠夫人》,臣妾多日前随内侍入翰林图画院为官家取画,进到画阁时意外与梅学士巧遇,见学士正潜心描绘一幅画卷,臣妾见了图画中的意境淡雅忧伤,十分喜爱,梅学士遂欲将此画赠与臣妾,臣妾自不肯受,梅学士羞愧失落,懊丧说:微臣的拙作自然入不得娘娘的眼。我见推却不得,只得以十两纹银买下这幅画,放在阁中,偶尔闲暇也会拿过来细瞧片刻。”赵祯凝眸细看画作,沉思道:“斛珠夫人,原来这幅画绘的是唐玄宗身边的那个梅妃,可是朕细瞧此画的意境,却瞧不出他是在画梅妃,倒更像是在画给他的知己,梅妃一生钟爱白梅,素日只爱着白色衣衫,可是这画中的女子却身着一痕浅碧色的衣裙,一双明眸凝望着那花前的孤鸿黯然伤神,这浅碧的颜色可是你最钟爱的。”他噤声半晌,轻语道:“泠依,你何时与落鸿走得如此亲近了,他竟会想要赠画于你,这梅树孤鸿,花下涟漪,水边丽人,他是要借此画暗示对你的欣赏么?”泠依惊惶伏地,道:“臣妾与梅学士并不相熟,此画是机缘巧合流落到臣妾手中,并非梅学士相赠,臣妾尝见戏文中说梅妃在初春梅花盛放时是极喜爱着浅碧色衣衫的,因而学士所绘的正是梅妃并非旁人,臣妾与此画并无渊源,请官家明鉴。”赵祯薄怒道:“这个梅落鸿确是很有才华,但他性情疏逸放达,行为孟浪,不拘小节,这样的臣子留在身边也只能怡情养性,难以成大事。朕前日还见有吏部侍郎商怡清上本参奏了他,说他收贿了应天府书吏的两斛珍珠,并协助书吏强夺京郊菜农的百亩良田,之后又以一斛珍珠换了江湖术士的一壶美酒,如此目无法纪,放浪不羁,朕正欲严办他呢!”泠依道:“梅学士为官多年始终两袖清风,除暴安民,舍己为公,亦时常倾尽家财接济难民,如今贸然指责他收贿两斛珠只为换取一壶美酒,臣妾定然不信,请官家明察秋毫,莫要伤了忠臣之心。”赵祯道:“梅落鸿向来嗜酒如命,曾经为了饮酒官也不做了,如今商怡清上本参奏说他收贿珍珠换取美酒也并非不可能。”泠依道:“朝政之事臣妾不敢多问,但官家轻信人言,却不愿相信忠心耿耿,视您为父为君的臣子,长此以往,忠臣相继废去,官家也会越发寂寞孤寒。”赵祯道:“你不是与梅落鸿不相熟么,为何对于他的事你却能娓娓闲谈?对于一个萍水之交的人你便能够深信不疑,可是有许多与朕朝夕相处半生的枕边人朕却无法再轻信于她,朕不明白是朕性情太多疑,还是梅落鸿太过超逸绝伦,以至于让你们对他尊崇有加,信任不讳?朕的嫔妃们一个个皆倾心于他,槿渝入宫两年始终对他念念不忘,如今你也如此盛赞于他,朕的这个官家竟及不上他分毫。”她心扉痛如刀绞,悲楚道:“官家是要指责臣妾与梅大人有私么?臣妾不知妾身与官家的情分已经如此憔悴,仅凭一幅图画就可以让官家浮想联翩,如此猜忌臣妾,臣妾今生与官家初相遇时便已知道君恩薄如朝露,因此从未苛求可以如寻常女子一般得到夫君一生的宠爱,如今官家待泠依情意已逝,泠依知道今日伤害丽妃,犯下难以饶恕的过错,臣妾再不敢奢求陛下的钟爱,只求一死,守住清誉。如今臣妾韶华已逝,年老色衰,也不能再为官家绵诞子嗣,活着只会惹官家厌憎,让自己伤心,不如化作烟尘,随风远去。妾身去后但求官家将这幅画随葬在臣妾身边,臣妾一生活成了画中的女子,囿于深院红墙中,守着枯寂的宫苑怅望墙外的花光鸿影,却一生难以飞渡这深深空庭,待臣妾去后且让臣妾真正快活一回吧。旧情已逝,故人已远,君恩薄如檀纱,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官家已经走了,臣妾如今在这里身无所依,只求化作一缕香魂随风而逝。”赵祯心扉沉痛望向她悲楚的容色,却又见她凄郁凝眸望向那案上的画卷,他胸中恼恨,一把扯过那幅图画,将其毁做两片,幽怨道:“你不要以为朕舍不得惩治你便可以肆无忌惮。”他倔强回首,强忍眸中泪意,淡漠道:“朕今日过来并无心欣赏你的画作,朕只想来问问你,丽儿坠阶受伤之事是不是你故意而为?”泠依道:“丽贵妃受伤之事,臣妾供认不讳,是臣妾有意将她推倒在地,害她坠落玉阶,失去龙嗣。”赵祯愠怒道:“你为何如斯残忍,你知不知道朕有多么期待这个孩子,倘若朕身边再无皇子降生,储君就要易位,未来继任江山君位的将不再是朕的血脉,丽妃腹中这孩子若是难保,朕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你。”她心痛如割回望他,却只得来他怨憎的目光,遂悲伧道:“臣妾罪孽万死难恕,求官家不必偏私,为了丽贵妃与龙嗣赐死臣妾吧,臣妾离开后,愿陛下废去臣妾的妃位,贬为庶民,臣妾一生追随陛下,却只得来一世的伤心孤寂,若有来生,臣妾只愿做一介贫寒女子,不愿再做赵祯的妃子。”他心扉悲楚,苦笑道:“朕的泠依已经变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你犯了大罪却还要来指责朕,你愿意做什么都随你,纵然留在朕的身边,朕今生也不会再见你。”他悲仓叹息道:“你静心思过吧,朕不会再扰你。”他疾步抽身,迈步离开殿阁,隐隐听见身后落花逐风送来一声声凄楚的悲泣,他不忍回头,孤身走向湖岸望向天边幽凉的晚霞悲伧叹息。
      暮光缓缓笼罩金碧琉璃的宫苑,她徘徊窗下,心扉氤氲浓郁的哀愁,至夜幕降临时,大内侍监陆云松携着一篮食盒来到寝殿,为幽寂的殿阁燃上明烛,并小心劝慰道:“娘娘一日未曾饮食,今晚御厨新做了胭脂菱花糕,娘娘快用些吧,娘娘纵然心情不郁,也要爱惜身子,否则官家见到也会伤心的。”泠依淡笑道:“官家不会再见我了,陆先生快回去吧,如今我已是被幽禁之人,官家若知道你来过,定会怪罪你的。”陆云松忧伤道:“娘娘莫要怪罪陛下,陛下一生最钟爱的只有娘娘一人而已,只是近日朝中多事,内忧外患,内逢庆历变法失败,外有西夏王对大宋虎视眈眈,曾多次帅兵侵扰大宋边防,官家心力交瘁,为此忧思成疾,近日朝中又有好事的言官蠢蠢欲动,眼见官家辛劳成疾,不仅不加体恤,反而借机劝谏官家过继养子继任储君之位,官家年华正盛怎会答允,朝中那些好事者为此喋喋不休,屡屡上书相逼,官家只好寄望自己身边能够尽快有位皇子降生,如此皇位才可顺利传给自己的血脉,因而官家对丽娘娘腹中孩儿才会格外看重,希望丽娘娘能够顺利诞下麟儿,消解陛下心中忧患。”泠依道:“我明白官家心中痛苦,因此官家幽禁苛待我,我并不曾怨他分毫,今日因为我的失足铸成大错,害了丽妃腹中孩儿命运垂危,倘若可以挽回过错,纵然身死我亦无怨,今生缘分已尽,只愿往后余生他不会恨我。”陆云松垂首叹息,忧郁道:“娘娘保重,老奴告退。”
      花迷月暗,夜色更阑,赵祯徘徊珠窗下听着殿阁内的异动,闻见丽妃渐渐睡息平稳,心中稍慰,遂迈步踏出寑阁,独立阶下望着西窗外如泪珠一般的苍白残月幽幽兴叹,稍一回眸间,望见眼前一方狭小的厢房中烛火微阑,他心扉惆怅,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她的窗下,命运仿佛烙印着三世记忆的景慕蝶,指引他在迷途中寻找前生之缘,却不知此刻她在窗子里做些什么,檀香袅袅拂过软烟罗纱帘,他撩开罗纱望向室里,才瞧见玉人憔悴伫立在一尊九天玄女神像前,许是近日天气太过阴翳之故,那神女玉像的眼眸潺潺落泪,而她指间鲜血淋漓,片刻不息地去拂拭那神女眸中泪痕,苦涩絮语道:“我知道你与我一般地伤心,你本是东海之滨自在的神女,却被凡人拘禁在这片晦暗冰冷的宫室里,倘若可以逃离这片孤城,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可惜我身为帝王的嫔妃,至死走不出这座囚笼,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做空谷的一颗兰草,山间的一朵莲花,等待秋风袭来,随风殒落,遭遇烈火焚烧,散作烟尘也就罢了,虽然只得一季的芳菲,总好过在这世间承受人世的辛酸苦痛。”她背脊瑟瑟颤动,依着玉像幽幽啜泣,脸容苍白似冰雪,袅袅香雾中仿佛一只随风伤逝的玉蝴蝶。他心扉悲楚,沉痛相望她的玉影,苦涩道:“朕如今怎会变得这样残忍,分明是朝中的那一帮言谏官处处逼迫朕,分明是丽妃娇纵蛮横,害得皇嗣不保,朕为何要伤害泠依,我总是惯于伤害朕身边至亲之人,对于真正予我不幸之人,朕却要委屈求全。”他辛酸卧在露阶前,隐隐听着帘中的悲泣声,帘中檀香袅袅,撩人清梦,仿佛过了许久时光,阁中灯烛早已寂灭,廊院晨光缭绕,他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仓惶呼唤道:“泠依,泠依……”他踉跄起身奔向寑阁,惊恸瞧着卧在冰冷金砖上的泠依,见她泪水和着血痕沾满衣袂,脸容苍白似雪花,仿佛随时会随风化去,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卧在冰瓷地砖上,似一只泪尽而亡的啼血杜鹃,他心痛如绞,苦痛道:“朕是君王,却连自己心爱之人也无法保护,在这座冰冷幽深的宫墙里,她给予朕许多温暖,可是我带给她的却只有无边的孤寂与苦痛。”有御医闻见召唤迈步入殿,躬身玉榻前为湘妃侍疾,赵祯凝立阁中悄声等待,俄顷,但闻云太医俯身道:“娘娘是辛劳过度,悲郁成疾,加之吹了一宿冷风,不幸染上风寒,只需静养安神,心情怡荡,病体自会好转。”赵祯忧郁颔首,抚上她伤痕斑驳的指尖,怔怔地落下泪痕,他向身后摆摆手,示意殿中侍女退出寑阁,眸光一瞬不瞬凝视她惨白的面颊,仿佛要把她倾世的脸容镌刻到心上。窗外春鸟啼涧,棣花盛雪,红杏梢头画眉成双,丝丝拨弄春柔。赵祯悄立窗前倾听廊院春声,蓦然间一阵少女清脆婉约的吟笑声袭入殿阁,他迷惘四顾,惘然目见一个身着浅碧宫装的小宫女正徘徊后园中采香莳花,她姿容聘婷如一枝碧莲翩跹游走在杏花丛中,悠柔哼着一支小令,花树后一个教坊部的乐师亦痴迷地回望她,目中溢满怜惜之意,他惘然凝望那一抹温馨景象,曾几何时,小儿女的情思早已深深掩藏在岁月里,那些甜蜜美丽的往事仿佛前生一梦,紧绕他身边的唯有数不尽的国事烦忧,红尘纷纭的喧嚣争斗,以及桎梏他一生的那座孤城,凡世种种犹如一道缠绵的金丝茧深深锁住他一生的爱恨情仇,他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在那片杏花林中,泠依也曾执着他的手与他互许盟约,那时柳堤芙蓉烟暖,桃源芳菲正盛,他执着她的玉臂在桃花树上挂上两只蓝田玉珏,彼此凝望那温润如皎月的蓝田玉相许承诺,愿得今生一世为伴,无论生死苦难,永不相负,太久远的往事,他久已忘记那时的年月,彼时的情景,唯记得在生命中那一段迷惘岁月里,她曾真切地对他说过愿意一生一世做他掌心的一颗蓝田软玉,永远给予他温暖、光华与依偎,他也总是将她当作廊前的一轮月影,失意忧伤时总爱回到她身边,将他无尽的辛苦事轻轻对她诉说,期望在她的温柔抚慰中得到慰藉,却忘记了月光原是冰冷孤寂的神祗,依偎着阳光才得以反射出幽暗的光芒,她亦需要知己倾心的爱慕,温柔的呵护才得以生存,而这一切她却鲜少拥有。昔日的两情缱绻终成兰因絮果,他已经后悔了,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不愿再回来,她痛恨他,宁愿身死不愿再见着他。
      他伫立窗前惘然看着廊院花光,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才恍惚闻见身后袅袅香雾送来一声凄伧的叹息,他惊恸转身,回眸望向榻上,却意外瞧见她悲郁的眼光正一瞬不瞬凝望帘中花影,赵祯惊喜道:“泠依,朕在这里守了整整一日,你终于醒了,你有何悲苦之事尽可以向朕诉说,何必要伤害自己呢?”她似全未听见他的答语,一对眸光茫然望向窗外飘逸的鸟影,赵祯挨近榻前,一双手掌触上她冰冷的指尖,轻柔抚上她受伤的玉指,须臾之间,她却犹如一阵芒刺在背,手掌瑟瑟轻颤,胸中痛楚难抑,怔怔地落下泪痕,她似受不住痛苦一般竭力挣脱他的束缚,侧身面向室里,沉声道:“妾身失德,无颜再见陛下,求陛下速速离开,莫要让臣妾丑陋的容颜惊扰了陛下。”赵祯柔声笑道:“你身子未愈之前,朕是不会离开的,你若要负气,还请保重自己,否则你这一生都无法摆脱朕。”她心扉悲痛惘极,强忍眸中泪滴,那容色却似雨后失血的桃花,点点斑斑飘洒着红泪,她依着冰冷椒墙幽幽啜泣,悲声道:“臣妾已是罪妇,不值得陛下怜惜,臣妾这一生都走不出宫墙的,唯愿余生与陛下相忘于深宫,不再惹陛下怨恨相憎,求陛下成全臣妾这微小的心愿,否则臣妾只有以死赎罪。”他心痛如绞,凄声道:“泠依,你当真不愿再见朕了么?”他悲声叹息,道:“朕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恨着朕,你与朕冷漠相对,朕永远也不会怪你的,随着年华渐渐衰晚,朕早已迷失了自己,在渐逝的年光中,朕已经失去了少年的意趣恒心,失去了人生的幸福喜乐,也失去了你。朕心中最美的泠依一直停留在许多年前的那片江南水岸,倘若予朕一个心愿,朕宁愿生命永远停住在姑苏城的那片浣花溪畔,朕可以放舟烟波江上,年年月月等着你采菱归来,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你永远是朕心中的倾世佳人,不会似如今这般,彼此朝夕相对,却相敬如冰,可惜岁月无法回首,当初朕执意带你回宫,却让彼此都深陷泥沼里,错过生命短暂的花期,我们彼此都变了,如今你怨朕,恨朕,宁愿以死相逼也不愿再与朕相见。既然如此,朕一切都随你,宿命早已注定朕今生会孤独一世,没有孩子,也没有知己,这世间的温馨美好终究要逝去,到最终依旧只剩下朕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孤寒无依的岁月里,你是朕唯一愿意用生命珍惜之人,朕愿你一生幸福,纵然你待朕冷漠如冰朕却无法怨你。”他轻步奔上前去,却愕然惊觉她伤痕累累的指尖正忧伤拭泪,眼眸血迹斑斑,他惊恸道:“泠依,你若是伤心,尽可以来怨责朕,莫要再折辱自己。”泠依道:“臣妾岂敢怨责陛下,一切都是臣妾错了,臣妾误伤了丽妃,惹得陛下憎恶,倘若早知今日的结局,臣妾一定早早离开陛下,至少今生不必做一个遭遇夫君厌弃的女子。好在陛下终于对臣妾坦诚心扉,官家已经变了,如今再遇臣妾只有悔恨与痛苦,相见争如不见,臣妾自请幽禁冷宫,一生一世不得再见天颜,求陛下成全。”赵祯幽怨道:“朕如此软语恳求你,你却依然如此倔强,自请幽禁冷宫,要朕为你烦扰。”他漠然道:“朕不会答应你,你想要放弃一切逃避到冷宫去自由孤寂的度一生,留下朕独自痛苦,朕偏偏不顺你的意,丽妃的身子尚未痊可,朕要你留下来承当一切。”她悲楚饮泣,回首目见他忧郁的脸容只觉得怅惘,她憔悴起身,伏拜于地,垂首艰难地恸咳,唇角鲜血涔涔,赵祯惊恸上前,怜惜道:“泠依,你身子不安,又何必再与朕置气,说什么一生一世不再与朕相见,朕与你今生今世无论生死都无法分离。”她垂首痛苦地恸咳,形容单薄仿佛一脉即将殒落的凋花,上前牵紧他的衣袂,艰难綻出一抹苦笑道:“臣妾与陛下初相识时,也曾期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臣妾祈愿与官家生死同衾,但官家是君王,这一生注定无法为臣妾停留,如今官家与臣妾相对多年,彼此都饱尝艰辛,臣妾不愿再羁绊陛下,后宫粉黛如云,愿陛下觅得真正的良人,实现夙愿,子嗣绵绵,至于臣妾早已是遭遇官家厌弃的凋花,官家不再欣赏,臣妾也该飘零远去。自从与官家相识以来,多少年月,臣妾一直视官家为知己至爱,可是臣妾人微命薄,在官家心中并没有那样的分量,臣妾对于官家不过是囿于金丝笼中的一只杜宇,官家失意忧伤时想到它,将自己满腹的愁苦倾情对它诉说,等待时节一过,却将它狠心掷在风雨里,孤寒伤心都无人照管,臣妾不敢怨怼官家负心薄幸,只求官家放过臣妾,容臣妾余生长伴陋室孤灯,潦草残生,官家一心怨憎臣妾,泠依离开后,也不会再惹官家伤心,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赵祯叹息道:“泠依,你还是如此怨恨朕,朕的一腔热忱被你拒之千里之外,朕早已知道你性情孤高,想要得到你的真心更难于攀蜀道,自从那年芙蕖影中,朕与你初遇以来,多少年月,朕一直尽心竭力予你至高宠爱,最终却只得来你的一声负心薄幸,罢了,朕放掉你,你喜爱去哪儿,朕都随你心意,从今以后,朕会实现对你的诺言,此生不再见你,愿你余生再无忧愁。”她垂泪拜伏,官家惘然退出殿阁,至此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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