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耶律孤笙在酣睡的梦境中回到了那片魂牵梦萦的大草原，见到阔别已久的父皇、母妃和成群的牛羊，他在睡梦中露出恬静的笑影，喃喃呼唤着：洛涵。然而在醒来时，却发觉整座花厅空荡荡的，洛涵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他惶急奔出苑门，正欲苦苦寻觅，却见一个少女正忧郁伫立在芙蓉池畔，她的形容难掩寂寥，身子瑟瑟轻颤如风中摇曳的矢车菊。他凄郁叹息一声，苦涩道：“她心中始终放不下倾羽，纵然随我离开大宋，纵然带她远走到那千里之外的美丽草原上也难以令她快乐。”他恬然一笑，回身入室中拽起一袭长裾，奔向洛涵身后，轻唤道：“洛涵，你在赏花么？”洛涵道：“我闲来无事，来这里听听鸟鸣，闻闻荷香。”耶律孤笙道：“晨曦赏荷最有雅兴，但今日天空太过阴翳，若逢着天朗气清，早霞漫天，再来到此间赏荷，那自会别有一番风趣呢。然而这天际虽无彩霞可赏，我手中却有一件比霞光更炫丽百倍的丝衣，这丝衣若披在一位倾城少女的身上，相信那番景象定能胜过眼前这一池荷香。”洛涵巧笑道：“什么丝衣，这样神奇，难道竟比当年杨玉环的霓裳羽衣还要美艳么？”他变戏法似的在她身旁抖出一件锦衣，恬笑道：“你瞧，这便是被我们辽国女子视为人间彩虹的千鹊云锦裘，他乃是用天山雪峰上的冰蚕丝所制，并镶上漠南云中草原上的十数种鸟羽，在金阳照耀下流光溢彩，更胜过天阶彩虹。”洛涵见了这件丝衣也自惊诧不已，愕然道：“这样美丽的丝衣也只有从前杨贵妃的霓裳羽衣差可比拟，这丝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耶律孤笙道：“这还是我托付辽国使节从上京皇宫为你带来的。”他轻轻为她披上锦衣，道：“我把这件丝衣送与你，这代表着我们辽国百姓与神鸟以无上的热情欢迎你到我们的国度去。”洛涵急切褪去锦裘，道：“感谢你的诚心，只是这件锦衣我实在用不到，我又不是祸国的妖姬，装扮的这样美艳做什么？”耶律孤笙听着亦莞尔一笑，他道：“你起身这样早来到湖边赏荷，是担心到了塞北草原后，那里天寒霜重，无莲可赏么？其实我们辽国亦是有莲的，在阴阴夏日，上京皇宫中遍植荷花，飘香十里，比大宋金明池的莲荷更盛，辽国亦有一种雪莲，生在千尺之高的雪山峭壁上，不仅形貌十分美丽，且可疗愈顽疾。”他由怀袖中摸出一枝风干的雪莲花，道：“你瞧，天山雪莲我也为你采来了，与你们大宋的水芙蓉是否十分不同？”洛涵望着那洁若初雪的雪芙蓉，惊奇道：“你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宝物，赶紧献出来。”耶律孤笙叹惋道：“没有了，倘若人也算宝物的话，那么还有区区在下。”洛涵不禁莞尔娇笑。耶律孤笙道：“洛涵，我只想告诉你，随我离乡远行不是只有孤独、落寞，亦可以有许多快乐，我向你保证，这一回我们的辽国之旅一定惬意又难忘。”洛涵盈盈一笑，耶律孤笙嘬唇作哨，唤来两只白雕，触手温柔抚摸那雕儿的羽冠道：“雕儿，你随我漂流异国多年，委实辛苦了，好在我们今日终于可以还家了，我们现下就去饮饱马儿，备好行装，恭请洛涵小公主随我们回家。”他欢欣领着白雕朝府苑马厩行去。
　　是日天空阴翳昏沉，苍穹愁云惨雾，朔风漠漠，到了午间竟而落起雨来，洛涵撑着油纸伞伫立紫藤花下，她一直在瞭望远处湖泊，期望临别前可以再远远相望他一眼，身畔侍女雪涯瞧见心疼道：“公主是在等人么？外间落这么大的雨，您站在雨中小心着了风寒。”洛涵轻笑道：“并不是在等人，只是我们很快要离开了，听说那塞外草原终年气候苦寒，鲜少遇见雨天，在临别前想再听一听雨声。”雪涯道：“可是公主明日就要离开了，湘妃娘娘再三叮嘱要奴婢照顾好公主，以免贻误大事。”洛涵叹惋道：“那么咱们走吧。”
　　她撑着油纸伞伴雪涯缓缓离去，有人轻唤住她道：“洛涵。”她惊奇回首，见一个伟岸的身影朝湖畔缓缓走来，他浑身湿淋淋地，枯瘦的身躯挺立在风雨中，似一苇风竹在冷雨中承受千锥万刺的击打，而他却浑然不觉，眼眸深邃凝视着她，蹒跚来到她身畔道：“洛涵。”她动情唤道：“倾羽。”手中油纸伞不知何时已悄然落地。倾羽上前紧握住她的衣袂道：“洛涵，我才得知你明日就要走了，临别前想再见你一回，再陪你说说话。”洛涵懊丧挣脱他的束缚，凄然道：“你不是已经答应父皇，今生今世不会再见我了么？”他眼眸盈满泪光，悲恸道：“倘若圣心如此，我亦不敢违，只期望你不要恨我。”洛涵苦笑道：“我不会恨你，我只是终于相信你是这样一个怯懦而软弱的人，会因别人轻易的一句话就想要抛弃我，只怪我当初太过痴傻，竟而会相信你的谎言，无意坠入你的瓮中。”他心中凄郁，浑身因痛苦不自禁地瑟瑟颤抖，喉咙哽住了难以言语，悄立半晌方道：“所以你终于对我灰心，不再抱有任何期望了，最终选择随耶律孤笙而去，想要与我诀别，是么？”洛涵淡然轻笑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辽国离大宋汴京城千里之遥，今朝一别，我们今后应当很难再相见了，我相信等到了那千里之外的塞北大草原，一定可以忘记许多悲痛往事，也可以忘记你。”倾羽苦涩轻叹，一双手伤痕斑驳，由怀袖中托出一尊玉雕执与洛涵手中道：“昨宵一宿未眠，雕刻了一块玉像送与你，这玉雕是依着你开心浅笑时的模样镌刻的，一点一滴都十分用心，旅程漫漫，期望这尊玉雕可以为你寂寥的旅途带来些许快乐。”洛涵道：“倾羽，今后你打算到哪里去？”他轻叹道：“我已经想过，你走后我便离开汴京城，也许会去从军，也许似从前那般漂流四海，羁旅异乡，倘若无缘，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足汴京城，为了官家要我离开你的旨意，也为了让你彻底忘怀那些往日悲伤。今朝别后，后会无期，洛涵，你一定要多珍重，与耶律孤笙多亲近一些，期望今生我未能实现的诺言他能够为你实现。”他撷起油纸伞擎到她面前，久久伫立在雨中，凝注她温润的容颜，这时远处花雨中忽而传过一声马儿的悲嘶，耶律孤笙牵着白驹朝湖畔走来，深深凝视洛涵怜惜道：“你的衣衫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快上马，随我回家。”洛涵更不答话，牵过白驹在风雨中仓惶奔走，为了掩饰心中的愤墉与哀愁，再回首时却发现他早已悄然远去，她心怀万分失落，似胸中一泊珠泪化作红雨哄然坠地，她在雨中悄立半晌，终于情难自禁策马奔向湖岸，追随那烟水尽头的一抹剪影仓惶唤道：“倾羽，倾羽……”她步履急切而匆忙，追逐那雨中的孤影一路飞奔，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雨中，终于难觅踪影，心中愈发悲郁，霎时间一个踉跄，失足跌入水泊中，那怀中玉雕亦随之悄然坠地，碎裂的玉片划破纤指，她疼惜拾起那破碎的玉雕，目意茫然望向远方，心道：“这残缺不全的玉像恰如我残缺不全的人生，他就这样走了，曾经我就是这玉像，被他用心镌刻，跟随他在这人间领略四时明媚，快乐忧伤，之后再被他亲手毁了，任由我在风雨中遍体鳞伤，碎落成灰。”她泪光泫然抚摸玉雕，凄声悲嘶道：“倾羽，我恨你。”耶律孤笙追随上前道：“洛涵，咱们走吧，倘若这地方让你如此痛苦，我今天便带你离开。带你去到那千里之外的北国草原上，直到你将这些苦事都忘记了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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