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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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寒无依


      倾羽告别洛涵独自在雪径中瑀瑀独行,最终在日过晌午时方浑浑噩噩地回到平芜社中,因心绪怅惘,他孤独伫立在红槛外怅望苍穹下胡雁寂寥的剪影,见那雁儿凄清划过冰冻的湖泊,朝对岸月明楼上轻盈飞去,蓦然间一幅红香旖旎的风景映入眼帘,但见一个窈窕女子半掩着玉容伫立阁楼红槛旁,一双星眸怅然望着远方的征雁,花容惘然若失,倾羽细细打量,见她娥眉轻扫,粉黛微施,神容似娇花照水,落红拂雪,脸容忧愁万千,他知晓此位佳人乃是月明楼中的商女,容色清丽绝尘,才艺冠绝京师,但生性淡漠娴静,鲜少嬉笑于色,京师仕宦子弟亦有许多慕名者驱车而来,许以重金希求与佳人小坐片刻,但均被美人拒绝。少顷,又见一个獐头鼠脑的黑面男子负手而来,那男子轻轻挨近少女身畔,由襟袖中托出一只胭脂象牙玉犀送给她,欲搏美人一笑,而那少女仿佛水边芙蕖,出污泥而不染,一再漠然地拒绝他,惹得那黑面相公懊羞成怒,倾羽不由地哑然失笑,再细瞧那相公模样,才认得他乃是朝中副相夏子乔府上的文书,而夏子乔如今官拜参政,在京师更是权势熏天,就连他府上的门子亦倚势横霸京城。他怜惜望着那斜依红槛淡雅如菊的女子,心道:如今天下间尚有如此飘逸出尘,不慕名利的女子,当真难得,今年大宋也算是个多事之秋,庆历新法失败,范文公与富参政相继被贬谪出京,而那巧言令色的夏子乔却可以位列宰辅,朝中忠臣去国,佞臣称制,真教人心意难平。他黯然回眸,将目光凝注在那一块象牙玉墀上,恍惚想起昨日闲逛御街的琉璃坊时,在坊中亦见过与之相似的象牙玉雕,琉璃坊是为大宋京师最繁荣的文艺古街,坊中荟萃着天下间有名的字画、古玩、珍宝、图书等,向来为京都士子雅游之所,梅落鸿亦多爱到琉璃坊中去闲荡淘宝,左右无事,他便只身踏步往御街琉璃坊行去,希翼可以寻得几件珍贵古玩玉树置在平芜社苑中点缀年景。这一日御街上车水马龙,一如既往地繁盛喧嚷,琉璃坊中游人士子络绎不绝,大多怀着与他相似的意图,因年关将至,故而来到坊中寻觅一些古玩字画,山茶水仙放在室中以备过年访友之用,亦可以显示出府上主人是位风流雅趣之人。倾羽混入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因想起昨宵与痕秋对念的戏文《天上宫阙》时,她极为痴迷戏文中嫦娥仙子广寒宫里的那株玉树,遂漫步行到玉树阁中,左右逡巡其中的玉桂琼枝,冀望可以寻得几株奇花玉树还家送给痕秋引她开心,然而在踏入琳琅满目的玉树阁时,却被阁外院中一座熠熠生辉的神仙玉像吸引了目光。他意兴盎然欣赏着那尊飘逸魁梧的玉雕,见所刻的乃是上古神君大羿醉卧于青丘扶桑林的雕像,玉像灵动出尘,栩栩如生,倾羽看得入迷,欲触手抚摸时,却见一个丰神旖旎的女子越过熙攘人群朝玉像走来,又见她手执彩笔在玉雕脸容上绘出双瞳眉宇,倾羽怔怔望着那女子容色,不由惊呼道:“槿渝。”女郎幽幽回首,望向倾羽亦是惊惶失色,她一双星眸闪烁着莹莹泪光,欣喜唤道:“倾羽。”彼此默默相望,一时恍如隔世,倾羽含笑道:“槿渝,自从今年夏天你受诏入宫后,我可再没有见过你了。”槿渝怅然道:“我亦许久未再见过你了,自从入宫后,我与京师的亲友知音都断绝往来了,每天幽居宫苑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就连梅大哥亦鲜少再见他。”她相顾惘然,倾羽惶恐再勾起她往日的伤痛,遂悠然笑道:“这尊玉雕是你的作品么?果然凌娘娘是巾帼不让须眉,所镌刻的玉像竟比皇城里的玉匠师父更加惟妙传神,只是你是如何起兴来到这玉树阁中镌刻玉雕的?”槿渝道:“是官家命我来的,陛下因怜我长居宫中难解思乡之苦,遂允我这一月之中每日可以外出闲荡半日,并要我在琉璃坊中为爹爹镌刻一尊玉像以奠念将军生前的英勇之风,但我请求道:爹爹生前不慕名利,逝后也只想清寂长眠于地下,并不愿后人为其铸碑立传,而况他只是一位平凡的将领,为国捐躯也是义所使然,实在难当陛下给予的尊荣。后来我便想到可以在这琉璃坊中镌刻一尊上古神君的雕像以此勉励中原武士,也好每日借此机缘出宫闲游半日。”倾羽含笑道:“小主果然机灵,不仅玉像镌刻的出神入化,还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众人隐瞒您的宫嫔身份,这围观的百姓竟不知他们眼前这位凝神贯注绘制玉雕的玉匠师父竟是他们今生难得一见的贵人。”槿渝羞怯道:“我哪里懂得雕刻之道,不过是随意镌刻涂鸦,只深恐会负了官家的诏命,所制的玉像引来众人哄笑。”她盈盈笑道:“我记得从前苏先生是姑苏城有名的玉匠,而你是他唯一的弟子,我相信你的雕刻功夫一定胜出我许多,因而我很想请你来为我指点几笔,好让我的玉雕不至于太过拙劣。”倾羽嬉笑道:“草民诚惶诚恐,岂敢随意指责小主的玉像,但我曾见梅大哥在后花园寻芳阁中雕刻过一尊洛神娘娘的玉像,我有幸一顾那座玉像的圣颜,见大哥将那位洛神仙子镌刻的惟妙惟肖,宛若天上飞仙,我见了好生钦羡,因而也想尝试一番,不妨如此,小主负责镌刻大羿神君,而我负责镌刻神君背后的青丘扶桑林,如何?”槿渝默默颔首。
      倾羽听从槿渝的话,只得每日奉命早早地来到玉树阁陪她绘制玉像,槿渝明白他的心意,知他每日风雨无阻地来到玉树阁不仅为了朋友之义要为她绘制玉雕,也为了要探听洛涵的讯息。因而每日晡时彼此相聚时,槿渝总要先将洛涵的景况事无巨细地告知他,倾羽听着欣喜颔首,却又恬不为意道:“她是大宋的公主,向来最得官家宠爱,在宫中事无巨细都有侍女的照料,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一定安然无恙。”槿渝轻笑道:“你若果真不在乎,我以后便不再说了。”继而沉郁道:“洛涵这些日子似乎比往日娴静懂事的多,除却每日不分昼夜陪伴着湘妃娘娘,已鲜少再出门了,不仅因为她身患创疾,病体孱弱,也因为湘妃娘娘不幸饮食了隐藏烈毒的雪梅花汤,缠绵病榻多日景况才好些,而洛涵每日则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娘娘玉榻,再无暇出宫了。据说那一盅含毒的雪梅汤原是奸佞小人用以陷害丽妃的,是湘妃娘娘代丽妃承担了痛楚。”倾羽愕然心惊道:“如今湘妃娘娘她还好么?宫中的鬼蜮伎俩向来层出不穷,长居宫阙之中不仅寂寥难耐,且步步凶险,你与洛涵久居宫门,可万事需小心呀。”槿渝忧郁颔首道:“湘妃娘娘的景况如今已大好了,只是心情总是郁郁,时常一人怔怔地望着天边鸿雁,终日不说一句话。我知她是在恼恨官家,今岁冬月,丽妃娘娘得幸有了身孕,官家得知欣不自胜,从此宿夕只爱呵护着丽妃娘娘,鲜少再入其他宫嫔殿中了,他虽然珍惜着湘妃娘娘,但耐不住丽妃的娇柔软语,也只得冷落了湘妃,便是娘娘近日身中烈毒,他也只去了三回。”她回首怅然道:“宫墙中的女子就像是开在琉璃斛中的鲜花,虽然还有着娇妍的颜色,但已经失去了根茎与阳光,也失去了一生的自由,在经过短暂的花期后,便只好零落宫墙,孤苦一生了。古人云:君恩如纸薄,如今在这宫中,女儿一生的命运大抵如此。”倾羽苦笑道:“但也有例外的,譬如唐太宗与长孙皇后,先帝与刘太后,他们皆恩爱了一生,否则世间也就不会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美丽的诗了。”槿渝道:“纵然彼此恩爱,结局也难得圆满,就像你所说的唐玄宗与杨妃,最终杨妃也不是在马嵬坡下被逼自缢了么?反倒是我这样一世无宠的,我却觉着十分清静自在,自我入宫后,官家总会嫌弃我太过冷漠无趣,早已对我失去了兴致,而我每日除却读书写字、弹琴赏花,便是与孤月隔帘相望,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我的生命就如一棵树的四季,发芽生长落叶,一切早已安排好了,周而复始,永不会改变。我时常会想,倘若真的可以如此清寂的度过余生那也很好,女子一生最美的愿望不就是期翼人生韶华可以岁月静好,一世长安么?”倾羽听着她语声悲郁,遂含笑劝慰道:“耽搁这许多时光,咱们要尽心绘制玉像了。”他温润抚摸那荧荧生辉的玉雕道:“师父曾告诉我,玉雕是这世间最精美的艺术,但我并不喜欢它,纵是再精美的玉雕,它的模样与轮廓总是被玉匠师父安排好的,它一生的命运也总难逃避别人的捉弄,但人生不同,人一生的命运千变万化,总有无限的可能,只要我们用心地生活,用心善待身边的知己朋友,用一颗赤诚之心抵抗厄运,总可以得到幸福美满的一生。”槿渝道:“多谢你的劝慰,我会试着努力生活,虽然宫苑深深,终年不得自由,生命清寂如静水无澜,但我还拥有你与梅大哥这一群知己朋友,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可以逃脱命运的苦海,寻觅到这世间最虔诚的温暖。”倾羽恬然一笑,回首去雕那座大羿神君背后的玉山。
      倾羽领了官家承旨为在元日前将玉雕镌成,每日总要携槿渝早起晚归忙碌地镌刻,纵然是寒雪飘零时节,彼此亦忙碌的香汗淋漓,眼见一尊熠熠生辉的玉像即将塑成,她眉眼笑意盈盈,每日走进坊中欣赏玉像与文艺瑰宝的游人亦越发络绎不绝。
      这一日槿渝冒着风雪为玉像嵌上一双黑晶石眼眸,她回眸浅笑道:“神像的这一双黑玉眼眸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如此走近一观竟恍惚是大羿神君亲临人间一般,你说这样雅致绝伦的玉像会不会也如神话中张僧繇所绘的那四条金龙一样,被点了眼睛后,会腾云驾雾,飞上九霄呢?”倾羽嬉笑道:“我看极可能会,这尊神像有了槿渝小主的这一双黑玉石眼眸作为点睛之笔,似比当年白乐寺壁上的真龙更有神韵,再说今日风雪簌簌,天地间烟云飘渺,很有仙人出没的征兆,到那时咱们汴京城的百姓可就有幸目睹这千载难逢的仙人飞升奇观了,因而我劝你还是离这尊玉像远一些较好,否则待这尊大羿神君神志清醒后,忽然见到身旁立着一位倾城绝代的神妃仙子,他一定会带你飞走的,如此梅大哥岂非要在人间孤苦一生么?”槿渝听着他这番不着边际的揶揄,不由笑吟吟道:“我瞧你从前仿佛并不该跟随苏先生学习南戏的,而应该自立门户在京师开设一家馆子来说相声,以你编故事的禀赋若插科打诨唱起滑稽戏来,必能够名动京里,甚而会超越苏先生的平芜社呢。”倾羽恬笑道:“多谢凌小主赞誉。”这时忽而岑寂雪苑中袭过一阵清扬的马蹄声,倾羽惊疑回眸凝视着风雪簌簌的阁门,俄顷,但见凄迷飞雪中漫步走来一个身着青衫皂罗袍的中年相公,倾羽惘然道:“官家。”那相公漫步挨近二人身畔,温润浅笑道:“方才我未停马就已听见你们在门里开心的笑闹了,你们在嬉笑什么,可否说与我听听?”槿渝盈盈福身道:“官家,是倾羽在赞誉您所赐的两只黑玉石,他称许道大羿神君的这一双黑玉眼睛灵动生辉,差可比拟当年张僧繇所绘的金龙,仿佛玉像随时会鲜活起来,腾云驾雾,飞上九霄。”官家听闻亦幽然一笑,道:“朕今早在垂拱殿听宫人说琉璃坊的大羿神君玉像塑成了,忍不住要来观瞻,朕知道倾羽的雕刻功夫一直闻名京里,今日一见,果然不俗,这大羿神君背倚的青丘山嵯峨飘逸,望之宛如仙境,再以真君脚下飘洒的扶桑花拟喻扶桑林,颇有创意,远远望之,玉像栩栩如生,确是差可比拟当年张僧繇在白乐寺壁上所绘的飞龙,只是玉像的这一双眼眸所用的黑晶石乃先秦真玉,一只价值连城,如此堂而皇之地放在这里未免太招人眼目,还是以黑漆掩饰住较好些,否则只怕你的玉像还未招来游人,倒先招来了许多梁上君子,让它的命运如当年白乐寺壁上的金龙一般,成了无眼的飞龙。”槿渝恬然一笑,道:“多谢官家指责,只是这尊玉像神采皆在眼眸,若将眼睛蒙住,整座玉雕会瞬间变得黯然无光,不妨如此,请官家在玉像旁提上一行小字,以示陛下诏命塑造的玉雕,官家仁政爱民,百姓若见了官家的笔迹,必然不忍再毁坏了。”赵祯淡淡一笑,道:“你这张小嘴惯会哄人开心,朕今日便依了你,在石臂上为你提上一行小字,至于灵验与否,朕可无力照管了。”他提起玉刀在石像玉臂上细细的镌刻,胭红的指尖在冷风中瑟瑟轻颤,仿佛受风雪吹袭已久,槿渝脉脉瞧着他单薄的青衫,忧郁的容色,心生惘然道:“官家今日容色如此憔悴,难道是遇见何种为难之事了么?他冒着风雪来到这琉璃坊中,断然不会只为了欣赏玉像,但他的心事向来只愿意告诉湘妃娘娘,从不愿对我诉说,唉,君心深似海,纵然我身为他的宫嫔,也向来无法知晓他的心思。她幽婉一叹,回身入阁中煎了一壶冰雪梅花茶来为赵祯暖身,待回到院中时,却见整座院宇空落落的,官家与倾羽早已杳无踪影,她心下越发犹疑,循着红梅小径仓惶四顾,最终在廊庑尽处一株琉璃山茶树下终于寻到了二人面影,但见倾羽垂首立于廊庑香阶下,迷惘望向赵祯道:“官家要倾羽来此地,不知有何事要吩咐?”赵祯微微恸咳,忧郁道:“倾羽,朕不愿再隐瞒你了,这几日京里连绵不断的雨雪,湘妃不幸染上伤寒,而洛涵秉性纯孝,自从回宫后,她宿夕守在母妃身边从不忍废离半步,终日劳顿忧心,以至于旧疾复发了,前夜,她发了一宿的高烧,整夜昏厥不醒,朕守在她的玉榻旁,看着她容色温润一些便万分欣慰,看见她萎靡憔悴便会忧心如焚,迷蒙中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时光,朕想起朕的三个幼子也是在这样风雪凄迷的晚上病重无治而伤逝的,朕总害怕这样的厄运会再度降临到洛涵身上,那一夜朕奔到院外的佛榻旁吹了一宿的冷风,心中默默祈祷,期望洛涵可以平安苏醒,莫要让旧日离别的噩梦再度降临到我身上。听御医说,洛涵的病症乃是在辽国身中毒箭后落下的顽疾,今年秋天,她独自漂泊在上京,不幸遭遇到一群贼寇的射杀,九死一生才侥幸活着,从那以后,她的身子极度孱弱,如今又逢着湘妃病重,她心力交瘁才会萎靡憔悴,一度昏厥不醒。父辈间的宿怨让她背井离乡,独自流落在异域,历尽了苦寒危难,落下一身伤病才回到京师,如今却又被卷入无休止的纷争里,有时我常常会想,父辈间的恩仇是非又何必牵涉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朕一生子女多有不幸,洛涵是朕身边唯一长大成人的孩子,只要朕还活着,朕便不会容许任何人再伤害她。倾羽,自与你相识这一年以来,她已为你受过太多的苦痛,朕知道为了容亲王的事,你对朕多有仇怨,为此你信誓旦旦地对洛涵说要与她生死永别,若果真如此,朕要你永远离开她,莫要再让她陷入仇恨的渊薮里难以自拔,倘若你无法给她幸福,又何必要令她如此痛苦。”倾羽悲痛依着廊杆,泪光凄迷怅望院中的飘飖风雪,双掌难以抑止的瑟瑟轻颤,最终他莫名苦涩道:“陛下的心意倾羽已经了然,无论世事命运如何弄人,倾羽唯有一个微小的心愿,惟愿洛涵今生得遇良人,一生幸福美好,一世长安,无论倾羽身在何时何地,这愿望从不会改变。倘若我的存在只会令她如此痛苦,倾羽愿意离开京师,从此羁旅天涯,与她相忘于江湖,在洛涵未曾觅得人生知己前,倾羽不会再出现。”赵祯悠然叹息,道:“倾羽,你误会了,朕并不愿要你离开京城,今日朕来见你,不仅为了要告诉你洛涵身患疴疾的事,也想要与你说说心事。其实你的禀性与落鸿很像,皆是朕难得遇见的洒脱仁善之人,朕每每看着你的面影,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朕早逝的三个儿子,想像若他们还平安活着,如今长大了该是什么模样?可惜这一切终是梦话,朕今生儿女福薄,岂能妄想如常人一般儿女膝下承欢,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倾羽劝慰道:“陛下春秋鼎盛,将来一定会再有许多孩子的。”赵祯摇首道:“未来之事遥不可期,可是眼前的痛苦与烦忧却不得不承受,朕若生为平凡的市井百姓,膝下无子虽有愧憾,但并不会日日烦忧,可惜朕是官家,朕的生命便不是自己的,朕的一言一行皆要思虑着天下苍生,社稷百姓,不能有丝毫差池。甚而连朕的子女后人,天下人亦多要干涉,那些个言谏官他们每日在朕耳边吵嚷,要朕为了大宋江山社稷,赵氏皇族的千秋万代,早日过继一位宗室子侄立为皇子,好让江山后继有人。其实朕今年尚不足四十岁,皇嗣总会再有的,倘若拥有正宗的皇室血脉以为江山稳固,又何必急于去寻一个宗室子侄过继为嗣。朕已经为了幼子夭折承受过太多锥心泣血的痛楚,他们却一再地去揭朕的伤疤。今早朕路经垂拱殿时,见了知谏院的张昪受到一群言谏官的围攻,而他却面无波澜地与一群人据理力争,孤身舌战群儒,朕有心为他解围,劝他退让,好心劝慰道:卿本孤寒无助,何必以一人之力抵挡群英,不若适当退让,也好及早抽身。焉知这个顽固老儒生竟而回怼到朕的痛处来了,他波澜不兴地对朕说:臣并非孤寒,陛下乃真孤寒,臣上有父母,中有妻儿,外有近戚知音,而陛下空有帝王之威,外无武将守国门,内无文臣安社稷,子嗣凋零,茕茕孑立,陛下乃天下间最孤寒之人。”他落寞苦笑道:“这个张蛮子倒是个耿直之人,说出这一番逆君之语来竟也不怕朕会治他的罪。然他所言又何尝不是事实呢?怅望朕这一生,知交零落,知我者也唯有两三子而已。因此朕对于大哥今生的情谊才会格外珍惜,他逝去后,在这世间朕再无法找到那样肝胆相照的知音。”他泪盈于睫,怅然叹息,回眸对倾羽道:“羽儿,朕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无奈命途多舛,宫廷纷争让你早早失去了父母,这些年月里,你独自飘零江湖,想必一定受了太多辛苦,大哥薨逝前曾修下一封血书于我,他在书中锥心泣血地说道这一生最愧悔的是不曾亲自抚育你,他愿以性命担下一切罪责,唯忧心逝后孩子会身陷厄运,命途艰险多磨,他期望朕可以代他照拂你,佑你一生平安。羽儿,这几日有一个念想一直在朕的心中激荡,这些年月里,朕对于大哥一直多有愧疚,为了了全大哥的遗愿,朕想要收你为养子,代替他永远照拂你,倾羽,你可愿意么?”他深深凝注倾羽道:“正如那些直臣所言,朕子孙零落,生命孤寒无依,在朕心中一直渴望拥有一份寻常人的父子温情,但愿你可以成全朕的心意。至于你与洛涵的小儿女情怀,朕皆看在眼里,朕知道你为了家族世仇的缘故,想要斩断情缘,与她相忘于江湖,但洛涵她始终不曾放下你,这一段时光里,她落落寡欢,在孤寂无人处,为你流尽了苦泪,有时朕想着你们今生虽做不成一对有情人,但可以做一对人生知音,因而朕想要接你回宫去,让你陪伴着洛涵,你们从此以兄妹相称,也好绝了她的念想,让她不再深陷儿女情长中为你悲伤。你可以如兄长一般永远陪伴照拂她,永远相亲相近,却又不会似知己恋人那般爱恨两难,倾羽,你以为如何?”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犹如芒刺钻顶,击的他无所适从,他一时错愕怔在当地,迷惘地看着赵祯,不知他做这样的绸缪究竟何意,浑身似被千万支冰凌箍住了一般,僵硬的难以移步,他忐忑打量赵祯,见赵一双眼眸正殷切地凝视自己,他心中越发惊惧不安,黯然思量道:“官家这时突兀做出这样的念想,自然是要逼迫我与洛涵今世一生长别,我做了洛涵的哥哥,自然无法再与她亲近,也无份期望今生还可以娶她为妻,他如此煞费苦心地逼迫我与洛涵分手,这又何必?他只消让我从此远走他乡,今生不得再与洛涵亲近也就是了,又何必执意要收我为养子?”他漠然思量道:“他如此做自然是要将我当作搪塞众臣的傀儡,如此那些谏臣再也无由劝谏他为了江山后继,过继宗室子侄为皇子,而我就是他演绎这出傀儡戏中的木偶,我的命运从此任由他人摆布,就仿佛是山谷的寒鸦被镶上几道翠羽放在金丝笼中,被别人奚落取笑,忍受他人明枪暗箭的攒刺。我严倾羽再不济,也不甘心沦为他人纷争的工具,被一群人置在砧板上任人宰割。而况父亲当初被一群权臣与官家逼迫自戕,我与官家今世的情分也仅限于陌生的君臣,岂能承诏他的心愿去做他的养子。”他漠然垂首,伏地跪拜道:“倾羽一介江湖莽夫,出身寒微,生性鲁顿,实不敢承陛下之恩继为皇嗣,更无才德做陛下的皇子,求陛下圣裁。倾羽一生志趣皆在山水之间,于庙堂之事更无半分了解,实无力承当陛下施于的重任,求陛下宽恕。”赵祯恬然笑道:“朕知道你会推阻,其实朕的初衷很淳朴,朕曾经有愧于大哥,而你是大哥唯一的血脉,朕总想要留你在身边亲自照拂。朕曾与大哥义结金兰,彼此肝胆相映,本寄望可以一生相持,生死与共,但奈何天命难测,大哥早早故去,天上人间,生死茫茫,如今在这世间朕已经再难寻见这样的人生知音,这些年月里,我总还真切记得他临终时对我的殷殷嘱托,他说自己不曾怨怼命运,面对那一群权官的围攻,他早已视死如归,惟愿在己身后吾能够照拂他的孩儿。倾羽,朕知道你半生漂泊沦落,这一生多历苦楚,而朕这辈子也未尝有许多快乐,朕上无父母兄弟,下无子女绕膝,或许冥冥中我们今生早已拥有着难解的情分,看见你朕总会想起大哥年轻时的情景。倾羽,你愿意答应朕的请求么?”他胸怀热血涌,怔怔地回望官家道:“小民谢陛下错爱,小民诚惶诚恐,委实难领陛下的圣意,盼望陛下原宥。陛下仁善为君,爱民如子,其诚心天地可鉴,上天有好生之德,必不忍陛下一生孤寒,相信很快陛下必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请陛下宽心。”赵祯幽幽一笑道:“想来你还是不愿意,果然朕没有看错人,你是真正的至情之人,与常人有些与众不同,朕有心收你为皇子,未来更有望入主东宫,势位至尊,这样的荣宠你却不动心。如此朕越发欣赏你了,朕在想着你若入朝为仕,必可以成为为国为民,造福百姓的好官,大宋向来不缺才子儒生,唯缺似你这般淡泊名利,心念百姓之人。此事朕暂不会勉强你,但有一事朕想要与你商议,朕知道你自幼跟随在苏先生身边读书习剑,精通文史百艺,因而朕有心要你与落鸿一起入国史馆去为大宋编修史书,如今市井中流传的那些野史小说盛行民间,而那些书生墨客为了博取噱头他们在稗史中大肆造谣君臣逸事,宫廷秘闻,与正史相差太多,朕虽有心整治,但无奈天下攘攘,而书籍遍布四海,朕并无力杜绝。因而朕才想到要你与落鸿入国史馆去与几位大儒一起为朕编写一部大宋纪年史,意在还原大宋的本来风貌,似那一幅《清明上河图》一样,能够让世人见识到大宋历史原本的模样,此事你可不能再拒绝。近日雪天朕囿于宫里读了一本京师大儒左易编作的《宋世纪闻》,文笔虽颇风趣,但奈何其中也掺杂着太多戏说虚构的故事,譬如开国皇帝太祖爷驾崩的史实,他言之凿凿说是太祖爷身体康健,正值春秋鼎盛,而因与皇弟晋王相见一面于当晚便离奇驾崩了,许是因晋王言语冒犯惹得太祖爷突发疴疾而暴亡,更有甚者许是因晋王贪念皇位而弑兄夺权,至于被尊为太祖遗诏的金匮之盟乃为晋王属意赵普伪造的。总之,他言辞恳恳论说晋王登基乃是矫诏篡位,并非正统,朕见了颇为气岔,好在这个左易尚有些自知之明,听人说他素年混迹市井依靠编竹器谋生,愿效仿陶渊明终生不仕,否则他若为朝官,朕必治他的重罪。这左老迂夫倒是胆大的很,就连本朝近年发生之事他亦能杜撰造谣。戏说当年朕尚年幼时,先太后为了要谋取一封太祖爷的雪中密昭而逼迫武陵王之妻懿德夫人自尽,又逼得容熙王一家妻离子散,而如今圣上执掌璇玑,对于太祖爷那封雪中密昭亦想要多次予夺,最终容熙王为了保全那封太祖遗书而饮鸩自戕。”他愠怒道:“这些事纯属子虚乌有,只怪大宋自开国以来太过尊崇读书人,也怪朕平时太过纵容了那些儒生,才让他们毫无忌惮,肆意诽谤君臣。因此朕迫切希望我大宋可以拥有一部真正的纪年史,好让百姓知晓官家口中所说的君民一家并非虚言,让他们真正地了解宋史,爱戴君王,才能令四海清平,边境安宁。至于本朝之事,朕并不在乎他人的毁誉,但唯有一事,朕与大哥的兄弟情谊不容许他人毁谤。你是大哥的孩子,相信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朕对大哥的情怀,朕欲将编修本朝国史的重任交于你,希望你可以虔诚以待,不要辜负朕的期望。”倾羽狐疑的目光望向赵祯,惘然思量道:“大宋的士子书生多如牛毛,他却为何点名要我一个江湖浪子去编修国史,难道只为了要掩饰父亲殁世的真相,好将他这位帝王塑成亲兄友爱,重情重义的仁君。如此父亲的冤情岂非永世不得昭雪,而我这个他今生唯一的后人却成了帮助仇敌抹杀父亲冤情的刽子手。”他犹如一座冰雕久久伫立风雪中,心扉莫名地苦痛,正欲推辞之际,抬首却见赵祯温柔一笑道:“羽儿,朕已向朝中百官说明了想法,朕想要立你为皇嗣,他们虽有些微词,但终究喜多于忧,纷纷向朕道贺,欣慰朕终于有了皇子,大宋江山后继有人了。朕还请礼部为你拟了封号,朕想封你为楚云侯,倾羽,这样的安排你可满意么?”他洋洋自得回望倾羽,本欲等待他跪拜谢恩对己感激涕零,回首却见他神容木讷立在雪中,脸容波澜不兴,面对眼前情景漠不关心,赵祯面现愠怒,道:“倾羽,此事朕已经诏命百官,就等于是已经昭告天下,朕要收你为养子,难道你却不愿意么?”倾羽微微苦笑,苦涩揖拜道:“谢陛下。”赵祯朗然一笑,温润扶起他颤抖的双臂,道:“羽儿,快平身。近年大宋祸事频仍,朕已经许久未如今日这般开怀,今日雪重天寒,朕邀你到附近酒家去饮几杯薄酒吧。”倾羽茫然行起,痛苦恸咳几声,道:“小民记得这玉树阁附近有一家梅家坞,里面各类美酒鲜茶一应俱全,陛下许久未出宫,不妨要凌小主相陪陛下去饮几杯清酒,小民身子不安,尚不能饮酒,请陛下乞谅。”赵祯叹惋道:“好吧,你既不愿饮酒,朕便回宫了,朕还要回去将此事禀明杨太后,要她老人家与朕同乐。倾羽,你好生珍重。”他回首唤来槿渝携她缓缓离开了玉树阁,一路谆谆嘱咐陆云松要其调来几名御医常驻容熙王府为倾羽侍疾,眉眼间溢满笑意。倾羽目意幽凉凝视一行人缓缓归去的背影,身子不由地瑟瑟轻颤,紧紧相扶身旁的雕栏才渐渐平稳,他目光空茫仰面望向漫天飘飖的雪花,似在苦苦寻觅一双人影,却最终一无所获,不由地泪眼迷蒙喃喃苦涩道:“爹,娘,你们在天上都还好么?你们一生仁善,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却落下半生凄凉,最终为奸人迫害而死,官家虽未亲手害死爹爹,但他听信奸佞之言将父亲流放岭南,又强要父亲交出太祖遗书,最终逼得父亲痛心绝望,饮鸩自戕,回忆往事,这一幕幕都让我深深怨恨官家,因而孩儿万万不会答应去做他的养子,成为他人手中的傀儡,倘若无法逃避,孩儿决定从此远走他乡,终生不再归来,以报父母生养之恩,请恕孩儿再不能长留父母身边,他日若有缘,孩儿再到父母陵前谢罪。”他幽幽叹惋,怅望天上飘飖的玉尘,黯然道:“洛涵,永别了,我们这一生的命运就像这天地间自在飘飖的雪花,各自飘零在冷风里,那样幽凉,又那样孤独,本寄望可以零落人间化成雨珠,永远相融在一起,奈何冷风惨冽,世事多磨,纵然我有心永远追随你,却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桎梏,官家他有心让我们一生分离,我便成全了他,洛涵,但愿你明白我的苦心,不要怪我。”他冒着寒雪蹒跚回到了平芜社,徘徊廊下惆怅苦思一宿,心道:“为今之计唯有带着洛涵远走高飞,更无他策,否则我们今生真就成了伯劳飞燕一生永别了。”
      倾羽伫立廊下苦苦挨到平明拂晓时分,便匆匆携了书好的花笺奔到浣花溪边等待洛涵的侍女雪涯,他知洛涵冬日最喜饮浣花溪畔所植的红梅雪茶,而雪涯每逢天朗气清,总爱于平明时分寻到红梅林中采摘尚擎着花露的红梅雪茶,他忧郁伫立梅林间,苦苦等待一饷,却不见雪后林间有半丝人影出现,正当焦急苦闷之际,迷蒙中恍惚听见一阵灵动清圆的采茶歌声,他心中窃喜,细细聆听那飘渺的歌声,情不自禁地失声唤道:“雪涯。”良久后,只听得一丝娇俏的清甜之声盈盈回应道:“严公子。”他惊喜回眸,寻见那梅林间的粉衣女郎,轻笑道:“雪涯。”雪涯恬笑道:“严公子,原来今日你也在这里,早知道我应当邀公主一起出来的。”倾羽忧郁道:“雪涯,听官家说公主的疴疾又复发了,如今她可好些了么?”雪涯伤惘道:“公主的疴疾已经渐渐痊可,只是心情总是郁郁,鲜少见她再面露笑容,近日公主还总是似从前那般,日日留恋在翠宇阁中陪伴湘妃娘娘,每晚夜阑人静时,她总爱捧出佛经为娘娘默默诵读,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欢乐。奴才知道公主她十分思念严公子,才会如此伤惘,但无奈奴才既不是山喜鹊,也无法为公主搭建一座虹桥让公子与她相见,只好每日早早出宫为公主采摘红梅雪茶,哄她开心。”倾羽凄伤道:“雪涯,我正有一事要拜托你,”他轻轻托出一叠花笺,恳切道:“雪涯,这些花笺是洛涵回宫后,我夜夜孤坐月下为她写下的,我的心事与眷恋全在这里,请你将这一叠信笺交于她,要她出宫与我相见一面,每日清晨黄昏,我都会在星寒湖畔等她。”雪涯欣喜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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