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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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泥鸿爪


      槿渝留居别苑两日,照拂官家的病患,缠绵数日的淫雨渐渐止息,这一日风雨初霁,廊院阴阴夏木流霰着玉光,她悄立廊下遥望幽幽远山,念着梅落鸿的蛊毒至今未解,心中疼痛如割,口中喃喃苦涩道:“梅大哥。”窸窣的脚步声轻轻传来,她怅然回首,见是官家踱步前来,遂盈盈揖拜道:“官家。”赵祯恬然笑道:“槿渝,经这两日调养后,朕的咳疾渐渐痊可了,朕没料到你的医术会这样高明,竟而胜过宫里的御医,朕曾听闻凌将军从前征战沙场时,常为伤兵疗疾治伤,军中士兵时常称他为医圣张机再世,想必你的医学也是承袭了乃父的天赋吧。”槿渝道:“我并不懂得什么医术,给陛下煎制的汤药乃是一位年长的婆婆赠与我的。”赵祯心生好奇,槿渝柔声道:“两日前的雨夜,我独身往玉芝堂去为官家采药,归来时路遇一位白鬓成霜的神秘老婆婆,她拽住我向我絮絮问着官家的景况,又见我怀中藏满草药,她忽而情急问道,我夜半出门采药,是官家身子不安么?我劝她宽心,官家只是偶感风寒,忧思成疾而已,她邀我走进她的下榻处,取出几包药粉要我带来予官家服用,并要我用心为官家侍疾,日后若有机缘,她自会报答我,待我询问她的姓名出身时,她却缄口不言。之后我快步回到别苑,煎制汤药,自己服用了一盅,确认无毒后,才敢予官家饮用。”赵祯听闻越发惘然。她陪伴官家于廊下畅谈良久,双眸惺忪萌生淡淡倦意,赵祯怜惜道:“这段辰光你照顾我的病患,委实辛苦了,若困倦了,便回屋安寝吧。滞留别苑多日,朕也要回宫了,垂拱殿中已堆满了大臣的文书,朕要回宫御批,你留在此间多保重,若有何需求尽可以吩咐侍卫与嬷嬷,他们会为你办到。”他怅然叹息,槿渝含笑道:“官家为何轻叹?”赵祯道:“朕只是想到若回到禁中又将面对那绵绵不休的争执吵闹,小皇子早夭,朕膝下子息凋零,近来不断有言官上书劝慰朕要我节哀顺变,专心国政,甚而劝谏要朕多纳几位嫔御,充盈掖庭,以为皇家诞育后嗣,让江山后继有人,亦有外戚将他们的女儿送到宫中长居,好让朕与她们多多亲近,可是朕终日盘桓在那些出身官家的小姐身边,见惯了她们的端庄中正之气,时间久了只觉得倦怠,朕与你一般想要寻一人间知己,却求而不得。”槿渝道:“官家自与槿渝不同,槿渝是身不由己,姻缘之事全凭养父母作主,而官家富有海内,这天下间的妙龄女子谨凭官家挑选,官家欲求人间知己自然容易的多。”赵祯淡淡轻笑。有内侍走进身旁,向官家道:“陛下,轿舆已经备下,敢问陛下何时启程。”赵祯侧首回望槿渝道:“朕要离开了,过天再回来。”……
      槿渝目送官家的轿舆渐行渐远,心生无限惘然,她忽然想起那夜雨中偶遇的神秘婆婆,那婆婆的医术甚为高明,而梅大哥的蛊毒已噬入骨髓,却不知她是否有解救之法。想到此间,她步履匆惶步出阁宇,希求寻到那位老妪寓居的屋舍,为梅大哥寻求解药,她茫然走过田间阡陌小径,朝婆婆下榻的药庐奔去,似在无尽暗夜中寻求一抹微光,她心中存着万一的指望,期望终于可以疗愈梅大哥的顽疾,让他们在人间尚有相见之期。然而在奔进药庐时,却见草庐中空荡荡地,浑无一丝人迹,她心生无尽失落,浑浑噩噩踏上归途,在路经青芒山时,忽见远处山间流潋着一道蜿蜒如银蛇的湍急飞瀑,瀑布旖旎直下如银河匝地,在薰风丽日中潋滟出一道绚丽雨虹,她迷醉相看眼前光景,见湍急飞瀑下伫立着一位白衣书生,那书生手执油纸伞凝立瀑布之侧,似是潋滟银川中綻出的一株雪莲花,她近身观望,终于认清那书生的眉目,不禁惊呼一声道:“秦阆。”过得盏茶时光,一个红颜少女盈盈走过湖畔,向书生轻唤道:“秦相公。”秦阆欣喜收了伞盖,奔上前道:“莺莺,我在此间等待你半日了,你这时才过来。”那女子道:“莺莺知道相公待我的一片痴心,只可惜莺莺出身秦楼,身份低微,无缘与相公结为人生知己,时刻陪伴着相公,只好在这僻静无人处与相公偷偷私会。”秦阆轻笑道:“你还在怨我不愿娶你为平妻么?其实我只是害怕秦府庭院深深,红尘烦扰太多,会玷污了你这盏玉芙蓉,不若就似如今这般思念时便悄悄相见,若即若离,而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初雪,永远彼此爱慕,永不会生厌。”他由怀袖中展出一册书卷道:“你瞧,你最爱看的莺莺传,我为你带来了。”那女子幽幽道:“可惜我既不是崔莺莺,你也不是书里的张生,纵然我待在西厢守候一生,也无缘等到你,如今再看见这样的戏文,只让我觉着忧伤。”秦阆叹道:“你又在自怨自艾了,你既然如此坚持,我答应你,等待明年春天,柳暖花阴,月落西厢时,我必娶你为平妻。”他撑开手中折伞托于女子袖间道:“有纸伞为证,我秦阆必不失约。”那少女盈盈一笑,凝望衣间折伞,见伞上娟绣着一双雨燕盘桓红豆丛中,情景甚是宛转缠绵。秦阆道:“此刻你该相信我待你的情意了。”莺莺娇笑道:“从前我以为你只是个潇洒不羁的风流书生,没想到你心中还有一点浩然之气,你这句诺言是我听见过人间最美的情词。”她含羞道:“我要回醉烟楼了,妈妈还在等我呢!”秦阆含笑目送她归去,回首时却蓦然瞧见槿渝悄立身后,他怯怯道:“槿渝,你不是一直相陪在梅落鸿身边么,为何今日会到这青芒山来?”槿渝道:“我已经离开梅家许久了,此刻梅大哥是否还平安活着我都不知道。”他惘然地看她,道:“梅家人将你赶出府邸了,他们怎可以如此决绝,你是我未过门的侍妾,他们如此漠然地待你,这不是在伤我秦府的尊严么?”她听闻侍妾二字,终于再难抑制,目生愠色,抬手欲打他,忿然作色道:“我一个将军之女,在你眼中却只配做一个侍妾,我的身份竟连一个秦楼歌姬也不如,我凌槿渝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见到你这个风流顽徒。”她悲痛迈步离去,秦阆顿足飞奔上前,拦住她的归途,道:“槿渝,侍妾只是一个名分,但我会真心待你的,我早已娶妻,如今再要你委身下嫁于我,也只好委屈你做个妾室,跟随在我身边,总好过你独身飘零沦落,无家可归,你又何必要与我置气呢?”她泪雨淋零,迈步逃开秦阆,如疾风落花一般向前飞奔,有女子沉郁的声音袭到耳畔,她隐隐听唤道:“槿渝。”怆然回首之处,但见梅娘子从青芒山后幽幽转来,她凝住脚步凄伧望向来人,梅娘子含笑上前,道:“原来你们早已在一处了,这很好,今日我到桃花庵中为落鸿祈福,见那两柱香刚燃得片刻便熄了,两支残香低头相向,依偎在一处,我还以为会有何不幸发生,望着那两柱沉香叹息了一回,没想到这竟是吉兆,预示着你们这对新人美满成双,梅家近年多灾多难,正需要办一桩喜事冲冲晦气。”槿渝脸容平静无澜,茫然听着这一切,梅娘子见了很是气恼,幽幽道:“槿渝,你离家出走多日,教我与伯父很是心焦,如今你已是要出阁的人了,不该再如此任性,遇事要多为未来的夫婿思量,这样我与梅伯父才可放心将你交付于他人。”槿渝强忍眸中泪意,盈盈揖拜道:“槿渝对不起梅娘子。”梅娘子叹息而去,槿渝回望秦阆,见他面露一丝狡笑,不禁懊丧无极,愤然奔逃而去。她浑浑噩噩奔进一片睡莲湖中,抚着那袅娜水芙蓉垂首饮泣,恍惚中见那湖水远处伫立一个渺茫的人影,她失声唤道:“梅大哥。”却见那影儿缓缓向她挥手,慢慢转身离去,她心中悸痛,彷徨不安道:“梅大哥,你是在与我作别么?”她彷徨奔出莲湖,在长街上仓惶奔走,街市喧嚷的人潮迅速将她娇弱的人影湮没,却难以淹没她心中蕴藏的苦泪,她悲怆望着身周熙熙攘攘的人流,惘然道:“要逃到哪里去呢,梅家是回不去了,这诺大京师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还是回到爹爹的故里吧,那里有父母在守着我,总好过走进秦府那座樊笼,梅大哥,永别了,倘若今生你难逃厄运,我也将誓死追随你而去。”她混入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浑浑噩噩地奔走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回到昨宵寓居的别苑,大门侍卫瞧见是她,躬身作揖道:“槿渝姑娘,官家离开时吩咐奴才让奴才照顾好姑娘,姑娘若有何要事需出门去,但请告知奴才一声,也好让奴才知晓姑娘讯息,否则官家怪罪,奴才们承当不起。”槿渝腆然道:“是我太疏忽,让差爷费心了。”经过这一日波折,她早已心力交瘁,脸容苍白似初雪,额际冷汗涔涔,浑身绵软似柔云,浑无一丝力气再飘荡奔波,只得憔悴走进苑中,寻了一张玉榻在此安憩,她神思萎靡昏昏沉沉直睡到中夜,恍惚中有一双温暖的手掌护在她额间,关切道:“烧的这样烫,定是那夜在虹桥畔淋了大雨,兼之这段时光她日夜不息照顾朕的病患才会身心交瘁病成这样,着御医尽力诊治,朕要看着她安然无恙才放心。”
      廊外温润悠长的卖花声唤醒沉睡的黎明,苑中水芙蓉的清香袅绕不绝飘进帘中,她在满室清芬中悠悠醒来,发现官家正悄立身畔,不禁愕然起身,噤声道:“官家。”赵祯温煦道:“昨夜朕得空赶回别苑,见了你正在阁中安睡,很是欣慰,朕见你气色不郁,唤左右御医来瞧才知是着了风寒之故,想是这段时光你为朕侍疾太过辛苦,才会憔悴成疾,槿渝,朕很感激这段辰光你为朕所做的一切,如今换作朕来照拂你。”槿渝怯声道:“槿渝不敢蒙恩,侍奉官家是臣民应尽的责任。”赵祯温煦含笑,又殷切相问道:“昨夜朕归来时,又路遇秦阆了,见他身旁依着一个名唤莺莺的秦楼女子,而你深夜在梦中亦喃喃呼唤他的名字,神容十分苦涩,难道你昨日又去见他了么?”槿渝苦涩摇首道:“昨日我去寻找那位神秘婆婆为梅大哥求取解药,路过青芒山时又遇见了他,与他争执了一番,途中慌不择路,又回到这别苑来,昏晕了一夜,让官家忧心了。”赵祯惆怅摇首道:“这件事若仔细算起来是朕对不起你,当年凌将军为国殉难战死沙场,后来凌夫人亦悲痛病逝,才让你幼小年纪便痛失双亲,一人孤苦伶仃,不得不寄养在梅府门下,终年寄人篱下,忍受欺凌,如今年岁大了,姻缘之事更无父母作主,梅娘子也是世故之人,竟将你随意打发于一个风流相公便草草了事。”槿渝欲分辨却悲痛的难以言语,室中有一瞬间的清寂,赵祯亦默然无言,悄声走出阁宇,惘然去看那烟雨湖畔惊飞的孤鸿,槿渝相随走出阁外,深情凝视着那寂寞的飞鸿掠过沙地滑翔天宇,赵祯吟哦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曾有位才子将人生比作是飞鸿踏雪,其实这比喻并不恰当,飞鸿尚有天空与雪野承载它的孤独愁绪,可以在广袤天宇自由翱翔,可是人这一生飘飘荡荡,却还拥有着太多的桎梏与樊笼,生命中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佳友难逢,知音难觅,辛酸苦闷亦无人倾诉,生命甚而不如一只飞鸿自由快乐。朕自幼成长至今,一举一动皆需受着礼仪规矩的束缚,稍有不慎便要受到母后与言官长篇累牍的苛责,朕像是一只关在金丝笼中的候鸟,如何为政,何时娶亲……生命中的一切早已被安排好了,他们总有一堆的说辞,说这一切皆是为了大宋社稷,为了君王天下,从无人在意朕愿意不愿意,快乐不快乐。”槿渝劝慰道:“官家!官家抛下政务赶到这别苑来,不会只为了向槿渝诉苦的吧?”赵祯忧郁道:“朕听御医禀奏,你昨夜不幸染上疴疾,缠绵玉榻一直昏厥未醒,朕很忧心,焦急赶过来看看你,顺而也为了躲避那些宫里的官家小姐。”槿渝惘然地看他,赵祯道:“朕已与你说过,近日接连有言官上书,要朕广纳嫔御,好为皇家绵诞子嗣,为此许多朝官将他们家中正当妙龄的女儿送到宫里长居,她们闲暇无事聚在一处拈酸吃醋,搬唇弄舌,朕瞧着很是腻烦,因此着意躲避到这别苑来。”槿渝道:“槿渝曾听梅大哥说道,官家心情苦闷时,时常喜爱带着湘妃娘娘来到别苑居住,但为何这段时光总不见娘娘身影?”赵祯叹惋道:“她不愿意理会朕,因为朕曾御令要洛涵去辽国的事,她已经与朕生怨许久了,近一月辰光里,她每日幽居轩中,专心读书练琴,鲜少见人,昔日的恩爱情意早已一去不复返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间的感情譬如掌中流沙,憔悴易逝,等到感情的花期过了,只剩下满地狼藉,最终朕什么也留不住。”他幽惋道:“面对宫帏之事,朕只觉着疲累,如今朕只期望可以励精图治,整治大宋江山,带领大宋百姓走向欣欣向荣,让四方睦邻看见我大宋一片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至于情感之事,朕既然守不住,也不愿再多费心了。”槿渝道:“官家圣明是大宋之福。”她忽而竭力掩唇剧烈恸咳起来,依着白玉廊杆轻轻战栗,赵祯忧心道:“槿渝。”她娇喘微微,神容溢满苦痛之态,艰难由怀袖中摸出一颗丹药吞服了才渐渐平息,赵祯怜惜道:“槿渝,近来你的身子总不见好,若无要紧事,便安心待在苑中休憩,可不许再外出奔波了。”他缓步上前,握住她沁凉的掌心,只觉着一股柔情弥漫胸中,他柔声道:“槿渝,让朕照顾你吧。”她身子轻轻一颤,不由自主向后退却,他道:“朕明白你的苦楚,你父母早逝,身世凄苦,以至于不得不听从养父母之语,委身于一个中年纨绔子弟,这其中悲苦辛酸皆要自己承受,既然如此,不如留在朕的身旁,至少朕可以保护你,不再让你忍受任何屈辱,朕亦想要身边有位知己,悲郁苦闷时有人可以倾诉。近日那些个朝官接连向朕谏言,要朕为了江山后继广纳嫔御,朕想着既是要纳妃,朕自然要遴选自己喜爱的女子入宫,才可称心如意。”槿渝惊惶道:“槿渝身份卑微,不堪侍奉君上,还请官家体谅,父亲生前曾留下许多金石与几册未完的兵书,托后人妥为收藏,待槿渝病好些,槿渝欲拜别京师,回归故里,为父亲守着他珍藏一生的遗物,并续作他未竞的兵书,请官家准允。”赵祯道:“为了这点子事,又何必定要回归故里呢,朕可以命御侍将凌将军的遗物移到别苑来,你可以待在要这别苑中潜心著述,在这京里至少还有亲友可以照拂你,然而你的家乡亲人早已离散,你孤身回乡,要去依靠谁呢?”她面容隐现苦痛之色,凄声道:“但槿渝只想要离开京师。”他只得叹惋颔首,道:“倘若你一再坚持,待你的病容痊可了,朕会命护卫送你返回乡里,至于方才的话,你权当是戏言,朕并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为难之事。”槿渝盈盈揖拜。
      那一日官家怅惘归去,槿渝亦心存忐忑,她目送官家的车與踏上御街,孤身伫立檐下去看那氤氲在山水之间的袅袅炊烟,心中恍惚思量着:“究竟那夜偶遇的神秘婆婆她到哪里去了,梅大哥的蛊毒已病入沉疴,只愿这世间还有一位神医可以拯救他。”她隔着重重帘幕遥望远方的华丽屋宇,隔別多日,她不知梅落鸿如今是否依然平安如故,再寻到旧日的伤心地,她会否还能再找到他。她循着那御街旁苍翠的榆林缓缓而行,辗转之间,不由自主已来到梅府门前,梅家似比不得往日辉煌煊赫,门庭若市,但依旧雕栏玉砌,富丽堂皇,门前萧疏冷落,唯有两名护卫瘫卧艳阳下萎靡地打着盹,她绕过前门由朱墙一隅垂花门中踏入府邸,依在暖阁外观望阁内的驿动,却发觉梅落鸿并不在室中,寻到一名使女探听才知,自从分别后,梅落鸿已鲜少幽居府中,每日晨曦时分,若逢着天朗气清,他总要独自撑病外出,至夜间方归,近来他的脾性变得孤僻、暴戾,时常望着天际成群的征鸿默然枯立半晌,整日不说一句话,有时亦会拿出她的画像默然地凝视着,在幽静的回廊中悄然流泪。槿渝平静听着使女动情的诉说,却只淡淡颔首,她早已不再奢望他们今生还可以拥有任何幸福结局,只要他依旧平安活着,已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慰藉。
      她又在别苑留居数日,每晚月初时分,官家总要赶到苑中,将一天中的新鲜趣闻或是宫廷逸事说与她听,亦陪她谈词论赋,这使得槿渝越发惶恐,但欲悄声离去时,脑中却身不由己会浮动出梅落鸿的面影,她总害怕这已是最后的诀别,今朝阔别后,今生今世在苍茫人世里她永难再见到他。片片晚霞映着苍凉的日影沉寂湖心,她站在湖畔悄声落泪,月色追逐湖泊的涟漪缓缓东升,身畔落花成冢,在潋滟花雨中她忽而听见身后隐隐袭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悄然回首,却见官家不知何时已来到湖边,但见他走近身前,轻引一笑道:“今日朕得到了一幅郭熙的《萍兰幽谷图》,朕仔细观摩半晌,始终未寻见此画的妙趣,只见一幅画作上光秃秃的,唯有一方幽谷,连浮萍与幽兰也未瞧见,方才夜色降临时,朕终于发现此画的真意,原来这幅图乃是用了隐色的石墨来描绘萍草、兰芷与人物,这些景象在天明时难见色彩,但到了天黑之际,这些景物在昏暗月光下却能彰显出鲜明的色泽。朕踏月而来,想要邀你共赏这幅奇作,你可不能拂朕的薄面。”他轻步踏入紫藤花亭,展开画轴置于槿渝身畔,侧首凝望她,槿渝就着袅绕月光欣赏这幅工丽精美的画卷,但见一方嶙峋山壁上绘着几株摇曳生姿的兰草,山下花溪中涤荡着暧暧浮萍,另有一位男子伫立水中,手中擎举一柄油纸伞,伞盖绘着青青兰草,一位婀娜少女悄立山间,手掬一捧兰草,那兰草色泽熠熠生辉,宛若浩渺夜空飘散的两颗流星,槿渝看得着迷,赵祯斜依亭台,忽而掩唇恸咳出声,槿渝道:“夜间风大,官家尽快回屋吧,槿渝为您沏一壶长白山的白云蜜茶,为官家润喉。”赵祯道:“长白山白云茶,朕从前却没喝过,听说那是生长在长白山峰顶的一种雪山银茶,沁了雪水的茶叶味道很是清冽甘美,朕定要尝尝。”槿渝含笑而去,待官家回到别苑时,她早已沏了一壶银茶,小心奉于官家道:“官家,此乃长白山的雪山银芽,请官家品尝。”赵祯良久未语,只静静凝视她腮边残留的泪痕,惊觉她方才哭过,遂怜惜抬首为她拭去眸边泪珠,待要触碰她唇际残留的泪滴时,槿渝忽而惊惧向后躲闪,稍不留心,玉碗打落在地,官家着急去接,触手碰着滚烫的茶汤,瞬时在指间着落上一片绯色伤痕,槿渝惊惧欲绝,惶恐道:“槿渝有罪,请官家责罚。”赵祯幽怨叹息,俯身去拾那碎裂的玉碗,疼惜道:“这建窑玉碗还是从前父皇赠予母后的那只,如今却碎了。”槿渝一时彷徨无措,道:“官家受伤了,槿渝为您裹伤”。她娴静取过银丝雪纱,欲为官家治伤,赵祯却只默然地凝视她,脸容波澜不惊,这使得她越发惶惑,他幽幽起身道:“世间从没有一个女子要朕这样费心,这样求而不得,朕将你视若一件精美的古瓷,时刻记在心间,捧在手心,害怕你受伤,害怕你失落,而你却总要拒朕于千里之外。”他黯然转身,乘月缓缓归去。
      她心神甫定,望着月色下空寂的廊院落寞出神,此后数日,官家再不曾归来,灼灼夏日犹如绵长的丝线扰乱心绪,而她一如既往守着空庭,去等待他与梅落鸿凄恻的结局,每日黄昏,她依然会伫立梅府朱墙外,寻到府中使女向她探听梅大哥的讯息,然而梅落鸿早已离府多日未曾归来,她回望墙头那棵翠玉如盖的芙蓉花树惘然失神。
      有一晚香霭朦胧,淡月笼纱,别苑外忽而走过一个老妪,槿渝诧然凝望那老妪似曾相识的背影,不由惊呼道:“婆婆。”她疾步奔走向前追寻老妪的身影,目见她沧桑的侧影消失在榆林尽头,不禁怅然若失,心道:“待寻见那位婆婆,才有机缘治愈梅大哥的蛊毒,否则只怕梅大哥难以逃过此劫。”她循着榆林小道仓惶奔走,寻找那一抹沧桑的面影,但那婆婆早已消失在苍茫夜色里,再难寻见踪迹,眼前唯见风动林梢,落英满地,她怅惘回首,缓缓踏向归途,袅绕薰风衔来一声温润的呼唤袭入耳畔,她惊奇回首,却见一匹青聰白驹正缓缓向她驰来,马上男子丰神朗朗,朝她温煦一笑道:“槿渝,随我上马来,我带你回宫。”槿渝一时错愕,赵祯恬然笑道:“今晚朕只宿在别宫,你不必惊慌。”他反手握住槿渝腰肢,轻轻一带,便将她提上马背。二人一骑,控辔缓缓离开了榆林小道。赵祯侧首问道:“方才见你在榆林道中奔走,你是在找人么?”槿渝道:“方才我又见到了那位神秘婆婆,想要请求她救治梅大哥的蛊毒。”赵祯道:“朕正为此事来见你呢,这两日湘妃染上咳疾,经御医诊治却总不见好,朕想起那一晚你为朕寻来的药草很是有效,朕想要向你再寻一些药草来为湘妃治病。”槿渝道:“于药理一道,我并不精通,上一回的药草全系那位婆婆赠与我的。这几日我曾去过几回那位婆婆居住的小屋,然而她总不在家中。”赵祯越发诧然,道:“这位婆婆究竟是谁,她为何要救我呢?”他迷惘思量,不知不觉来到别苑门前,遂携槿渝轻轻踏进阁中。
      此夜月移花影,露侵香阶,官家携来一支玉箫,坐在廊下幽然吹奏,槿渝恍惚凝望着他,见他苍白的指间已然缠着层层雪纱,不禁面生愧色,箫声缠绵宛转徜徉在花影深处,她醉心于这缠绵悠柔的乐声中,蓦然瞥见他指间的一抹殷红,遂忧心道:“官家,您的手掌受伤了,待槿渝为您裹伤。”赵祯淡然笑道:“还是旧伤口,这几日天色阴翳,最难将息,虽日日换药,但伤处总不见好。朕站在宫苑外,看着宫人们在芳甸上蹴鞠、射箭,在湖畔荡舟采莲,但这些事朕都做不了,心中十分寂寞,好在这些天有湘妃一直陪伴朕,今夜月暗花明,朕忽然想起你前段辰光不幸染上风寒之症,缠绵病榻数日才养好些,因而想要赶过来看看你,并寻一些药草为湘妃治病。”槿渝道:“多谢官家牵挂,槿渝的咳疾早已痊可了。”他怜惜相望她,有数只蛱蝶穿廊而过,携来一缕香芬沁上衣袂,他此夜兴致极好,回望园中淡淡的花影轻笑道:“长夜无眠,朕见你了无倦意,不妨陪我在这园中谈谈心吧,朕今日随乐师新学了一支西域楼兰的胡曲,听着与咱们中原的乐曲很是不同,待朕吹给你听。”他捧出玉笛,伫立花间吟奏胡曲,槿渝凝神听着,觉着那乐声动听明快,灵动飘逸,似晨曦的露珠沁人心脾,脉脉清风徐来,袭上他单薄的白袷衣在风中飞扬如翩跹的玉蝶,而他默然不惊悄立风露中,丰神洒脱超逸,她惘然回望他,见他眸中似噙着晶莹泪珠,不禁深深诧异,曲终月隐,赵祯回首道:“朕犹记得从前夏日,那时耶律孤笙与洛涵还居在宫中,若逢着月夜,他们会在园中扑蝶嬉闹,或是由耶律孤笙吹奏胡曲,而洛涵端坐一旁听着曲音抒写词令,那时朕终年囿于宫中,鲜少出门,素日只觉着寂寞苦闷,但这一双孩子却总能为朕带来许多欣慰,朕以为今生会一切如故,岁月静好,却不知宿命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悄然改变,如今朕的孩子们都走了,而我一人枯守宫中,中年膝下寂寞,生命亦是了无生趣。”槿渝道:“陛下春秋鼎盛,将来一定会再有很多孩子的,劝陛下莫要伤怀。”赵祯轻引一笑,随之叹惋道:“朕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不在乎。”他幽幽离开廊庑,走向夜色苍茫的远方,那身影凄清又寥落,她亦心生惆怅,孤独伫立廊下一宿无眠。
      袅绕月光伴着夏夜虫鸣,让她不由想起无数童年的趣事,她亦想到今晚月色下偶遇的那位神秘婆婆,那位老妪终年一人独居在山下药庐中,镇日离群索居,寻常难觅踪影,却不知为何今夜会出没在别苑附近,她对待世情颇为冷漠,然而对官家的病患却殷殷关切,莫非她曾与官家有何渊源么?她心生迷惘,在迢递不绝的虫声中迷蒙睡去,待晨曦时分,便焦急去寻那老妪,她循着每日熟稔的足迹奔到药庐边,草庐一如既往的清寂,室中晦暗无人,她渐生失落,怆然转身时却闻见一声暗哑微弱的人语道:“姑娘,你来了。”她诧然心惊,奔进里屋才发现那婆婆已然栖身榻上,面向石壁,神容异常沧桑,昏黄晨光中,但见她容色憔悴枯槁,一缕苍发颓然覆在额际,似是化蝶的蚕蛹无力蜷缩在床,槿渝忧心道:“婆婆,您病了?这段辰光,槿渝时常到您的下榻处来拜访您,却总是难见您的踪影,婆婆您到哪儿去了?”老妪闻见询声,方幽幽侧身浅笑道:“这些天你一直在找我么?我去到姐姐的陵前为她上柱香,我已病入膏肓,去日无多,临终前想要再去祭拜她一回。”她蔼然道:“听说你的梅大哥病了,你为此十分神伤,你今番来见我,是想要为你的梅大哥寻药的吧?”槿渝道:“我见婆婆您医术高明,行踪神秘难测,料想您定是位世外奇人,能够推测古今世事,果然槿渝的心事都被您猜到了,梅大哥是我的兄长,他身患顽疾至今未愈,槿渝自然心中不快活,祈望婆婆赐予解救之法。”老妪道:“梅落鸿是身中了桃竹蛊毒之故,才会缠绵病榻多日未愈,此毒据闻天下无解,最终结局只能悲痛惨死,从前先帝也曾不幸染上这种奇毒,幸而得摆夷藩王带来的一颗燕南珠拯救了他。然而这燕南珠为世间奇药,配制秘法久已失传,如今再想要寻燕南珠救治梅落鸿自然是不可能了。”她慈和道:“你与官家相识多年,应当知晓官家的身世,他的生母并非已逝的刘后,而是李宸妃,只可惜李妃并无缘亲自抚育皇帝,甚而不能与他母子相认,皇上幼年时曾有一回不幸染上了桃竹蛊毒,李妃虽在宫外,但听闻圣上身患蛊毒的事依旧日夜心焦,苦无解救之法,李妃遂亲自去往摆夷国向国中奇士寻觅燕南珠,她在摆夷国中辗转漂泊数日,餐风露宿,受尽苦楚,最终才由一位相士手中得到一份燕南珠的配制秘法,回京后,皇上的病患已经痊可,然而这封燕南珠的丹药秘方她却始终谨藏在身边,而今李妃已病故多年,她在临终时将她珍惜的遗物与这份秘方皆留给了她妹妹,命她妥善收藏。”她回首轻笑道:“姑娘,如今这份秘方便在我的手中,那位李宸妃正是我的姐姐。我可以答应将这份秘方送与你救治你的梅大哥,但你也需为我做一件事以作报答。”她惆怅道:“姐姐曾在弥留之际苦心劝我要我代她照拂官家,然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乡野大夫,终年欲见官家一面亦万分艰难,如今我病入沉疴,临终前我再没有别的心愿,只愿我的官家一生遂心如意,岁月长安,我知道官家一直爱慕于你,有心纳你为宫嫔,倘若你愿意依从他,入宫为嫔御,一生侍奉官家,为他排遣苦闷,我愿意将解药交付于你,你可愿答应么?”槿渝踉跄退后,她忐忑道:“槿渝天性愚钝,出身寒微,并无资历侍奉官家,请婆婆仔细斟酌,若强要槿渝回到官家身边,恐惹官家厌弃,不如让槿渝安心做一个平凡女子,这样于人于己都很好。至于梅大哥的蛊毒,还请婆婆仁心赐药,槿渝愿终生奉养婆婆,以报您的大恩。”那婆婆道:“姑娘,你以为我这是自私自利的安排么?你的境遇我大抵知道一些,你自幼父母早亡,此后一直寄养在梅相公府中,虽与你的梅大哥两心相悦,但梅父早已有心将你许给旁人做妾,且所托之人不过是个中年纨绔子弟,你若听从父母之命,委身于他也只会一生受尽苦楚,既然如此,不若依从了官家,至少他是真心爱慕于你,且他贵为天子,必可以一生保护你,总好过让你陷身于朱门大院那座泥沼里独自沦落。”槿渝茫然听着她絮絮轻语,心绪似清风中的拂尘,千丝万缕,忐忑难宁。她喑声道:“容槿渝仔细思量一日再来答复您,您请多保重,槿渝拜别婆婆。”那婆婆道:“但我命在旦夕,只怕无缘等待姑娘,倘若老婆子撑不住,临终之际,我会将这张解毒药方一并销毁了,要与不要,全系姑娘抉择。”她怆然颔首,如牵线木偶一般踉跄奔出药庐,在荒野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回望苍茫的芳林,不由匍匐在地悲泣失声,她一路跌跌撞撞奔到梅府门前,却听得大门侍卫传讯道:“梅公子并不在家中。”这样的回复她早已预想过,但听了依旧惘然无措,此刻她似一只折翼的雏鹰,脆弱飘零在尘世间,无力再承受一丝风雨。最终她在一片朱槿花林中终于寻到他,他的身躯已极尽孱弱,身子早已瘦脱了形,形容枯槁憔悴,佝偻着背脊卧在花下正欲埋葬一柄尘封的宝剑,他那枯瘦的脸容苍白似初雪,瘫坐在残花间不时发出啼血的恸咳。她悲恸奔向前去,失声唤道:“梅大哥。”梅落鸿背心轻轻一颤,凄怆侧首回望来人,见她泪光莹然,不由怜惜道:“槿渝,你为何这般凄伤,有谁欺侮你了么?”她悲痛相护他枯瘦的身躯,凄声道:“梅大哥,你为何要离弃我?我在风雨中奔走了几日几夜寻找你的身影,而你却总是躲避我。”梅落鸿悲恸凝视她泪意泫然的脸容,凄怆道:“梅大哥也很思念你,想要时时刻刻陪伴你,可惜我已无能为力,我的生命很快要结束了,我们今生哪里还有缘分做一对人生知己。”她泪雨凄迷,哽咽的无法出声,梅只得柔声劝慰道:“但梅大哥永远不会舍弃你的,纵然有一天生命逝去,我还可以化作一只穿花蛱蝶时时徘徊在你身边,在你赏花时,在你栉风沐雨心思苦闷时,我皆与你同在,我可以似春花秋露永远寂寞无声的伴着你。”她悲泣道:“我不要这样寂寞无声的陪伴,我只要你平安活着。”她身子不由自主依偎在他肩头,彼此面颊紧贴在一处,有泫然的泪痕缠绵而下,分不清是谁的泪滴,良久了,她方幽幽道:“梅大哥,倘若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你会恨我吗?”他惶惑地看她,忧心道:“你要到哪里去。”但旋即会意,苦笑道:“你想告诉我,你很快要出阁了,是么?你愿意听从母亲的安排委身于那个秦阆做侍妾。”她良久无言,沉默是她的回答,梅苦涩道:“槿渝,是我对不起你,我曾经给了你太多期望,但最终却不得不早早舍你而去,我们这一生的命途坎坷多艰,纵然情深,奈何缘悭,槿渝,你忘记我吧,记忆留给你的只有苦痛,今生我要走了,倘有来生我愿意化作一只景慕蝶,飞越千山万水也要找到你,永远停驻在你身旁。”她怆然道:“梅大哥,我不要来生的愿望,我只要我们今生一起好好活着。”梅温煦一笑,苍白的手掌抚上她莹满泪滴的玉颊,却忽而掩面恸咳,面容苦痛瑟缩成一团,斑斑血红溅满胸襟,槿渝惊惶失声,梅艰难苦笑道:“槿渝,你不该来的,御医已经告诉我,就在这两天了,我这一生已经为你带来太多苦难,弥留之际实在不愿要你再见我萎靡的容颜,我期望记忆留给你的是我们往日的欢愉,而非生离死别的惨痛。”她垂首悲泣,梅艰辛起身去折身旁那一株娇妍华目的朱槿花,回首道:“你瞧,今年的槿花开得十分繁盛,只是风雨太多,花儿早早都凋零了。
      ”他失神凝望那一片花絮萧疏的槿花丛道:“这些槿花树是当年我亲手为你种下的,我幻想着有一日在这片芳甸上槿花烂漫,芳木琳琅,你见了一定很喜欢,一晃十年过去了,这些小树早已生长成一片蓊郁的花林,香花满路,翠叶如盖,为了这些小树,我曾付出了许多心血,然而今年风雨太盛,纵然我很用心的守护它们,却依旧难以抵挡凄风苦雨的摧折,一场又一场的风暴过后,这些娇柔的花蕾早已化作遍地残红,槿渝,曾经我对你也是这样,你是我生命中的知己,是我今生唯一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女子,曾经我很用心地去守护我们这一段感情,只要你快乐,要我做什么都愿意,但天命难违,人的生命如此仓促,我还未来得及实现我们今世的承诺,已经不得不与你永相别离。槿渝,你会怪我么?”槿渝道:“生命离合无常都是上天注定,我不能怨你,我只是很珍惜我们今生最后相处的时光,在这须臾的辰光里,没有世俗的羁绊与桎梏,红尘的纷扰都逃逸而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我和你,在这清寂的槿花林中相许来生,再无顾忌。”他欣然苦笑,依着娇花丛萎靡无力道:“槿渝,我离开后,请将我葬在这片朱槿花丛中,让我死后安卧在这地方为你守护这片花林,往后余生,你要用心保重自己,寂寞苦闷时,你回到这片花林中,看看这些蓊郁的花木,只当是我依然在陪着你一般,带着我的心愿,努力活着。”槿渝苦涩一笑,道:“梅大哥,倘若无法逃避这样悲伤的结局,我会长眠在槿花林中永相伴你,我的生命犹如暗夜飘萍,你是我人生旅途中唯一的星光,这悠悠年月,一直是你在伴我,我答应你,无论生死,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不会让你寂寞。”她心中一恸,惊觉他温润的掌心渐渐瘫软下来,双目微阖,唇际殷红的伤花潺沅而下,染遍胸襟,她惊痛唤道:“梅大哥!”
      那一天槿渝负着梅落鸿萎靡的病躯回到梅府,梅大娘子瞧见这悲痛一幕,扑在梅的玉榻旁垂首悲泣,她疾目转身,还欲呵斥槿渝,却见槿渝轻轻一揖道:“请伯母待我照顾好梅大哥。”语声甫落,她已疾步离去,梅娘子郁愤填墉,愠怒道:“这般忘恩负义,薄情寡恩的女子,瞧见落鸿不行了,她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吾儿天赋异禀,却没想到这一生会误在她一个乡野丫头的手中。”她悲愤难当,回首拂拭梅胸襟处血痕斑驳的伤花,双手止不住地瑟瑟颤抖,缠绵的泪珠如苦涩的胭脂泉潺沅而下,洇进他惨白如梨花的脸容上,而梅的面容却恍似冰山下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梅娘子守在儿子身旁日夜不停地啼哭,有一晚皓月凝辉,香风盈袖,官家独乘车與踏进梅府,走进碧纱橱看向榻中萎靡似轻絮的梅落鸿,询问道:“多少天了,落鸿至今还未醒么?”梅娘子拭泪道:“两日前槿渝为落鸿送来了解药,她告诉我那是消解桃竹蛊毒的救命奇药燕南珠,我即刻为落鸿服下,期望得此奇药可以助落鸿平安渡过此劫,然而整整两日过去了,落鸿依旧未能醒转,我祈祷了千百回,只愿他平安无事,纵然折去我的生命我也甘心,可惜天教心愿与身违,命运注定要我们母子生死相离,我纵使付出性命依然拯救不了他。”官家劝慰道:“娘子切莫太伤心,落鸿只是身子太过憔悴,一时未能醒来,但云太医告诉朕,他的蛊毒已经化解了大半,料想生命应当无虞了。”她依旧难以抑制地痛苦悲泣,眼泪似断线的珍珠扑朔朔而下,官家怅然叹息,梅娘子哽咽道:“官家,槿渝她还好么?”赵祯道:“落鸿如今这般模样,她如何能好,这段时光里她长居在禁中疏云轩中,听侍女盈萱说,她时常独自一人躲在寂寞无人处悄然落泪,朕虽有心陪她,奈何她一再与朕疏离,朕决心封她为淑媛,但此事还需与梅相公商议。”梅娘子伏地谢恩。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缠绵玉榻的梅落鸿忽而指间轻轻颤动两下,他喃喃低语道:“槿渝。”那一夜他似惊惶的杜宇,缠绵榻中辗转反侧,仿佛历经一场又一场的噩梦,但始终无法醒来。梅娘子惊唤道:“落鸿……”
      室中红烛飘飖,火花哔啵闪烁着熹微余光,照映着沉寂的碧纱橱越发空荡寥落。梅落鸿从悲痛的梦魇中恍惚醒转,目意茫然望着夜幕黯然的室宇,见母亲正瘫在卧榻之侧沉沉睡着,而槿渝却浑不见踪影,他凄伧叹息:槿渝已经走了,方才在梦里他还听见过她决绝的道别,她在梦魇中劝慰他多珍重,要他醒来后再也不要找寻她。这样的结局他早已预想过,那是在他生命垂危时,他以为今生今世不得不与心爱之人生离死别,狠心劝她离开,然而如今自己依旧平安活着,却为何槿渝不在身边。他浑浑噩噩滚下玉榻,奔进院中疾声呼唤,这一声惊呼唤醒了恬静黯然的府邸,府中护卫使女纷纷奔进院中,见了小主人已安然醒来,不由惊喜交迸,而他却浑然不顾这一切欢欣景象,只浑浑沌沌奔走在游廊中,寻找槿渝身影。梅娘子喜极而泣,唤住梅落鸿道:“鸿儿,你醒了,你若再不能醒来,阿娘便要舍命陪你一起去了。”梅落鸿却小心相询道:“娘,槿渝呢?方才我在梦里见到她在与我告别,她要离开我到哪里去呢?”梅娘子忽而漠然道:“鸿儿,槿渝她终究是别人的妻子,以后你不许再提她了。”她踟蹰道:“槿渝她已入宫了,临别时她告诉我要你从今以后切莫再找寻她,最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她。”梅落鸿愕然匍匐在地,凄声道:“槿渝她忽然入宫做什么?几日前她还依偎在槿花丛边对我说过,今生今世无论生死都会永远伴着我,余音犹在耳畔,她怎会如此决绝说要离开我?”梅娘子劝慰道:“是官家看重她,要她入禁中做一名御前女官,能得官家青睐,这也是梅府的荣光,槿渝的父母若泉下有知,也当为她欢喜。”梅落鸿彷徨不安道:“母亲,你不是不顾我的痛苦,已将她许给秦公子做平妻了么?为何如今槿渝会突兀入宫做女官,这一切于官家究竟有何关系?”梅娘子道:“这一切都是天命所顾,让槿渝有幸结识官家,才会有她今日飞入宫苑做凤凰的一天。”梅落鸿忧伤道:“天命所顾,上天若当真可以看见人间的一切,又为何如此狠心地待我,我与槿渝从小一起长大,她是我人生的知己,却为何要让我们生离死别。”梅娘子闻见此言亦难掩忧伤,她轻声道:“落鸿,槿渝纵然入宫,她依然是我们的亲人,你可以如兄长一般永远照拂她,偶尔她归宁省亲时,你们亦可以时常相聚,这样的结局于你于她都很好,换一种方式守护,才是真心爱她。”梅落鸿心痛如绞,他似承受不住痛苦一般,茫然逃离府邸,走过花厅时意外遇见了父亲,他正与大内侍监陆云松轻声絮语,厅中安放着几箱珠宝锦衣,似是官家所赐。他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隐入帘外探听,恍惚中得知,官家似要封槿渝为淑媛云云,他胸中悲郁难宁,双手捉住帘上的珍珠难以抑制地战栗着,又闻陆云松言道:“这一回官家对槿渝姑娘是动了真情了,自从那夜官家与槿渝在虹桥畔相遇,官家对姑娘已是忧思难忘,故着老奴来到贵门与梅相公商议,要她入禁中侍君。”梅父伫立身旁连绵不断地拱手谢恩。梅落鸿一颗心沉入谷底,他再难抑制,大踏步奔入花厅道:“我不同意,槿渝正当豆蔻韶华,她应当有一段属于自己快乐安稳的人生,而非任由旁人摆布,官家与槿渝年岁相差一旬有余,若是强要槿渝入宫去,世人也会讽喻官家,击斥他耽恋美色,不思国政,落鸿当亲自入宫面君,向官家晓喻厉害,请求官家收回诏命。”梅父愤然道:“放肆,官家遴选嫔御入宫,乃正是为大宋千秋万代的功业着想,圣上中年膝下子息单薄,才决心采纳言官谏议,择选年轻的官家女子入宫,期望可以为圣上诞下一位麟儿以承继大统。你一个庸弱书生,哪里懂得君主烦忧,为父正与陆先生商议国政大事,你切勿插言。”他的一颗心渐渐沉落,不仅为了父亲的疾言厉色,更因为知己恋人的辜负与狠心,他默然垂首,苦涩道:“她要舍我而去,却为何在我病重时不愿向我吐露实情,那一晚在朱槿花畔,她还曾动情地告诉我,今生今世无论生死她永远不会舍弃我,也许那时她已明白我命在须臾,很快要逝去了,想要在弥留之际给予我一点欣慰,故意编出那样一番温馨的话来骗我,可惜我并没有死,而她却再也不愿见我了。”
      此夜沧海月明,澹光娟娟,一阵凉风拂过,木槿花脉脉拂落,送来阵阵暗香盈袖。梅落鸿茫然瘫卧在朱槿花丛畔枯坐一宿,指间抚着地上残花,苦笑道:“槿花已经凋零,她也该走了,这些花儿是当年我依着她的名字种下的,多少年了,它们倾注了我许多心血,承载了我太多希望,但我终究守不住它们,等到夏末秋凉,日暮途穷,这些槿花只会化作片片残红,我以为我们今世的缘分也会如这一片绚烂的槿花一样,只要用心浇灌,总有一日会在风雨中綻出明艳的花朵,然而娇花易折,宿命难定,纵然我愿意付出全部的心血,在风波厄运面前,她依然会选择舍我而去,我终究留不住她。”他守着这片繁华落尽的花林再也不肯离去,日日夜夜卧在槿花丛中饮酒沉睡,酣醉如泥,有时亦会连绵不绝的恸咳,胸中疼痛莫名,梅娘子寻到槿花丛边,望向花下萎靡枯瘦似风絮的梅落鸿,悲痛道:“槿渝走了,你便活不成了么?从前我儿风逸洒脱,意气风发,如今却为一个女子沉沦成这样,我倾尽全力拯救你的生命,而你却这样糟践自己,你实在不配做我们梅家的子孙。”梅落鸿醉眼惺忪,回首道:“我这一生最苦痛之事就是生为梅家的子孙,倘若生在寻常人家,我也不会经历这诸多不幸,至少不会失去槿渝,昨日我听父亲说,官家已经封了她为淑媛,并要她认爹爹做义父,以梅家女儿的身份入宫侍君,如今她已是皇上的宫嫔了。”他苦涩道:“母亲,我知道事已至此,无可转圜,但请让我今生最后相见她一面,宫廷不比寻常百姓家,我有许多事要叮嘱她。”梅娘子望见槿花枝叶间流落的斑斑鲜血,泪光泫然,苦痛颔首。
      梅父向官家提出了请求,恳请官家容许他们兄妹相见一面,不为旁事,但为叙叙兄妹之情,赵祯温润的面容却忽现愠色道:“落鸿不是病了么?他是朕钦点的学士,在这时不思安心养病,以图早日回归翰林院,为大宋尽忠效命,却要见朕的宫嫔做什么?槿渝近日身子不好,让他们相见只会徒增伤心,此事还是改日再议。”梅相公只得道:“小儿庸懦无能,辜负官家期望,方才臣的一番无稽之谈惹怒官家,还请官家恕罪。”他狐疑的目光相望赵祯,见他愠怒于胸,不由面生愧色,心道:“我今日怎会如此糊涂,槿渝已经入宫为嫔,怎可再让她与落鸿私下相见,如此有辱君王威名,倘若惹怒了官家,老夫岂非要晚节不保。”赵祯淡淡摆手道:“父母之爱子乃是人之天性,梅相公疼惜落鸿,这爱子之心朕皆明白,朕很羡慕梅相公,身边有落鸿与槿渝相伴,聊解膝下寂寞,而朕已将近不惑之年,身边却未有一子,朕与梅相公相比却要孤寒的多,相公且放心,待槿渝病患痊可了,朕会准允她归宁省亲,与家人好好团聚。”梅父拱手谢恩,退出福宁殿时,邀陆云松走近倚月亭相询道:“陆先生,官家今日心绪为何如此凝重?”陆云松尴尬笑道:“此为官家的私事,老奴并不清楚,听使女言道,仿佛是为了后宫嫔妃的事,这几日官家接连诏命凌淑媛入福宁殿侍寝,然而凌淑媛的态度却十分冷淡,她不愿依从官家,更有一晚月移花影,夜阑人静时,她以多病为由,竟将官家赶出了宫苑。”梅相公闻言愕然道:“槿渝素日很温顺的,为何这时却如此任性,她入宫拒宠,忤逆官家,这岂非要将我梅府引入深渊么?”他拱手道:“兴言教女无方,为陛下带来烦忧,老夫深自惭愧,还请先生劝慰陛下,槿渝年岁太轻,初入宫帏,不懂规矩,请陛下多多包容。”陆云松微笑颔首。梅兴言忧愤回府,遇见儿子正卧在桃花树下酣醉而眠,衣衫落拓,形容枯槁似是江湖倦客,不由心生怜惜,在桃树下停伫许久,幽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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