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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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是花下惊鸿客,笑染人间一红莲


      与槿渝再度重逢已是一月后的七夕,她手执一对银环与彩笺坐在秋意微凉的苍竹林边,见到他悻悻而来,槿渝恭谨福了福身子道:“梅学士。”梅落鸿愕然惊住,唇角逸出一抹苍凉笑影,漠然道:“凌淑媛。”他早已觉察彼此间已隔着一重深重的疏离,伫立竹林边默然相对半晌,都觉着这气氛如暗夜幽湖一般的幽凉枯寂,为打破这沉静,梅落鸿遂含笑道:“淑媛手中拿的是什么?”槿渝方回神幽幽道:“这是李婆婆临终时交于我的东西,她命我回到禁中时,将这两件物事交于官家。”梅落鸿茫然地听着,目光凝注她苍白如寒月的玉颊久久不忍移目,槿渝瞧见他怔怔的神色,心生无限怅惘,她轻扬唇际,掩住心底的辛酸含笑道:“李婆婆是李妃的妹妹,这两件东西是李妃娘娘留给官家的,学士知晓官家的身世,官家的生母虽是李妃娘娘,但他自幼生长在先太后身边,一直到李妃娘娘薨逝,官家亦无缘相见她一面,每每论起此事,他常常深自痛悔,这些天我一直在犹疑,是否要将它们交于官家,倘若牵惹出官家的心伤,岂非辜负了婆婆的一番苦心。”梅落鸿道:“既是官家的东西,自然要给他,只是这位李婆婆与你是如何相识的,从前却未听你提起过。”槿渝泪光莹然道:“落鸿,这位李婆婆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她给了我桃竹蛊毒的解药,才拯救了你的生命,婆婆是位心慈仁善之人,可惜天命不寿,今岁她得了疴疾,在你的病患尚未痊可时,她已过世了,我将她的墓冢安在了浣花溪畔的小山上,几日后的中元节我带你去拜祭她吧。”梅落鸿凄恻颔首,她清浅一笑,道:“如今你生的越发清健了,前一段时光里,你身染蛊毒,生命徘徊在生死边缘,我亦痛悔难当,悔恨自己牵累你受此顽毒,而今看着你安然无恙,我的愧悔之心也可以消岷了。”梅落鸿苦涩道:“多谢淑媛。”她福了福身子,浅笑道:“再会了,梅学士。”他苦涩的难以言语,凄郁背过身去,为了掩饰眼底泫然的泪痕,耳畔袭来轻浅的脚步声,他终于难抑悲痛奔上前去,仓惶捉住她的柔荑,柔声道:“槿渝。”她泪光莹然,苦笑道:“落鸿,你放手吧。”梅落鸿悲愤退后,凄伧道:“槿渝,为何要离开我,你知道么,那一段时光里,我身中蛊毒,日夜忍受蛊虫噬心的痛楚,那样的感觉仿佛自己已是濒死的游鱼,躺在砧上忍受千刀万剐的煎熬,痛苦的难以抵受,我很想就此逝去,但我想到你,想起在朱槿花丛边你曾告诉我要陪我一辈子,无论生死都不会舍我而去,为了这些承诺,我纵然受尽苦楚也要坚强活着,可是在我终于挺过劫难时,就听闻你已入宫为宫嫔的消息,槿渝,为何要如此待我?”槿渝凄声道:“人间世事皆是命中注定,你不能怪我,我们今生缘分已尽,你又何必再诉起那些往事来怨责我,纵使是在从前,你也不会娶我,你们早已安排我委身于一个薄情浪子为侍妾,我的命运向来由不得自己作主的,既是如此,我入宫为宫嫔又有何不可。”梅悲郁颔首道:“我懂了,你是在怨责我,无法娶你为妻,给你安稳的人生,而这一切官家却可以为你做到,他可以以君王之尊永远保护你,带给你璀璨琉璃的一生,这才教你在我病重弥留之际决绝地抛弃我,转身领受官家的盛意入宫为宫嫔,我想你今日一定很懊悔,会在这苍竹林间与我再度重逢,或许你期望我难逃此劫,此刻已经死了,被葬在黄土垄中,才可让你称心如意,这样我便永远不会陷于你与官家的感情之中,妨碍你的美满人生。”槿渝悲郁掩住他的口道:“落鸿,别再说了,是我对不住你,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一位有志青年,你才华出众,家世显赫,又得官家倚重,我相信未来一定会拥有一段锦绣良缘的,我要我们一起好好活着,不许你有事。”梅落鸿漠然道:“生在富贵之家,我并无欢喜,这金屋华甕,锦袍紫蟒,不过是空虚的负累,如今我更喜欢幽居在深谷里,闲时听听山寺的晨钟暮鼓,欣赏一番山涧的落英与清泉,这红尘的浮光带与我的只有苦痛,倘若可以远离尘世,做山间一株纯净的白莲那该多好,一生飘飖在山风里,永远闲静安宁,永远随风张扬,并不会有太多这人世的苦痛。”
      秋风微凉携来瑟瑟黄叶盈落衣袂,他怅然仰望这空庭中的飘萧紫槿,萧萧梧影,回首含笑道:“今日是七夕节庆,方才经过畅春园时,见了几位娘子正围坐在兰庭中斗巧取乐,我知你生性娴静,不喜热闹,往昔七夕时,你总爱独自待在院中把玩着磨合乐,或是对月弹筝,然如今你已是天子宫嫔,自然不可再如往日那般少女心性,自在地把玩人偶了,为害怕你孤寂,我从倾羽那寻来了几只皮影戏的人物剪影,送与你赏玩。”他由胸襟中摸出一堆纸偶,送与她道:“这几只是南戏《长生殿》的人物剪影,纸偶上涂了些许荧光粉,在月光下赏玩很有意境,今夜七夕我已无缘陪你赏月,便让这几只人偶代我相伴你吧。”槿渝依着玫瑰色的夕照相望那几只人偶,见那彩笺上绘得栩栩如生的唐玄宗,杨玉环与梅妃的剪影,不禁黯然心伤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长生殿》诉的是唐玄宗与杨妃间的一段悲情故事,玄宗在七夕之夜回忆他与杨妃间的一段酸恻旧情,想起杨妃已死,面对着太液芙蓉未央柳,见了西宫景物一一如旧,而佳人已经永没黄土,心中万分凄伤愁惨,听说他们的一段感情最终感动了天阶的织女,天间的神女助他们在月宫相会,在这场悲伤绮梦中他们终得团圆了。”梅落鸿惆怅道:“都是帝妃之间的感情故事,幸福或悲伤都是他们的,与我无关,杨妃本是寿王的妃子,最终却被皇帝横刀夺爱,薛王沉醉寿王孤,世人只会歌咏玄宗与杨妃那一段凄恻缠绵的爱情故事,却无人想起失去妻子的寿王一生会多么凄伤愁惨……”槿渝惶急掩住他的口道:“落鸿,你今日醉了,以后这样忤逆君王的话可不许再说了。”他茫然颔首道:“这些心事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说了,我的心已死,就让那些逝去的情事跟随凋零的心扉化作尘灰吧,臣今日醉酒失言得罪了淑媛,望您原囿,淑媛多保重,臣拜别了。”他悲郁转身,掩唇轻轻恸咳,拂衣连绵拭着唇角血迹,槿渝忧心道:“落鸿,你的病患还未痊可么?”梅浅笑道:“都是旧疾了,今年夏天风雨太多,不幸淋了几场雨后,兼之蛊毒侵身,便得了咯血的顽症,好在我身子硬朗,仔细将养便会好的,淑媛无需挂心。天色已黄昏,我要离宫了。”他疾步离去,留下一抹苍凉的剪影,沁凉微风衔来一声凄郁的叹息,她伧然落泪,一颗心似薄暮的残阳,即将沉入永久的暗夜。她轻轻抚拭怀中人偶,心扉温柔又凄凉,她以为这已是今生难得的温馨时光,从今以后,深宫寂寂,他再不会这样与她谈心。
      宫中日月绵长如凄迷的秋雨,打湿离人心上的忧愁,连绵数日,小城淫雨霏霏,香径黄花堆砌。这一天,宫苑烟雨霏微,绛雪轩珠帘轻掩,槿渝隐身在珠帘后,看着院中飘飖伤逝的紫薇朱槿,想起梅府后溪杏岗边的那一片朱槿花林,那是梅大哥亲自为她种下的花树,数度风雨过后,那一片娇柔的槿花林一定已经化作满地残红,可惜宫外的景象她已很难见到。她知晓每逢秋雨梧桐叶落时,梅大哥最喜奔到那一片花林中,去侍奉那些凋零的花树,为了每一回来到花林中她皆可以看到芳菲的花木,然而如今她囿居在深宫,梅大哥守望在花林中,却再也等不到她了。
      她怅想七夕之夜偶遇梅落鸿的情景,他的脸容那样憔悴又那样伤惘,历经这数度劫难,他早已被折磨成一株残碎的凋花,也许此刻他正孤卧在花林中独自伤心,也许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愿相见她了。那一段时光里,槿渝日日徘徊在宫苑小园中,逢着熟识的内臣便上前打听梅落鸿的景况,内臣只告诉她梅学士日日如常觐见官家,并无旁事,她心生无限安慰。
      有一日秋光澹荡,她相随几位娘子入观稼殿观看刈谷,回宫时路遇几名使女围拢在紫薇园旁窃窃私语,言语中充满钦慕与惋惜,她隐身紫薇花树后探询,隐隐听见她们絮絮说着辽国使节与大宋勇士在集英殿比武之事,但闻一名使女言道:“最勇猛的当属梅学士,他一人独对六名辽国武士,丝毫不落下风,他本可以代大宋取胜,奈何当日学士醉酒太深,神情恍惚,误着了辽人的奸计,最终被打断了几根肋骨,败下阵来。”她疾步上前,惊惶失声道:“梅学士的伤如今还好么?”几名少女闻见花后有人,不禁诧然心惊,俯身施礼道:“凌淑媛。”她盈盈一揖,捉住那名使女的青菱衣袂道:“请姑娘仔细与我说说那日宋辽比武之事,梅学士他还好么?”使女怯怯道:“那日梅学士穷心竭力与数名辽国使节格斗,以一套太祖拳法打得使者节节败退,谁知辽人狡诈,他们眼见不敌,穷思其变,竟在比武场上燃起了迷香,学士醉酒太深,未能提防,最终让他们打得身受重伤,昏厥在地,至今仍无法行走。”槿渝泪光莹然,心绪彷徨奔回轩中,苦痛道:“梅大哥。”她凝伫廊杆之后看着被重重宫墙相阻隔的寂寥秋光,一只孤鸿滑翔过重重朱槿花浪飞向浩渺云天,而她却似一只折翼的云雀永远被囿于这深深宫阙之中,她凝神怔怔瞧着那消失在云端的一抹秋鸿剪影,心中酸楚又凄凉,她知梅大哥此刻便如这孤寂的秋鸿一般被阻隔在重重宫门之外了,他的喜乐忧伤辛酸悲苦她都无法知道。
      宝华堂的钟声迢递响起,已过午时了,这时只见陆云松领着两名内侍踱步而来,见了槿渝躬身见礼道:“老奴参见凌淑媛。”槿渝福身道:“陆先生。”陆云松捧出几卷书册托于她道:“凌淑媛,这几册书卷乃是凌将军所作的《金石录》,官家命国史馆将凌将军的遗作整理校刊作一本书册在国中发行,这是初定的桃木版,官家命老奴为淑媛送来一本,淑媛若寂寞时可以看看将军的书作,以解思乡之苦。”槿渝感激道:“槿渝谢过官家,我想要将这部《金石录》送到先考的墓前,以慰父亲再天之灵。”陆云松躬身颔首,和暖笑道:“淑媛仁孝柔嘉是陛下之福,陛下要老奴告诉淑媛,梅学士已经醒转,伤情很重,但并无性命之忧,请淑媛宽心。”槿渝欣慰一笑。
      她心中愁肠百结,返回阁中心神恍惚观着《金石录》的刻本,但为沉浸在书卷的兰香中,暂时忘却人间的忧愁。
      她就这般对着孤灯枯坐了两日两宿,终于将一部《金石录》的初刻本阅完了,待读到尾章时,见书册上绘着一位神情诡异的少年,那少年骨瘦如柴,面目氲青,身跨一匹黑驴在潇潇雨夜里步入南山,山石一色涂着天青色的荧光,遥遥望去恍若山间的磷火,画作旁书着诗鬼李贺入南山图一行隶书小字。她在阁中孤灯下瞧着恐慌,帘外秋雨绵绵,打湿满地黄花,她心绪忐忑,遂披衣起身至檐下听雨,夜阑人静,秋意正浓,她卧在廊下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秋雨潇潇洇湿她单薄的天水碧丝衣,她在夜雨秋光中浑浑噩噩地游荡,恍惚中听得在眼前一片苍郁斑竹林中袭来一阵凄婉的乐声,有人临风按着玉箫,在吹奏一首幽婉的《湘竹引》,她目光凄迷看向竹林深处的人影,见他衣履落拓,神容萧索,佝偻着脊背依在竹枝间轻按玉箫,口中不时发出泣血的恸咳,连着玉箫与染泪的斑竹亦沾着血红色的点点滴滴,那箫声缠绵凄婉回荡在林间,而他唇际不时逸出潺沅的伤花,玉箫孔洞与指间亦沾染着斑驳血痕,箫声随转呜咽,她凄恻看着这悲痛一幕,不禁惊恸唤道:梅大哥。箫声依旧凄清呜咽地想着,他恍若未闻她的语声。她脸容逸满潇潇秋雨,凄伧唤着他的姓名……
      轩中宫漏沉沉,有侍女在她身畔轻唤道:“淑媛……”她沉痛惊醒,见侍女颦儿正伫立身畔,而苑内香径狼藉,残花弄影,秋雨潇潇仍未歇,她回忆方才梦境,不禁忧伤絮语道:“梅大哥,他此刻一定遍体鳞伤,心中万分凄苦。”她彷徨奔波到夜雨中,凄声呼唤他的姓名,惊来数名大内亲军奔进轩中,颦儿劝阻道:“淑媛且去随我返回绛雪轩吧,此事若惊动了宫人,以后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可要难过了。”这一声劝慰恍若潇潇夜雨中的一泊秋水,浇湿她本已苦泪泫然的心扉,她惘然凝望这深深宫苑,方苦笑道:“是我失仪了,我们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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