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念人间最苦离别



      倾羽伫立翠玉芭蕉后,忧伤凝望室中二人,但见苏苇舟幽幽离去后,赵玉衡一人踱步房中,神容颇为凄郁,禅房中一炉沉香寻着幽风袅袅送到身前,他在青丝帘外停驻半晌,见房中并无异动,才怅然转身离去,然而在踏出香阶的瞬间,却又闻见薰然凉风中袭来一阵沉郁的咳声,他忍不住回首观望,这一回眸,对上帘中父亲凄迷的泪眼,这一时他几乎抑制不住冲进房中,但见那一抹孤影照映青丝帷帘上,形容单薄而凄凉,仿佛炉中的沉水香随时要迎着清风袅袅化去,少顷,那帘中孤影悲郁叹息一声,展开一卷澄心堂纸笺,在笺上临风挥毫,细细叙写心绪,他神容凄恻而彷徨,似要在一张雪笺中书尽平生血泪,但听得帘中咳声不止,他略书几字,便沉闷地喘息一阵,唇际一抹殷红沿着青颌潺湲洇进莹白雪笺上,淋漓在纸墨间,似一树胭脂红梅蓬勃绽放在苍苍白雪中,他仿佛已太过疲累,凄凉昏晕在纸上,倾羽伫立窗下苦痛凝望这一幕,禁不住悲恸惊呼道:“王爷!”他迈步奔进禅房中,轻抚赵玉衡萎靡的身子,痛呼道:“王爷,你醒一醒!”然而任凭他千呼万唤,怀中爹爹却再不会张开慈爱的眼眸望他一眼。他躬身负起赵玉衡赢瘦的病躯奔出禅院,将其清瘦孱躯放在寑阁锦榻上,守着锦榻前父亲的病容,直到他的病势渐渐平息才稍稍安心。锦榻中沉闷的咳声断断续续叩击心弦,在熹微烛火中,才终于看清了他沧桑孱弱的玉容,但见他的唇角飘逸着丝丝血痕,似啼血的杜鹃栖在风雨枝头凄凉迎接生命的枯萎,眉宇间洋溢着迷雾般的清愁,鬓角霜华满布,倾羽痛惜望着他额角那一重沧桑雪丝,心道:“父亲他已这样苍老了,彼时他不过将届不惑之年,已是满目霜华,岁月的苦痛蔓延上他的眉间额角,早已将他折磨成一个满面疮痍的老者。但愿他能够平安渡过此劫,咱们父子在人间尚有相见之期。”
      渐渐地月移参横,天际焕发出熹微曙光,但闻廊院中群鸟啾鸣,一抹霞光衔进软烟罗窗纱,照映的满室皆明,他忧伤望着榻中赵玉衡凄郁的愁容,心道:“昨夜听父亲说,诏谕已经明令,要爹爹今日便要去往贬谪地,然而他已病入沉疴,若再经受旅途奔波,哪里还有性命。官家从前与爹爹感情很好,为何这一回这样心狠,定要害了爹爹的性命才肯干休。”他忧郁拾起那张晕染殷红血迹的莹白纸笺,品读之下才见其中淋漓尽书着慷慨之词,直指大宋国朝忧患,又言当今天下虽四海清平,北辽与宋已结为友邻之邦,然党项蛮夷所建之夏国一直对大宋虎视眈眈,西夏恐为王朝之大患,劝陛下秣马厉兵,小心提防,莫再疏忽。倾羽忧郁摇首,轻言道:大宋自太祖爷建国以来,一直启用文人治国,文官统兵,武将并无实权,此等习惯因袭数十年之久,早已成为王朝定律,此刻父亲贸然指责当今大宋军力萎靡,达官富贾只知清平享乐,不思进取,此言触及了士大夫阶层的权益,那些个达官贵胄岂能容他。若将此封血书交于官家,必惹盛怒,但也唯有此法方能拯救爹爹。然而自己身为一介布衣,想要出入禁中,必然难于上青天,回顾诺大京华,知音者不过区区几人而已,当下唯有将书函交到结拜大哥梅落鸿手中,方能令官家亲见。
      这一日天将拂晓,倾羽匆匆驭马至梅府,将谨藏的书函交到梅大哥手中,本冀望圣上亲见到信函上的血迹,感念父亲赤诚之心,可以原宥爹爹莽撞逆君之罪,然而在归来时却发现府门前青石道上林立着两排金吾卫,他心中一阵惊悸,渐生一种彷徨不安的感觉,茫然冲进院中,欲奔进寑阁去探听赵玉衡的景况,庭前香阶上两名指挥使持锏在手拦住了他的去路,但见那指挥使挺出金锏厉声喝道:“兀那小子,快退下,陛下正在与王爷商讨国事,闲人请规避。”倾羽愁眉深锁回到阶前,见了庭中那金甲林立的景象,越发忧心父亲的安危,心道:“官家如今竟变的如此狠心了么?带着重重金吾卫来到家中,催促父亲上路,堂堂一位王爷在病中被流放他乡,这无异于赐予他一记鸩毒么。”他急切绕过后园,穿过一片花架挨近父亲寑阁,在天青色软烟罗窗棂前观察室中异动,但见父亲佝偻着脊背俯跪于地,忧伤哀告道:“陛下,臣因病体憔悴延误了去往岭南的时辰,却要陛下亲自来请,还请陛下降罪。臣已收拾妥当,欲谨遵圣谕,即刻前往岭南惠州安居,还请陛下宽心,若要远行,一人一马那也够了,实不必动用那么多金吾卫。临别前,臣但有一事相请,罪臣以多病之躯忝居王位多年,不思报恩,反在谏疏中屡出冒犯之语,得罪陛下,念及此事,悔恨无穷,听闻御史台的谏官们已经上书,奏疏中直指臣私藏谋逆诏书,不思悔改,今时更屡次出言犯上,劝诫陛下将臣抄家流放,家中一应侍从没入奴籍,然而陛下,这一切皆是臣一人之过失,与府中侍从无关,还请陛下原宥他们,至于陛下要臣交回的诏书,在许多年前王府的那场浩劫中已经遗失了,今时陛下向臣索回,臣实在无法交出,而今世间知晓那封太祖遗书中秘密的人,他们大多已不在人世,当今世上知晓此书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臣愿意以死铭志,让臣的生命与太祖遗诏一起化作尘灰,消解陛下隐忧,但愚臣膝下尚有一子,他自幼飘荡人间,从未与臣共处过一天,有关太祖遗诏之事也从未听闻过,臣引罪就戮后,还请陛下保全我的孩子,不要迁怒于他。”官家赵祯漠然地凝视他,使他看不出帝王心间的波澜悸动,彼此沉寂良久,赵祯轻轻上前,温和一笑道:“大哥快请起,”他幽然道:“大哥何必与我生分呢?我只是听闻御药坊的医官说大哥昨夜生了疴疾,昏厥不醒,心下担忧,因而特意赶来看望大哥。其实只因一封谏书之故,朕丝毫不会怪罪于你,朕与大哥结义半生,向来戮力同心,朕万万不会因为只言片语责备于你,无奈朕的那一帮言谏官们个个刚硬执拗,朕实在拗不过他们,他们指责你在谏疏中肆意诽谤君上,诋毁朝臣,眼中心中只有你的先祖太祖皇帝,无视今上功绩,更有甚者,御史台的大夫们已联名上书言及你曾私藏太祖皇帝遗诏多年,事君不忠,居心叵测,强求朕以忤逆之罪将你贬为庶民,放逐蛮夷之地,终其一生不再归帝京,以除后患。为搪塞悠悠众口,朕辗转难寐才想出了一权宜之策,朕想让大哥你将从前府中谨藏的那份太祖遗诏交出来,以示忠心,到时朕自会下诏御史台宽宥你的罪责。”赵玉衡苦诉道:“官家明鉴,那封太祖遗书在多年前王府的那场浩劫中已经遗失了,今日官家向臣索回,臣实难从命。臣会谨遵圣谕,即刻流徙岭南安居,终身不再返回帝京。若官家依旧不愿信任罪臣,臣愿以死谢罪,解除官家之忧。”赵祯目意悲痛,苦笑道:“朕明白大哥的苦心,是要劝诫朕励精图治,改革朝中弊习,以图大宋国运蒸蒸日上,天下百姓和乐富足。”他幽幽道:“朕登基初年,大宋内外交困,权杖尽在母后与几位辅君宰执手中,朕想要大刀阔斧地改革敝习,但时常力不从心,今时朕虽执掌璇玑多年,然而行事时时处处受着百官掣肘,朕意图整治朝纲,强健军力,亦多遇险阻,朕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可施。那些言谏官们在庙堂之上舌绽莲花,引经据典地指点江山,不容朕的反驳,但若真的出了事,这一切罪责尽要归罪到朕的头上,久居深宫,朕时常发现身边一个知音友人也无,放眼世间,朕足以信赖的也只有大哥一人了,若大哥还不能与我坦诚相见,对朕时时处处小心提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朕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诏谕既已颁下,朕有心挽留大哥,却也不能了,由京师到惠州一路荒芜崎岖,听说岭南多瘴疠,大哥此行千万珍重,至于世侄倾羽,朕会帮你照拂他。大哥临别之言字字句句朕皆铭刻于心,希望大哥言而有信,离别之际,朕也没有什么珍贵之物相赠,袖中唯有一枚鸿雁霓凰珠,赠与大哥聊解旅途寂寞,天时已晚,朕要回宫了,大哥保重。”赵玉衡躬身相送,泪眼凝视着那七彩鸿珠上的双飞羽雁,凄楚道:“官家赠我双羽雁是在向我示意咱们的兄弟之情犹如双飞千里的鸿雁生生不灭,他是要我引咎自裁保全太祖遗书中的秘密,要我死保全他的帝位无忧,生在皇家,哪里还会有什么兄弟之情,我们的身份早已决定了今生无法做一对患难知己,我命薄西山,死则死矣,但愿他们不会再为难羽儿。”耳中听得府门前金甲铿锵渐行渐远的声音,他怆然道:“官家今生是不欲再与我相见了,我是要遵从圣谕流落到岭南去,今生客死异乡,还是要饮鸩自裁,干净利落地与世诀别呢?”他凄郁看着手中物事,心中一恸,嘴角涔出丝丝鲜血,凄凉一笑道:“比翼双羽雁,这世间能与我比翼双飞的也只有星萝一人而已。”他悲痛握紧霓凰珠,那苍白的指尖似要迸出丝丝苦泪来,茫然踏出府门,来到后山那一片苍翠馥郁的相思树前,面对树丛中那一方低矮的坟冢道:“星萝,我回来了,这是我最后一回在人间来探望你的坟冢,因为我很快便要长眠于此间了,从今以后,无论风霜雨雪,这人间花开花落,我只伴着你,哪儿也不去,星萝,你开心么?”他温煦望着那苍郁的树影道:“记得你病重的那一年,我曾在王府后山上为你种下了几行相思树,如今多少年了,相思树早已长成了亭亭如盖的花木,年年都开花,这许多年月里,无论悲伤喜乐我总爱来到树下,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向你诉说,有时失魂落魄地奔到这里,在荒冢旁枯坐一天,有时心境寥落,总是身不由己地来到相思林中,对着那些牵绕流年的小树默默私语,那些时候我多么希望在世间还可以再见你一面,再陪你说说话,可是我知道这一切早已不可能了,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在怪我,让你独自一人孤单寂寞了那么多年,好在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世事尘埃落定我的生命也即将枯萎,从今以后我会化作一抔春泥永世陪着你,从此这红尘风雨再也妨碍不到我和你。”他温润笑道:“还有羽儿,如今他眉眼之间生的越发像你年轻时候,性情与你也颇神似,这些年月里,为了我的事,让他遭遇了太多苦难,我实在对不起他,但愿我的生命可以化解一切仇怨,官家不会再迁怒于他,代我护他一世平安。”他神容寥落,怅然拾起衣袂间飘飖的黄叶,回看荒冢时已是泪痕满面,以为自己已是这世间最落寞悲苦之人,却不知在他身后几步之遥有一个孤影,此刻正凝睇着他所在的方向,泪湿春衣。那一日倾羽隐匿窗下,一路相随父亲来到后山,远远地凝视着他在树下踟蹰,形容枯槁,泪水横颐,一缕苍发在冷风中飘萧,那情状犹如一只幽栖寒枝的孤鸿,不由心恸道:“爹爹他究竟犯了何罪,官家要如此整治他。”他目意凄凉望向远方,见山下皇帝的御撵渐行渐远,而在花溪旁梨花树下停伫着一匹白马,他恍惚看着那白驹鬃上飘荡的兰花当卢,认得那是洛涵的坐骑,心念一动,惆怅道:“难道洛涵此刻就在山下么?自从那夜她悲痛离去后,从此幽居深宫,再也不愿来见我,为何今日会来到王府后山游荡?难道是有何紧要之事要告诉我么?”他不解其意,想起她是天子爱女,自然熟知帝王心绪,如今唯一可以规劝皇上拯救父亲性命的也只有洛涵了。想到这里,他不假思索狂奔到山下,远远地望见她的背影伫立在花溪旁,他心中一阵酸涩,心道:“爹爹的事是福是祸还未可知,或许这已是此生最后一回可以这样温馨地凝望她的背影了。”他忧伤移步到梨花树下,轻声唤道:“洛涵。”洛涵惘然转身,对上他凄郁的眼眸,酸涩一笑道:“倾羽,原来你今日也在这里。”他悲楚地看她,淡然道:“你今日到这府院后山来,是有何要紧事要做吗?”洛涵忧伤道:“我只是得到消息,闻之玉伯伯今日要离京去往岭南安居,从小到大,伯父一直将我视为己出,对我多加照拂,因此临别前,我想来看看他,为他送行。”倾羽幽然道:“你的心地真好,如今爹爹已是被官家钦定叛君谋逆的罪人,诏令他今日起流徙到岭南蛮荒之地,终身不再归帝京,此刻王府门庭冷落,爹爹昔日的那些故友早已视他为眼中芒刺,唯恐避之不及,在这时也只有你还愿意屈尊王府来探望他。爹爹身染疴疾,此行山水迢迢,路途艰远崎岖,他这一去只怕是此生再也回不来了。”洛涵悲恻道:“不会的,玉伯伯并无太深过错,等待风波平息,爹爹一定会再召他回京的。”倾羽苦笑道:“不回来也好,仕宦生涯,云诡波谲,祸福难定,一腔忠心被别人踩在脚下,弃之如敝屣,我想经遇此事,爹爹他早已心如死灰,不欲再还阙了。”洛涵道:“你是在怨责官家这样狠心,听信台谏官的谗言,仅凭一封谏疏与那一份莫须有的诏书便要治玉伯伯的罪么?我虽终日幽居深宫,但于此事所知了了,我只听闻是因玉伯伯一月前向官家呈上了一封谏疏,文书中指责国朝崇文抑武,强干弱枝,京都士子生活奢靡,不思进取,以至于今时大宋军力萎靡,外强中干,此书惹怒了朝中许多权臣贵胄,他们翻起玉伯父从前所上的几张表文,由御史台中正与谏议大夫们联名上书弹劾玉伯父在谏疏表文中污蔑朝官,忤逆君上,眼中心中只念及自己先祖之功,而无视今上功绩,请求官家将伯父革职流放,此事牵涉起许多年前的一桩旧案,台谏官指责伯父曾私藏太祖遗书,包藏祸心,意图谋逆,若查明数实,王爷当处极刑。爹爹迫于无奈,最终依据御史台所奏文书定了伯父革职没官,流放岭南的罪。”倾羽道:“这一切你都知晓的这样清楚,他们这样说,官家也便这样信了,他不再信任曾陪他出生入死、与他患难相交半生的大哥,却要相信几位权臣的谗言,难怪人们常说君心难测,生在帝王家,哪里还会有什么兄弟之情。”洛涵幽幽道:“为今之计,只有劝慰伯父千万珍重自己,莫要忧伤自苦,我只是一个长在深宫的女子,朝政之事并不懂得,面对伯父的窘况,我也只能默默为他祝祷,冀望他早日洗雪沉冤,重还金阙。”倾羽苦笑道:“公主的祝福,我替爹爹谢谢你,至于为王爷送行那也不必了,爹爹他此刻徘徊树下,命在须臾,已无心再相见任何人了。数日前,我曾听父亲又提起那封太祖遗书,便已知道官家为此事定然不会放过爹爹,却没想到,一切厄运来的这样快,如今他命薄西山,作为他的儿子,我却无能为力,这种悔意,我今生今世也无法原谅自己。”他怅然转身,为了掩饰眸中凄凉的泪滴,洛涵怆然道:“倾羽……”她苦苦守候,却始终不见他回头,彼此沉沦在静谧梨花雨中,只闻见沁凉晚风里携来一声声凄怨的叹息。
      梨花自在拂落飘零萎地,他默然凝视着那林间落花,幽幽轻叹道:“人生命运就像这山前落花,飘飘荡荡,没有归宿,爹爹这一生宦海漂泊多年,也曾历经风雪,受过几多危难,然而这一回他是实在熬不住了,他终究做不成傲雪的梅花,便只好如憔悴的梨花那般凋零枯萎,也许今宵以后,在这世间我永难再见他了,至于我,这一生也注定了似这山前落花一般漂泊沦落,无家可归,在这世间再没有亲人会慈和地守着我。”他柔声道:“洛涵,你回去吧,王爷的景况你都看见了,他陷在自己的人生困境里,我们谁也无法劝慰他,至于我们之间,你是天子爱女,金枝玉叶,而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江湖浪子,我们今生今世注定无缘相守的,从今以后,我的思念会化作一缕沉香,时时为你祈祷,但愿你此生可以觅得良人,守护你一生,暂别了。”但闻见身后袭来一丝悠柔悲仓的声音道:“好,我离开你。”他泪湿眼眸,寂寂聆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似绵密钢锥点点滴滴刺上心扉,他怅然回首,欲挥手与她作别,然而这一回眸却发现她悄然伫立在花溪旁,凝视着春水中单薄的孤影泪湿啼痕,双足没入水中,似一株因风摇曳的忧郁水芙蓉亭亭伫立溪中,倾羽仓惶唤道:“洛涵!”他快步奔上前去,竭力托住她盈盈颤抖的身躯,怜惜道:“洛涵,那溪潭幽深,你怎么可以站在溪中呢?”洛涵道:“你赠我的那只雪兰玉雕方才落入水中了,我十分惋惜,自从那夜分别后,这许多天里,我一人幽居宫中,看着那庭前海棠花开了又落,而你总不在我身边,每每想念你时,我总会身不由己地拿出这只雪兰玉雕把玩,看着那莹白如雪的玉雕,感叹自己的生命亦如雪片一般苍白,那些与孤月相伴的寂寞寒夜里,是这一只兰花玉雕陪着我走到今天,可是如今连这唯一的念想也没有了。方才遇上父亲的御撵,他要我相随金吾卫回宫去,而我迟迟流连在府门外,我只盼望在喧嚣红尘里可以再与你相遇,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将我全然忘却,这一生一世也不想再见我。”他酸楚道:“洛涵,我对不起你,玉雕没了我再为你做,你喜欢的一切,我都会努力给你。”洛涵盈盈拭泪,依在他胸襟处,寻觅这须臾的温暖。
      山涧鸟鸣莺转,芳溪春晖正盛,他垂首回望身前玉人娇娆颤抖的身躯,心中柔肠百转,忽而在簌簌梨花雨中袭来一丝忧郁的叹息,他茫然抬首,才惊恸瞧见父亲不知何时已来到身畔,忧伤打量爹爹憔悴的神容,才见他满身尘灰,眼窝深陷,脸容异常憔悴,眉宇间氤氲着浓郁的愁容,似一株雨中凋花飘零无依,他悲郁唤道:“王爷。”洛涵讶然回望,果见赵玉衡茕茕孑立伫立身前,她惊悸离开倾羽,柔声道:“伯父。”赵玉衡怆然摇首,慢慢离开山涧,倾羽亦随之推开洛涵,柔声道:“你回家吧,我还要照拂爹爹。”
      严倾羽相随父亲一路奔进府院,见他神容悲仓走进花厅,门扉半掩,良久不曾出现,他心下担忧,只得推门相扰,他步履轻捷走进厅中,温言轻唤道:“王爷。”但见面前父亲轻轻颔首,凄声道:“你来了,你方才唤我什么?”赵玉衡幽幽转身,一张惨白如雪的脸容照映在披离暮光里,倾羽心中一恸,惊痛呼唤道:“王爷!”他含泪轻言道:“羽儿,难道你自始至终不愿叫我一声爹爹么?”那语声似在低低地诉求,这一声意外的渴求引得倾羽心中愁肠百结,他从不知平素严厉冷漠的爹爹今日会变得如此唯唯诺诺,望着他脸容上殷殷渴求的神色,胸中一阵酸涩,泪水瞬间弥漫上脸颊,他还在痴痴等待,憔悴灰败的脸容照映在暮野霞光里,似一支生命燃到尽头的红烛,在寂灭前焕发出熹微的温暖光芒,倾羽胸中一阵惊惧不安,语声哽咽道:“王爷今日身子欠安么?脸容这样憔悴,还是要尽快请御医瞧瞧。”他似全然没听见儿子的问话,只苦涩絮语道:“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恨我当年辜负了你娘,害得她早早地殁世,恨我当年抛弃了你,害你自幼飘荡人间,受尽苦难。我这一生所犯的罪孽实在太多,我深负皇恩,辜负了萱离,然而我最对不起的还是星萝与我的孩子,这许多年里,为了此事我日日自怨自责,如今命在须臾,我再也没有奢望,只愿今生你可以原谅我的过错。”他眉心轻颤,惨白眉宇间氤氲着痛苦神色,似一枝风中斑竹,双手竭力扶住椅背才得以支撑残躯,倾羽惊惧上前,扶住他双臂道:“王爷!”他目意悲痛,掠过软烟罗窗纱望向远方那一片苍郁相思林道:“其实,我早已经原谅你了,虽然你曾经负了我娘,但母亲她一生从未怨恨过你,曾经她为你付出的一切,为你所受的苦难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在她弥留之际,也从未说过一声怨憎你的话,只谆谆嘱咐我,要我今生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怨恨于你,要我照顾好你,因此为了母亲的遗愿,我也不会恨你,只劝你用心保重自己,莫要因为谗言诽语失了性命。”赵玉衡泪水横颐,温煦一笑,道:“这是我此生听过的最动听的言语,能够得到一个人的真心是这世间最难得的事,历经世事我才明白,雄图霸业,王权富贵这一切终究是过眼云烟,这世间最美的是有幸牵过一个人的手度过缱绻流年,与君偕老,古往今来,这世间王侯将相不知有多少,然而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幽幽青山下的一抔黄土,我这一生庸庸碌碌,从未为大宋立下过卓越功勋,也未尝如先贤那般拥有丰功伟绩,然而我比他们都幸运,因为我拥有星萝的感情,它让我知道无论身在何方,在这世间永远有一人会默默地等着我,让我在苍凉人世里永远不会再觉得孤单,那些明堂下的谏官们,他们说我不满足于亲王之位,欺君罔上,意图谋反,其实这亲王之尊于我只是桎梏,丝毫没有喜悦,有时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生在皇家,不是王爷,只是市坊间一个平凡的乡野村夫,携手自己的妻子走过花朝月夕,阴风苦雨,我宁愿一生贫困潦倒,受尽摧残,只要生命中可以拥有她。君埋尘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与星萝天人永隔,彼此辛苦了这么些年,今日终于相聚了,但愿我的孩子今生不会似我们这般辛酸。他温言道:“方才在后山,见了你与洛涵彼此依偎在一处,相谈甚欢,是我搅扰了你们的情致了。”他忽而泪雨凄迷,柔和道:“然而羽儿,我与你娘这一生的辛苦路你都看到了,我实在不愿你步入我们的后尘,洛涵她是大宋的公主,她这一生与我一般身不由己,她属于大宋,却不会属于你,你们之间不会是一对良人。”倾羽道:“可是我会努力,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她,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日,上天看见了我的诚心,会愿意把洛涵赐给我。”却听得赵玉衡忽而疾言道:“可是她是赵祯的女儿,你是我的孩子,这一生便不能与赵祯的女儿在一起。你与她相守,这一生必然会劫难不断,祸患无穷,你与洛涵在我心中皆如我的亲子一般,我希望你们今生可以拥有一段幸福安稳的人生,不会如我今日这般横遭厄运,被逼自戕。”倾羽愠怒道:“为什么?只因你与官家有些恩怨,便要强迫我与洛涵分离,我自幼被你抛弃,这一生颠沛流离,无人可依,只有洛涵给我些许快乐,我曾向她许诺,会守护她一生,纵然未来劫难重重,我也不会放弃,而你,这一生让我娘为你受尽苦难,却不见你有丝毫悔意,自我有生以来,你从未照拂过我一天,这时却公然以父亲的身份逼迫我与洛涵分离,毁灭我的幸福,我与母亲今生就像是被你牵在手中的木偶,你只在意自己的忧伤快乐,丝毫不在乎我们曾因你流下过多少苦泪,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一席话犹如道道芒刺击入赵玉衡耳中,他面容惨白如雪丝,脸容痛苦到痉挛,惨白的手掌轻轻握住倾羽指尖道:“羽儿,你误会了,爹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我入仕半生,深知宫廷纷争残酷,人世风波险恶,奈何如今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唯愿你远离庙堂,方能保全性命。我是有自己的私心,我私心里只愿我的孩子一生温馨而从容,简单而快乐,不会被世俗纷争,爱恨情仇牵绊一生。回首这一生的辰光,唯一明亮而快乐的只有与星萝初相遇的那一年,你怨我误了你娘一生,害你受尽辛苦,其实你们的苦难在我这里总是加倍的,我痛恨自己无力,无法保护你们,为此痛悔一生,好在如今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他身形萧萧战栗,似零落秋风的一枚黄叶,眉心深锁,目光无比爱怜望向倾羽,央求道:“羽儿,我性命无多,只愿在弥留之际,你可以原谅我的过错,唤我一声爹爹,这十多年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娘,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的孩儿,羽儿,你唤我一声爹爹好么?”倾羽泪雨淋零背过身去,瞬时苦涩如潮水般漫延上心田,喉咙哽住了无法出声,僵立窗下半晌,方幽幽道:“王爷今日身子不郁,还是尽早歇息吧,我答应你,在你病体痊可之前,不会再与洛涵相见,王爷请珍重。”他步履沉痛奔出阁宇,终于在阁外香径无人处仓惶倒地,眼眸掠过帘中赵玉衡萧瑟的孤影,禁不住泪雨凄迷,少顷,但听得阁宇中隐隐袭来一声脆响,似是桌椅崩倒之声,他心下惊惶,步履匆匆返回室中,才瞧见赵玉衡正佝偻着身子匍匐在地,唇角一道绯红似靡丽的曼陀罗蓬勃绽放在胸前,他惊恸悲呼道:“爹!”赵玉衡凄凉一笑,欣慰道:“羽儿,我知你一定会回来的。”倾羽目意悲痛望向他痛苦颤抖的身躯,见狼籍满地的金砖上横卧着一只酒盏,他登时会意,苦痛道:“为什么?你为何要如此做,官家不是有言,只是将你贬谪岭南么?”赵玉衡凄然道:“唯有这样,官家才不会迁怒于你,才可以保全你的生命,我身患疴疾,时日无多,只要可以保全我的孩子,纵然身死又何惧呢?”倾羽酸苦道:“爹……”他胸中痛苦的无法呼吸,唯有心底漫延的苦涩似一杯穿肠鸩毒灼蚀心扉,赵玉衡双目微阖,身子不可抑止地痛苦抽搐着,俄顷,他吃力抬手由胸襟处摸索出一件玉佩,交于倾羽道:“羽儿。”倾羽痛楚凝望着那绚然夺目的紫玉鸳鸯佩,心中逸出一丝惶惑不安,道:“这是什么?”赵玉衡断续道:“太祖遗书,羽儿,现在你终于知道我为何要阻止你与洛涵在一起了?”他小心将鸳鸯佩奉于倾羽掌中道:“羽儿,这是当年太祖爷留下的最珍贵的物事,你一定要郑重收着,其中的秘密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我早已告诉官家遗书已经毁了,我死之后,官家应当不会再怀疑有人私藏诏书了,你仔细珍藏着诏书,等待临终时再传与自己的孩子,千万不可让太祖遗书就此在世间毁了。”倾羽凄楚道:“既然是永远无法公示的秘密,何必要用心珍藏着呢?为了一封永不见天光的诏书付出生命,这一切究竟值得么?”赵玉衡惘然摇首,道:“我也不知道,你比我聪明许多,一定可以想出好的计策来,爹爹要去了,你善自珍重,羽儿,我离世后,将我的骨灰葬在星萝的荒冢旁,她一人孤单寂寞了那么多年,让我陪陪她。”他气若游丝卧在倾羽怀中,唇角缠绵的伤花溢满胸襟,渐渐阖目而逝。在那一瞬时,倾羽的一颗心似乎也跟着化成了灰烬,他心中大恸,似有一把匕首扎进胸怀,痛苦的无法呼吸,凄声唤道:“爹,爹……”然而怀中父亲却似零落秋霜的一枚红枫,永远停驻在凄伤的彼岸花丛中,再也无法回应他,他辛苦了一世,孤独了一生,惟愿今生生命枯萎时,这世间尚有一个孩子可以唤他一声爹爹,然而终于没有等到,在他锥心泣血终于呼唤出声时,父亲已永远无法听到。他语声哽咽喃喃呼唤,耳中恍惚听得帘外鸟鸣莺转的袅绕之声,廊院芳菲正盛,他的生命却似一片枯井,了无生机,倏然在呖呖莺声中袭来一丝人语,他仿佛听见帘外有人在低声窃喜,道:“赵玉衡今日终于死了,这个老匹夫,他与鹿太师争勇斗狠了一辈子,最终还不是做了皇权的刀下之魂,被官家逼得自戕,今日我们奉太师密令,在赵玉衡饮鸩自戕后,便入室夺取那封太祖遗书,万万不可让遗诏落入旁人手中,我瞧这室中只有严倾羽一个浑小子,对付他易如还掌……”倾羽心中正自悲恸,忽而听见这番讥嘲之语,胸中郁愤填墉,嘶声道:“是谁在窗外,快给我出来。”他情急之下,惶乱将那枚玉佩塞入胸中,便举剑出门,踏出阁宇的刹那,才见原是虞化天带着几名衙差拥立阶前,倾羽疾言呵斥道:“虞大人,你站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亲王府邸,岂是你等闲散鼠辈可以轻易擅闯的?”虞化天拱手谄笑道:“倾羽贤侄,好久不见,贤侄莫要误会,老夫今日到府第造访只因听闻王爷病重,心中不安,特来看顾一回,不知王爷现下景况如何,可否容下官入室探望一回。”倾羽凄然抬首,望向氤氲苍穹道:“王爷刚刚过世了。”虞化天佯装悲痛道:“哦?怎么会,王爷一月前造访我虞记胭脂铺时,身子尚健朗的很,今日怎会突然薨逝,贤侄是想愚弄下官么?”倾羽无心与他絮谈,只淡淡道:“确是如此,你来迟了一步,今生无缘与他絮话了,还是尽快带着你的护卫离府吧。”虞化天含笑道:“贤侄莫相催,到时在下自然会走的。只是在下今日收到鹿太师口谕,听闻王爷在病重时曾在家中抒写过几章表文,言语中对官家与几位当政宰执颇有微词,在其表文中肆意捏造事实,忤逆君王,因此太师着意命下官入府搜出罪证,公示朝臣,以示王爷乃畏罪自裁,并非受旁人胁迫。另外以大宋律令,王爷去官后,为官时所受朝衣、金印、宝玺等皆需奉还内藏库,下官作为户部侍郎,今日奉尚书之令特来取回王爷御用之物,我明白贤侄心中悲伤,但下官公务在身,还请小侄你大义灭情,允我入内搜寻。”倾羽心中幽恨道:“你们分明是要入室辱我父亲残躯,却推说要入府搜寻表文,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乱臣贼子,将我爹迫害致死,如今竟连他的尸身也不放过,我严倾羽再不济,也不容你这样欺侮我们。”他幽幽冷笑道:“原来大人是来落井下石的,大人请放心,父亲的遗物我自会妥善为他保管,王爷的宝玺、金印等倾羽也自会谨慎将它交到内藏库去,父亲尸骨未寒,还请大人体恤,莫再相扰。”虞化天见他执拗地挡在眼前,面生愠怒道:“兀那小子,快让开,你一个江湖伶人竟敢与罪臣相勾结,阻挡本官的去路,其罪当诛,本官现下就是举剑杀了你,也无人照管,如今可再没有一位当王爷的父亲出面来解救你了。”倾羽愤恨道:“虞大人,天道昭彰,你作恶多端,你的结局必然要比父亲凄惨百倍,风水轮流转,山水有相逢,父亲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劝大人还是为虞公子广积阴德,莫再咄咄逼人,否则到时巢倾卵破,连累虞公子与您一起被诛,虞大人想要后悔可就晚了。”虞化天勃然变色道:“你竟敢诅咒我,兀那小子,我现在就让这种残酷的结局报应在你身上。”他挥臂向身旁衙差示意,举剑便向倾羽面门击来,倾羽挥剑相格,彼此缠斗在一处,那一众衙差趁其纠缠之际,手持双锏将院中一阵劫掠,如一阵戾风刮过廊院,所过之处,花木玉栏皆饱受摧残,空中落红如雨,景象不胜凄清。倾羽奋力与虞化天苦斗,目中望着廊院中那一片飞絮狼藉的凄凉景象,心道:“世态炎凉,人情淡漠,从前父亲当权时,容熙王府一门声势煊赫,如今父亲去了,连这座小小的府院也要保不住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只怕我严倾羽今日亦难逃此劫,要命丧这群恶贼手中了。”他紧咬薄唇,掩饰心内的酸楚,倾力与敌人相搏,恰在此际,忽见左首暖阁中生起袅袅青烟,他心下惶急,痛恨道:“这群恶贼,竟想要纵火焚屋,父亲还在阁中,今日纵使拼却性命,我也要保护他,绝不容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他一壁厢抵挡来剑,一壁厢向暖阁仓惶奔走,一个不留心,双膝中了两剑,伤处痛楚难当,他强撑伤躯艰难移步,却惊恸发现一名衙差正负着父亲身躯快步奔出阁宇,他沿着游廊苍惶向前追赶,在逼近廊角一隅时,与敌人狭路相逢,彼此交上手来,衙差眼见不敌,渐渐退却到芙蓉池边,倾羽疾步向前,一剑当胸,刺入他胸怀,那衙差心口吃痛,颤巍巍地几欲跌倒在地,怒目圆睁望向倾羽,情急之下,将赵玉衡的身躯抛入莲花池中,匆惶逃逸而去,倾羽目见眼前一幕,不由凄恻悲呼道:“爹!爹……”旋即只见湖畔一道霓蓝光影坠入池中,他箭步向前飞身跃入水中去寻觅父亲的遗躯,在水中挣扎良久终于摸索到父亲冰冷的身子,再回顾岸上却见那一群衙差早已虎视眈眈凝立池畔欲擒他入瓮,倾羽茫然无措举着父亲伤痕累累的身子,似一只囿于笼中的兀鹰等待着敌人的凌迟摧残,他知晓若逃脱到岸上去,必然会落入虞化天掌中,徒然送命,但爹爹为他而死,如今却连父亲的遗躯也无法保护,这锥心之痛犹如穿肠毒刺侵进四肢百骸,他愤然道:“今日纵然失却性命,也要带父亲离开府邸,父亲的遗愿我会竭尽全力为他完成,这些逼死父亲的人我也要让他们为此付出生命。”他面容平静如水,波澜不兴,捧着父亲遗躯一步步走向群敌环绕的湖岸,那一众衙差持锏蜂拥而上,欲夺赵玉衡的尸身,倾羽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似一只受尽屈辱的小兽,毛发倥偬奔向敌阵,他疾步向前,踢翻一名衙差,乘隙夺回他手中的佩剑,面色冷漠如冰道:“各位官爷请为倾羽让开一条道来,父亲……睡着了,容我送他到我娘的坟冢旁安眠。”这时只听见虞化天朗声喝道:“活捉逆贼严倾羽,截获乱臣贼子赵玉衡,有功者本官赠他一座府邸。”他语音未落,已见廊宇间刀光剑影,交错纵横,纷纷向倾羽袭来,倾羽举剑迎敌,在血光剑雨中苍惶闪躲,但终究孤立无援,刀光剑雨不时招呼到身上,奋战片刻已然体力不支,衣袂间血痕斑驳,恍似一抹苍凉的岭上梅花,在风刀霜剑中承受着千刀万剐,他渐渐退却到壁角,身上百孔千疮的痛楚袭上心扉,使他禁不住颓然倒地,他温馨无比拥紧父亲身子,抚摸着胸襟处的紫玉鸳鸯佩,心中的酸楚如潮水般涌上双眸,他眸中苦泪泫然,心道:“我今日便将这件紫玉鸳鸯佩毁了,与父亲一起毙命于此地,也算保全了太祖遗书中的秘密,成全了父亲的遗愿。”他既已心存死志,面对眼前敌人的威迫便了无惧意,他目光凛然望向那群凶徒,一步步向虞化天走去,虞目露凶光,却慢慢放下手中金锏,唇角逸着狡黠笑意,仿佛对方已是他砧上鱼肉,无需费心,倾羽衣袂飘忽挥剑疾刺他胸膛,然而在剑锋闪耀的瞬间却似被一股强烈暗流深深地扼止一般,虞旋即挥掌接住来剑,面目狞笑似鬼魅,飞足踢向他胸怀,倾羽受着这重重的一击,犹似一柄利剑贯穿胸膛,身形登时如一叶飘萍颓然向廊角坠落,随即赵玉衡的身子踉跄坠地,倾羽几乎恸哭出声,惨然悲呼道:“爹……”他用尽全力意图起身相救,虞见势狞笑着踩上他胸口,那一刻他几乎触近危亡的边缘,胸怀沉痛窒息着,再无力动弹,耳边袭来虞化天连绵不绝的嗤笑之声,但见虞俯近他耳边低语道:“严倾羽,劝你识相点,乖顺地将太祖遗书交给我,老夫还可以考虑给你留个全尸,否则我现在就让你去陪伴你爹,教你死后尸骨无存。”倾羽恼恨无极,恰在此际,却听见司礼监明朗沉郁的声音传到湖畔,但闻那司礼监朗声诵道:“圣上驾临,众卿见驾!”众人目光循着那呼声望向远处,但见一队金吾卫拥着皇帝御撵威仪万方向莲花池行来,御前内侍陆云松与学士梅落鸿随侍御撵左右。虞化天身子微微一颤,惶急领众人俯跪于地,御轿尚未行至湖畔时,已见官家赵祯悲痛万分步出轿撵,面容哀戚向赵玉衡尸身奔来,他步履踉跄几欲俯跌在地,身形因痛楚不可抑止地轻轻颤抖,虞化天俯身恭敬见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愚臣见驾。”抬首却见皇上正亦步亦趋向他行来,一双明目怒不可遏地凝望他,眼眸似吞噬万物的火焰几欲将他噬成灰烬,赵祯眸中蓄满泫然苦泪,懊怒惘极面向虞道:“虞化天,你好有本事,你们将朕的大哥逼死了,竟还敢到此间来闹事。”虞瑟瑟战栗道:“陛下明鉴,愚臣只是想来探望王爷的景况,为王爷侍疾,不敢存丝毫忤逆犯上之心,这一切……都是误会。”赵祯神容哀凄望向飘渺苍穹,颤声道:“落鸿,让他们都出去,让朕最后陪陪大哥。”他悲痛揽起赵玉衡血痕斑驳的身躯,凄声道:“何故至此呢?大哥,我们是结义兄弟,这许多年月里,你一直如兄长一般照拂我,为我出生入死,可是今日我却连你的性命也留不住,我实在对不起你。”他负起赵玉衡冰冷的身子步履蹒跚走向花厅,众侍卫相从而去,唯余梅落鸿伫立湖畔,相伴倾羽身边,久久不忍离去,他俯身怆然面向倾羽道:“倾羽,你怎样?是我来的迟了,让虞化天这恶贼如此迫害你。”他悯然劝慰道:“倾羽,玉王爷已经去了,你切勿太伤,当下最要紧的是要保重自己身子,再图后计。”倾羽凄恻道:“官家将我父亲的遗躯抱走了,为什么?他已经将我爹爹逼死了,为何如今连他的遗骨也不肯放过。”梅落鸿道:“你误会了,官家只是想要带着玉王爷的遗躯寻一处清寂之地最后与他话别,他与王爷彼此间情谊深厚,王爷不幸薨逝,官家悲痛万分,他这一路走来始终泣涕不止,他私心里是万万希望王爷平安活着的。倾羽,我们的官家是位仁君,终其一朝没有一位臣工不称颂他的,你不要因为一己之怨而痛恨他,有关玉王爷上书忤逆君王一案,此事牵丝绊藤,归根究底,还是那一帮言谏官之故,他们咬住许多年前玉王爷曾私藏诏书一事不放,今又上谏疏要官家崇武抑文,富国强军,此事违逆祖宗遗训,破坏天下祥和,是而屡次谏言要官家严惩玉王爷,切勿姑息,此事犹如星星之火,愈演愈烈,朝中那一帮文官对王爷谏言崇武强军一事嫉恨在心,纷纷群起而攻之,终于造成了今日惨痛的结局。”倾羽神容惘然望着阴郁苍穹,无尽的凄楚与无奈溢满胸怀,他亲见这一群恶人逼死了父亲,却无力报复,亲见官家不顾兄弟之义一再冤辱爹爹,却无法恨他,良久了,微凉的晚风徐徐拂上胸襟,飞花带泪盈落衣袂,他耳边袭来父亲临终时苦涩的絮语,回忆他饮鸩自戕时曾仰天长叹道:“官家不愿听取我的谏言,如今西夏敌寇屡屡犯我宋境,西北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帝京百官却只知轻歌曼舞,崇尚文艺享乐,不思强军,如此放任自流,西夏必成国朝大患,我赵玉衡死则死矣,奈何一生未能为国征战,以死报君,始终是我心头之憾。然我大宋男儿身强志坚,相信尔等蛮夷欲患我强宋者,必让他有去无回。”他胸中波澜起伏,壮怀悲烈,喃喃道:“父亲为护我而死,我作为他的孩子,理应继承他的遗志,男儿汉身强志坚,这小小危难岂能重创到我。”他拼尽全力艰难起身,胸中一恸,唇角逸出一抹鲜血,梅落鸿怜悯伸手护他,倾羽轻轻摆手,苦痛道:“不用,梅大哥,容我去寻找爹爹,让我最后见他一面。”梅落鸿依着倾羽彼此相携走近花厅,远远地便闻见官家哀凉的悲泣之声越过缠绵夕雾由殿中传来,倾羽轻轻走近花阁窗棂,掠过棂前忧郁的花盏望向室中,才见官家正紧紧拥着父亲遗躯哀戚恸哭,面容掩进父亲怀中,爹爹血痕斑驳的胸怀一片阴湿,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池水还是官家的眼泪,他哀恻转过头去,不忍回顾眼前这一幕,心道:“你曾说尽狠话将我爹爹逼迫至死,如今在他面前哭一场便想了结所有仇怨么?”他在殿外夕雾花丛边漠然守候,直等到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天际,东方一钩残月慢慢爬过柳梢,赵祯才终于释手,将赵玉衡的遗躯交托给倾羽。
      四日后,容熙王大殓之日,赵祯依旧早早地驾临容亲王府邸,抚棺恸哭,神容哀凄,让阖府御侍皆为之动容。而倾羽只是漠然地凝望他,目中幽怨之意弥漫胸中,最终依从官家赵祯旨意,容亲王入葬帝京圜丘皇陵,配享太庙,并将萱离郡主之墓冢迁居王陵葬于容亲王一处,夫妻连冢,天间同枝,倾羽一再请求:“父亲生前曾有遗愿,希望死后将他的墓冢立在王府后山娘亲的坟丘旁,一生一世陪伴着娘亲。”官家却推辞道:“亲王陵寑岂可草草了事,容亲王是朕的结义大哥,朕已决意给予他死后哀荣,让大哥配享太庙,享受逝后最高哀荣。”倾羽只得却步。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请求亲们给点鼓励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10651/2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