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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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慕蝶


      当此际月移花影,夜阑人寂,倾羽见她兴致很好,于是故作神秘道:“洛涵,你随我来。”他轻携洛涵玉手走进后院,在一片丁香花树前停下,侧首道:“你在此间等我,此刻我要到广寒宫去捉一群月宫精灵来送给你。”洛涵一时迷惘,见他故弄玄虚不知有何深意,只得道:“这是玉伯伯的府第,你行事需谨慎一点,不可失了宾客之仪。”倾羽轻笑颔首,飞扬远去,洛涵闲坐花下,逸想着即将遭遇的一场惊喜,少顷,只见近处丁香花丛中闪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她凝眸细观,才看清原是赵玉衡寻着丁香小径悠悠向前行来,她娇羞唤道:“玉伯伯。”赵玉衡悠然一笑道:“洛涵,夜色很深了,外间风露太重,你待在这里是要等人么?”洛涵道:“我在等倾羽,今日在榆林道中遇见匪徒是他解救了我,今夜我因着手掌有伤,辗转难眠,因而他带我到这王府后院来赏月散心。”赵玉衡颔首道:“原来是这样,这小子忒也顽皮,带了公主来到家中做客,留着客人待在庭中苦苦等候,他这主人却跑的无影无踪了,待会儿他回来,我定要好好地帮你训诫他。”洛涵心生迷惘,不知何时这容亲王府成了倾羽的家,莫非王爷与倾羽之间有何渊源么?赵玉衡会心一笑道:“倾羽他没有告诉过你么?”他忧郁叹息道:“数年前我曾告诉你我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孩子,这孩子就是倾羽。我知他心里恨我,因而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称职,对他疏离太多,以至于如今他这般怨恨我,竟不愿意在人前唤我一声爹爹,其实早在他幼年离开王府的那一刻,我早已预想到今日的结局,因而多年间我纵然对他百般思念,却不曾奢望他偶尔会回京来看顾我一回,这一次若非我身患顽疾,自知时日无多,也不会劝他回京来见我。”洛涵讶然木立在当地,愕然道:“倾羽是您的孩子,难怪每一回说起你,他总会满目忧伤,他的娘亲是您已故的夫人么?”赵玉衡恻然摇首道:“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秦楼歌姬,如今已经亡故多年了,生前她曾与我有过夫妻之约,可是我最终背弃了她,留她孤独飘零尘世,历尽苦难,正值芳华年岁便香消玉殒了,曾经我试图挽回过错,为了这段感情也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可是造化弄人,天意难违,我终究留不住这一切,无论是我的孩子还是星萝的生命,现世的遭遇告诉我,身世不同的两种人是不可以在一起的,曾经我不以为意,以为自己的真情可以穿越红尘所有阻碍,与她一世相守,直到星萝逝世,才终于痛悔。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我还活着,我都会来到她的坟前在她冢间种满白山茶与丁香花,这是她生前最爱的花,它代表着我深深的忏悔与思念,无论风霜雨雪,这种习惯从未改变过。我一直在想有时人的力量真的很微小,有时穷尽一生却依旧无法抗拒命运的桎梏。倘若上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选择,我一定早早地离开她,至少她还有机遇获得幸福,至少她可以平安活着。”洛涵恻然道:“原来你们的故事这样感伤。”赵玉衡怆然一笑道:“我的生命很快要结束了,这一生无论悲欢离合,都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你和倾羽,你们还拥有漫长的人生,在芳菲年华时一定要择好未来的路,不可似玉伯伯这般年少孟浪,放荡不羁,辜负了一个好女子,也误了自己的一生。”他目意温煦凝望洛涵道:“今日见你们两相依偎走进我房中,我已瞧出来倾羽他待你似乎颇有情意,然而洛涵,你一直明白生在皇家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公主的婚事也向来由不得自己作主,倾羽他一介草莽,实在配不上你这金柯玉叶,官家若知晓此事也万万不会应允,你们若如此发展下去,只会徒然自苦,不若尽早抽身。倾羽这孩子生性倔强痴傻,认了一个人总想要义无反顾地恋她一生,我知你是见惯了金阙琼楼,人间英杰的天子爱女,一定看不上他这等低微俗人,因此还希望你可以时常提点他,不要令他待你再生非分之想。”洛涵苦痛道:“可是我很欣赏倾羽的才华,并不觉着他有何低微之处,我很喜欢他。”赵玉衡苦笑道:“承蒙公主抬爱,那么你答应我,这种倾慕止于兄妹之情,不可再越矩了,若严格算起来,你与倾羽乃是同宗兄妹,兄妹之恋有伤礼教风化,堂堂皇家若出了这样的丑闻,岂非让天下百姓贻笑大方么?”
      她心中千头万绪,茫然离开中庭,庭芜间一泊照水月光朗照她的孤影,使她无处藏匿,几只荧光蝴蝶寻着香风款款停驻在她肩头,她信手捉一只停留在掌心把玩,凝注着那美艳若月宫精灵的荧光蓝蝶在指间翩跹流转,心境越发酸楚凄伤,渐渐地一群荧光蝶似炫光华玉般旖旎飞过庭院,像一道霓虹丝绦翩跹流连在她衣间,俄顷,一个温玉少年迎着荧光蝶琉璃般的潋滟光华缓缓走来,手执玉笛仿佛在吹奏一支异域胡曲,那一群荧光彩蝶仿佛流淌在笛曲中的精灵,跟随着乐音款款飞舞。少年嬉笑着走过她身旁,深深凝望她道:“洛涵,我回来了,你瞧,这是我送你的荧光蝴蝶,你喜欢么?”洛涵微笑颔首,苦涩一笑道:“倾羽,我很喜欢,我知道你总会出其不意地赠我欢喜,可是这些炫丽的蝶儿应当属于天空与花丛,你把它送给了我,只会令它们与我一般每日被幽禁在金丝笼里,最终随我一起枯萎,太美丽的东西我总是留不住它。”倾羽隐隐察觉一丝不安道:“你今夜是怎么了,为何这样感伤?”他走上前去,轻轻握住她的玉手,才发觉她的娇柔身躯在微微颤抖,倾羽怜惜为她披上外袍,柔声道:“夜风太大,我送你回屋吧。”她趁机握住他的手掌道:“倾羽,你为何一再欺瞒我,原来玉伯父是你的爹爹,可是你却从不愿告诉我。”倾羽羞愧道:“你都知道了?方才我见王爷他与你谈了许久,他究竟向你说了什么,教你这样伤心?”她苦涩一笑道:“没什么?伯父只是向我说起了他与你娘年少时的一段往事,言语之中难掩凄凉,他希望我们可以得到幸福,冀望你可以寻到一位温柔贤淑的知音伴侣陪你一生,而我并非你的良人。”倾羽愤然道:“他为何要如此说,与你在一起是我的抉择,无论悲哀喜乐我都不会放手,难道他以为我如此怯懦,只能歆享感情的甜蜜,而经受不住一点风雨挫折么?他何以认为我们相恋无法幸福,当年他因为胆小怯弱辜负了我娘一生,可是我不会,倘若今生认定了一个人,我会守着她一生一世,纵然在尘世中遭遇千般折磨,纵然万劫不复,也不会舍她远去。我知你是享受万千尊荣的公主,想要走进你的世界很不容易,可是只要可以与你相守,我并不在乎未来会遭遇多少辛酸折磨。”她苦涩一笑,依在他肩头,去看那花丛上空自由飞舞的荧光蝶,倾羽道:“这一群蝴蝶名叫景慕蝶,它们生长在千丈之高的雪山顶上,平时吸风饮露,饮冰山雪莲为食,因着雪山气候苦寒,因此它们时常成双成群地外出觅食,从不孤身寡居,纵然寻香采蜜也必成双成对,像传说中的比翼鸟,总是双宿双飞,从不失伴。听王爷说这群奇异的蝴蝶乃是他的师父有一年游览云岭雪山时偶遇所得,后来他将师父带来的这群美丽蝴蝶豢养在冰室中,每逢风和气清的月明之夜便将它们放在院中采花觅食。我生平第一回见到这种荧光潋滟的美丽蝴蝶是在我娘病重之时,多少年过去了,昔日那一对伫立花间欣赏景慕蝶的恋人早已经天人永隔,只有这一群蝶儿还在这里。今夜我费尽周折从王府花僮那里寻得这一群景慕蝶放飞庭中,为了要给你惊喜,也为了要你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这一群景慕蝶一样,纵然生在苦寒之地,历经寒霜冰雪也可以焕发出潋滟光芒迷醉人间。”她憧憬道:“我生平还从未见过这样美丽摄人的蝴蝶,更未曾涉足过云岭雪山,但我相信你的承诺,相信我们纵然身受重重人事阻隔,依然可以似饮冰啜雪的景慕蝶一样,相依相许。”他温馨拥着她,凝眸看那景慕蝶划破沉寂的夜空,在旖旎花丛间织出一片潋滟弧光,如痴如醉。这时倏而一声凄郁的呼唤打破了春宵的宁静,他侧首彷徨四顾,才见赵玉衡身形落寞伫立在小园香径上,目意忧伤凝注着那群流光彩蝶,凄声絮语道:“景慕蝶。”洛涵恍如全身着了芒刺一般,身子如惊痛的雨燕不自觉地离开倾羽,赵玉衡转首凝望倾羽,目光愠怒而惊惶道:“倾羽,你在做什么?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岂容他人轻易冒犯,夜阑人静,你不在房中休息,竟敢来到后园轻犯公主,这样的丑闻若传将出去,你让爹爹与公主以后如何做人?”倾羽道:“我与洛涵早已相识,公主是我的知音朋友,我带她来到此间,只因她今日手掌有伤,一夜痛楚难眠,因而想要在庭中放飞一群景慕蝶引她开心,并无任何越矩行为,友人间的相伴,纵然传扬出去,天下百姓又能如何议论?”赵玉衡幽然道:“你们是同族宗亲,你是她的哥哥,兄妹之间怎可以如此亲昵?一切都怪我,幼时没有管教好你,容你流落江湖,凡事无人约束,以至于今日生的这般放浪不羁,你若不听劝阻,胆敢再对公主无礼,我们容熙王府自有家规处置,大宋律例明文有曰:轻犯公主者,轻则仗脊,重则流徙。”当此际,但闻见嘤咛一声哭泣,洛涵面容难掩苦涩,掩面奔逃而去,倾羽惶急追逐上前,展开双臂紧紧护着她,悲痛唤道:“洛涵。”她泪痕满面,用力挣脱他紧箍的双臂,疯狂逃逸而去。
      倾羽苦涩立在当地,面向赵玉衡悲郁道:“为什么?为何一定要阻止我与洛涵在一起,你分明知道她并非我的妹妹,我们的交往堂堂正正,并无任何越矩行为,难道你就这样容不下我,见不得我拥有任何快乐,一定要我一生孤苦,受尽苦痛煎熬,一世孤寂漂泊,你才开心么?”赵玉衡恻然道:“羽儿,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你们之间不会有结局的,与其将来愧悔一生,不如现在挥剑断情,我明白恋爱的欢喜以及分离之痛,像一株用心血浇灌的花朵忍受着风刀霜剑的摧折,尚未吐露芬芳便香消玉殒了。当年我与星萝相识时,母亲也曾这样劝阻过我,然而那时我莽撞任性,以为只要两个人倾心相爱便可以穿越红尘中的一切阻碍,但人世的风波一次次地摧残我们这两株柔弱的菱枝,使我们无处逃遁,最后终于害了星萝的性命。我这一生实在不堪,今日沦落到这般境地也是罪有应得,如今我身患顽疾,命薄西山,对星萝的悔恨、对你的愧疚也只好留待来生去补还,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只希望可以尽我最大所能保护你,不会让你坠入命运的深渊而痛苦一生。”他泪眼迷蒙凄声道:“清明已经过了,今年清明那夜落了一宿的春雨,你沉溺在自己的缱绻情爱里,竟而忘记了为你娘去上花,可是这一切我都记得,那一晚我在雨中守了一夜,望着那苍凉的魂冢遭遇着凄风冷雨的摧残,心中难掩苦涩,我抬首望向那无际漆黑的苍穹,试图寻找熹微光亮,可是那漫天风雨的夜空竟与我的心扉一般模样,黑沉沉地,寻不到一丝天光。爹爹实在不希望你的结局与我一样,一世孤苦伶仃,中年早逝,空留一生遗恨。”他怆然道:“羽儿,你是太祖爷的后人,你应当隐约知道,当年你娘已经身怀有孕,我却狠心抛弃了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一年王府接连发生了许多祸事,为了谋夺我手中的一份诏书,我的母亲与几名侍女先后遭遇奸臣丁谓的戕害,为了保护星萝,我只能远离她,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离开了我,她就可以拥有幸福,我全心全意地守护这一段感情,以为只要用心就能留住眼前的一切,然而事实证明在我们初相遇那一日,我已经将她推向厄运的深渊。彼此挣扎在宿命的尘网里,我们都难逃劫数,最终她还是早早地离开了我,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想,倘若没有遇见我,她一定可以幸福安稳地活着,倘若没有太祖爷的那封诏书,我们也不必承受这人世间最深重的苦楚,如今诏书虽已丢失,官家也不再提起那些往事,然而朝中那些权臣依旧对我们容亲王府虎视眈眈,试图等待时机将我们父子一网打尽 。我与你是世间仅存知晓诏书中秘密的人,他人岂能容我们活着,你这时与洛涵浓情蜜意,便是要将她带入厄运的深渊,你无法给她幸福,又何必再伤害她,让她为你承受种种苦楚。”倾羽悲郁道:“什么诏书,我从来不知道,我只知洛涵是我想要用生命爱护的人,我会用尽全力守护着她,万万不会令她为我痛苦。”赵玉衡苦笑道:“你是太天真了么?还是一味地只想要逃避,相信你早已听闻,太祖爷崩逝前曾留有一份传位遗诏流传世间,诏书中禀明要立太祖亲子武功郡王为继嗣新君,数十年间,这封遗诏一直由太祖一脉子孙世代严密保管,而多年前,新皇初登大宝,天下根基未稳,太后临朝摄政,她为了稳定朝纲,故而想要谋夺密藏在容熙王府的那封太祖遗诏,以除后患,在那一场风波里,我的母亲与义父先后罹难,我与星萝也难逃厄运,日夕遭遇丁谓一党的追杀,苦于无奈,我才不得不狠心抛弃了她,另娶郡主为妻,以至于终于酿成今日的苦果。”他幽幽道:“羽儿,你想一想,倘若有一日爹爹走了,当今天子与那些权臣他们会放过你么?因而我时常劝你要砥砺奋进,努力读书,将来参加贡举,考中功名,重拾先祖遗志,为大宋百姓鞠躬尽瘁,为君王效犬马之劳,有了官爵在身,才能够保护自己,也才能更好地为大宋效力,倘若不能,那便浪迹江湖,做一个世外隐者也很好。而你如今这般行径,终日不思进取,混迹市井唱些淫词艳曲,吟诵花月春风,每日流湎于儿女情长,荒唐度日,哪里像是个有志青年,又哪里配做太祖爷的后人,想当年太祖爷铁马金戈,历经艰险,于乱世中开创百年基业,没想到如今他的后人竟如此落魄,甘心做一个市井伶人。”倾羽怨愤道:“我是不配做太祖后人,更不配做您的孩子,在我母亲殁世未久时,你便将我丢弃了,而今却声泪俱下地说你对母亲深怀情意,倘若你还有些许人世间的感情,怎会忍心抛弃一个为你倾尽一生的女子,又怎会忍心抛弃一个柔弱稚子,我是庸碌无能,可是至少我有情有义,纵然此生万劫不复,我也绝不辜负自己倾心爱慕的女子,倾羽一介市井流民,不敢高攀王爷这等贵戚,也请王爷不要再过问我的事,至于我自身的安危,生死有命,我也浑不在乎。大宋百姓皆言当今天子仁德宽厚,我相信只要奉纪守法,孝悌守节,官家必然也不会为难我。”赵玉衡怆然道:“好吧,我的劝诫你既然不愿意听,一切且随你,希望你的诚心可以感动上苍,赐予你与洛涵一段幸福,爹爹要走了,这是爹爹最后对你的期许,从今以后,这世间再没有亲人可以保护着你,你须小心珍重自己,我的师父萧先生是位江湖豪侠,倘若有何危难,你可以去请他帮你。”倾羽心中一恸,似有种不祥的预感,然终于掩饰住心怀的驿动,拱手道:“王爷保重。”俄顷扬长而去,步履急迫去寻觅洛涵的身影,然她仿佛是飘渺云梢的一抹剪影,早已随雨云消逝的无影无踪,唯余她凄惶逃逸时的那一抹忧伤,时刻在心怀激荡。接连数日之中,他无所事事,除却每日奔走于街柳巷陌疯狂寻找洛涵,便是囿居家中去雕刻一尊玉像,将她的一颦一笑,悲喜哀乐尽触于笔间,他已臆想到洛涵去了哪里,她回宫了,回到她口中的金丝笼里,她回宫后从此再也没有出来,有一日黄昏,恼人的风雨披洒天际,他穿过重重曲陌来到禁中门外,望着那红粉高墙内的富丽宫苑,心怀难掩惆怅,他不知洛涵正隐匿于哪一座深院,幽居孤城时,她还会记得他这只漂泊天涯的孤雁正痴痴等待着她么?那一晚的风雨仿佛不解离人心上愁意,似绵延不息的芒针无情摧折他的体躯,他在混沌痛楚中昏沉睡去,直到第二日云销雨霁,一群侍卫由朱墙经过,偶遇他憔悴昏晕在墙角一隅,一名侍监走近他身旁唏嘘道:“这是哪里来的落魄书生,怎会昏倒在雨中了,见他满目愁苦,莫非他是要到禁中来击鼓申冤么?还是另有隐情,至于深夜等候在雨中?”另一名内侍道:“你见他形容狼狈,醉意微醺的模样,想必是个酒徒,深夜喝醉了酒,流落到宫墙外了,这样的江湖混混咱们不必理他。”倾羽在一阵喧嚣人声中迷蒙醒来,见两名内侍正相顾哂笑着凝望他,像是在审视一具滑稽的木偶,他艰难起身,回首凝望那朱墙后的连绵宫苑,怆然一声叹息道:“她终于没有来,她永远不会来的,当日爹爹那一席话已经将我们的结局昭示的清清楚楚,她后悔了,怯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是集万千宠爱的公主,怎会为我一个江湖草莽痴痴守候。”他怆然转首默默离开那一片金碧辉煌的宫苑,霞光晕染着晨露,阵阵凉风侵上他飘萧起伏的衣袂,肩背刺骨的痛楚漫上肌肤,他情不自禁地瑟瑟颤抖,胸中一阵悸痛,唇角不由地逸出一抹鲜血,他展袖拭去唇际那一抹苍凉血痕,喃喃苦涩道:“洛涵。”身后袭来一阵戏谑嗤笑之声,但听得那两名内侍相顾哂笑道:“原来是个傻子,为了等待他的小情人痴痴地守着宫墙待了一宿,真是蚍蜉搬石磨,不自量力,宫中的女人岂是他这种市井流民高攀的起的?”倾羽怆然苦笑,心道:“是了,人家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将我这等市井流民放在心上,自从初相遇那一日,一直是我痴痴地为她守候,然而却始终捉摸不到她的孤影。”
      他心怀万分失落漠然回到家中,为此大病了一场,每日浑浑噩噩幽居室中,无心理会红尘喧嚣,每逢烟雨时节依旧会身不由己地想起那一个苦涩之夜,每到风雨飘萧的黄昏,他时常穿越漫长的泥泞曲陌来到禁中宫墙外,去观望那一片琉璃灯火,遥想宫苑中的清丽佳人,平芜社的艺人见了他这般疯癫模样,总爱嘲笑他愚痴,有一回赵玉衡由禁中门外打马而过,见了他形容枯槁伫立南薰门朱墙外,不禁讶然惊呼道:“羽儿……”他忧郁转首,漠然回应一声道:“王爷。”赵玉衡怜惜道:“羽儿,下这么大的雨,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倾羽执拗道:“我要等洛涵出来,等她走出来告诉我,她今生今世不想再见我,我才会死心,从此再也不会纠缠她。”赵玉衡幽然叹息一声,道:“你的愚痴顽固,迟早会害了你,近日你的身子一直不好,还是先骑着我的马儿回去吧。”倾羽憔悴摇首,只苦痛絮语道:“我要等她回来。”赵玉衡忧郁凝望着他,鬓间白发飘萧,微微苦劝道:“你且保重自己。”他眼眸蓄满苍凉泪意,茫然离开宫苑,向南薰门外驰去。倾羽忧郁望向他的背影飘飖在风中,心中微生一丝惶惑道:“爹爹自从病重后,鲜少来到禁中,今日风雨潇潇,他却冒雨来到宫里,方才见他的神色十分凄伤,难道他是遇见什么为难之事了么?唉,我们之间的芥蒂已经隔着重重山岳,他有何心事也不会告诉我,就像我与洛涵,我们生活在这一丈红墙相阻隔的两个世界里,她的心事我也总不明白。”他怅然叹息一回,漠然离开那一片风雨凄迷的宫苑,缓缓向星寒湖畔行去。湖岸蓼花欲燃,池中淫雨霏霏,他夜宿客舟中倾听那寒雨呜咽之声,恍如一只失群的孤雁独居江心体味那尘世的哀凉,红尘的悲喜无常总是那样无情,唯有那雨声淅沥不绝点点滴滴直到天明。远处山寺钟声迢递传到耳畔,他神志恍惚迷醉在袅袅梵音中,忽而一阵人语声嘈嘈切切袭到舟中,他心念一动,本冀望伫立湖畔闲话私语的是心仪的女郎,但走出客舟才知原是几名宫人模样的女子在湖畔采香絮语,但闻见一名宫人道:“听说近日容亲王忤逆犯上,得罪了天子,当今皇上正准备联合朝中谏官一起惩治他呢,这一回只怕他是性命难保,好在他夫人殁世的早,身畔又无子女,纵然有罪也只罚他一人就够了,不至于累及无辜。”另一宫人巧笑道:“这个容亲王一生风流放浪,年少时倚仗自己的皇族贵戚身份平步青云,做了半辈子的富贵平安王爷,没想到临终却落得个欺君犯上,被抄家治罪的下场,人世的造化可委实教人难以捉摸,听说那容亲王年轻时极为风流,夜夜宿眠花街柳巷,流连勾栏瓦舍,还曾与姑苏城的一名歌女有过一个孩子,那女子似乎待他颇有情意,几度为他遭逢劫难,几乎失去性命,不久以后,那名女子有了身孕,正当她冀望眼前这个男人可以给予她一生幸福的时候,赵玉衡却狠心抛弃了她,后来她独自流落京师在雨中生下一个孩子,但因终日漂泊流浪,孩子六岁那年,女子便去世了,那遗落人间的孩子从此也不知所踪。赵玉衡他风流半世,一生种下太多冤孽,如今沦落到妻亡子散,下场凄凉也是罪有应得。”又听宫人甲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容亲王虽素日风流蕴藉,但心地很好,一生为百姓做过许多善事,并非你所述的无情无义之人,多年前他与秦楼歌女的那件事,听闻是太后为了得到他手中的一份诏书,要将他王府满门置于死地,他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抛弃那女子,此番得罪圣上,乃是因近日他向官家呈上的一封兴国强兵的奏疏,奏疏中直指大宋长年重文抑武,强干弱枝,王朝君臣百姓终日轻歌曼舞,沉迷享乐,而军力微薄,倘遇四方蛮夷来犯,总期望以金银彩帛换取和平,长此以往,大宋军力将日渐萎靡,倘遇劲敌,必成忧患,奏疏中字字句句皆言及当年太祖爷雄姿英武,身遭百战,于乱世中创立一代盛世是多么艰辛,一再劝诫圣上要学习乃祖之文韬武略,富国强军,莫再沉湎文艺。听侍奉官家的内臣陆云松说,官家见了这封奏疏后羞愤难当,当场掷下毫笔郁愤道:‘他字字句句皆赞扬太祖爷的功绩,将朕贬的一文不值,又在疏中惋惜太祖爷壮年早逝,若后世帝王皆拥有乃祖的文韬武略,智慧胸襟,大宋必能威服四夷,不会如今日这般积贫积弱,他这哪里是在劝谏,分明是要讥讽朕庸弱无能,不配坐拥太祖爷辛苦得来的江山。他私藏太祖遗诏拒不奉还,朕已忍他多年,然此人居心叵测,愚顽不化,朕实在无法容他。’这一回这个容亲王是触犯龙鳞,再无生还之机了”。倾羽伫立舟前茫然听着那两名宫人相顾谈笑,议论父亲的绯闻逸事,苦笑一声道:“你们言之凿凿,将容亲王一生的风流韵事杜撰的惟妙惟肖,竟好似容亲王身边的知己心腹一般,可笑我身为他的孩子却不如一个路人更熟稔他的一切。难怪他今日如此不郁,原是圣上要为难他。”他仓促泊船登岸,步履急迫走入雨中,来到平芜社中寻觅苏苇舟,想要探知些许容亲王府的事,走进中庭时,依稀望见痕秋的玉影隐没花间拾取风中残红,倾羽急切走近她身旁道:“秋儿,师父呢?”痕秋怆然道:“爹爹冒雨进山中为王爷采药了,近几日,王爷的身子每况愈下,时常胸口疼痛,头昏目眩,几日几夜无法安眠,这一段时光,陛下仿佛为了一张奏疏的事与王爷生怨,王爷每日出入禁中,回家总是满目愁苦,每入禁中一回,鬓间便多增了一层霜华,爹爹为了王爷的病每日辗转难寐,再难见他笑容,容熙王府日日笼罩在凄风苦雨里,这一幕景象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太后密谋洗劫王府的那些惨痛辰光,但愿这些风雨可以早日过去,我们这一群人可以平安逃脱厄运之槌。”倾羽凄郁道:“爹爹性情耿直,一生结怨之人实在太多,如今日暮途穷,只怕难逃奸黠小人挟私报复,听两名宫人说,爹爹在谏疏中直指王朝弊习,劝诫皇上要严整世风,富国强军,不可一味耽溺文艺歌舞,忘记苍生忧患,其愿望虽好,然而大宋重文抑武乃是太祖爷建国之初所制的国策,文官治国,武将并无实权,数十年间,大宋一直因循此法,爹爹想要凭一己之言劝诫官家抑文强兵,重振武士雄风,未免太过稚气了,这段时光他的身子一直不郁,我很想去看看他。”痕秋凄然一笑,道:“你快些去吧,但要收起你的莽撞任性,不可为了坚守正义而忘记自身安危,记得保重自己。”倾羽微笑颔首。
      这一日赵玉衡遣尽王府一应侍从,独立阶前望着那天际飘萧冷雨,怆然苦笑道:“这一回府中只剩下我自己,所有的厄运风波都教我一人承受,再也不会牵累旁人,从前星萝在世时,我若有今日的狠心,也不会害她卷入风暴之中,造就她一生的苦难。”他眉心轻颤,苦痛咳嗽几声,唇际逸出一抹凄凉伤花,几只杜宇幽然掠过木槿芳丛,徘徊庭树下彷徨惊飞,似是凄郁的惊鸿在寻找一场前世旧梦,这时府中一名老者窦蓉满目忧伤走上阶前,为他披上一件天青色锦袄鱼服道:“王爷,今日天时太凉,您要保重。”赵玉衡讶然回首,忧疑道:“我不是教你走了么?”窦蓉苦笑道:“老奴这把年纪还能走到哪里?老奴一生追随王爷,如今王爷有难,我又岂能弃置不顾,老奴虽粗笨愚拙,目不识丁,然事主之忠心还是懂得的,纵然这一回王爷无法迂渡此劫,纵被抄家流放,老奴也必当誓死跟随。”赵玉衡心中一酸,眼眸逸出苍冷泪意,轻拍他肩头,彼此相顾凄然一笑。
      倾羽纵马回到容熙王府时已是月初时分,苍穹大雨初歇,晴霄月华皎皎,天际水光氤氲,他缓步走入庭中,茫然四顾寻觅赵玉衡的身影,然而寻遍整座府邸,越过曲折游廊,却不见府中有一痕人影出没,就连近日寸步不离府中守护王爷的苏先生亦不见其影踪,他心中惶急难安,步履仓惶奔走道中,犹疑不安道:“今日落了一天的冷雨,此时云霄初晴,爹爹他身有顽疾,此刻会去到哪里呢?”他怆然转身默默离开那一片灯火阑珊的庑院,庭中梨花自在沉落,玉蝴蝶一般飘扬衣袂,他心中凄伧,亦如那飘萧梨花,心蕊中蓄满晶莹泪雨,在茫然跨出府门的瞬间,却瞧见府院山前一座禅房中灯烛熹微,他越过重重花影,去寻觅那一盏温馨火光,挨近禅房窗棂时,才惊喜发现原是爹爹与苏先生正幽居房中相对弈棋,但闻见苏苇舟悠悠一笑道:“王爷,您今日已输了三局了,王爷棋艺向来高明,今日是故意相让老朽的么?”赵玉衡苦笑道:“今夜以后,这样与先生相对把盏赏月,弈棋谈心的辰光是再也没有了,能够在这最后一刻时光里让先生开心,也是玉衡的福气。人生如棋局,错乱迷离,想要置身事外却早已身在局中。今宵酒醒后,我这颗棋子不知又要被安放到哪里去。”苏苇舟凄郁道:“王爷何必如此感伤,一切风波都会过去的,官家是位仁君,总有一日他会明白王爷的苦心,会明白王爷所做这一切皆是为了大宋社稷,再说你们是结拜兄弟,感情弥厚,官家不会忍心责罚你的。”赵玉衡凄然道:“昨日官家约我到宫里去,他想要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命我将从前家中谨藏的那份太祖遗诏交出来,将功赎罪,然而先生,您可知道,那封诏书早在多年前王府所遇的那一场劫难里已经遗失了,那张诏书曾经害了娘亲与星萝的生命,我万万不会再将它留存在世间,此时官家向我索回,我只好说没有。他叹息一声,告诉我,因着我那份忤逆犯上、非议朝臣的奏疏,御史台已经联名上书,要求官家将我罢官流放,今日早间,诏令已经颁下来了,诏谕中言明:罪臣赵玉衡事君不忠,忤逆犯上,非议臣工,身受皇家雨露却不知感恩,肆意诽言祖宗礼法,以王朝律例,即刻起革去其亲王与京都监察使等要职,左迁起居舍人,惠州安置。今宵与先生话别后,我便要动身去往贬谪地了,今生今世我们师生大概也无缘再聚首了。”苏苇舟凄声道:“王爷!官家他一向宽仁,此时怎会偏听几位奸佞小人的挑拨将您贬谪外放。”赵玉衡苦笑道:“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官家与我虽是兄弟,但更是君臣,是我违逆谕令,事主不忠,对不起官家,在那封谏疏中我言及当年太祖爷创业之艰,惋惜今时世风日下,朝中群臣大多耽溺升平享乐,大宋军力萎靡,君臣文弱,此言触犯了官家的大忌,若逢着严明之君,我早已经性命不保了。”他凄涩一笑道:“这样也好,我早已经厌倦了宫廷纷争,只想寻一处荒芜之地终老残生。想我赵玉衡宦海浮沉半生,临终时竟落下个忤逆犯上的罪名,被革职流放,客死他乡,而那些个执意诽谤我的权臣又不知能辉煌到几时呢?这一切正照映了那一句古话: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苏苇舟悲恻道:“王爷,您为何不将您的真心话向官家诉说呢?那些个奸佞之臣肆意诽谤忠良,借一封谏书之故伺机陷害您,您又何必一再相让他们?”赵玉衡凄然道:“我本想与官家据理力争,纵然身死也要维护公义,然而先生,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还要保全倾羽,朝中那一帮佞臣纵然想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不在乎了,可是我不能再让倾羽因我身遭危难,这一生他已经为我承受太多苦难,作为他的爹爹,我从没有照顾过他一天,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我不能再让他因我而枉送性命。”苏苇舟悠悠叹息,惘然道:“羽儿这孩子,心肠太过软弱,性情又太倔强,这许多年月里,他时常思念王爷,却从不愿向别人吐露心声,每回与王爷相见时,也总是佯装冷漠,其实他心中对王爷是很有些孺慕之思的。只劝王爷千万保重自己,否则倾羽他一定会万分伤心的,劝王爷豁达圆融一些,莫要以憔悴之躯再与小人相争,最终让亲者痛,仇者快呀。”赵玉衡温润一笑,茫然行至窗棂前,聆听帘外风过檐铃淅沥摇曳之声,他温煦道:“倾羽这孩子,此刻不知身在哪里?今日从禁中归来时,我在潇潇冷雨中遇见了他,那时他正痴痴地守在南薰门宫墙外,在等待洛涵出宫来见他,这孩子与我年少时一般性情,执拗傻气的很,他这一生注定会吃许多苦头的。”他叹息道:“万万没想到,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会定格在那一场大雨中,明朝离京后,世事两茫茫,今生想要再见我的孩子一面也是不能了,这一生我们父子间的隔阂已经这样深重,相见争如不见,但愿分别后,他可以原谅我今生的过错,记得些许我的温和与慈爱。”他深深凝望苏苇舟道:“世间千百过客,能够推心置腹与之深谈的也只有先生一人而已,玉衡在此谢过先生今宵陪我解忧,窗外更深露重,还请先生尽快还家吧。”苏苇舟凄恻道:“王爷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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