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那一晚他瘫卧雨中悲郁了一宿，为了竭力忘记那些往日伤痛，为此腿疾亦越发沉重了，此后绵长的秋日里，他只得缠绵玉榻，望向帘外萧瑟秋光怔怔地惆怅。这段时光里，倾羽时常携来美酒陪他共饮，亦陪他弹筝弈棋，将京中趣闻说与他听，梅落鸿面影渐渐生出喜色，倾羽心生无限安慰。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辗转已至深秋时节，京师物华红衰翠减，梢头黄叶萧疏。
　　这一日黄昏，苍穹虹霄云霁，烟暖雨收，薄暮的残阳摇落山头，倾羽独立汴河之滨，望向缓缓北逝的潺潺秋水，心扉不胜惘然，他怅然道：“大宋已至寒秋时节，花叶皆落尽了，若是在雁门关外的辽国上京，只怕此时已经雨雪霏霏了，荏苒之间，洛涵已经离开大宋半岁有余，却不知我今生何时才能再见到她。就在今年春天，我与梅大哥还曾幻想着要带上自己的红尘知己携手浪迹江湖，游遍人间芳华，那些前尘往事仿佛就在昨日，然而惘然间，槿渝已经入宫为嫔御，她与梅大哥的一段情缘由此终结了，而我与洛涵的结局又会怎样呢？”他胸中疼痛莫名，心扉愁绪如海，痴痴望向浩渺天际的征鸿，多少回了，北雁凄清划过天宇，成群结队翩跹南飞，却不曾衔来一丝洛涵的信音。记忆仿佛鎏金的沙漏，筛去时光中芜繁的俗事，独留下一片温存与苍凉，这些日子里，身边亦发生过太多的故事，然而至今他脑中连绵回荡的依然是洛涵悲痛离去的身影，仿佛秋夜中啼血的杜鹃，时时镌刻在记忆深处。
　　这半年时光中，因念着父亲的遗愿，倾羽日日幽居在容熙王府中研读兵法、苦练武艺，每日黄昏，他独自闲荡无事，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来到汴水之滨等待洛涵，望着那汴河中的孤帆远影，心中存着万一之想，或许那孤舟里乘载的玉人便是洛涵，虽期望渺渺，但年深月久，等待早已成为他生命中难以逾舍的一部分。
　　有一天，物埠繁华的汴水之滨飘落了初冬时节的第一场轻雪，秋水湖畔飞絮接天，琼瑶拂地，浩渺汴河水生了一层浅浅的薄冰，昔日舟楫迤逦的汴河渡口亦略显萧疏，他砌了一只小火炉在渡口边蒸茶垂钓，痕秋远远瞧见他的身影，轻步朝湖滨走来，巧笑道：“瞧你这身装扮，斗笠蓑衣，竹杖芒鞋，颇像是一个隐居江上的钓鱼翁。”倾羽嬉笑道：“若有福气与你在这汴水湖边做一对渔翁渔婆那也不错，这汴河渡口舟车迤逦，旅人络绎不绝，在此卖鱼不仅闲逸且会十分富有，听说当年陶朱公归隐五湖后便是靠着在宋国海边卖鱼成为富贾的，咱们今日在这汴水河边卖鱼，指不定亦能聚敛许多财富，成为世间第二个陶朱公呢！”痕秋忍俊不禁道：“那陶朱公乃是春秋先哲，他在海边卖鱼成了富贾后一心只想着要经世济民，散尽家财救济百姓，而你在此卖鱼只怕是梦想着有一日亦可以如陶朱公那样，等待富有了好迎娶大宋最美的女子为妻吧？你的公主可是正如当年的西施一样，此刻正在辽国帝京痴痴地等着你呢！”倾羽轻笑道：“但我并没有陶朱公那样的本领，天下间也不会有女子会如西施等候范蠡那般一直等着我。”他回首道：“我却很羡慕你，你可以跟随平芜社的师兄妹们一起飘荡四方去演绎南戏，又会编写戏文，你的情感愁绪皆可寄托于戏文之中，只当是做了一场梦，而我素日除却舞剑，便是囿于室中研读兵法，生活实在枯味的很。”她深深凝望他，忽而幽幽道：“倾羽，你想过到雁门关外去找寻她么？”倾羽侧首望向漫天轻雪，惆怅道：“父亲当年因为两封谏疏之故，被官家放逐岭南，最终悲愤自戕，如今父亲逝世不过半年多，我岂能与官家的女儿耳鬓厮磨，纠缠不清。 ”他黯然道：“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人心漂泊无定，纵然我栉风沐雨奔到雁门关外寻见了她，焉知她还会似从前那般待我真心呢？而况曾经为了父辈恩怨，已经令她受过深重的创伤，如今难得拥有一段宁静时光，我并不愿去搅扰她。”痕秋道：“我原以为你是那位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荀粲，却没想到你竟是戏文里的张生，遇着些许苦难便想要知难而退，放弃衷情于你的知己，这世间耽恋于你的女子必会一生受尽苦楚，孤苦无依。”他愕然听着她的训责，泪痕潸潸道：“你说的很对，是我的懦弱与私心，才让她远走塞外，飘零无依。倘若一切回到从前，我断然不会舍她远去，但事已至此，我早已无可挽回。她近日书信于官家，信笺中说道她在辽国草原生活的很快乐，有耶律孤笙伴她牧马放鹰，游玩嬉戏，生活得惬意而安宁。我闻言亦万分欣慰，耶律孤笙是位博学仁善之人，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有他时时陪伴着洛涵，她一定会很幸福。”他心绪缭绕，愁思百结，不由自主登上高台去看远方的晴云碧鹤，孤帆远影，这时倏然渡口袭过一阵梅香，他心下好奇，心道：“此刻不过仲冬时节，梅花尚未绽放，在这汴河渡口怎会有如此清冽的梅香？”他凝神观望，却见紫罗画舫中走出一人，此人丰姿伟岸，潇洒风逸，身着一袭绯色布衣，临风飘萧飞扬，气宇颇有魏晋隐者之风，他凝视着那风逸的身影缓缓而来，不由惊呼道：“梅大哥。”梅落鸿轻引一笑道：“倾羽，我瞧着你这些日子总爱待在这汴河边垂钓赏景，甚是闲逸，今日大哥刻意赶过来沾沾你的福气，也做一回这河畔的钓鱼翁，偷得浮生半日闲，抛开红尘俗务，享受一番江野情趣。”他捧过身藏的一斛美酒，一只鹿腿，并几只玉梅酒盏道：“今日寒风凛冽，冬雪飘零，河边景色萧瑟凄清，实在有失雅兴，我想着这清寒雪天总要有花有酒才快乐，故而携来一斛梅花酒，一腿鹿肉邀你畅饮。”倾羽心生欢喜，旋即取出一柄金银小锏去割那鹿肉，将鹿腿分与梅落鸿与痕秋，梅就着脆黄如霞的鹿肉唏嘘道：“古人云，落雪时节有三喜：山中访友，踏雪寻梅，煮雪烹茶。我们今日亦有三喜：水边佳会，看雪饮酒，卧雪食鹿脯，古人的三喜虽有情致但相较我们还是稍显寒酸了，虽有花有茶却无肉，饥肠辘辘地去寻梅访友，哪里会有太多美好兴致。”倾羽道：“我们今日的三喜全赖大哥你的奉赐，而今番雪中宴饮，大哥豪兴倍至，我便将此宴取名为落鸿涅槃才算得宜，俗语云：一晌愁消值千金，今日瞧着大哥的景兴，想来大哥已经全然忘怀了旧日忧愁，涅槃重生了。”梅落鸿苦笑道：“忧愁自然会有的，痛失所爱之伤我这一生也无法消岷，但人只要还活着，日子总要过下去，为了槿渝，为了生命中的知己兄弟，我也要坚强乐观起来，不可再一味地消糜沉沦了。”他端坐雪中，望着云天白鹤，胸中柔肠百结，俯身端起酒盏，造饮辄尽，倾羽与痕秋亦举杯相陪，彼此围坐雪野，饮酒笙歌，待风雪初停时，三人皆醉意微醺，倾羽惆怅望向河中客舟，心道：倘若有一日能够似这汴河中的旅人一样，带着红颜知己泛舟湖上，赏晴云碧树，看人间百态，那一定很惬意。等到有一天，洛涵离乡归来，槿渝自由了，我们五个人携手浪迹天涯，隐逸江湖那该多么快活。梅落鸿凝视着那远山湖光下的孤舟惆怅吟道：“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他回首道：“倾羽，我很快要离开了，我已经答应槿渝，要离京到塞外去羁旅生活一段时间，我自幼喜爱塞外莽原的辽阔舒广，气势磅礴，很想到那片美丽的草原上去逐猎放鹰，放马牧歌，也为了不再相扰槿渝，令她彻底忘怀那些旧日伤痛。”倾羽黯然垂首，道：“大哥此行珍重，待您心绪平息后，还请快快归来。”梅落鸿清浅一笑，他见痕秋醉意朦胧，遂依依作别倾羽，道：“痕秋仿佛深醉了，你携她归家吧。”倾羽一揖拜别，携痕秋踏马而去，梅落鸿但见一匹青聰白驹载着二人缓缓归去，雪中空留两痕梅花足印，他怅然若失拾起绢上皮斛，追逐那雪中的孤鸿慢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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