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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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忆彩鸾灯上影


      这一段寒月时节里,汴京小城时常雨雪霏霏,天地肃杀,万木凋零,唯有雪里那一片绯红山茶凌风盛放。这几日痕秋一直幽居平芜社中,寂寥无事时,总爱斜依着苑内朱红栏槛旁的山茶花怔怔地出神,容色难掩落寞。
      一阵清风拂过残雪,檐下几只纱灯飘曳坠地,她凄伧拾起那风雪中残碎的纱灯,望着那灯壁上早已晦暗不清的一双人影怔怔地落泪。有窸窣的脚步声轻轻传来,一位老者走近身畔道:“秋儿,你待在雪里做什么?”痕秋惘然回首,见苏苇舟踱步而来,焦急拂袖掩去面上泪痕,柔声道:“爹。”苏望向那残破灯壁上的一双人影旋即明白了一切,他幽幽叹惋道:“如今洛涵回来了,倾羽便再不肯去看别的女子一眼,只日夕守在阁中陪伴洛涵,既然流水无情,秋儿你又何必耽恋于他,徒惹自己苦痛。”他俯身接过那残破的纱灯,和暖笑道:“这几日大雪封城,平芜社渐渐冷落下来,鲜少有客官再愿意出门听戏了,只可惜我的秋儿精制的这些纱灯如今也失了用处,爹爹帮你珍藏起来,待到岁暮节庆时再挂上。”痕秋恍惚地听着,眼眸却望向远处,远方雪径上轻轻走过一双俪影,是倾羽携着洛涵正漫步香径中去采撷缀雪的山茶花,倾羽胸襟托着满满一捧瑞雪山茶,回首道:“山茶花和着灵芝煮水,养伤最是得宜。时令已近年关了,听说近几日京师的相国寺与白衣阁附近十分热闹,百姓们争相走进寺中烧香祈福,置办祭礼。御街上琳琅满目排放着市赁年货的花架,等待你的伤处痊可了,我陪着你到相国寺去祈福赏灯。”洛涵盈盈含笑,道:“但我只怕要失约了,这些日子母亲再四催促要我尽快回宫,不可在平芜社逗留,听说母亲正在为父皇绣一幅《道丕榴树下诵普门品》图,期望父皇早得龙子,弥补多年愧憾,我是爹爹的长女,理应协助母亲同绣榴花图为父皇祈运,以尽孝心。”倾羽道:“是我的过错,一直留你在身边,等待眼前这一场风雪过去,我便送你回宫。”
      当此际风雪初霁,平芜社门前冷落,游人稀微,苑中一如既往地清寂。社中弟子们流连残雪中吟诵戏文,演绎南戏,这时一个年岁未及束发的小师弟奔进院中,手中捧着一卷春帖子,并一部书册,他仔细瞧着那书册扉衬页的名录,但见封面上用魏书笔法轩逸地书着《普门品经》四字,他心下诧异,心道:“我方才才听洛涵说起过湘妃娘娘坐在菩提树下诵普门品经为官家求子的事,他这便将普门品经捧到眼前了,难道冥冥之中有神人在背后助力,以遂陛下早得龙子的心愿么?”正逸想之间,那少年已捧着春帖匆匆奔到倾羽面前,轻唤道:“师哥。”倾羽凝视那久已泛黄的书卷道:“容嘉,你这部经书与这些春帖子是由哪里得来的?”却听得那少年郁愤懊丧道:“我这是误中了一个江湖书生的狡计,才教我花费两只玉镯来换取这本破经书。”他娓娓言道:“今日我由寻香阁赏梅归来时,路遇一个书生在御街一角书春,花架旁围观了许多百姓,我心生好奇,有心上前一探,见那名书生容貌俊逸,丰神朗朗,一袭白襕布衣蔽体,举止端方,气宇高华,先是被他的气度震慑了三分,再细瞧他书的春帖子,更是讶然,不仅春帖中用词新奇,且笔迹秀逸超绝,无论隶书、小楷还是飞白字,皆能作的栩栩传神。我忍不住要他为我书几幅春帖子,但那书生恃才傲物,脾性也古怪的很,将我冷落在一旁,直待周围观者散尽,才淡淡的向我说,我认得你是平芜社演绎南戏的小生,你要春帖子是悬在戏馆上的吧,小可这里恰有几幅书好的对子,悬在戏馆中极为应景,言谈间捧出一卷菱布春帖置在案上。我仔细观摩两幅,见那帖子上书着‘风乎舞雩咏而归,楚奏吴歌扇里新。’将此作用以比兴戏曲确也意境超绝,于是欣喜摸索银钱给他,而那书生却漫不经心,总嫌银两太少,至少也要十两纹银才买得他的帖子,我心慕他的笔迹,最终付了两只玉镯才赁下他的春帖,拿在手中仔细观摩,却见这一卷帖子唯最上两幅是颂誉梨园子弟的,而余下皆为佛经,我心下懊恼,去责问那书生,要他退还玉镯,而他却淡漠回应道:平芜社中近日露临一位佳人,她身子欠安,恰需这些佛经,你将这些帖子带回交于你的大师哥,他定会感激你,继而从案底摸出一册《普门品经》向我言道,小生的这部经书乃是白衣阁的法师仙逝时留存世间的,潜心诵读可为众生祈福益寿,我将此经赠与你,权当抵偿了你的一双玉镯。”倾羽接过那一卷菱花春帖,映入眼帘之际不禁愕然惊疑道:“这春帖仿佛官家的笔迹,难道官家今日竟有心微服到御街去书春了么?”他忧伤回眸望向洛涵,她接过春帖子细细观摩,不由噤声道:“爹爹。”回首忧郁思量道:“爹爹将这部经书与他亲笔御书的春帖子送到我面前,是在责怪我不孝,劝诫我尽快回家么?”倾羽凝注她痛苦的神色,遂劝慰道:“洛涵,我带你去见官家,也好带你瞧一瞧这汴京城在岁暮时节街巷中的盛景。”他牵过白驹携洛涵奔腾上了御街,寻觅那书春卖字的书生,却见摆放着春帖子的花架前空荡荡的,笔毫砚墨整齐如许,唯不见主人身影,他疾目四顾,却被街角金台上的一副格斗景象吸引了目光,只见几名草莽大汉揉身赤膊在台上比武摔跤,一个棕髯大汉面目蒸腾着汗水,身躬如猴,掠起一个瘦长汉子向台下摔去,行动处如青松拂雪,那瘦长汉子立时如落水燕雉一般滚下金台,而那名棕髯大汉依旧稳如磐石立在台前,这一番手势迅捷利落,激起台前一片潮水般的喧嚣喝彩之声,倾羽留心观望那虬髯汉子的装束,见他身着一袭青墨色白蟒狐裘,脚腕佩饰两只银环行动处若银铃曳地,两髻青鬓以一顶黑漆冠子紧紧箍住,棕髯褐发,那模样颇似一名西夏武士,他意兴盎然看着台前那般龙骧虎啸的格斗情景,再望向那狂傲恣睢的西夏武士,心道:“西夏自宝元元年元昊称帝以来,立国尚不足十年,但其国民勇猛好战,自建国至今已数度侵扰我大宋边境,残害宋兵无数,如今在这大宋汴京城中,我宋人百姓岂能再受他西夏蛮子的欺侮。”他心下郁愤难平,摩拳接掌便欲揉身而上与那胡人武士比武,蹙然回眸间,却见洛涵一双星眸正凝神望着那金台后苍茫雪野中的情景,耳畔袭过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声,他循着那喝彩声向前方苍茫雪野望去,才见两名中年相公正盘踞雪野中临书比武,他走近人群,怔怔望着那身着绯衣皂罗袍的俊逸相公,不由愕然道:“官家。”垂首间但见二人以一套太祖长拳较量武艺,并于拆招空暇之际在雪中临书,所书的乃是汉代词赋家司马相如的传世名作《子虚赋》,官家赵祯以飞笔断白,燥润相宜的飞白书在雪中临书挥毫,身子闪转腾挪抵御敌手袭击,须臾之间,已洋洋洒洒书了半阙,那身旁书生妒意横生,一双凤目犀利如鹰望向那雪中笔迹,身形如飞狐脱兔般奋尽全力与之拼斗,却见赵祯镇定自若出拳挑打承接,闪身腾挪,依旧不曾废笔于雪中奋力疾书,那书生胸中气岔,抛出砚中毫墨便向雪地掷去,将那阙掩映雪中的《子虚赋》晕染得狼藉不堪,赵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惹得懊丧无极,遂朗声喝道:“读书人向来最重规矩礼义,兄台今日为了逞强好胜故意将我的翰墨毁去,这般行事可有失孔门弟子的尊严,既然临书不成,咱们便尽心比武,仅凭武功定输赢,何如?”那白衣书生道:“自然该当如此,方才我要与你比武,赢得你手中那幅怀素的《羊公碑》翰墨,而你却说欲得藏真先人的遗迹,首先得会写下一笔好字,要我与你比武写字,赢了才肯赠与我,整出这许多花架子来,不过是花拳绣腿,比武场上武功超绝才是硬道理,我今日便以你家传的太祖长拳来与你对决,倘若赢了你可不许抵赖。”赵祯道:“难得遇见一个自负狷狂之人,倘若你果真赢得了我,莫说区区一篇《羊公碑》,便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我亦可以赠与你。”那书生甚喜,语声未落便以一招拽膝推掌向对方面门打来,赵祯亦出掌还招,彼此格斗近两个时辰,白衣书生渐落下风,为惶恐比武落败沦为众人笑柄,遂出招越发狠厉,赵祯亦行如脱兔出手挡格,那书生觊觎那幅《羊公碑》的真迹,得胜心切,俄顷,遂以一招叶底种桃奋力擒入赵祯颈项,这一式疾如猎鹰穿颈,赵祯无力闪避,在刺骨的剧痛中,双臂渐渐垂落下来,但听得骨骼迸碎之声,他面目绯红,几欲窒息。洛涵惊惶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由恸呼道:“爹爹。”倾羽疾步上前,欲救官家于生死危难之间,千钧一发之际,但见赵祯提足踢向对方腰眼,继而以一势倒骑龙反揪书生发髻,那书生吃痛,双手渐渐松弛,电光石火间,赵祯以一式落雪红梅踢向对方胸襟,旋即以拳变掌补以一式吹面杏花雨打向书生面门,那书生身子立时如失水的游鱼,憔悴不堪俯跌雪中,双掌伏地恸咳不止,少顷,但闻噗的一声一颗贝齿和着鲜血喷溅残雪之中,赵祯拱手抱拳,淡淡道:“兄台,承让,仁兄方才阻止小可在雪中写字,既然临书不成,小可便只能作画了,小可击向你的这最后两招分别作落雪红梅,吹面杏花雨,再瞧着这雪中情景,落红点点掩映残雪中,可不正像是落雪红梅么?而仁兄方才一口鲜血溅落寒风中,也正合了吹面杏花雨的意境,仁兄果然是位风流书生,受伤吐血亦是如此逸趣横生。”周围百姓闻言纷纷嗤笑出声,赵祯拂衣拭去衫上落雪,负起雪中行囊,昂首大踏步飘然而去。洛涵疾步向前追逐官家的身影,待行到无人处,方娇声道:爹爹。”赵祯幽幽回首,面目难掩忧愤道:“你还记得自己有爹爹,你一身病躯离宫出走,教我与你娘日夜为你焦心,宿夕难寐,而你却一心耽恋儿女情长,流连平芜社中多日不愿归家,俗语云:女大不中留,果真如此,你如今已经出落成人,便不再挂念父母了,只宿夕想着与你的红尘知己两情依依,早已忘记你的母亲还在宫中痴痴盼着你。”洛涵道:“爹爹,教父母为我忧心是洛涵的过错,只是这几日我待在平芜社中看着倾羽与痕秋在彩绘纱灯,见他们将戏文中的美妙情境一一彩绘出来悬挂于廊檐下,那些图画妙趣横生,我心下着迷,故而在平芜社中逗留几日与倾羽学习编戏文绘灯,请爹爹莫要怪罪,我这就随爹爹回家。”赵祯温润笑道:“你喜爱绘画,欲多学一些才艺这是幸事,只是你的身子尚如此单薄,离家出走多日,教我与你娘亲十分牵念。如今又到了岁暮节庆时候了,各蕃国使节集聚京师为大宋贺岁,他们带了许多异域珍品与宝物来到皇宫,有回鹃的凤尾琵琶,燕支的汗血马,渤海国的鲛龙珠……这些东西可比你的彩画纱灯有趣许多,待回到禁中,爹爹带你到集英园去欣赏,你若喜欢什么,尽可以拿去。我的车马就在南薰门外,你随我走吧。”洛涵默默颔首,捧过倾羽怀中画卷,含笑道:“女儿离家出走几日也并非全无益处,这几日我闲荡京城,不曾料到在京师琉璃坊中竟而寻到了东晋名家顾恺之的真迹《维摩诘像》,我知爹爹期颐这幅画作已久,因而重金买下想要送与爹爹,只当是洛涵赔罪了。”赵祯欣喜接过,再回首面对倾羽,见他一双眼眸深情楚楚凝望着洛涵,不禁面生难色道:“倾羽,洛涵离宫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拂,当初你因为大哥薨逝之事与朕生出许多嫌隙,为此也冷落了洛涵,逼得她背井离乡奔到千里之外的辽国去,借以远离你。这些年月里,她在异域冰雪之地受尽苦寒,客居上京皇宫中多遇凶险,如今伤痕累累的回到汴京城,却还要无辜被卷入你那些前尘恩怨中,朕要你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你再伤害洛涵,否则朕会要你今生今世永远见不到她”。倾羽道:“陛下有所误会,草民视公主为知己朋友,彼此相交仅限于朋友间的肝胆相映,并无任何越矩,公主若有难,草民也当以命相护,决然不会伤害公主。”赵祯双眸微阖,淡淡颔首,忽而眉心紧锁,抚胸艰难恸咳,脸容万分痛苦,洛涵悲痛唤道:“爹爹。”她忧心道:方才那位书生出手太过狠辣,他是否伤了爹爹,才教您如此痛苦?”赵祯道:“区区一个江湖败类,他还伤不了我,只是今日出门吹了许久的冷风,旧疾复发,胸口疼痛的紧。”洛涵道:“爹爹再支撑些时候,我即刻去唤来车撵带您回家。”
      这时忽听得雪地上一阵烈马呼啸之声,少顷,但见陆云松控辔载着一辆马车自远处奔驰而来,洛涵欣喜唤道:“陆先生。”陆云松催马疾驰上前,伏地揖礼道:“陛下,公主,老奴陆云松来接陛下回家。”洛涵轻轻搀扶官家上了车撵,不待与倾羽作别便催促陆驱车回宫,倾羽急切拾起雪中字画塞入车帘,洛涵凝眸相望,歉然道:“倾羽,我要带爹爹即刻赶回禁中疗伤,我们有缘再会,你自己保重。”她垂首尽心服侍官家更不再瞧他,倾羽深深凝望,犹如一抔冰水浇于头梢,心扉的热血被冰雪凝结。俄顷,但闻白驹在西风中长啸一声,陆云松催马引辔携官家缓缓归去。倾羽怔怔地凝立雪中,凝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车與,盼望帷帘中可以探出一方玉容来回眸与他深深相望,但终未能如愿,他惘然失神踏雪而去,香径旁红梅残雪纷纷扬扬洒落衣袂,而他的心扉也似这落雪一般的落寞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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