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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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月春风等闲度


      倾羽隐匿在湘竹林后,悲恸看着洛涵摔落雨中,又瞧见耶律孤笙携她一路仓惶地归去,不自禁泪痕潸潸,他心中蓄满苦泪,凝望那马上的一双丽影踏花归去,渐渐消失在巷陌中,那锥心泣血的悲恸再度漫上心扉,他知道在当晚他们便离开了汴京城,耶律孤笙携着她冒雨出了南薰门,赶赴北国那一片风光旖旎的大草原,从此以后,黄沙漠漠,他再难闻见她的信音,纵有羌笛为她吹奏那幽婉的折柳曲,亦无春风携度那千里之外的相思寄到她身畔。
      那一晚,他在雨中枯坐一宿,但觉精神萎靡不济,神思恍惚,几欲昏厥在地。他强睁着迷濛泪眼跌跌撞撞还家去,因是雨天,寥落御街上空落落的,浑无昔日车水马龙的繁盛景象,蓦然间由街角处转过一个妙龄女郎,手中托着沉重的包袱,步履匆惶向他奔来,他认得这女子乃是梅大哥的贴身使女,瞧见她的模样,似乎是为梅大哥取药而来,为了洛涵耽搁这些时日,不知如今梅大哥的病情怎样了,他心中惊恸,奔向街角唤住那女郎道:“澜晖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女郎轻拭眼眸清泪,淡然笑道:“严公子,许久未见你,我到白鹭山中为主人采药而来。”倾羽焦灼道:“我许久未见梅大哥,如今他的病势可好些了?”澜晖悲泣道:“主人的病患一日重似一日,如今已经卧床不起了,我每日服侍主人饮药疗毒,但据御医言道,主人的蛊毒已经噬入骨髓,寻常药石已不能凑效,且槿渝姑娘在主人病重时舍他而去,他心中悲郁,早已不欲求生了。”倾羽悲恸道:“毒入骨髓,无药可医,这怎么会,京中那么多神医难道对于梅大哥的蛊毒皆束手无策么?”他惶急中牵住她衣襟道:“大哥是怎样中的毒可否查清了么?”澜晖道:“云御医已经查明,乃是梅府后园的那尊洛神玉像所致,传闻这玉像雕刻的十分奇巧,每逢雨雪天时,洛神娘娘的眼眸与指尖皆会流下水珠,半月前有人在玉像中注满毒水,那一日恰逢雷雨天气,主人走进院中去抚摸那洛神娘娘的玉像,玉像内的毒水渗出来,染上了主人的伤指,这便让主人莫名其妙地中了那桃竹蛊毒。”倾羽恨道:“好奸恶的毒计,那鹿啸尘当真鼠肚鸡肠,因为在一次画展中败给梅大哥,便思量着用此等卑鄙手段害人性命。”他回首道:“澜晖姑娘,我且随你一起去探望梅大哥。”
      他相随那名使女一路疾走至梅府,原以为梅落鸿此际正缠绵病榻,无法行走,但越进花厅时却被侍卫告知:梅学士并不在府中,梅大娘子自晨曦时分已在竭力寻找儿子下落,却至今仍未寻见梅学士的踪影。倾羽道:“大哥心中苦闷,也许已经离府,躲避到一个远离尘世的角落在那儿独自伤心。”他忽而想起数日前在香寒湖畔偶遇梅落鸿的情景,也许此刻他正孤自徘徊湖畔在潇潇风雨中悲痛伤惘,想到此际,便疾步上马控辔赶往湖边。暮野淫雨霏霏,堤畔落英成冢,香寒湖畔聚拢着三五成群的打渔人趁着雨天捕捉出水的银鱼。他越过那成群的渔夫,走过漫漫长堤,却终未寻见梅落鸿的身影,他心下焦急,牵过白驹在雨中惆怅徘徊,身畔渔翁忽而焕出一阵朗笑道:“鱼儿出水了,这一网我捕捉到许多青花石斑鱼。”旁边渔夫闻见笑音纷纷聚拢来观,并嬉笑道贺,倾羽伫立竹林一隅欣慕凝望着这红尘一抹温馨景象,再回顾昨日与洛涵别离情景,心中微生凄郁,他幽婉叹息,牵着白马在雨中瑀瑀独行,越过一片苍竹林时,倏然闻见幽幽密林中袭过一阵玉笛的清音,那乐音微弱绵密,不绝如缕,他忽而想起梅落鸿素喜梅花竹叶,时常喜爱聆着萧瑟竹声临风吹笛,而这星寒湖泊一带修竹茂密,梅树参差,却不知这苍竹林中的笛声会是大哥所奏么?他移花转石,越过重重翠竹,才终于看清那袅绕笛音的来处,但见梅落鸿伫立林中横笛而吹,他的脸容异常憔悴,伴随着那幽咽笛音,不时发出阵阵咳声,倾羽焦灼奔上前去,忧郁唤道:“梅大哥。”梅落鸿面含惨淡笑影,轻笑道:“倾羽,许久不见,听槿渝说你要带着洛涵离开京城,怎么如今还在这里?”倾羽黯然道:“洛涵已经随耶律孤笙去辽国了,如今只剩我一人留在京里。”梅落鸿不禁幽然叹息,但旋即恸咳出声,唇角泛起点点绯红,倾羽心下惊恸,惊惶道:“大哥的疴疾越发沉重了,都是我不好,这些时日为了自己的一段宿缘,竟而忘怀了要来看望大哥。”他相携梅落鸿走进湖边一座长亭,惘然四顾道:“槿渝呢?”梅苦笑道:“她早已走了,在我身中蛊毒之际,她便已离我远去,回到那位秦公子身边了,也许如今她已经与她的公子俪影成双了。”他憔悴摸出身边酒囊,但囊中早已空空,一滴酒水也无,不由惆怅道:“他人皆知我的蛊毒无药可医,因此昔日的亲友知己都已舍我远去,如今竟连我今生最珍视的朋友美酒也要抛弃我,在这心情苦闷之际竟而不愿给我一点酒喝。”他拱手将酒斛托于倾羽道:“倾羽,烦劳你为我去沽一斛酒来,我还想着要与你把盏畅饮,此生这样的机缘也许再没有了。”倾羽悲恸道:“大哥,我带你回家。”他紧紧拽着梅落鸿衣袂相携他还家去,转过苍竹林时,向对面渔夫要了一件斗篷为他披上,倾羽絮絮相询他的病患,劝他千万珍重,梅落鸿只淡然轻笑道:“生死都是人生必经之路,倾羽你不必为我牵怀。”仿佛历经漫长时光,倾羽才携他走进喧嚷的御街,他本欲租赁一辆马车相送梅落鸿回到梅府,但经过东华门外白矾楼时,忽而被眼前一幕靡丽的景象慑住了眼眸,但见烟雨矾楼下车水马龙,公子才俊熙熙攘攘,阁上满楼红袖襟飘带舞,旖旎如盛世浮光,而在矾楼之侧紫藤香径上,一个放浪公子正依着一位妙龄女郎蹒跚前行,迷蒙烟雨中但见他沉醉如泥,满身红屑酒污,依着女郎颤巍巍地向前踱步,唇角不时逸出邪魅笑影,醉意微醺吟哦着:“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矾楼。”倾羽不由惊呼一声,道:“秦阆,槿渝。”他凝眸相望面前那一双亲密的倩影漫不经心游走过身旁,胸中郁愤填膺道:“好狠心的女子,从前大哥为了她与父母决裂,甚而要舍弃一生抱负带着她远走天涯,可如今大哥病入沉疴,她却转身拥入别人的怀抱,当真水性杨花,冷血无情。”梅落鸿轻叹道:“倾羽,你不要怪她,自我病重之后,她一直留居我身边悉心照拂我的,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狠心将她推开,才终于让她绝望,转身拥入别人身旁。”他回首幽幽道:“倾羽,你已陪我在雨中漫步许久,快回家吧,让我独自待一会。”他轻轻推开倾羽,依着道旁一株凋花回望她恍惚的背影,泪珠和雨盈满面颊,终于苦涩叹息一回,回身蹒跚离去。
      他作别倾羽后并不曾还家去,只茕茕寄身在寥落的御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每踱出几步,便痛苦地剧咳一阵,待走近梅府门前一方水榭时,终于难以抵受,萎靡无力瘫软在地,他艰难屈身于地匍匐前行,唇际不时渗出朵朵绯红,往日伤痕和着点点血泪溢满心扉,他心中沉恸,悲痛唤道:“槿渝,你回来,从前我待你的冷漠薄情都是违心之举,今生弥留之时我只想再见你一回。”他强撑残躯攀行到府外,梅大娘子瞧见悲痛唤道:“落鸿!”他闻着那焦灼的声音惨然轻笑,终于气息萎靡昏厥倒地。
      小城的烟雨飘渺如柔纱连绵数日不绝,这一晚槿渝冒雨归来,远远地瞧见梅大娘子依在廊下垂首悲泣,她欲向前安慰,却见梅娘子怒目相视道:“都是你这狐媚妖精,害了我儿一生,若非他待你有情,怎会误中奸人的毒计身中蛊毒,病入膏肓,我们梅家于你有救命教养之恩,而你却牵累我儿子因你丧命,梅大人早已将你许给秦公子了,日后请你莫要再踏进梅府来,我会尽快为你置办嫁妆,让你近日便嫁入秦家去,今生今世你与鸿儿不得再相见。”槿渝苦涩轻笑,凄声道:“夫人莫着恼,槿渝今日归来只为拜别梅大哥,秦公子的母亲近日身子欠安,我既是要嫁入秦家委身妾室,理应为秦母略尽孝道,因而槿渝决心明日便潜入普济寺为秦母诵经祈福,今生今世或许再无望相见梅大哥了,劝他多珍重,槿渝今生福薄命浅,无法再服侍大哥,寄望来生再续前缘。槿渝感激梅大娘子多年的照拂,愿梅娘子身心长健,福泽永固,槿渝告辞。”
      她回身疾奔出府外,栖身风雨中渡过漫漫一宿,望着那御道上渐次消残的明灯,心道:“我的生命便如这风雨中的残烛一般,纵然还活着却只剩下行尸残骸,早已没了光亮,梅大哥他苏醒了么?”她伫立朱墙外凝神去听苑内的驿动。
      梅落鸿在一众御医的尽心营救中悠悠醒来已是两日之后,他眸光迷离看向身畔的梅娘子与使女,却独不见槿渝,不由黯然轻叹道:“此刻槿渝应当正陪着她的秦公子在御街漫步,哪有暇空来看我,她很快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今生今世我永难再见她了,好在我命不久长,这人世的苦楚从此我再不必承受了。”他艰难踱步到帘外,幽独坐在廊下欣赏花间粉蝶双飞,溪畔春燕戏柳,浑浑噩噩直挨到黄昏,院中薄暮冥冥,他紧了紧身上白袷衣欲往梅府外杏子林拜会神医贾清,正欲催马启程时,却瞧见垂花门一隅伫立一个人影,他惊恸看着那雨中茕茕独立的玉影,淡然道:“槿渝,你回家了,今日一早醒来,见花厅中多了许多彩帛花钿,听母亲说你与秦公子很快要成婚了,想是那些金珠彩帛定是母亲为了你们的婚期备下的,我早已知道你与秦公子是一对璧人,有一天你会舍弃我回到他身边,只是未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槿渝,你开心么?”槿渝回眸黯然道:“我并无喜乐忧伤,只是担心你的病患,期望你可以平安渡过此劫,余生安稳喜乐,这是我今生唯一的心愿。”梅落鸿苦笑道:“你还会再念着我么,那一日在风雨中瞧见你与秦公子亲密地走过御街,我走近你的身畔,而你却若无其事地离开,眼中心中唯有你的秦公子一人而已,你既然如此眷恋他,又何必再回来,安心回到秦府去做你的秦夫人岂不很好么?”他伤惘抬首,对上她悲郁的眼眸,烟雨中但见一痕单薄的天水碧丝衣包裹着她枯瘦的身躯,她的脸容苍白似雨后失血的桃花,那惨白似初雪的面容上赫然印着几道指痕,梅落鸿怔怔望着那几道绯红掌印,惊恸道:“槿渝,你面上这一抹绯红是如何落下的,有人欺侮你了么?”她似全未听见他的问话,只惘然道:“梅大哥,你知道么?其实在昨日我已经答应梅娘子今生不会再见你了,我在府门外雨中待了一宿,为了要探听你的消息,今日得知你醒来,我终难掩饰心中驿动,不顾一切奔进院中,想要临别前再见你一面。这许多天里,你重病难愈,每一回试图靠近你,你总是冷漠决绝地将我推开,你说我害了你一生,今生不愿再见我,劝我到秦公子身边去,其实我知道这一切并非你的本意,只是你自知中毒难愈,不愿要我伤心。这一段时光里,我并不曾去见什么秦公子,在你看不见的角落,我一直守在你身边,每一回你病痛难忍时,我都待在离你很近的地方,默默地为你祈愿,期望你顺利渡过难关,每当夜阑人静,我依着月光守在你窗下,默默地守候你一整晚,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所以从不让你发现。白天我无处可去,到处闲荡,到了晚间,便偷偷溜进府苑守在你窗前。几日前,我在御街闲游,偶遇秦阆醉眼惺忪地从白矾楼走出来,我见他走得跌跌撞撞,身边无人照料,一时萌生善心送他回家去,这一幕恰巧让你遇见,才让你生出许多误会。”梅落鸿心生无尽暖意,柔声道:“那么你面上这指痕是怎么来的?”槿渝叹息道:“是秦阆那个酒徒做的,那一天他醉态醺醺随我还家去,侧首发现我一直伴在身旁,便同我说了几句醉话,他说我心中一直喜欢梅大哥,为何要选择嫁给他,是想要把他当作个傀儡丈夫么?我告诉他一切皆是父母之命,我与梅大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自然关系要好些,但彼此并无男女之情,至于我与他是父母定下的姻缘,我只得遵从。他听着很是气恼,回手打了我一掌,我也顺势将他推在雨中,回首不再管他。”他轻轻抚上她的玉颊,动情道:“槿渝。”她盈盈上前拥入他胸怀,梅落鸿守着怀中玉人,胸中无限温柔酸楚,他欲携槿渝返回阁中,蓦然间却发觉心怀一阵惊恸,他不由地激烈剧咳出声,唇角逸出朵朵伤花,槿渝紧紧相护着他,悲痛唤道:“梅大哥。”梅落鸿用尽全力推开她,萎靡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再守着我,这一段时光里,我日日承受蛊毒噬身的痛楚,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而这一切的遭遇,皆因我太过痴傻,爱恋一个负心薄情的女子,若非我曾待你用情至深,断然也不会误中鹿啸尘的毒计,害了自己性命,每每想起此事,心中总要生出无尽悔恨,我痛恨自己的愚痴,守着一段没有结局的感情,让自己受尽苦楚,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我实在不愿再见到你,我好恨你。”她紧紧拽住他衣袂,试图给他最坚实的依靠,强忍胸中悲楚道:“我早已想过你会如此恨我,你身患疴疾的这段时光,我从未离开过你,每晚夜阑人静,我守在你的窗外,看着你被蛊毒噬身折磨的痛楚不堪,那一刻我的悲苦更胜于你百倍,我祈求上天让病痛降临到我身上,让你平安无虞。倘若最后你依然难逃此劫,我会陪你一起殒落,绝不让你孤零零地去到另一个世界。但求在这生命最后时光里让我一直照看着你,莫要让我心生遗恨。”梅落鸿气息奄奄恍惚听着她和暖的声音,迷濛中看见一个婀娜玉影紧紧依偎着他,这时游廊尽处忽而传来一声悲呼道:“落鸿。”槿渝惘然回首,但见梅娘子正步履急切向前奔来,她快步上前狠厉推开槿渝,悲声道:“你这狐媚妖精,究竟对我儿做了什么,怎会将他害成这样,倘若我儿活不成了,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你。”槿渝侧首悲郁相望他憔悴的模样,终于凄郁叹惋一声,心碎离开了那座深院,梅落鸿凄声道:“槿渝,莫要恨我,让我独自殒落,你还拥有漫长美好的人生,莫要因我沉沦。”
      她跌跌撞撞奔出府苑,匍匐在雨泊中失声痛哭良久,回首望向那一片烟火迷离的小城,今日寥落的御街比往日越发清寂,长街两侧人声寂寥,教坊曙中更无半分丝竹声,朱漆栏槛中华丽的店宇亦不再悬灯结彩,在烟雨里唯剩下一片灰败,她心生疑惑道:“往日这座长街总是丝竹盈耳,光华绮丽,缘何今日会这样沉寂,走过一条街市,竟而闻不见一丝竹乐之声。”她快步上前寻着乡民探听才知,圣上的小皇子昨日薨逝了,开封府尹御令要东京城百姓禁乐三日,以示痛悼。她思量道:“官家的小皇子年仅三岁便薨逝了,这几年之中官家连续痛失三子,中年膝下寂寞,皇嗣后继无人,这其中悲苦绝非举城同悼可以消泯。”她心中一恸,涌出泫然泪光,而今梅大哥命在须臾,她总害怕这样的噩耗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
      她在烟雨中漂泊流落数日,无数次昏晕在水泊里,有一晚御街灯烛熹微,暮野人迹寥落,她在烟柳虹桥畔瑀瑀徘徊,看着那桥下绿波中一池莲荷聘聘婷婷,雨落荷叶萧瑟如洞箫呜咽,在这如泣如诉的虹桥夜雨声中,蓦然袭过一缕叮泠如清泉的笛声,这笛音清新明快,字字腔圆,细细听来,仿佛是一首童谣,她心生迷惘,寻着那笛音缓步向前行去,河畔雨雾沉沉,她凝立花间注视河上景象,但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伫立虹桥边横笛而吹,那笛声动听明快,而他的神容却难掩凄怆,她近身相望,不禁诧异失声道:“官家。”那袅绕笛音依旧宛转悠扬地吹奏着,丝毫不因她的言语而止歇,过了许久,桥畔男子终于凄恻转身,侧首望见是她,亦自心生惊诧道:“槿渝,夜色深沉,外间落着大雨,你待在雨中做什么?”她愕然凝视他悲郁的脸容,见他面上溢满雨珠,眼眸蓄满泫然泪光,遂怯怯相询道:“官家怎会在这里,夜雨潇潇,官家站在雨中吹奏童谣,是在怀念荆王殿下么?”官家悲痛道:“还是槿渝知我心,朕的曦儿走了,朕心中悲恸,夙兴难寐,今夜朕忽然想起从前曦儿在身边时常为他吹奏的童谣,深夜苦闷,便来到雨中为他吹奏一曲,他尚如此幼小,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到另一个世界里,在这雨夜无人相陪一定会害怕的。”槿渝泪意泫然道:“丧子之痛,锥心彻骨,这样的哀愁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会痛不欲生,但请官家为了天下百姓保重龙体,莫要伤坏了身子。”官家惆怅叹息道:“许多年以前,也是在一个雨天,有一位相士在这座桥上与朕偶遇,他告诉我说朕今生福薄,命中唯有三子,且都难以长大成人,朕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闻听此语依旧惶恐难安,这些年月里,朕一直克勤克俭,垂拱纳谏,上俯天命,下察人言,期望可以为朕的子孙积下一些福荫,让他们平安长大。奈何天命难违,朕做的再多,依旧难逃命运的渊薮,如今朕的三个皇子皆早早夭折,每每念及此事,总要痛不欲生,朕宁愿自己折寿,来换取他们的命,有时朕穷极苦思,朕究竟有何罪孽,才会将这些厄运降临到朕的孩子身上。”他凄楚叹息,但回首又爱怜望了望槿渝道:“槿渝,夜雨潇潇,你不待在阁中休憩,孤自来到这桥边做什么?是梅家有人欺侮你了么?”槿渝凄伧摇首道:“官家莫误会,我只是忧心梅大哥的病患,在这雨夜忧思难眠,才会想要来到桥上舒逸心绪。”官家赵祯道:“落鸿,朕已许久未见他了,难道他的疴疾至今未愈么?他这孩子天资颖慧,至纯至孝,且才艺精绝,为人亦颇有胆识,在朕心中一直视他为亲子一般,于他寄予厚望。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兄妹,这许多年里,他待你用情很深,在他病重时候,你要悉心照拂他,朕还盼望有朝一日,他可以重入翰林院,为大宋精忠尽力呢!”槿渝叹惋道:“得官家看重是梅大哥的福气,可惜今生我已无缘陪伴他了,因为我很快要离开梅府了,如今梅娘子与大哥都不愿见我,我与梅大哥此生的情分至此结束了。”赵祯道:“朕近日听梅相公(指梅父)有言,相公已将你许配予秦中书的公子,想来你很快要出阁了,”槿渝幽幽道:“槿渝哪里有那样的福气,如寻常女子一般出阁婚配于衷情的郎君,不过是由梅娘子作主,随意择一位京师的风流公子,委身于人做个妾室罢了。”赵祯怜惜道:“槿渝。”他欲向前安慰,却倏然觉着胸中一阵悸痛,浑身痉挛无力,气喘微微,他抚掌竭力抑制胸中沉痛,身子依着朱栏瑟瑟轻颤,禁不住沉郁恸咳出声,槿渝察觉他的苦涩不安,惊惶奔上前去,轻唤道:“官家。”他依旧痛苦恸咳不息,依着朱栏瑟瑟战栗,过了许久,方渐渐宁静,侧首望向槿渝道:“惊着你了么?唉,都是老毛病了,朕自幼便有心悸的顽症,御医诊治多年总不见好,近一段时光,朕遭遇曦儿薨逝的悲痛,洛涵远走异乡,泠依与朕生怨,这接踵而至的打击让朕心力交瘁,这疴疾也越发沉
      重了。”槿渝柔声道:“劝官家为大宋百姓保重龙体。”赵祯轻握她的玉手,惊诧道:“你的手好凉,你究竟在雨中待了多久?”他怜惜打量她阴湿惨白的面容,悠悠叹息道:“既然你与朕都无处可去,不妨你陪我到父皇的潇湘别苑去住一宿吧。”槿渝左右为难,但终不能违拗官家,只得道:“槿渝送官家到别苑休憩。”赵祯恬然一笑,一路指明路途相随槿渝来到别宫,他侧首絮絮言道:“这潇湘别苑曾是先皇为母后所建,母后暮年时常常在此居住,这别苑傍着浣花溪湖泊,虽处闹市,但周遭一带杉林蓊郁,花木琳琅,最适宜修心养病。朕每逢心情苦闷时皆要到此间小住几日,借以远离红尘喧嚣,舒展愁绪。”
      这别苑人声清寂,侍者寥寥,唯有三五名侍女与两名护卫留守。挨近宫苑时,早有护卫候在门外,扶赵祯进苑休憩,许是病体憔悴,他甫踏进阁宇便沉沉睡去,至晨曦时分,恸咳声又起,槿渝守着玉榻焦灼唤道:“官家。”痛咳声连绵不绝,赵祯艰难醒转,朦胧中侧首望向槿渝,欣慰道:“槿渝,你一直守在这里,一宿未眠么?”槿渝道:“请官家恕罪,槿渝并不曾留守阁中照看你,这一宿我向嬷嬷探听了官家的病患,依着云御医所拟的方子,为官家煎了一剂汤药。”她盈盈端起药汤道:“槿渝服侍官家饮药。”赵祯叹息道:“天已明了,朕昏睡了一宿,这一宿朕在梦中见到了曦儿与洛涵,朕梦见曦儿稚弱的身子憔悴立在雨中,在伤心哭泣,在呼唤爹爹,而洛涵独自徘徊在千里之外的辽国雪原上,孤寒无助。”槿渝悲痛劝慰道:“梦魇之事不可全信的,如今小皇子在天堂一定生活的很快乐,而洛涵公主身边有耶律王子保护,一定平安无忧,劝官家切勿太过哀伤,一切以龙体为重。”赵祯盘桓到窗棂前,凝望帘外缠绵不绝的丁香微雨幽然叹息,槿渝道:“尝听公主说起过,为了小皇子病重的事,官家曾多次训斥了她,甚而频频催促要公主随耶律王子到辽国去,官家既然如此思念公主,当初又为何执意劝她离开大宋呢?”赵祯苦涩道:“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有一年初夏时节,洛涵病重,朕日夕守在她的琼华阁中照顾她的疴疾,她是朕身边唯一长大成人的孩子,因此朕待她格外看重,也是在那个夏天,朕的长子降生了,可是因为先天不足,小儿出生的当日便殁世了,朕记忆犹新,那一天落着滂沱大雨,朕守在洛涵身边,都未来得及看顾那个生命仅有一天的小皇儿一眼。今岁曦儿病重,朕怀想这一段伤心旧事,见了洛涵总是难过,对她训斥了几回,又借耶律孤笙回乡探母之故,命她随耶律孤笙一起到辽国去了,为此泠依与朕生怨,怨责朕心中只有小皇子,却不知怜惜公主,其实朕亦深深懊悔,盼望她早日归来。”他回首道:“槿渝,你与洛涵年岁相当,在朕心中一直将你视作孩子一般,想要予你多加照拂,朕记得你初入梅府那年只有四岁,这么多年寄人篱下,朕可以想象这其中要忍受多少辛酸悲苦。许多时候,朕与你的境遇很相似,朕自有识以来便只知母后,却不知朕的生母,后来朕终于得知真相,可是那时朕的母亲已被父皇贬谪出宫,朕已无缘得见她,有一年元日,朕领着文武朝官为太后庆贺,突然有内侍奔进殿中,附耳告诉我,朕的生母殁世了,那一刻朕心中血泪翻涌,却不得不在众臣面前佯作欢乐,朕与你一般是自幼不得见母亲的孩子,这一生朕虽贵为天子,却无法拥有寻常人的幸福,自幼与母亲相离,皇儿早夭,朝中言官抨击苛责,这桩桩苦事如潮水一般湮没着我,而我这一生王权尊位,辛酸苦涩什么都拥有了,却唯独没有自由与快乐。”槿渝劝慰道:“官家,劝官家莫要伤怀,您还拥有大宋万千子民崇仰着您。”赵祯淡淡一笑道:“许久未与人谈心事,今日与你续谈一番,很是畅快。槿渝,你与落鸿的事,朕为你惋惜,倘若在梅家有何为难之事,你尽可以告诉朕,朕会为你解忧。”槿渝道:“谢官家牵怀,槿渝服侍官家饮药。”这时忽有侍者奔进阁中,俯身相禀道:“陛下,伊若姑娘候在门外求见陛下。”赵祯怨尤道:“一刻也不得安生,朕以为来到别苑可以躲着她,没想到她竟会冒雨赶到别苑来。”槿渝见有人到访,遂知趣地离开阁宇,徘徊到檐下去看那雨中街景,天街一如既往地喧嚣,她心绪寥落,眼眸越过汹涌的人潮去看那天街尽处氤氲烟水,忽而有一双剪影映入眼帘,她凝眸观望,但见一个绿鬓朱颜的宫妆少女拥着一位中年相公旖旎向前行来,少女亦步亦趋紧紧相护着相公,而那男子通身沾满酒渍,步履踉跄,遥遥相望,似是一只酒醉的飞蛾,而这男子不是别人,却正是梅娘子为她许配的夫婿秦阆。她惘然看着秦阆醉意深沉走过湖边,目光空洞而茫然,似一叶秋蓬坠入无尽的夜空,消散若飘茵坠絮却寻不见一丝微光。 她愀然伫立烟雨中,良久后,有男子沉郁的声音轻轻送来,道:“这个秦阆虽颇有才华,词赋策论很是出彩,奈何终日沉湎酒色,潦倒不通世务,行为偏僻,性情乖张,最终也不过只是一个酒色之徒耳。难道你这一生真的要委身于这样的男子么?”槿渝侧首回望来者,才见官家不知何时已来到檐下,她忧心道:“帘外风雨凄凄,官家病体尚未痊愈,久立雨中伤身劳骨,还是尽早回屋吧。”赵祯道:“阁中太过沉寂,朕出来听听雨声。”他侧首望向槿渝凌乱憔悴的妆容,忧怜道:“槿渝,你在雨中奔波许久了,你是逃出梅家的么?”槿渝摇首道:“梅府待我恩重如山,槿渝万万不会想逃出来,只因昨日是亡母诞辰,槿渝怀想母亲已离世多年,而这些年月里与母亲天人相隔,虽日夕思念却不得相见,回想母亲生前待我的怜爱,遂感怀自伤,独自徘徊到雨中,想要疏解心绪。”赵祯忧怜相望,这时阁中忽而袭来一声娇柔的呼唤道:“官家。”赵祯眉心微蹙,槿渝恬笑道:“这位伊若姑娘举止端庄贞静,似是名门千金。”赵祯道:“她是丽妃的妹妹,丽妃近两年中病魔缠身,行止不便,她总怨怼朕独宠湘妃,而疏远了她,故而刻意命她的妹妹入宫居住,期望朕与她的妹妹多亲近一些,姐妹联手,多得一些恩宠眷顾,可是朕既不是李重光,也无心效仿娥皇女英,朕并不喜欢伊若,也不愿耽搁她一生,期望她早日觅得良人,莫要总在紫微城中徘徊留恋。如今朕的曦儿病逝,朕对于宫帏之事越发倦怠,无心于她们女人间的争斗,只想觅得一两名知音在这清寂别苑赏荷蒸茶过一段幽居生活。”槿渝道:“官家肩负着天下苍生的命途,心中承载着家国天下,这样闲适的生活恐难消受。”赵祯恬然苦笑,道:“世间会这样安慰朕的人实在不多。”他怜惜望向槿渝道:“你若无处可去,便暂宿在朕的别苑中吧。朕听闻你琴棋诗书都很精湛,亦略通兵法,凌将军生时被朕倚为肱骨之臣,他当年不幸为国捐躯,如今屈指算来已经离开朕十多年了,朕很想听你再说一说将军生前的逸事与治军韬略。”槿渝惶恐推辞,道:“我一介女子,不懂这些。”赵祯还欲强留,又忽而抚胸恸咳,槿渝劝慰道:“外间风雨凄迷,官家身子不郁,尽快回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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