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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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因梅花醉不归


      冬月时节,苍河冷落,西风惨冽,汴京的农人、商贾于这急景凋年之时大多赋闲在家,或幽居舍中煮酒赏梅,或聚于勾栏瓦舍听书看戏,故而昔日门庭冷落的平芜社于这寒月时节反而越发红火起来。近日痕秋痴迷上了皮影戏与绘灯,夜夜守在琉璃坊中制作人偶,或搜尽陋室将从前倾羽所编的戏文一一寻出来,将其戏文情境彩绘作绢画糊制成纱灯,倾羽亦随从她作画制灯。每晚月初时分,倾羽将制好的纱灯悬挂于平芜社的廊檐下,每当夜幕降临,一帧帧绘满故事的云帛纱灯飘飖在夜风里,吸引着许多游人来到社中赏灯听戏。
      有一夜星河清浅,素月凝辉,前来社中观灯听戏的游人络绎不绝,倾羽百无聊赖听着那院中幽柔的丝竹之声,颇为意兴阑珊。等待夜阑人静,座中堂客相继散去,苑中人声寂寂,唯余下满天星辉,他披衣来到户外,望着红墙边那因风飘零的芙蓉花,心生无限怅惘。他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辽国雪原上,那儿关河冷落,寒风凄紧,在漫漫冬雪时节,辽国上京草木凋零,大雪封城,天空一只雁儿亦很难见到,而洛涵寄居在那一片苦寒之地,处境一定万分凄凉。他温柔抚弄着芙蓉花心,心扉柔和酸楚,寒夜飞霜似薄絮轻雪拂落眉间,他心道:如今洛涵就如这风霜中飘零的花蕾,世事风波,前世恩怨早已将她摧折成风雪中枯萎的凋花,但愿今生我可以早日遇见她,为她拂去那满身风雪忧伤。他凄郁叹惋,有细碎的脚步声盈盈传来,他不由回首观望,但见一个身着一袭蔷薇色银狐雪氅的女子徘徊于灯海之中,她流连于那云帛纱灯上彩绘的戏文故事,久久不忍归去,倾羽心生诧异,心道:她一个柔弱女子,于这清寒雪夜不忍还家,却痴迷于这灯影上跌宕起伏的戏文故事,想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再细瞧她的玉容,但那一袭宽大的雪裘早已将她娇小的身躯包裹成一株摇曳的玉芙蓉,并无法看清她的侧影,唯有一双木兰鲛丝云头靴在朦胧灯影中格外刺目,倾羽身子不由一颤,凝视着那云靴前的缠枝木兰久久不忍移目,他犹记得洛涵在往昔寒月时节最喜着一双木兰云头靴踏雪赏梅,难道洛涵已归来了么?他不由自主奔向前方,而那少女仿佛闻见人声,快步向花影深处躲闪,倾羽寻着那一抹雪裘倩影向前追去,但直奔到花树尽头,却终未寻见那女子,他心扉莫名地慌乱,轻步在月下瑀瑀独行,逸想着方才偶遇的白衣女郎。渐渐地,月移参横,人声初定,他独倚着一株枯松黯然睡去,迷蒙中忽而听得一阵劲风拂过耳畔,他愕然醒转,却闻月下万籁俱寂,周围并无片丝人语,他惊惶四顾,寻觅梦中声音来处,但寻遍芳丛,并未见周遭有何驿动。更深霜重,他依着残月缓缓归去,倏闻耳畔又一阵疾风拂过,一道箭矢如暗夜流星划过额际,他心下气岔,郁愤道:“敢问何方侠士,在这月下暗箭伤人,若为英雄豪杰,就请光明正大地现身出来,暗中伤人,可有失豪杰风度。”他这一席话如珠落玉盘送将出去,惊得林梢鹧鸪簌簌翩飞,少顷,一匹枣泥马自月下驰骋而来,马上一人白须苍髯,一袭仙鹤袍迎风飘萧若举,但见他一人独行霜中,手持角鹰羽长弓控辔疾驰,风姿楚楚,仪态萧逸宛若天上谪仙人,待打马行到倾羽身旁时忽而停缰止步,倾羽惘然望向马背上的老者,忽而惊惶跪拜见礼道:师父!那老者幽幽一笑,下马凝注倾羽道:“羽儿,你说师父方才的箭法如何?”倾羽蔚然道:“师父的箭法已经出神入化,徒儿愧不能受,多谢师父手下留情,让弟子得以保全性命。却不知师父深夜习箭有何深意,难道师父是想要尝试飞将军射虎那套箭法,好于暗夜之中射杀猛兽么?”那老者幽幽道:“师父正有此意,师父今夜对月难眠,徘徊廊下夜不能寐,恍惚中想起许多年前驰骋沙场的年月,那时正当年少,意气风发,披甲执锐往来于敌军阵中,虽千万人吾往矣。韶华易逝,今夜忽梦起少年事,感慨良多,想起先人的慨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我这个大宋将军如今也已经隐逸江湖,宝剑尘封多年,今夜一时技痒,想要学习飞将军李广那样深夜射虎的技能,故独行在道中,来到这一片芳草地,恍惚中瞧见枯松下卧着一只白色小兽,于是举箭射来,但走上前一看,却见这枯松下卧的哪里是猛兽,竟是倾羽你。看来这飞将军之名并非人人都能当得,师父就与他差了许多眼力,不仅未能射杀猛虎,还误将我的爱徒当成了小兽。羽儿你今晚情致倒好,竟有心在这松树下酣眠一宿,你近来倒是闲逸的很,不是陪着痕秋绘灯唱戏,便是宿醉湖边,一个人怔怔地想着心事,你既如此闲暇,不妨明日陪着老夫到山中去狩猎舞剑,你以为如何?”倾羽唯唯应允,师父萧御风轻笑道:“古今先贤向来重视身后功名,所谓盖棺定论,一个人一生的功过是非在身后总要被后人提出来非议一番,古今将相似封狼居胥的景桓公、主导淝水之战的谢安石自然青史留名,便似你的父亲容熙郡王那样敢以性命与权臣据理力争,劝谏官家兴盛大宋武力以御外敌的,自然也能在百姓心中留个好字,而羽儿你也许百年之后亦有人为你评说,在闲文野史中会为你留下一行小字:大宋庆历年间,东京城知名伶人严某,擅长斗鸡走马,唱戏画灯。许多年后,你的一生也会被庸俗的传奇作家载入稗官野史。”倾羽羞得面目绯红,颤声道:“倾羽哪里会有那样的福气,仅因为会唱几出南戏便被记入稗官野史,倒是师父今夜月下射箭,那箭羽由弟子额头贴身而过,而弟子却毫发无伤,其箭艺之高堪比当年李将军射虎,此事若为街柳巷陌的说书人听去,必会为您作出一篇传奇。”萧御风冷哼一声,道:“师父终年云游四方,鲜少于一处长久驻足,今年在京师停留半岁有余,只因惋惜玉衡英年早逝,想要授予你一些武艺,你若不成器,师父从此便不再管你了。”倾羽伏拜道:“弟子辜负师父的苦心,耽溺享乐,荒废正务,今夜之事犹如醍醐灌顶,弟子一定谨遵训诫,潜心修武,不再沾惹凡尘俗物,以期有一日可以投军报国。”萧御风微微颔首,策马奔腾而归。
      这寒月时节,梅落鸿股疾渐渐痊可,恢复从前矫健,恰逢寒花馥郁时节,东京城中西风惨冽,梅雪飘零。而这朔风凛冽时候,梅落鸿时常携倾羽并肩行到漪云山中,幽居山中狩猎比剑,饥渴时便煮雪烹茶,烤炙野兔而食。若逢着月明风清,因耽恋山间良辰美景,梅落鸿索性铺了一张雪裘,二人栖居山巅,怡赏月夜山光。
      是夜星河熠熠,新月楚楚,梅落鸿斜依在一株虬梅树旁,看着那一钩银辉泻落衣袂,琪花瑶草曼舞山巅,忽而侧首对倾羽道:“听说耶律孤笙回到东京城了,昨日黄昏我到御街去寻松烟墨,还见着了他从前豢养的两只白雕。”倾羽心中一恸,忧郁道:“我已听师父说起过,耶律孤笙带着洛涵回京了,但一直不曾见到他,他是辽国的小王爷,此番回到大宋一定有许多政事要禀明官家,又要相陪洛涵,不似我这样终日碌碌无为,闲逸的很。”梅落鸿道:“洛涵今岁离开汴京城到上京去拜会辽帝,据说有一半是因着你的缘故,你怨怼官家为相护权臣逼死了容熙王爷,从此冷落了她,才令她伤心失落,最终跟随耶律孤笙而去。”倾羽道:“我只知道她深恨我,在临别前,她站在格桑花下许愿,盼望今生来世都不要再见着我。”他怅然望向天际一轮残月道:“自从分别后,我每日留心探听她的讯息,每逢天边惊鸿飞过,我总是失神地看着,盼望天意怜悯,那南归的鸿雁可以衔来一封她的音书,然而时光渐渐逝去,洛涵却始终音信杳杳,我终是等不到她。她离去的这段年月里,我也会时常走到章台边,去欣赏她从前种下的满园幽兰,徜徉在紫金花影里,从前的景象身不由己地浮动到眼前,往事历历如许,而玉人早已不再。那些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株水仙花,它开在漫漫风雪里,给我凄清的生命带来许多温暖。”梅落鸿温煦笑道:“好在如今洛涵已经回京了,我相信你们很快会再续前缘的,萧先生就曾对我说过,你天庭中正,眉心润泽,耳齐眉高,是位有福之人,你这一生一定会比大哥幸运许多,不会似我这般痛失所爱,一生郁郁不乐。”倾羽淡然苦笑。
      他将这段难以消泯的清愁深藏于心扉,依旧日日踏入山中骑射狩猎,每日黄昏,亦会满载着猎物小兽下山,将所取猎物分与山下农户,带着乡民的谢意含笑而归,他早已习惯了这样清寂恬静的生活,而无心踏入那京华风光旖旎的喧嚣红尘中。
      这一日山中素雪飘零,千枫寂寂,他控辔奔腾于山径中去追寻一只滑翔的岩鸥,看着那白鸥如轻鸿掠影拂过林梢,他疾步向前举箭射向鸥影,正欲欣喜承接猎物时,忽见一双白雕如两朵盛放的玉芙蓉护着岩鸥轻轻飏飏滑翔而去,他心下恍惚,怔怔望着那徜徉天宇的一双白雕,在漫长凄清的年月里,他依稀仿佛曾见过,有一个少年时常爱引着双雕策马奔腾于芳甸上,马前依着一个绿鬓朱颜的倾城少女,他每每见到这幅景象,总要醋意横生……白鹰卷过暮云飘然远去,他认得那是耶律孤笙所豢养的两只雪雕,难道孤笙今日亦来到此山中了么?他心扉忐忑,望着那远去的白鹰久久心绪难宁。俄顷,从古松旁转过一只剑齿金虎,他想起《百兽宗谱》中记述道:这种棕纹金虎时常出没在塞北的长白山雪林中,在中原鲜少得见。而那金虎甚是机警,一双虎目灵光炯炯寻着山中驿动,见了倾羽立在松前,迅疾纵蹄向前磨牙吮血欲扑噬猎物,倾羽拈弓搭箭射向虎背,那老虎背心吃痛,纵得越发狂野,眼见猛虎欲噬向身前,千钧一发之间,他挺出怀中金锏向虎身疾刺。
      雪花翩跹流转,照映着雪山间这幅惊心动魄的情景,那猛虎恶斗正酣,飞身迎上眼前如水刀光,倾羽稳住下盘,纵身踢向虎腹,那金虎却如掌中滑鱼,纵蹄闪躲而过,倾羽眼见不敌,只得折过背心长弓,竭尽全力向虎心射去,虎儿肩骨又着一箭,瞬时如疾风拂落叶一般彷徨奔走,寒啸风中不时袭来摄人的虎吼,倾羽亦心生怯意,欲却步离去,忽而听得淅沥冷风送过一声沉郁的呼唤道:“金瞳……是何方贼子这样凶恶,竟敢射杀我的金瞳,让我寻见了他,定要在他身上刺几个窟窿为我的虎儿报仇。”倾羽惊疑回首,寻着那声音来处,果然瞧见在苍郁松林后悠悠走过一个清逸少年,倾羽不由惬喜道:“耶律孤笙。”那少年抬首望向来人,眼眸难掩忧愤道:“倾羽,原来是你,小王与严兄果然缘分匪浅,我才刚回汴京,今日便见着了你,只是可怜我的金瞳,它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跟随我来到这汴京城中,才刚在京城生活不过几日,就被你射伤了,你这人这般凶残,不知怜恤生灵,倘若天下间有女子恋上了你,只怕也会痛苦一生吧。”他听着这一番狂悖无理的指责,不由郁愤道:“人们皆云虎兽凶残,噬人无度,遇见猛虎要勇于搏斗,你的虎儿意欲伤我,难道我竟不能出力自保,反要束手待毙任由它来杀么?你我从前也是引为知己的兄弟,彼此分别不过半岁时光,难道如今在你心中你的金瞳竟比兄弟的性命还重么?”耶律孤笙一时羞惭道:“倾羽,许久不见,方才是我无理,请你宽恕。”他怅惘凝望倾羽道:“北国天寒,漫漫寒月,雁门关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生存十分不易,今岁秋天,洛涵随我去木叶草原狩猎,不幸遭遇部落酋长的围攻,洛涵身中两箭,落下了重伤,奈何辽国气候苦寒,冬月药草贫瘠,并不适宜养伤,万不得已,我才决意冒着风雪赶回汴京城。这一路风雪兼程,日夜劳顿,一直待回到京城那日,京师已是飞雪漫天,这一切正照映着那一句古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倾羽打落他的话头,焦灼道:“洛涵受了重伤,如今她的景况如何,她的伤势痊可了么?”耶律孤笙忧郁道:“她的伤处已经痊愈,但心境总是寥落,时常郁郁寡欢,我试图令她欢喜,但她仿佛心中别有一段清愁,时常精神恍惚,对待世事万物也总是视而不见,唉,如今她的境况实在让我为难。”他柔声央求道:“孤笙,请你劝慰她千万珍重,待到雪后天晴,我会守在星寒湖边等待她,盼望她放下前尘宿怨,出宫与我相见一面。”耶律孤笙郁愤道:“你想要见她,需要自己想主意才见诚心,她可以为了你远离父母,到千里之外的塞北雪原去生活,因为思念你的缘故,她身负重伤冒着凄凄风雪赶回了京城,而你竟连这点滴辛苦也不愿意付出么?”倾羽心扉疼痛如绞,颓然坐在雪中,沧郁泪痕潺潺淋过玉颊,朵朵雪花玉芙蓉一般飘曳山间,在冷风里交织错落,将铅灰色的天宇晕染成一幅盛世梨花图,在这漫天飘飖的落花中他恍惚瞧见一个清瘦的倩影越过绵绵雪野朝山间走来,他失神地看着,直到绵密雪珠缠绵覆满周身,而他仿佛一尊沉寂的冰雕,良久哽咽无声,唯有两痕清泪潺沅不尽淋落面颊。耶律孤笙瞧着悲怆,凄凉叹惋一声,回身抱过金瞳悄声离去。他在雪中徘徊一日一夜,片片飞雪冷冽如刀刮过脸容,双膝疼痛的难以移步,山下白驹长声悲嘶,他惘然回过神来,缓缓朝山后梨花树下踱去。
      这一日他心中愁绪万端,迎着山间迤逦雪枫踉跄归去,悄声来到星寒湖边,风雪中但见湖畔琳琅盛放着缤纷妖娆的红梅、山茶花,远处平芜社飘渺的丝竹声袅袅送过耳畔,如怨如慕,不绝如缕,他臆想着此时痕秋也许正立于台上演绎一曲《蝴蝶梦》,她此刻一定万分气恼,几日前便曾答应了她,要扮作小生陪她登台唱一曲《蝴蝶幽梦》,今日却临阵脱逃,然而此刻他只想着要逃离那一片喧嚣红尘,胸中积郁的悲伤让他只想要远离人群,待在这一片宁谧的冰河湖边。
      冷冽北风萧萧拂面,似女子凄清的幽叹袅绕湖畔,绵绵不绝,他听着心中悲郁,俄顷,从红梅花影中幽幽走过一个倾城丽影,他心中一恸,几乎要惊呼出声,但旋即几欲脱口的话声被她凄郁的脸容深深湮没,但见她伤惘凝视着那一树白雪红梅,不自禁地泪痕潸潸,一瓣一瓣拨开那梅蕊上的冰雪,望着那雪里梅花,悲仓失神。倾羽惘然地凝望她,不由惊恸奔上前,道:“洛涵,雪中太凉,我带你到落雁亭中去避避风吧,我还有好些话想对你说。”洛涵茫然回首,幽婉道:“倾羽,是你,我离开这一年之中,你一直都在京城么?”倾羽轻笑颔首,温煦道:“我自幼跟随师父苏先生飘荡江湖,四海为家,如今先生带着平芜社的弟子们寄居京城,我便跟随先生在这京师定居下来了,从前在姑苏城时每日都要带着师弟们东奔西走登台演南戏,如今离开了平芜社,终日碌碌无事,时光反而苦闷难捱了。这一年里,我一直跟随着萧先生读书习剑,闲暇时便镌几只玉雕打发辰光……”他垂首凝望她因拂拭冰雪而泛红的玉手,怜惜道:“白雪坠在梅花枝上可以更好地蕴藏红梅的清寒香气,何必去拂它呢?”洛涵忧郁道:“我见这满天飞雪一朵一朵绵密不绝打在梅枝上,将这娇柔的花蕾皆拂落了,不忍心看着它们忍受风雪摧残飘零人间,故而为它们拂去蕊中冰雪。”她惆怅望向衣袂间那满身落梅道:“母亲曾对我说过,女儿的生命就如这枝上花蕾,幼小时不识人间愁滋味,娇娆绽放枝头,迎风斗艳,但等到花珠饱满,宜适与人以后,便会遇见人世太多的清愁,又要忍受寒冰积雪摧残,最终凄清地伤逝凋零,女儿薄命如斯,正如这枝上红梅一样,一场风雪袭来,枝头梅花总要销减大半,既是如此命薄,又何必努力绽放,为寻见一个人间知己,而去经遇这短暂又凄凉的一生,倒不如做那花下的苇草,风里雨里挣扎着生长,等待秋风拂过,跟随那满天黄叶一起枯黄也就罢了。”倾羽泪痕潸潸,柔声道:“你也许今日心境不佳,才会作出这些伤感之语,自从今岁初夏你离去后,我亦鲜少再游园赏花,一个人孤寂寥落时,看见良辰美景心境最是惆怅。有时坐卧花下写戏文,不经意间看见满园的落红亦心生怅惘,盼望你快些回来,与我共赏这满园芳菲,莫要让我与落花空等待。”他黯然回首拈起一瓣梅香,久久沉默地凝视着,悲郁吟道:“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轻红遍写鸳鸯带,浓碧争斟翡翠卮。人已去,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你离开的这一年中,我曾经幻想过许多回与你并肩看雪的情景,今日在这风雪梅花林里与你重逢,一切恍如梦中,这风雪红梅,年年如旧,只是人世早已变幻了许多,这世间的美景,生命中的知己,我们终是留不住。”洛涵轻笑道:“花开花谢,聚散无常,本是世间万物终难抵挡的宿命,既是留不住,又何需留恋。”她淡淡道:“我今日奉母亲之命,到相国寺去借一本桃木版的《华严经》,不曾想会在此间遇见你,我还要快些赶回禁中去向母亲交差,无法停留太久,倾羽,告辞了。”她悲仓转头,携使女雪涯盈盈归去,倾羽目光凄迷,一瞬不瞬凝望她擦身而去的侧影,见她掩面轻拭啼痕,心扉越发悲郁,她一步步怆然远去,萧萧冷风送来阵阵痛苦的恸咳,她忽而止步雪中,倚上一棵梅树掩袖轻拭唇角血迹,倾羽惊惶回望,依稀可见她单薄的挼色礼衣间綻出大朵靡艳的伤花,他疾步向前,护住她轻颤的背心,凄声道:“洛涵,你怎会病成这样?”洛涵苦涩轻笑道:“这还是在两月前,我随耶律孤笙到木叶草原狩猎,不幸遭遇一群辽人的围殴,落下两处箭伤,原以为很快会痊可的,奈何这一路旅途风霜,伤处反而越发严重了,好在为我诊疾的云太医医术精湛,宫里药石无缺,相信仔细将养几日,便可无碍了。”倾羽怜惜道:“洛涵,容我送你回宫吧,我知道曾经我的狠心绝情为你带来深重的创伤,我答应你,在你的怨恨不曾消泯之前,我不会再见你,但请你务要爱惜自己,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待在谁的身旁,我只希望你幸福,不愿看着你如此忧伤。”他红泪飘飖,护着她一步步离去,洛涵却强硬推开他,受不住痛苦似的蹒跚而去,倾羽悲痛却步,凝注她的面影隐没在梧桐树后,良久不曾回头,他伫立雪地怔怔地等待,但闻风雪中袭过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使女雪涯踏着茫茫白雪朝湖畔邸舍行去,他心扉疼痛如绞,浑浑噩噩奔到梧桐树下,见她神容萎靡,掩面昏沉坐在雪中,襟袖间晕染着斑斑血痕,泪痕凄迷晕染玉颊,不由惊心道:“洛涵!”他俯身护她在胸襟,洛涵唇角轻绽一笑,单薄似风雪中伤逝的白梅,低语道:“倾羽,你回来了,在上京时,曾有好几回我因着箭伤昏晕在雪里,那时我以为生命会这样逝去,我只是痛悔,遗憾今生今世无法再见到你。因此我才央求孤笙冒着风雪带我回汴京,盼望你还在这里,在我殁世之前终可以再见你一回。”倾羽辛酸劝慰道:“莫要说这些傻气话,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我也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今生今世不会再令你寂寞无依。自从分别后,我每日等在汴水河边,看着那河中的片片孤帆云影,盼望有一天,面前画舫中走出来的旅人便是你,无论风雨,从不废离,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会等到你的。”他和暖一笑,托起她憔悴的身躯缓缓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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