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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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霜雪霁寒霄


      倾羽带着万分希翼逸想着他与洛涵的未来,冬月的黄昏后,他在南薰门外痴痴等待一整晚,然而直待到夜阑人寂却终未等到洛涵的车撵,他心生忐忑,目光凝注着那清寒月色下稀微的人影,盼望洛涵终能遵守信约,如约赶来,然而时光悄然流逝,眼见一钩残月缓缓西流,一夜即将过去,而等待的玉人却终未归来,他心中越发怅惘,面对那惨白的月影黯然叹息,惆怅道:“我早已知道她一定不肯来的,我只是个卑微的江湖浪子,而她是尊贵的帝姬,一株人间骄花,她自幼生长于皇城那座锦绣林中,见惯了大宋的光风霁世,世间的英勇人杰,自然瞧不上我这低微的乡野莽夫,想要让她爱我实在太难,更何况要她为了我离开父母,远走天涯。”他斜依着一株老梅树黯然神伤,迷蒙中窥见一辆马车辚辚驶过,他心中一阵悸动,目视着那控辔疾驰的马夫不由失声唤道:“小兄弟,你这是要赶到禁中去么?”却闻车内袅袅药香中袭来一声沉郁的呼唤道:“倾羽。”他窥帘朝车中望去,不由讶然道:“云太医,这会宫门早已关了,你这样急切赶到宫里去做什么?”但见那云舒砚披衣下车,忧郁回应道:“难道你还不知,宫里昨日出了变故,一直留居在禁中章华台的颖轩世子饮药时不幸中毒,此事牵涉到翠宇阁的湘妃娘娘,当下湘妃娘娘已被幽禁阁中,并禁令任何亲信探望。”倾羽不由愕然道:“这颖轩世子的药汤中有毒,却又干湘妃娘娘何事,这毒总不会是湘妃娘娘密谋落下的?”云舒砚道:“此事盘根错节,蹊跷的很,若细察起来只怕会牵累到许多人,这颖轩世子原是豫章郡王的嫡子,他与官家已薨的皇长子赵昉一般年岁,世子自幼长在深宫,常伴皇子们玩耍,因而官家待这位小世子颇为喜爱,后来官家的皇子接二连三的罹难早夭,官家念子心切,对待小世子越发钟爱,事情的变故大抵是这样:前日小世子在玉津园骑小红马射箭,在□□上不幸射伤了翠宇阁的首领侍监宋祁望,这宋侍监也并未出声责怪,只是忍痛默然地离开,奈何小世子生性调皮顽劣,非但没有下马致歉,反而一味责怪他扰了自己跑马的兴致,宋侍监闻语万般懊恼,悻悻地离开了□□,世子见他仓惶逃避,心下窃喜,催马奔驰地越发疾劲,雪地路滑,他催马才跑得几步便失足坠马落下伤痕,宋先生有心上前去扶他,这小世子却狠狠地推阻,直言是他这小黄门挡了自己的好运,累得他落马受伤。官家对此事并不知实情,只是心疼世子落马受伤,命湘妃娘娘好生照料,娘娘心地仁厚,对待世子自然百般怜恤,后来宋祁望惋转向娘娘哭诉,娘娘也只说世子年岁太小,你凡事要让着他,焉知这宋祁望怀恨在心,溜出宫去饮酒笙歌两宿未归,也是在昨日,世子饮了娘娘亲制的汤药后腹痛不止,命微臣入宫探视才知,小世子已然身中了断肠草的剧毒,就连侍奉世子饮药的那名翠宇阁使女也已经中毒暴毙身亡,宫中乍闻这样惊悚的事,后宫诸人皆是人心惶惶,刑狱司即刻抓捕了宋祁望,就连湘妃娘娘也被禁足在翠宇阁,娘娘无辜受牵,众人原以为是宋祁望蓄意报复,只待罪人招供,便可偿了娘娘清白,奈何这宋祁望却是奸滑之徒,受了严酷折磨依旧具陈自己清白,只一味推脱是湘妃娘娘在饮食中落下了剧毒蓄意谋害世子,刑狱司的褚提刑着手彻查此案,最终结局果然在湘妃娘娘赠予世子的蟠桃糕中查出了钩吻的烈毒。唉,此事诸般证据皆指向湘妃,她有口难辩,只盼望天命眷顾,世子早早醒来,万事平安无恙,也好减轻娘娘的罪过。宫中的鬼蜮伎俩太多,稍不留心,便会坠入别人的瓮中。宋祁望这个阉官,我大抵知晓一些他的过往,他心胸狭隘,唯利是图,立足于宫中步步钻营,据褚提刑与我闲话,半月前湘妃娘娘误食含有烈毒的雪梅花汤,此事亦与他有关。”倾羽愤恨道:“莫说这一切皆是因这个宋阉官嫉恨主子而做出此等谋害皇亲的事来。”云舒砚惘然摇首道:“此事要待刑狱司彻查出结果方有定论。”他整整衣襟道:“严公子多保重,下官要先行了。”倾羽目送云舒砚的车撵隐隐驶过,心下待湘妃与洛涵的景况越发焦灼,无奈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宫墙却像是一道浩渺的银汉将他们彼此隔绝在红尘两端。
      他只是每日伫立在南薰门外默然守候,等待云太医的车撵由宫门打马而过,向他探听世子的病患与洛涵的景况。这一晚恰逢庆历四年的除夕前夜,倾羽一如既往伫立飞雪中等待云舒砚归来,目光直视着那熟悉的车影缓缓驶过宫墙,他情不自禁踏雪飞奔至车前,轻唤道:云太医。”青丝帷帘在飞雪中曳起一角,他方看清车内坐客的脸容,不由愕然道:“官家。”来者正是赵祯,但见他披衣起身,回望倾羽朗然笑道:“羽儿。”倾羽惘然伫立雪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相逢越发忐忑,赵祯悠悠下车怔怔凝视着倾羽身后那一骑疲惫的枣红马,马驹身上负载的沉重行囊,不禁迷惘道:“倾羽,当下正是雪天,又逢着元日节庆,飘零异乡的旅人都回京了,你却载着这沉重的行装,难道是要远行么?”倾羽伏地揖礼道:“倾羽辜负陛下期望,不敢再留居京师,只期望可以早早离开,好让陛下宽慰,倾羽听师父苏先生说蜀中地域民风淳朴,百姓们大多喜爱在闲月里唱戏办花展,南戏与皮影戏等民间百艺在蜀地发展的十分繁盛,并以冬月最为热闹,在冬月佳节时,蜀中巷陌每日丝竹盈耳,民间艺人争相在勾栏瓦舍表演南戏百艺,因此倾羽想要趁着这寒月时节入蜀中游学,期望能够习得一些蜀戏的精粹,让平芜社的戏曲在京师越发荣盛。”赵祯拂袖怫然不悦道:“原来你冒着风雪远行是为了要躲避朕。”他伤惘叹息,除下雪狐斗篷怜惜为羽披上道:“倾羽,你知道朕今晚踏着风雪赶到城门是为了什么?朕是为了你,在朕心中,你与洛涵一般是朕的孩子,朕要带你回宫去,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一个欢喜的元日。”他温煦笑道:“朕还要告诉你一件欣喜的事,颖轩今日苏醒了,听云太医说,他景况很好,病体很快就会痊可的,至于湘妃被陷害落毒的事,朕相信褚提刑很快也会予朕答复。”倾羽欢欣道:“恭贺陛下,颖轩世子是陛下最钟爱的皇侄,他若无恙,陛下才得宽慰,但愿褚提刑可以早日查获真凶,为湘妃娘娘洗脱冤情。”赵祯含笑道:“朕正有一个奇特的念想,这些年月,宫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大哥薨逝,朕的孩儿早夭,后来洛涵远走辽国,差点丧生异域,这桩桩苦事像片片愁云压抑的朕无法呼吸,如今难得太平宁静,朕想要带着你与洛涵、落鸿这一群孩子明日到宜春苑去赏梅饮酒。倾羽,朕今夜冒雪赶来,只为接你回宫去,你不是很想念洛涵么?”他温润伸手拂拭羽额际的落雪,试图扶他起身,倾羽愁绪万端望向眼前那一双温厚手掌,他知晓此刻若贸然伸手便是一生的承诺,他与洛涵今生再无缘做一对红尘知己,官家久久等候,却不见他有丝毫驿动,良久后,倾羽泪盈于睫,悲郁道:“请官家恕罪,倾羽恕难从命,羽一介草莽书生,庸碌无才,并无资历走进天家宫阙陪陛下饮宴,羽一生心慕江湖逸趣,只盼望能够一生飘荡四海,终老天涯,望陛下成全。”赵祯惆怅颔首道:“朕懂了,你是要在天下人面前拂朕的颜面,不愿做朕的孩子,倾羽,朕是天子,这一生从未低声下气地请求过谁,除了对你。而你竟如此果决地拒绝我,也罢,既然你有心寄情山水,无视功名,朕且放了你,放任你飘零四海,去做一个江湖浪子,但有一事,你必须予朕一个承诺,洛涵是朕的女儿,她这一生婚配的良人只会是国君王侯,再不济也会是一位翰林士子,无论怎样,朕的洛涵万万不会与一位江湖莽夫拥有婚姻之缘,因而朕劝诫你,往后你尽管去追逐你的星辰大海,去做你的隐士梦,而你与洛涵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她这一生永远不会是你的妻子,朕要你从此离开京师也离开她,今生今世你不得再见她,朕不愿在市井中再听到你们的流言蜚语,损毁洛涵的名节,倾羽,你可答应么?”
      漫天寒雪飘零而下,洇进他的眉梢眼角,将他凝注成一尊寒冷的雪雕,而他的一颗心亦冷似冰雪,心扉苦涩道:“你要收我为养子,不正是为了要逼迫我与洛涵一生相离么?如今一切正如你所愿,要我离开京城,永不再见她,你既然如此冷漠,我便答应了你,纵然我与洛涵此生不得再相见,我亦不愿去做你的义子。”他凄郁抬首,一双坚忍的目光凝注赵祯道:“草民领命。”官家漠然苦笑一声,拽紧单薄的天水碧皂罗袍怆然拂袖而去,漫天寒雪飘零拂落,沾满他的青丝霜鬓,仿佛在这一瞬间,他老去了十多年,倾羽含泪相望他的背影蹒跚而去,一髻霜发在冷风中飘萧,不由悲楚道:“永别了,官家。永别了,洛涵。”
      庆历五年春天,天街依旧落着萧疏残雪,御街上却是车水马龙,人潮如海,因是年下,平素清寂宁静的街巷亦显着格外喧嚣,倾羽瘫卧在南薰门宫墙下迷蒙醒来,已听见那御街上疏疏落落的礼花声自早至午响彻不绝,他一直记得对洛涵的承诺,要守着这片空寂的宫墙,等待洛涵归来,虽然他知道这一刻也许永不会出现,但等待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这一日恰逢庆历五年的元日,他牵过疲惫的白驹浑浑噩噩踏上御街,远远地迎上熙攘的人流,面对繁华绚丽的街景,心境越发落寞,忽然有人隔着汹涌人潮朗声唤他,倾羽惘然回首,见是痕秋跟随那熙攘的人群蹒跚向他行来,他歉然道:“痕秋。”痕秋一双星眸轻嗔薄怒,牵住倾羽衣袂愠怒道:“倾羽,你还记得自己生辰姓名,恩师是谁,家住何处么?”倾羽失笑道:“这一刻我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姓名,甚而忘记了全世界,因我只记得你。”痕秋抬手轻轻捶他,倾羽戏谑道:“好妹妹,你这会子不在家中陪伴师父,却要外出寻我,是不是有何方佳公子又痴迷上你这位平芜社的花旦了,你好捉我回家去为你做掩护呀?”痕秋啐道:“你当真好没正经,你整宿夜不归家,爹爹好生担心你,才命我外出寻你回家。今天是元日,平芜社的弟子们已经聚在社中祭拜祖师爷唐玄宗了,唯独缺了你这位大弟子,你如今可真成了平芜社的贵人,欲见你一面比见着祖师爷显灵还要难。”倾羽道:“我夜不归家,这不全是为了你么?你这位京师花旦每一回登台总是那样光辉夺目,将我这个江湖莽夫逼得无立足之地,只好由平芜社的小生变成了看客,在台下欣赏你的演绎,如今我是连看客也做不成了,每一回你登台演戏,眼眸总是凝注在座中那些翩翩佳公子身上,我心生妒忌,只好退居到城外来欣赏这漫天风雪。昨日听你在平芜社中唱了一折《蝴蝶梦》,戏中讲述庄生在城下湖边沉睡,梦见美丽的蝴蝶仙子飞来与他相会,我心慕戏中情境,今日来到这城墙边,盼望能够偶遇一场戏中的景象,与一位美丽的蝴蝶仙子相逢,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在这城下吹了一宿的风雪,今早便让我瞧见了蝴蝶仙子。”痕秋狠力捶他道:“教你浑说。”他淡然一笑,踏上白驹携着痕秋缓缓归去。在越过星寒湖时,却被眼前一双比翼双飞的白雪鲣鹰吸引了目光,倾羽迷惘道:“这一双鲣鹰仿佛是耶律孤笙平日豢养的大雕,难道他今日不在宫中陪伴官家宴饮,竟冒着风雪来到这湖边狩猎了么?”他凝眸四顾,果然见一位丰神朗朗的清逸少年步履匆匆踏雪而来,又见那少年面上愁容堆砌,似是拂不尽的落雪,一人独行雪中,背影越发寥落,倾羽伫立雪中轻唤他道:“耶律小王爷。”来人忧郁回眸,却依旧毫不停歇地向前奔走,只漠然回应道:“倾羽,原来是你,”他垂首道:“洛涵受了伤,急需两味灵蛇胆,我正为洛涵取蛇胆而来。”倾羽忧心如焚道:“洛涵不是一直平安待在公主寑阁么,怎会突兀受伤呢?”耶律孤笙懊丧道:“此事全系我之过,是我没有护她周全,昨日辽太子耶律隆基突发奇想要到玉津园去骑马射箭,洛涵一路相随与他比箭,这辽太子年岁虽小,性情却承袭了草原男儿的英勇斗狠,好胜心切,眼见洛涵的箭法胜出他许多,他一气之下竟拽断了箭矢彩棚的横梁,铁梁直坠到洛涵身上,她被击成重伤,御医尽力施救,但依旧无济于事,我忧心之下,想到我们辽人于野外狩猎受伤时,总爱剥食几枚蛇胆救治伤处,于是今早便带上了我的一对雪雕外出,为洛涵寻来几枚蛇胆,期望可以救治她的创伤。”倾羽忧心道:“洛涵,她怎会如此不爱惜自己,如今湘妃娘娘已被幽禁,而我亦无法与她相见,她受此重伤,有谁能够陪在她的身畔照料抚慰她呢?”却闻耶律孤笙郁愤道:“洛涵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这一切不皆是因为你么?你忤逆官家诏谕,决心抛弃她,从此孤身一人远走他乡,你所作这一切分明是要将她置于痛苦的深渊,这一段时光里,她自暴自弃,昨夜她额间受了重伤,却不顾劝阻,独自一人走出宫门,在风雪中卧了一宿,我与雪涯遇见她时,她的整个身子已经完全僵住了,身上落满了冰雪,若非我们及时出现,此刻她早已丧生雪野了。而这些时候你却正计划着要远行,为了父辈的恩怨要与她诀别,洛涵她待你用情很深,纵然为你付出性命也不悔,而你却轻易地辜负了她,今日若非洛涵病危,我一定代她狠狠地惩治你。”倾羽心中一片茫然,胸口悲痛地无法呼吸,全然听不清他的言语,只是恍惚知晓洛涵受了重伤,孤独昏晕在雪里,他浑身痉挛地难以伫立,瑟缩着捉住耶律孤笙的衣襟道:“孤笙,求你设法让我见她一面,我今生从未想过要抛弃她,是种种变故让我们不得不分离,可是如今我都不再害怕了,纵然未来面临种种厄运,纵然是死我都不会再离弃她。”耶律孤笙苦笑道:“昨日洛涵要我将一只美人玉雕转交于你,希望你不要离京太久,她会一直留居京师等待你,我婉拒了她,因我知道你并不能给她幸福,你性情太过软弱,也不曾真心爱她,面对重重阻碍,前世恩怨,你只想要抽身而去,从不会为了一个人而坚守,倘若我是你,纵然未来面临种种风雨,我也会努力与她坚守,纵然付出生命我也不会违背对她的誓约,可惜这一切你都做不到,因而我要她挥剑断情,忘了你,过好自己的生活,也请你莫要再相扰她,从今以后我不许你再见她。”他苦涩颔首,伧然苦笑道:“孤笙,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对洛涵的情意你都明白,我以为你会成全我们,可是不曾想到你与官家一样把我当作毒蛇猛兽,千方百计逼迫我与洛涵分开,我严倾羽生平不曾做过恶事,我真心善待身边每一位朋友,甚至仇人,对于洛涵,我更是以性命相护着她,而我只是期望上天可以满足我一点微小的愿望,让我余生岁月里能够时常见着她,奈何天何太忍,你们苦苦相逼,一次次毁灭我最后一点希望,如今我都懂了,我要你知道我待洛涵的情意世间无人可以阻隔,纵然相隔千山万水,天上人间我都会设法去见她。”
      他茫然推开耶律孤笙,踏向无边雪野,痕秋焦急道:“倾羽,你要到哪里去?”
      耳畔冷风呼啸而过,他只是茫然奔走着,全然未听见她的言语,前方迢迢冰川阻碍了他的归途,有成群的白鹤盘桓冰湖之上盘旋飞舞,引颈高歌,空中片片白羽如飞霰的杨花迎着清风飘零摇曳,恍惚中他依稀看见一幅凄凉的景象:一个少女孤卧在寒雪中,憔悴若雪芙蓉的身躯已尽被冰雪湮没。在无边沉寂的冰川湖边,他想起耶律孤笙的话,洛涵在冰雪中卧了一宿,几乎丧生雪野,他心扉悲痛莫名,望向冰湖尽处巍峨的宫墙凄声唤道:“洛涵……”那声音茫然凄郁,伴随着无边的冷风飞向宁静的雪野,可惜他声嘶力竭的呼声终被湮没于湖心,并无法飞越重重宫阙要她听见自己的心声,更无法要她越过重重阻碍回到自己身畔,他凄郁凝注那远处氤氲嵯峨的宫墙,伧然道:“此刻洛涵她还好么?我站在这湖泊尽头声嘶力竭地呼唤,她听得见么?还是做一只鸟儿更好,不必忍受这人间种种桎梏,此刻我多么期望自己是一只云鹤,能够飞越重重宫阙栖在她的风檐下看清她的模样,可惜这一切只是梦话。”他携来花笺将心事密密写在笺上,放飞一只鸿雁让它将这枚小小信笺送到公主阁中,然而几日几夜过去,那承载着他一腔期望的鸿雁再没有回来过,他伫立湖畔茫然等待,心境越发悲郁凄凉,元日节庆早已过去,京师欢度佳节的喜色渐渐淡去,碌碌京华恢复了以往的繁碌喧嚣,而他的世界却一如既往的沉郁宁静。
      这一日湖畔冰雪初融,点缀蒙蒙残雪的山茶花丛间飞过几只荧光潋滟的穿花蛱蝶,他凄郁凝望那一双双蝴蝶的荧光,忧郁唤道:“景慕蝶!”在那一瞬时,往事一幕幕如飞花逐雨般涌入脑海,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的话:若有来世,要与星萝彼此相依在高高的雪山顶上,做一对生死相随的景慕蝶。不知如今他的愿望可实现了么?娘一生最想往的事就是生时有幸与爹爹团聚,可惜她至死未能如愿,如今身边有爹爹伴她,她一定很欢喜,原来世间真的有感情足以飞渡时间,超越生死,而我与洛涵彼此生活在那十丈红墙相隔的两个世界里,中间隔着迢迢银汉,几世恩仇,她的喜乐忧愁我都无法知晓,倘若这时天公许我一个愿望,此刻我只想做一只景慕蝶,飞越重重宫阙回到她身旁。他捉来一只景慕蝶放在手心,悲痛凝视着那荧光潋滟的彩蝶,忧伤道:“小蝴蝶,你能够飞越千里,飞过重重紧闭的宫墙,你一定能够知晓洛涵的景况,试问洛涵她此刻苏醒了么?”他泪光凄迷,携来一只银丝彩笔,以彩笔在蝴蝶双翼间密密镌刻着:洛涵平安无恙,一世长安。之后每遇着一只景慕蝶飞过身旁,他总要捉来刻上笔迹,眸光凝视着那一群印满祈愿的彩蝶飞向前途未定的远方,久久不忍移目。蓦然间耳畔忽而袭过一缕少女的清音道:“好美的彩蝶!”他惊喜回眸,却望见一名豆蔻年华的绿衣女郎正蹲坐湖畔在浣洗几只粉彩陶瓶,细瞧之下,见她身着一袭单薄的竹色青衫,一双粉脂般的玉臂浸在冰水里片刻不歇地在浣洗陶瓶。他不由怜惜道:“姑娘,这样清寒的天气,你却着一件薄衫,赤膊浸在冰水里,难道不会很冷么?”那女郎淡淡笑道:“我终年与烈火为伴,纵是寒冷雪天也似生活在酷暑夏日,难得外出清凉半日,此刻对着这料峭湖水,我只觉得惬意无比,并无丝毫寒冷。”倾羽越发惊疑道:“敢问姑娘生活在什么地方,小小年岁怎会终日与烈火相伴?她轻引一笑道:“我跟随义父在琉璃坊制作陶瓶,终日围在火炉旁烧制陶器,可不正是终年与烈火为伴么?”倾羽讶异捧过一只青竹隐士的粉彩陶瓶道:“莫非这些陶瓶是姑娘亲手烧制的么?”那女郎默然颔首,道:“义父是位陶匠,两年前他得虞大人的青睐,进入琉璃坊为皇家制作陶器,而我与孟泽哥哥无处可去,便相随义父寄居琉璃坊中,素日义父与我负责粉陶的制胎、施釉描彩,而哥哥承当烧制成型,因而最辛苦的是哥哥,他每日围坐在匣钵旁挥汗如雨,我看着时常取笑他说爹爹为哥哥取的名儿果然生动,著名诗人孟夫子便有一句名诗读作: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而哥哥名唤孟泽,可不就是注定了要被热气熏蒸一辈子么?”倾羽轻笑道:“姑娘当真风趣,本是艰辛苦累的劳作,姑娘却可以从中品出雅趣来。”却闻那女郎轻睨一笑道:“我的差事本就雅趣的很,我每日描绘出诗韵盎然、栩栩如生的彩陶供献给官家,每做出一件作品,我便欣悦的很,倘若幸运,或许我的作品还有期望流传千年,成为宝藏呢!”倾羽忍俊不禁道:“姑娘当真心性孤高,只是姑娘的作品如此精妙,又何止流传千年,以我手中这只青竹隐士的粉彩瓶为证,鄙人瞧着姑娘的作品自当光耀千秋万代,万古流长。”那女郎一时红晕潮生,道:“公子你在取笑我。”倾羽轻笑道:“倾羽未敢取笑姑娘,姑娘所制的粉瓷确实雅致,人也玲珑诗意的很。”那女郎温润道:“原来你叫倾羽,试问方才那一群荧光蝶是你放飞的么?这样寒冷的天气你从哪里得来那样多美丽的蝴蝶?”倾羽摇首道:“我与姑娘一般,流连湖畔时有幸遇见了这样一群美丽的彩蝶,也不知它们来自什么地方,小时听父亲说这群荧光蝶名唤景慕蝶,它们生存在千丈之高的冰山雪原上,在人间很难遇见,今日在这冰雪湖畔得以见到这许多美丽的彩蝶当真是奇观。听说它们与传说中的比翼鸟一样,总是双宿双栖,今日让我们遇见了是难得的喜事。那女郎嬉笑着去捉蝴蝶,回首却目见倾羽眸光一瞬不瞬凝视着那群翩跹双飞的景慕蝶,眼眸甚是哀怨,她不禁犹疑道:“公子徘徊在这湖畔是在等人么?”倾羽惘然回眸道:“我是在等人,等待一个今生无缘相见的人。”那女郎动情瞧着他道:“公子是位性情中人,你等待的那位良人一定是你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人。”她幽怨接过倾羽手里的粉彩瓷瓶道:“公子,我要走了,义父嘱咐我要尽快将这件青竹瓷瓶带回坊中,这原本是官家亲自叮嘱琉璃坊掌事特意为湘妃娘娘御制的青竹美人斛,明日义父还要将它送往宫中。”倾羽心念一动道:“令尊明日要入宫?”那女郎道:“每月朔九之日,义父总要为宫廷进献一批新制的粉彩,年年如故,明日是新正朔九,义父自然也要入宫去将几件新制的精美瓷器进献官家。”倾羽恬笑道:“这几件宫窑瓷器皆是价值不菲的宝物,令尊要将它们送入宮去,途中总要几名护卫相送吧?”那女郎巧笑道:“义父寄居京师十多年,曾多次与皇城司禁军统领比武也未尝输过,倘有劫匪心怀不轨想要劫持宝物,且要掂量他是将宝物看的贵重还是性命看得贵重了。”倾羽油然生出一丝敬畏道:“原来令尊是位武林侠士,小可的父亲也是武将出身,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一生未能传授我几招武功,而小可自幼痴迷武学,每每遇见武林高士总是心生敬慕,但愿今生有缘让小可有幸亲自拜会令尊。”那女郎低眉生怨道:“竹薰一生最厌倦武功,向来最厌烦看见人家打打杀杀,今日与公子初相遇,竹薰原以为公子是位儒雅书生,却没料想竟也是位江湖莽夫,想来我们并非有缘之人,既然如此,还是尽早诀别为好,公子多珍重,竹薰拜别了。”倾羽瞬间焦灼道:“原来姑娘名讳竹薰,当真好美的名字。”他作揖央求道:“不敢欺瞒姑娘,小可名唤严倾羽,原是姑苏平芜社的小生,宫里的那位湘妃娘娘与小可的生母曾是一对金兰姐妹,母亲生前留下一张绿漪琴嘱咐我一定要将此琴交于湘妃娘娘,求姑娘明日可否带我入宫去,容我相见娘娘一面。”那女郎道:“你要相见湘妃娘娘,倒也不难,娘娘每月朔望之日皆要到相国寺中拜佛祈福,你只消待那日去往相国寺大雄宝殿中等待必能遇见娘娘。”倾羽淡淡一笑,一时没了法子。他心道:“当真是天真的女孩儿,我要入宫去哪里是为了要相见湘妃娘娘,我是为了要相见洛涵。”他低眉苦涩道:“相国寺中可以遇见娘娘,却不会遇见公主,洛涵如今身患疴疾,生死未卜,她独自一人待在宫里寂寞苦寒,我一定要设法见她。”女郎见他神容恍惚的模样面生忧郁道:“倾羽,你仿佛有心事,方才你说来到这湖畔是要等待一个今生无缘相见的人,那人是你的红颜知己么?”倾羽道:“是的,她是我想要倾尽一生去守护的人,好似姑娘对待你的每一件作品一样,全心全意,倾尽了全力,我待她也是如此,可惜命运错落,世事蹉跎,因着父辈的恩怨,世事阻隔,我与她不得不分离。如今她身受重伤,生死未卜,而我却无法守着她,陪她共度难关。”那女郎动情道:“难怪你的模样会如此凄伤,如今她身在哪里,你都知晓么?”他苦涩一笑道:“自她出生以来,她一直生活在那座宫墙里,与我仅有一墙之隔的距离,但这中间却仿佛隔着迢迢银汉,我欲见她一面委实太难。”那女郎若有所悟道:“难怪你急于想要入宫,但宫门禁令森严,寻常人想要进去自然万分艰难。”她回眸道:“从前我随义父进过宫中几回,对于宫苑的路途十分熟悉,倘若你果真想要入宫,我倒有个法子,明日我会向琉璃坊掌事说明义父身子抱恙,容你扮作我的哥哥,随我一起入宫去送瓷器,到时你借机去看你的红颜知己吧?”倾羽欣慰作揖致谢道:“倾羽多谢姑娘。”那女郎道:“民女姓阮,名唤竹薰,原本大宋姑苏人氏,后不幸父母双亡,便相随义父流落到这东京城里来,以为宫廷制陶谋生,公子可以直唤我的姓名。”倾羽恬笑道:“竹薰姑娘。”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是日倾羽相随阮竹薰走进汴京琉璃坊,在坊中忙碌了一整晚。这一夜他好似柳屯田初入樊楼一般,目不暇接相视着那琳琅满目的美玉建盏,一件件择选形色尚嘉的美人斛玉盏供奉官家,看着那玫瑰色的翟光天目碗在月光下缓缓流觞,呈现出紫玉般的琉璃光泽,不由尉然兴叹。竹薰恬笑道:“这建盏乃皇家御用之物,一件紫玉建盏在京城价值百金,若赁出足以换得汴京城的一座庭院,因此天目坊守卫森严,明日晨曦外出时,你定要机敏一些,莫要让皇城司禁军瞧出你是我冒牌的兄长。”倾羽哑然失笑,道:“我严倾羽若有幸拥有你这样一位玲珑可人的妹妹,会欢喜的夙兴难寐,定当好好表现。”
      一缕曙色如霓裳仙子的霞帔流觞过珠帘,倾羽捧出几件精美的建盏相随入宫的驼车缓缓离开了天目坊,他学着南戏变脸的功夫,取来假须、猪皮、龟胶,瞬间将自己变作一位满目玼须的中年相公,竹薰看着讶然失笑道:“只一瞬间的功夫,你已经变得这么老了,难道你不会害怕待会儿见了你的红粉佳人,她会嫌弃你老丑而抛弃你么?”倾羽含笑道:“所谓愁思催人老,这一段时光,经历过太多苦事,人在不知不觉中自然也变老了,倘若她因此而嫌弃我,这反而是一件幸事,至少她可以走出这段孽缘,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她懵懂的目光惆怅凝望着他,心扉有瞬间的悸动,晃神半晌方道:“天将明了,咱们快些走吧。”
      倾羽一路跟随载着天目建盏的驼车缓缓踏入金碧辉煌的宫苑,看着那一片朱粉红墙、华屋飞甕沐浴在万顷霞光里,在晨曦的薄雾中熠熠生辉,不由蔚然惊叹道:“果然不愧是大宋的皇城,这壮伟的宫苑竟比戏文中所述的更加绚丽。”竹薰啐道:“莫要流连观望,小心脚下玉阶。”他含笑垂首,却愕然发觉脚下一道汉白玉阶旁皆烙印着密密扎扎的狼牙图腾,他心下一惊,手中玉盏不由自主的悄然滑落,在这一瞬时,他的一颗心几乎也要随之突出胸腔,身旁御侍瞧见这惊心一幕,霎时如兔起鹘落般惊惶飞出,一双手疾如鹰爪抓向那坠落的瓷盏,终于以迅捷之势捉住那欲碎的玉盏,回首怒目嗔视倾羽道:“当真是乡野小民,没见过世面,这道玉阶乃是专为辽国使节修筑的御道,辽人以青狼做图腾,故而此御道上皆镂印着青狼图文,以示对使节的礼遇,劝你行路时心思千万要沉静,否则若不留心将这价值连城的玉盏摔碎了,你这颗项上人头也要随之落地了。”倾羽道:“小人谨记。”却见那御侍不住地摇首叹息,他心道:“今日我易容入宫,原是只为了要相见洛涵一面,然而待会儿若捧着玉盏进了福宁宫,让官家瞧出我的模样,我岂能平安脱身,还是尽早逃逸为上。”俄顷,他却步佯作苦涩□□,双手不可止歇地瑟瑟轻颤,那御侍瞧见怒喝道:“无赖刁民,你这又是怎么啦?”倾羽苦痛道:“侍卫大人,小民愚蠢,昨日不小心将巴豆拿来煮粥喝了,当下腹痛的紧,敢问大人这宫苑是否容平民如厕,若不然,请容小民出宫去,以免殿前失仪,惊扰了圣驾。”那御士忍俊不禁道:“原来是个傻子,竟而会将巴豆拿来煮粥喝,哪一日你心血来潮只怕会将砒霜拿来当糕点吃,你还是尽快离宫为好,否则容你这样的呆子去觐见官家,若惹得陛下恼羞成怒,本官的官职也要难保了。”他唤来内侍看顾倾羽离宫去,方捧着玉盏相伴竹薰一路嬉笑不禁往殿后福宁宫行去。倾羽心下一宽,回首面对身旁的内侍恬笑道:“试问先生,小民在官窑做工时听说宫里的文犀公主病了,官家为了引公主开心,还特意叮嘱宫窑掌事为公主制作了一张夕瑶琴,却不知文犀公主如今景况如何,公主的身子可安泰么?”却闻那内侍睨眼反啐道:“公主乃天之骄女,陛下的掌上明珠,她的事岂是你这等市井小民可以过问的么?”倾羽恬笑声里悄然不觉由怀袖中摸出一只胭脂玉钏置在金阳下晃耀,道:“小人只是大宋宫窑中一名卑微的玉匠,自然无缘过问公主的安危,但正所谓,小人终日做着镶玉制瓷的活,虽然人微言轻,但手中的玉雕美瓷却很多,倘若先生愿意帮小人的忙,带小人寻到文犀公主的落榻之处,小人愿以五件粉玉美人斛重谢先生。不知先生以为如何?”那小黄门闻言只消走得一趟路便可以得到这许多宝物,遂欣然应允。
      皇宫禁苑道路曲折迂回,水榭庭芜参差错落,倾羽一路跟随那黄门内侍越过章华台,走过重重庭园水榭方进到廊庑林立的后宫,他左右逡巡琼华阁的路途,正当茫然无主之时,却目见一名宫人正立在百草园中采撷鹤兰草,他走近凝视那使女的面影,不由惊喜唤道:“雪涯。”那少女闻见人声惊惶回首,容色惘然地看他,倾羽快步上前道:“雪涯,我是倾羽,请问公主这时在哪里,我十分想见她。”雪涯道:“公主今日到海棠坞去赏花了,我本要留在公主身边侍奉她,然而她却执意要独行,不容许任何人相随。”倾羽低眉道:“海棠坞,如今是冬月,海棠坞的花儿早已落尽了,她独自走到那里去,也许只因心情万分失落,想要寻觅一个清寂的地方黯然伤心罢了。她一定深恨我,恨我懦弱无能,为了家族的恩怨狠心抛弃了她,让她身受那么多苦楚。”雪涯欣慰道:“严公子,如今你终于回来了,公主也可以回到从前的模样,自从由辽国归来后,公主总是郁郁不乐,再没有欢喜过。雪涯知道,公子是这世间最珍视公主的人,而这些时光,公主更是频频遭遇辽太子的惊扰,欲要逃避却总是不能,为此她时常独自一人奔到海棠坞去,在那里吹一宿的冷风,如今她的身子已经消瘦的比落花更加憔悴,雪涯希望严公子可以回到公主身旁,永远保护她。”倾羽悲郁道:“是我对不住她,让她受了别人欺侮,那个辽太子听闻他天性顽劣的很,今日我便要代洛涵狠狠惩治他。”他随之牵过琼华阁梅花树下的一匹白驹,携着雪涯一路控辔疾行奔到了海棠坞。
      海棠坞原是杨太后有一日黄昏伫立小山旁,看见喜鹊栖居海棠枝头,以为这是个吉兆,故而命工部掌事在此间修筑的一座花坞,花阁前遍植海棠、杜鹃、兰花之属,四周衔山傍水,修竹蓊郁。当此际正值冬月寒雪时节,海棠坞光景寥落,花影萧疏,唯有几株水仙聘婷摇漾冷风中,倾羽疾步飞奔上了花坞,却见花阁前空荡荡的,浑无一丝人影,他一路徐行奔上山丘眺望远处的花谷,悲郁呼唤洛涵的姓名,然而他越过重重花丘,穿过蓊郁密林,却终不见一痕人影,唯有几株花絮盛雪的白梅树悄立花阁前似在等待故人归,他心绪越发茫然,这时却见一群灰喜鹊衔着朵朵山茶花蕾沿着花谷翩跹飞向红梅梢头,他情不自禁向花谷尽处的灰喜鹊翘首观望,欣喜道:“喜鹊是人间寓意团圆的鸟儿,今日这些灰喜鹊纷纭归来,是个好兆头,我与洛涵一定会早日相会的。”他茫然追随着那群徜徉在烂漫花谷的灰喜鹊奔下山丘,心中带着微茫的希望,期许道:“小云鹊,你们飞翔在浩渺云天,一定看得见洛涵此刻待在哪里,愿你们指引我早一刻找到她,倾羽会一生一世感激不尽。”他蹒跚走过竹影婆娑的海棠坞,在花谷尽头却蓦然传来一丝少年的朗笑声,他侧耳聆听那一缕清脆的童音,越过一丛苍竹林才见原是那个辽国小太子正徜徉在这片花谷中跑马射箭,他心道:“当真冤家路窄,要我在这里与这个小顽童狭路相逢,今日且让我来挫一挫他的锐气。”他携过马腹下的一副短弓,快步上前,朗声唤道:“燕王殿下,殿下今日有幸来到这御苑海棠坞跑马射箭,无人相伴,岂不寂寞,不妨容小民来陪伴殿下赛马射箭如何?”那孩童道:“今日是什么吉日,大宋宫里的人皆要与本王比箭,今早越过海棠坞花溪时,我见到洛涵公主独立在冰面上练习洛神飞英剑,那景象飘逸灵动,犹如白蛇吐信,我见了甚为欢喜,有心要她教我,然而她却懊羞道:要我在一柱香内为她狩来一只猛虎才愿意相授。试问这皇宫大内哪里来的猛虎走兽,我知她故意刁难,只得举箭射下几只云鹊给她,谁知她见了那几只殒命的云鹊竟而怔怔地落泪,怒斥我无故伤害可爱的生灵,反手举剑向我击刺,怒喝道她这套洛神飞英剑专为对付我这凶蛮的顽童,我心中惊怒交加,拉紧弓弦射向她胸口,回首跨上小红马奔腾而去,公主继而举剑来追,奈何她受伤太重,只得缓缓止步,待我回头看时,她已艰难离开了海棠坞,我却不知她如今伤势如何,唉,这一回在宋廷闯下了大祸,父皇一定要修书来命我尽快回国了。”倾羽沉痛听着他的言语,心中悲郁道:“洛涵受了伤,此刻她一人会流落到哪里去,每一回遇见了伤心事她总爱悄悄逃避到无人的角落去狠心折磨自己,而我就像是她心中的一朵雨云,时时带给她阴翳、伤痕与泪滴。”他惆怅跨马离去,缓缓离开身后那一片红梅飘萧的花坞,茫然无措在香径上奔走,天地茫茫,他却不知她身在何处,亦不知何时才能再寻到她。天际白鸥追逐着斜阳缓缓坠入山脊,而他的一颗心亦如那苍凉的落日缓缓坠向无尽的深渊。远山余霞如练,斜阳正浓,他牵马轻轻走过宫墙脚下,回眸深情凝望身后那片金碧辉煌的宫苑,那熟悉又陌生的金粉红墙,曾经在这座皇城里洛涵生活了十多年岁月,然而在他终于有幸踏入这座宫苑时,这里却已再也没有她。他彷徨四顾,黯然失神凝望这一片御苑晚景,目光凝注在皇城宫墙一隅那一片花木萧疏的芳林中,那里杏林依依,茅亭修竹悄立林间,望之别有野趣,他知这便是京师皇家的风景胜地,名曰杏岗。杏岗原为先帝真宗为了先太后刘氏夏日休憩所筑,先帝与刘后一生恩爱和睦,琴瑟调和,在悠悠历史中他们亦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凝伫芳林前,穿越岁月苍凉的碎片,他恍惚又看见昔日一对爱侣徜徉花林间脉脉相依的缱绻光景,然而那样的景象却是他一生难以追逐的绮梦,他与洛涵并没有这样的福气。他泪光凄迷跨马而去,白马载着他慢慢离开那片风光旖旎的宫苑,身畔宝华殿的晚钟迢递传来,那一砧砧钟声仿佛烙印在他的心板上,暗示着一切美好早已如风飞逝,而所有的愿望也早已写上了结局,他今生终难再拥有她。一阵劲风衔来缠绵的花雨零落衣袂,他意兴阑珊看着衣间飘萧的落英红梅,在落英间撷取一枚胭脂色山茶花片痴痴观望,黯然道:“原来这皇宫杏林中也有山茶花,我总以为这世间最美丽的山茶花林在王府后山母亲的坟冢前,却不知这宫里的山茶花盛放起来是什么模样。”他意兴萧索翘首观望,却终未寻见一瓣山茶花影,只得打马悻悻而回,无论如何他不得不归去了。在将要离开杏岗时,花溪边的一幕翠绿景象却意外映入他的眼帘,但见杏林深处溪涧旁新植了一丛枝叶萧疏的山茶花树,那翠叶柔嫩似轻羽,枝条纤细如金柳,偶有几点零星的山茶花絮点缀梢头,他牵马缓缓走过山茶花丛,忍不住流连观望,看着那些小树枝干间包裹紧实华丽的外衣,心道:“这些侍奉杏岗花林的宫人倒是有心了,将这小小花树照拂的这样精致。”蓦然间耳畔袭过一丝细碎的软语,仿佛是一位少女在呢喃哭诉:“为何这几株小树会死了呢,我还直留心的呀。”他寻声向前奔去,倏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眸,他心中惊恸,凝视她惨白的脸容,心扉涌动些许欢喜些许忧伤,忍不住凄声呼唤道:“洛涵。”然而她却仿佛全未听见他的语声,只悲痛抚弄那些枯败的花木低低絮语,眼眸万般幽凉,一袭蔷薇色锦衣似被冰水浸染过,早已洇湿不堪,胸襟前一缕血痕似蓬勃的伤花缠绵盛放。倾羽万万不曾想过会在此间与她蹙然重逢,只万分怜惜凝望她凄郁的脸容,苦涩道:“洛涵,你又何必入如此摧残自己。”有涔涔伤花坠落眉间,她却全然不顾,只全心全意侍弄那些小树,倾羽疾步向前,面对她憔悴的脸容道:“洛涵,你怎会独自待在这儿,你身子不愈,不愿待在公主阁中养伤,却要奔到冰湖边去与辽太子打架,落下一身伤痕,教我好不忧心,洛涵,我十分对不住你,倘若你恨我,尽可以来伤害我,又何必折辱自己?”她惊恸抬首,惘然地看他,待看清他真切来到面前时,心扉不由自主地悲痛莫名,清瘦的身影倚上花木情难自禁地垂首饮泣,倾羽上前,欲揽袖护她,却倏然见她匆惶起身,撷起花树下的砂石狠力掷向他,倾羽身上吃痛,却不愿躲闪,苦痛抱怨道:“才几日不见,没想到你已经出落成一位鉴湖女侠了,今早与辽太子比剑,被人家射伤,如今又用砂石打我,”他含笑道:“我知道你是仗着我疼惜你,才会肆无忌惮地伤我,也罢了,今日本公子且给你当一回箭靶子,教你练习箭艺,待你气消了,武功见长了,再离开。”回首却见她睫羽低垂,泪光凄迷弥漫脸颊,双手依旧片刻不息地捉起地上砂石去打他,含泪苦涩道:“我就是要打你,让你永远不敢再靠近我,要你今生今世永远离开我,让你逃避到天涯海角去永远不敢再回来。”倾羽上前护她入胸怀,温润道:“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纵使你抛来的是刀枪剑戟,我也不会再逃避,我会用尽所有力气永远留在你身旁。”他恬笑道:“倘若做不到,那就是不幸被你抛来的刀枪剑戟杀死了。”洛涵哑然失笑道:“我哪里会那么坏,你害我受过那么多的苦,我也只是用几颗石头打你罢了。”他怜惜凝望她单薄的容色,柔声道:“洛涵,我决定听从官家的诏命,入宫里做世人眼中陛下的养子,虽然一切并非如我所愿,但至少可以时常陪伴你,否则只有远走天涯,与你长相诀别。”洛涵忧郁道:“前尘恩怨你都放下了么,你不会再为了容熙王的事而怨恨爹爹了?”倾羽苦笑道:“爹爹与官家生前是一对知己兄弟,他们感情深厚,爹爹终其一生不曾怨恨过官家分毫,然而终究是世道不公让他们兄弟相间,骨肉分离,大宋在开国初年便曾定下崇文抑武的治国韬略,爹爹眼见大宋武力日薄,而身后强敌环饲,故而不断谏疏于官家,劝官家崇扬武功,以御外敌,妄求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然而世事多磨,父亲的谏疏并无法改变已经江河日下的大宋军力,最终他饮鸩自戕,悲郁而终,虽不幸,却也是得其所归。这一切并非官家的过错,我也不能怨他。”洛涵道:“可是倘若如此,日后我们相见只怕会越发艰难,从今以后,我们便是名义上的兄妹了,一举一动都被世人看在眼里,稍有越矩,便会引出轩然大波。”倾羽惆怅道:“这些苦难我早已想过,可是洛涵,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如今虽然我们不能做一对知己恋人,但至少我可以时常与你相见。”她和暖一笑,目中溢满楚楚柔情,一阵冷风袭过,拂上她娇怯的身姿瑟瑟起伏,倾羽爱抚为她披衣道:“天寒霜重,我尽快送你回公主阁吧,你的衣衫尽湿了,小心着了风寒。”洛涵含羞垂首,凝望那勾画出聘婷曲线的妖娆身躯,脉脉颔首道:“可是此刻母妃正等在阁中,若是让她瞧见我的狼狈模样,日后只会命我幽居在公主阁中,再不容我外出了。”倾羽恬然一笑,回首道:“世事终于尘埃落定,今日我心中十分欢喜,倘若你无心回去,不妨我带你出宫去,近日樊楼的乐师新作了几支曲子词,御街景象也十分热闹,我带你出门听词赏景去。”洛涵却好奇道:“瞧你今日这一身戏子装扮,你是如何混入禁中的?”倾羽道:“我自幼随师父漂泊江湖,最擅长的两件事就是变脸与易容,如今这两件看家本事终于都用上了,你且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模样,我给你装扮出来,咱们好一起溜出宫去。”洛涵越发好奇道:“这个技法倒很新奇,我生平最仰慕红拂女侠,你也装扮的出来么?”倾羽嬉笑道:“红拂女侠自然易装扮,只是如此打扮未免会太招人眼目了,到时我们不仅无法脱身,只怕还会惹来太多流言蜚语,不妨扮作一个粹玉坊的宫人,与我兄妹相称,咱们也好容易蒙混出宫。”
      洛涵闻言果真扮作一位粹玉坊的使女,一路相随倾羽跨马出宫去。这一日黄昏,斜阳正浓,倾羽带她走上阔别已久的御街,尚未走近樊楼已隐约闻见一阵袅绕的丝竹声,洛涵道:“这一段时光,我好似被囚禁在金丝牢里,如今终于又回到人间,看见这市井中喧嚣华丽的红尘景象。”倾羽恬笑道:“你是天界的广寒仙子,经年累月在广寒宫中待的太过寂寞,因而天帝命你下凡来历经一世情劫,也好教你这美丽出尘的天界仙子体味一番人世的喜怒哀乐,虽然历劫总要遭遇重重苦难,但我保证只要有我在,我会为你遮挡所有风雨。”洛涵嗤笑道:“仙子可是拥有无上灵力,岂会畏惧这人间片丝风雨么?”倾羽忍俊不禁道:“那么小生以后可就有劳广寒仙子多多眷顾了。”谈笑声中二人不觉已来到樊楼上,倾羽唏嘘道:“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诗文中描绘的果真神妙,青春年少最乐之事就是有歌舞美酒相伴,而樊楼是大宋最大的酒坊,这里陈列的美酒琳琅满目,歌舞艺人更是京师一绝,因而这里夜夜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京师的文人雅士每晚驻足楼上,听曲撰文,狎妓笙歌,你许久未能登临御街,今夜我便带你到这红尘中最繁华的地方,咱们在此间听曲饮酒,当真好不惬意。”洛涵笑眼盈盈,凝眸朝楼前舞榭中那一片汹涌人潮看去,但见一群布衣士子集聚榭中面对台前屏风上陈设的几曲词令争论不休,亦有几名妩媚娇娆的樊楼歌姬手按调筝端坐士子中央,她走近前去探听才知,原是京城近日新出了几阙绝美小词,由樊楼主人月星辰做东,在阁楼台前张示出近一月新出的词赋并邀来众多士子品评出词作皎皎者列为京师新词状元,更有情境绝美的词令要请京里的几位红楼名旦谱曲吟唱,曲作佼佼者列为曲中花魁。而走进樊楼宴饮听曲的客人皆可以为自己钟爱的词人与花旦押注,若获胜者可得一笔丰厚赏金,倾羽听着意趣盎然,嬉笑道:“这个月星辰不愧是京师有名的富贾,竟想出这个办法来敛财,要众多客人为今日评选的花魁与新词状元押注,要知这几位红楼花旦可都是倾国倾城的绝美女子,京里的风流公子对待她们可都是一掷千金,只凭这一项他便可以轻易收入数万两银钱,至于那新词状元,以他商人的眼光,自然是谁捐的银钱多,他便推举谁作状元了,只可惜他目光太浅,当初他若有幸遇见你,推举你做今日的曲中花魁,必可以得到价值连城的珠宝。”洛涵狠力捶他,反啐道:“你竟敢将我与那些红楼歌姬作比,你是在台上演绎南戏入了迷,见惯了戏文里的那些莺歌红娘,红粉佳人,因而总梦想着有一位红楼佳人来与你相配吧。倾羽惆怅道:“一个演绎南戏的江湖伶人与一位红楼花魁确也相配,可是似我们如今这般模样,你是位金枝玉叶,而我却是个无人照管的江湖浪子,我们的身份判若云泥,这样一段情路注定会走得万分辛苦。”他浅笑道:“且不说了,我要近前去瞧一瞧今日的新词状元,以我个人的评断,我会推举欧阳公或者红杏尚书宋子京,他们俩人皆是词中圣手,欧阳公的花间婉约词在江南水乡中广为传唱,他的花间词读来意境缠绵温婉,就连咱们樊楼的三位花魁也是依靠吟唱他的小令而名动京师,而我尤喜爱他新作的那一阙《渔家傲》:暖日迟迟花袅袅。人将红粉争花好。花不能言惟解笑。金壶倒。花开未老人年少。至于宋子京,他是大宋词坛的探花郎,世人云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而宋公与他作比不遑多让,可惜欧阳公已被贬知滁州,在京城早已失势,而宋公今年一直幽居在昭文馆修编史书,生活的十分清简朴素,自然也不会有多余的银钱去捐给樊楼店家。因而我料想他们两人一定无缘今年的新词状元。”他越过摩肩接踵的人潮近前欣赏,却见阁楼正中那一面金確上赫然写着新词状元乃潞公文彦博,而新词榜眼与探花郎却在他意料之中,是词坛名宿欧阳修与宋子京,他凝神看着文潞公榜下的作品,见確上书着一首文潞公的新作《蘅皋》:蘅薄频牵望,阳林久驻镳。香囊徒叩叩,云月自苕苕。翠佩传情密,曾波托意遥。翩鸿渐高逝,翻恨隔神霄。而欧阳修榜下的是一首清新小词《渔家傲》:暖日迟迟花袅袅。人将红粉争花好。花不能言惟解笑。金壶倒。花开未老人年少。车马九门来扰扰。行人莫羡长安道。丹禁漏声衢鼓报。催昏晓。长安城里人先老。宋子京入榜的则是一阙新词《浪淘沙近》: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阕将分散。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他疑惑道:文彦博的这则《蘅皋》分明是一首小诗,如何能够位列榜首,让他晋升为今年的新词状元,但旋即明白,文彦博如今的官爵是参政,当今大宋的相公,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京里的寒门士子想要立足自然要推举他,正所谓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纵是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在功利面前也不得不作违心之举。洛涵拥入人潮含笑道:我最喜爱欧阳修的这句――花开未老人年少,人生若能常伴花间,青春常驻,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倾羽道:我也只喜欢这句,长安城里人易老,倒不如退居江野,与花酒为伴,更胜于在名利场中蹉跎岁月,花开未老人年少,是难得的好景,欧阳公在京里为官日久,深受百姓爱戴,他不幸被贬出帝京,百姓纷纷为他惋惜,但如今想来,滁州远离庙堂,闲云野趣,倒也不错。他回首欲携洛涵入雅舍吃酒,却倏闻台下一片人声喧嚣,他越过暧暧人群朝台前玉阶望去,见了阶前景象,不由地讶然心惊,那一瞬时,他仿佛坠入一方霓虹仙境之中,但见阶前光华流转,一簇簇红梅花絮若景慕蝶一般飘飘飏飏洒落阁宇,几位明眸少女捧着木兰丝琴,烧槽琵琶,莲步轻移缓缓走向台前。他衣间拂过一缕梅香,凝眸望着那三位倾城少女,见三人皆身着一袭天水碧素纱丝衣,那模样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脸容似一抹照霜月光摄人心魄。这时却听得身畔洛涵惊呼道:“小萍,小怜,红衣,我早已听说樊楼的三位名姬生的倾城绝代,今日见到果然不俗。”倾羽侧首回望她,见她顾盼神飞,脸容若熏醉的桃花一瞬不瞬凝望那三名少女,不禁唏嘘道:“瞧你这模样,见了这三位红颜少女,仿佛比见了倾城美少年还要动心,你不会对女子感兴趣吧?”洛涵道:“这三位名姬可是风流词人笔下的绝代佳人,我自然很想得见。”倾羽凝神望向玉阶道:“想来那位怀抱烧槽琵琶,彩云遮面,身着心字罗衣的少女便是小萍了?”洛涵颔首道:“她的艺名也叫小萍,却不是晏小山笔下的小萍,只是晏几道的那首《临江仙》太过有名,因而有的歌姬便化名小萍,穿上词中女子的心字罗衣,怀抱琵琶,为的是在秦楼楚馆中博取声名,引得京中士子青睐。”倾羽道:“咱们大宋的读书人真的很幸福,不仅在朝中受到天子的礼遇,在市井中也受到百姓的追捧,晏小山仅因着思念小萍的那首《临江仙》作的极美,便引来天下少女的争相效仿,纷纷着上心字罗衣,戴上彩云纱,争做他词中的小萍。只可惜我自幼失去了父母,一生跟随师父飘荡流离,无缘入学读书,这些美好的词赋予我是一句也作不出来。”他回眸又朝台上望去,见三位姑娘纷纷手持筝琶,在吟唱那金確上新词三甲的词令,小萍手持琵琶所吟的正是欧阳修的那阙《渔家傲》,乐音婉约灵动,倾羽听得痴迷,而台下更是笑语喧喧,掌声如潮,座中富贵公子纷纷豪掷金银推捧小萍为曲中花魁。少顷,阶上乐声又起,是小怜与红衣捧着丝琴在吟唱《蘅皋》与《浪淘沙近》,两位佳人依旧夺得很多赞许与金银,但相较小萍已逊色太多。最终曲中花魁自然落定为小萍,倾羽奚落道:“樊楼这样大的排场举行这一场词曲大会,最终却以歌姬所得的赏银定输赢,这哪里是夺花魁,分明是在夺金魁。”洛涵恬笑道:“这一场词曲大会是樊楼掌柜举办的,商人重利轻曲赋,最终自然要以赏银定输赢了。”她回首道:“樊楼晚间的烟火蔚为壮观,比之宫廷节庆的焰火还要绚丽,我很想登上露台去欣赏,今晚的酒菜是吃不成了,你却可以学着那些纨绔子弟去饮一回花酒,我且不奉陪了。”倾羽饶有兴致道:“自古流连勾栏瓦舍吃花酒被男子誉为一件赏心乐事,但太多男子因为家中有位河东狮在外眠花宿柳也只能偷偷的做,而我难得拥有一位温柔贤淑的妹妹,知晓我的风流秉性,竟而会逗引我去吃花酒,那么本公子今夜可真的要去寻一位绝世佳人醉入花丛宿了。你且独自登上樊楼的露台去,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吧,恕哥哥不奉陪了。”洛涵含笑捶他,有点点花露喷溅到她面上,洛涵不禁惊疑道:“这阁中哪儿来的水露,难道是有人在蒸梅花露么?”她惘然抬首望向前方,却见一个心宽体胖的臃肿大汉大腹便便踱步到她面前,面上脂粉横腻,香汗淋漓,仿佛似将从一位秦楼歌姬的闺房出来,模样甚像一位戏台上的文丑,洛涵忍俊不禁道:“莫非是东汉的董相爷重生了,瞧这位相公的模样,亦可以燃脐达曙了。”而那臃肿大汉依旧毫无拘谨,伸手抚上她的玉颊,满面堆欢,哂笑道:“好俊美的小娘子,竟比台上的那几位花魁越发娇俏百倍呢,本爷今日为你豪掷千金推举你做樊楼的花魁如何?”洛涵羞愤难当,拂手握住他的壮腕摔脱出去,触手却似被裹入深邃的溶洞一般,痛苦的难以挣脱,倾羽愠怒道:“哪里来的粗莽无赖,快挪开你的笨手。”他抛出怀中一枚金钗横掷出去,如利刃入水一般直坠入他的臂腕,那莽汉腕口吃痛,立时弹跳而起,反掌为拳与倾羽在台前争执起来,倾羽恨道:“你这粗莽匹夫,为富不仁,倚仗自己财势在人前胡作非为,满口污言秽语,举止无状,今日本公子便教你个乖,非打折了你这只手臂不可。”他反掌疾如滑鱼朝那粗莽大汉胸口皎若莲花的赘肉击去,彼此交手数回,倾羽眼见二人身影渐渐迫近歌姬红衣的琴前,急中生智遂抄起台前供士子题书的翰墨朝他面上洒落,那莽汉一时躲闪不及,墨水灌的他满口满面,他面色扭曲若脱水的墨鱼,痛苦的几欲窒息,口中叱骂不绝,倾羽含笑道:“你可认输了么?今日词曲大会本是附庸风雅的事,而你这粗莽匹夫却在这里举止无状,扰了众士子的兴致,我料想你是腹中文墨太少了,才会口出污言秽语,因而好心喂你一盅翰墨,好让你长点见识。”却见那莽汉面目狰狞,怒目圆睁呵斥道:“本爷是东京巨富,在京里开封府的青天老爷见了本爷也要打躬作揖,你竟敢责打我,小心本爷将你剥了皮做盥盂。”倾羽嗤笑道:“小可一生行事有个怪癖,向来只对师父与逝者才会鞠躬行礼,你欲受我的礼,还是等待身死之后再受吧。那莽汉怒意横生,疾言道:“本爷今日外出,相士再三拦阻,推说本爷近日灾星附身,出门难免遭遇血光之灾,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小崽子要侮辱本爷,本爷今日便教你们瞧瞧谁是京城里的主子,我要将你们关入开封府的水牢里,三十六般酷刑让你尝个遍,让你一生一世再难立足于世间。”他顶着一幅滑稽模样朝阁外奔去,昂首唤道:“凌云山庄的护卫,快出来随本爷擒拿恶贼,本爷要将这俩崽子杀了再抬出樊楼去。”他昂首呼啸,语声狠厉而阴郁,引得阁中一片惶乱喧嚣,霎时间,一道银光如轻泓闪过,落入他鼻翼间,那莽汉瞬时被击的满面血痕,倾羽瞧着面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正自茫然,忽闻一个儒雅的声音轻呼道:“墨鱼老爷,你挡着我的光了。”他抬首看去,不由喜不自胜,轻唤道:“梅大哥。”然而梅落鸿却恍似全未听见他的呼声,只全心全意绘着手中画卷,倾羽近前观望,才见宣纸上正绘着一个绿鬓朱颜的少女怀抱琵琶楚楚弹筝的模样,他含笑道:“原来大哥也痴恋这位小萍姑娘,竟躲在灯火阑珊处偷绘她弹琵琶。”梅落鸿方回首道:“我与这位姑娘并不相熟,只是见她鬓上的九鬟髻梳的极为雅致,再配上杜若宫花妆容越发清丽,因而有心画下来送往宫里予几位娘子欣赏,前几日丽贵妃曾劝我留心京里少女的容妆,若看见有清新超凡的模样要绘成本子交给她,因而我才有心绘下这位姑娘的样子,为的是交给丽贵妃欣赏。”他语声十分冷淡,容色从容而淡漠,仿佛这红尘的喧嚣早已与他无关,倾羽怜惜回望他,忧伤道:“这人世的苦难,与槿渝的一段悲苦情缘早已将他折磨成一尊木偶了,他对这世间再没有热烈的感情,也没有悲欢喜乐了。”梅落鸿幽然回望他,见洛涵跟在他身畔彼此两情依依,不禁含笑道:“你们两人今日兴致倒好,有心登临樊楼欣赏这月星辰举办的新词大会。我听陛下说他有心遵从朝中言谏官的意愿收你为养子,你答应了他,羽儿,如今你可是大宋独一无二的皇子了,身位尊崇的很,只是切记做了皇子后可再不能似从前那般任性孟浪,放纵不羁了。”倾羽哂笑道:“我算是什么皇子,不过是任人摆布的一个傀儡罢了,大哥你如今怎会与丽贵妃亲近起来了?”梅落鸿道:“我并不曾与谁亲近,只是为了槿渝,她性情十分淡泊,在宫里很难立足,因而请求湘妃与丽贵妃可以照拂她一下,她们都是陛下面前得宠的嫔妃,在宫里行事有些分量。”倾羽怜惜相望他忧郁的容色,劝慰道:“官家喜欢槿渝,正是看重她清纯与世无争的性情,必然不会容别人欺侮她。”梅落鸿渐渐展颜,轻笑道:“听说今晚樊楼要放烟火,十分美丽壮观,你何不带着洛涵登楼去欣赏,况且今夜月色正好,登楼饮酒赏月也是一件难得的幸事。这樊楼是失意人饮酒解忧的地方,你们不该待在这里。倾羽道:“如此倾羽便邀大哥登上露台去饮几杯清酒如何?”梅落鸿浅笑道:“我就不相陪了,我若去了,就成了搁在你们中间的一轮圆月了,时时照射着你们,你们如何独处呢?”倾羽面目绯红,道:“大哥误会了,我与洛涵只是朋友之间的相近,并不曾有丝毫越矩,友人结伴饮酒,才是件赏心乐事,否则孤零零地两个人,吃酒也并没有什么兴致。”梅落鸿只得应允。这时只听得窗外数点哔啵之声,一片炫目的礼花如万点流星盛放在天空,潋滟流光照耀的满室皆明。三人持酒捧食登上楼台,却发现露台上已拥了许多红男少女,洛涵痴迷望着那美丽夺目的景象,看那万千花絮在蓝丝绒的天幕上闪烁明灭,眼眸闪烁柔和的泪光,跟随着那身后欢悦的人群綻出温润的笑影,倾羽默默回望她,这一时,他仿佛忘却了身后万千璀璨光华,只静静凝视她温柔的笑影,他眼眸泪光莹然,许久许久了,他从没有瞧见洛涵如此明媚的笑容,为了这一刻的温馨美好,他愿意付出一生时光,纵使受尽千般苦楚亦不可惜。这一夜露台上点燃了几百盏琉璃明灯,望之宛若漫天星辉,洛涵醉意醺然沉醉于这万千星海中,恍若天间的姑射仙子降临露台斜依朱栏在做一场温柔绮梦,那璀璨灯辉掩映她娇柔的脸容若潺潺流觞的胭脂泉,倾羽喜极而泣道:“洛涵,我已许久不曾见你这样开心的欢笑过,为了这一刻,我仿佛已经走过悠悠岁月,跨过千山万水,才终于等到今夜的重逢。我答应你,余生岁月我愿意一生一世做你身后的一盏明烛,用尽我的泪痕与温暖给予你璀璨光明,只要你快乐,我纵然流尽泪滴亦欢喜。”洛涵惶急掩住他的口,啐道:“不许你浑说,一切劫难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我们在一起只有欢乐喜悦,没有悲痛别离,我也不舍得你为我悲苦。”倾羽道:“是了,就像此夜圆月一样,我们会永远聚在一起的,只可惜槿渝已经走了,否则我们四人一起赏灯那该多么快活。”梅落鸿躲避到灯影之后,在远处听着他们喁喁私语,望着那一双俪影徜徉在灯影里欢欣地朗笑,不由地为他们欢喜,他倏闻倾羽说起槿渝,禁不住心中一恸,黯然道:“这月圆之夜,这万千灯火中,唯有我是孤单寥落的一个人。这美好良宵,留予我的只是孤寂。”他胸中苦涩,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柔弱地握不住一只酒盏,那胭脂酒浆沿着指尖潺潺滴落,洇进露台上那含苞待放的木槿花苞中,他心扉温柔酸楚,惆怅道:“此时此夜,月明花好,而我的生命里却已再也没有她,春意正浓,但属于我们的春天已经永远逝去了。”他俯身轻握那露台上一片繁盛的朱槿花,泪雨淋零,苦涩一笑道:“槿渝……我愿做这露台上一株繁盛的木槿,年年月月,开在你走过的地方,纵使春天逝去,百花凋零,我也会努力给予你喜悦与芬芳。”他心思惆怅,触目朝楼下望去,但见数盏琉璃明灯簇拥着一座青鸾车與缓缓朝樊楼行来,他认得那是官家常坐的车撵,讶然道:“官家今夜怎会突兀临幸樊楼,他向来疏于游赏享乐,鲜少于晚间外出,这樊楼烟花之地更是从未踏足,不知今夜为何会破例入樊楼来。”他惘然听着楼下辚辚的车马声,又见两位娘子陪同赵祯从车與中出来,回首望向倾羽喜悦的面影苦笑道:“想来今夜这顿月光花酒是吃不成了,咱们得即刻下楼去接迎官家。”他悠悠摇首道:“这花月良宵本应留给这一对璧人,至于我这等孤寒之人还是做一回朋友的护卫去保护他们吧。”他黯然离开露台,为了将官家引到别处,容他们欢欣一晌。
      梅落鸿越过重重灯影,欲急切下楼去寻觅那辆青鸾车與,蓦然间近处传来一声巧笑道:“槿渝,今夜这樊楼露台这样热闹,这朵朵灯影比之皇宫的夜色更加绚丽。”梅落鸿惊恸回首,才见湘妃与槿渝已登上露台,今夜陪伴官家同行的原来是她们,是而悄声踱步到湘妃身后,拱手揖拜道:“臣梅落鸿拜见二位娘子。”湘妃惊疑含笑道:“梅学士今夜也在这里,官家听闻今夜樊楼要举行曲词大会,推举新词状元,因此兴致盎然地带着我们来到此间欣赏京师士子的新词,然而我识字太少,那些新词我读着只觉得生涩难懂,官家体恤,便命槿渝陪伴我登楼来赏灯了。”梅落鸿道:“原来官家留在楼下凭览士子的新词了。”遂揖手道:“二位娘子且尽兴赏灯,落鸿下楼去寻官家。”湘妃却道:“方才我见楼下雅阁中所作的新词多为缠绵婉约的花间词,要士子佳人同品才有意境,故而官家这时一定愿意身旁有位女子陪他,而这露台上灯影幢幢,花香锦绣,也正适合一对知己同赏,槿渝难得出宫,不妨你留在此间陪槿渝赏灯,容我去寻官家。”梅落鸿知晓湘妃心意,是为了要留给他们片刻独处的辰光,遂感激道:“谢湘妃娘娘,臣会尽责保护淑媛,绝不容许任何人冒犯她。”湘妃幽幽颔首,慢慢离开人群,独留他二人在露台琉璃灯影下,梅落鸿恬笑凝视槿渝,那目光却似曜日一般惊得她晃不开眼,她缓缓躲避到灯影后,梅忐忑道:“槿渝,今夜这里赏灯的人太多,咱们不可走散了。”他走过露台崖边撷来一束凝露的白山茶,送到她襟前道:“世间最纯洁的山茶花,送给最美丽又含羞的凌娘子。”槿渝盈盈一笑,道:“梅学士何时学会说这些撩人的话了,你是最近有了心仪的女子么?”他听着心中悲郁,酸涩道:“我这一生还能遇见什么心仪的女子,不过是与花酒为伴,游戏人间罢了。”槿渝揶揄道:“因而大哥今夜就流连到这樊楼来了,这樊楼酒庄可是最适宜饮花酒的地方。这里美人美景多娇,引无数士子竞折腰,大哥想必亦有同感吧?”梅落鸿哑然失笑道:“樊楼确是有花有酒,但我今日登楼并不为赏花饮酒,只是来陪伴朋友的,倾羽与洛涵也来了,只是这良宵美景要他们一对璧人独处才有情致,因而我这等落寞之人便识趣地离开了。”槿渝道:“他们经历那么多苦痛,今夜终得相聚,实在难得。”梅淡淡轻笑道:“虽难得,但他们终于等到了,可惜有的人穷其一生却依旧等不到这一宿如梦的佳期,纵然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尺距离,是千山万水的屏障,相思相望不相亲,是这世间最苦痛的事。”槿渝悲郁转头,去看远处迷离的烟火,却不敢再与他谈笑,彼此都害怕失了礼仪,梅落鸿已知自己方才言语荒唐,遂含笑道:“倾羽今夜备下了一坛松露酒与一屉鹿脯肉,还携了各种乡野小食来到露台,这些东西都是宫里没有的,咱们去寻他一起饮酒赏月。”说着便邀槿渝往灯火阑珊处蹑步而去。
      此夜,他们围坐在璀璨灯影旁品酒看烟火,许是夜风凄紧,倾羽将饮下数杯便轻轻恸咳起来,梅落鸿轻笑道:“倾羽,你近来不仅人清瘦许多,连酒量也消减了,我记得初度见你时,你可是能够饮下两坛女儿红的。”倾羽道:“那是年少气盛,我见大哥你轻易便能饮下三坛杏花村,自然不甘落后,而我拼尽力气饮下那两坛女儿红后,酩酊大醉了几日才清醒,若比饮酒,我自然比不上你这位大宋的刘伶。”梅落鸿巧笑道:“若论饮酒,你自然比不了我,但若论作词编戏文的功夫,我却及不上你,你的戏文词赋京中士子见了皆要交口称赞不绝,昨宵官家与我论起此事,他有意让你入职翰林院,协助几位学士编纂史集,并参与朝中公文的草诏,官家的意图很明确,他有意要你参与朝政,你如今已有了封爵在身,可再不能似从前那般幽然闲适了。”倾羽道:“我一介布衣如何可入翰林院供职,大宋文官士子如云,他们精通文史,饱读翰墨,为君排忧解难,游刃有余,而我这等不通诗书的江湖浪子入翰林院,只会贻笑大方。”梅落鸿道:“我亦想过此事暂不可取,翰林文苑供职者多为进士出身,他们数载寒窗,一朝取士,在官场上历经数度宦海风雨才得以入职翰林院,为官家私人秘书,而你身无功名,贸然入翰林院,只会引得天下士子反击,不妨这样,我已向官家提请兴办翰林图画院,官家亦想到自己每日接触的除却朝官奏章,便是经史子集,如此每日与文字为伍,为人难免吐露酸腐之气,因而命我为主事择选天下间的丹青妙手入画院供职,以为后人留下更多精美画卷,我知你画艺很高,因而向官家请求让咱们兄弟联手兴办翰林画馆,你曾在民间流落多年,知晓民间许多优异的画家与精美的书画,有你来帮我,我自然得心应手。”倾羽道:“品画我是喜爱的,但兴办画馆之事我可做不来,翰墨丹青我只略通一二,如何有能耐去指点别人的画作。”梅落鸿道:“品画见仁见智,并无能力高低之分,然而你天性仁和宽厚,平生交友广阔,由你来主持画馆,画院学生一定欢喜。”倾羽佯怒道:“多谢大哥抬爱,倾羽自幼跟随师父在戏台上逗笑扮丑,大哥是想着那九尺戏台太小,无法施展天赋,因而想要邀我入翰林院去好让倾羽在天下士子面前逗笑出丑么?”梅落鸿澹笑道:“那也要看你逗笑天赋如何了。”座中人听闻不觉哑然失笑。
      渐渐地月尽更阑,那露台上满阶的琉璃纱灯早已寂灭,唯余几点萧疏星子点缀夜空。梅落鸿已十分困倦,回首面对槿渝难舍道:“天将明了,昨宵官家在雅阁品了一宿的书画,此刻一定十分困倦了,你尽快回到他身边吧。”槿渝婉言道:“官家昨宵兴致极好,我们且不要去烦扰他了,近一段时间,宫里接连两位娘子孕有龙嗣,官家欣喜不已,因而才想要今夜带上娘娘与我来到樊楼品画赏灯。从前官家每一次巡幸京城时,总要带着丽贵妃同行,但丽娘娘如今已有孕在身,身子多有不便,官家才想到要我跟从。”梅落鸿澹笑道:“原来我们今夜拥有这一宿佳期是沾了宫里两位娘子的福,难怪官家近来总是笑逐颜开,他冀望多年,只盼望拥有一位皇子,如今终于要如愿了,而我们今夜吃的则是官家的喜酒。”众人不禁格格朗笑。
      往后接连数日,梅落鸿一直在忙碌兴办画馆之事,倾羽被官家封了画院待诏,每日留居画院主持事务亦是一如既往地劳碌。为改革画院因袭的文士气象,倾羽特聘来许多民间优秀的画工入职翰林图画院,如姑苏的柔巨,蜀中的岳泽,而他每日游走于这一片艺术瑰廊中,每每见到传神的画作时常留恋不已,对于山林风物画更是爱不释手,见了萧疏淡雅的山水画总要临摹一幅带回府去细细品赏,痕秋见到那满室堆砌的山水画,不禁唏嘘道:“官家要你兴办画馆,你这是要将画馆兴办到容熙王府了么?”倾羽道:“这你可就不懂了,所谓师伊长技以自强,翰林图画院的画师每一位都是丹青妙手,而我画艺浅薄,为了辅佐大哥兴办画馆,我只得勤学不倦,如今我临摹这几百幅名师画作,画艺也日渐增益许多,随意着落几笔亦能落笔如神了。而况图画院画师每日绘成的精美书画多如累卵,而画馆只会择零星几幅镌逸雅致的典藏,如此许多精美的画卷不得不废弃了,我将它们珍藏起来也算是一件功业吧。”痕秋道:“不仅是一件功业,还会是一笔财宝呢。将来你向官家求取公主时,也可以拿出一笔丰厚的吉礼了。”倾羽嗤笑道:“公主贵为金柯玉叶,什么价值连城的珠玉没见过,怎会稀罕这几幅字画,但秋儿你若喜欢,不妨留给你做嫁妆也很好。”痕秋啐道:“偏是洛涵不要的东西,你才会想起我。”倾羽惆怅道:“不是别人不想要,是求而不得。我与洛涵的关系你早已知道,当初官家为了掩住那些言官的厉口,无奈之下收我为养子,他的意图很明显,官家要我与洛涵以兄妹相称,要我此生再也不能对公主有非分之想,我与她今生的缘分早已结束了。如今我唯一的一点欣慰是偶尔还能见着她,至于未来我从不敢奢望。”痕秋道:“但我们如今好好的聚在一起,何必去想未来愁苦的事,我最喜爱晏相公的那首词令: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与其惆怅念远,不如珍惜我们眼前的幸福。”倾羽嬉笑道:“你不愧是京师少年公子眼中的花魁,不仅南戏演的好,且这样睿智,世间并无几人能够勘破红尘世事,只记取眼前的欢乐。”痕秋含笑垂首去欣赏倾羽珍藏的画卷,倾羽道:“这雅阁中珍藏的多是名画师柔巨与岳泽所绘的作品,柔巨师从名画家董源,尤善翎毛丹青,擅长以披麻皴点缀山石与鸟兽翎毛,画艺平淡天真,意境疏远。而岳泽是当代名家范宽的弟子,尤擅水墨丹青,画风浑厚端庄,气势伟岸。这些画轴你见了若喜欢,我皆送与你。”痕秋淡淡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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