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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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月未老鬓先秋


      赵玉衡拖着残弱病躯,将倾羽带回王府去,并恳切央求苏先生相救自己的孩子,苏苇舟劝慰道:“倾羽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若疗养得宜,很快就会好的,之所以昏迷未醒,只因失血过多,身子太过憔悴,老朽定然会竭尽所能拯救孩儿,王爷请宽心。”赵玉衡忧郁摇首道:“倾羽这孩子自出生以来,便一直多灾多难,我亦未曾好好照管过他,让他漂泊在外任人欺凌,如今想要弥补,为时已太晚矣,但愿他平安无恙,否则在不久的将来我到了九泉,也无颜面对星萝。”苏苇舟道:“王爷何必作此伤感之语,王爷宅心仁厚,福泽绵长,将来必可以安享天年,享儿女的清福。”赵玉衡淡淡一笑,继而面对苏苇舟道:“今日我到宫中请求官家拟了一份手诏,手诏中言明痕秋的夜明珠乃官家钦赐之物,并非盗窃,方才已命虞化天带到刑狱司去,痕秋很快就可以还家了。”苏苇舟拱手谢恩。
      苏苇舟利用漠南云中雪原中特有的玉光冰蚕研制药粉,辅以黄柏、丹参、血竭、苏木等煎制汤药供倾羽服用,与赵玉衡日夜看顾在侧侍奉倾羽病躯,守候他醒来,如此过了三五日倾羽病势渐渐痊可,他从玉榻上迷蒙醒转,恍惚中察觉有一双玉手紧紧依偎自己,睁开眼眸的瞬间不由地惊喜交集,他欢欣呼唤道:“痕秋。”痕秋背过身去不欲理他,倾羽艰难起身走过她身旁道:“方才我在梦中见到你平安无事回到我身边了,为害怕这一切只是虚幻的美梦,迟迟不愿醒来,我昏睡了几日几夜,做了千百个美梦,此刻醒来见到你果然在这里,我心中别提多痛快。好妹妹,我知你在狱中受了许多苦,都是我的错,没有及时为你洗脱冤名,看在我身遭危难,几欲亡命的份上,你好歹理我一声。”痕秋目色忧伤,泪痕楚楚道:“你不知我在狱中遭遇恶吏折磨得几欲殒命,如今难得平安出来,还要为你担忧,你昏迷了几日几夜,我也为你痛苦伤神了几日几夜,每日都在为你受刑。”倾羽道:“对不住,早知你在近日平安还家,我一定请求老天爷将我的厄运移到数日之后,让我有幸在你出狱那天平安见你。”痕秋听了莞尔一笑,少顷她浅笑相询道:“倾羽,这一段时光里,你的那一位红颜知己都没有来见你么?”倾羽黯然道:“她家中看管的紧,无法出来。”他艰难移步到窗棂前,望着窗外的萧疏花影,见那一株桃树上花絮稀疏寥落,地上残红狼藉,点点落花似盈盈春泪远离枝头,不由地惆怅道:“今年春天走得太过仓促,还未曾来得及好好地赏花,待到想看之时,花期都已经过了。人生就如眼前这落花,美好的光景只在一瞬间,余下的只有漫长的等待与思念。”痕秋微笑道:“桃花虽已落,可是王府后山上那一片垂丝海棠却开得正盛,我陪你去看看吧。”倾羽心中一恸,惘然道:“花儿开在山中,且由它自由地开落,何必去打搅它呢?且让它静静地陪伴娘亲吧,我去了只会带着世俗的芜秽污浊了那份宁静。”痕秋道:“你是害怕到了后山上,见到母亲的魂冢又增伤心是么?多少年了,你一直对亡母念念不忘,在睡梦中也流露出苦痛之色。”倾羽道:“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恩情自然永世难忘,何况她曾为我漂泊半生,因我忧苦成疾,最终红颜殒命。她为我辛苦一生,我却未能尽孝奉养于她,自然悔恨无穷。”痕秋动情道:“你说的对,一个孩子对于父母的恩惠自应当永世不忘,倾羽,你可知王爷这几日身子每况愈下,你遭遇虞化天戕害那一日,也是他奋不顾身地去救你,才让你有幸脱离险境,这一段时光里,为了你的伤,他日夜不眠不息,为你请医煎药,夜夜寸步不离守候在玉榻前,为了你几乎熬坏了身子,如今你平安无恙,也应当多关怀他一点,不要令他如此孤寂。”倾羽道:“我知这一回我又令他伤心了,他要自己的孩子正直贤德,是一个贤才君子,而我身上江湖习气太多,他总不喜欢我。”痕秋道:“你如此说可真的是错怪王爷了,这数载年月里容熙王府所遭遇的重重劫难,王爷所遭遇的重重打击,并非常人可以承受,这十数年间,他遭遇过母亲殁世,爱妻惨死,又不得不与你骨肉分离,一个人一生中所珍视的一切,他都失去了,如今你是他留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他活着唯一的期望,他怎会不喜欢你?”此刻那苏苇舟忽而忧郁走进阁中,与倾羽的目光巧遇,见了倾羽已生气勃勃伫立在窗棂前,不由地欢欣道:“倾羽,你醒了。”倾羽作揖见礼道:“师父,弟子不肖,让您担心了。”苏苇舟微笑摇首,道:“你能够平安渡过此劫,这一切全是王爷的功劳,他为了你的伤日夜痛苦心焦,如今你既然醒了,日后不可再任性莽撞,令王爷伤心。”倾羽道:“请求师父带我去向王爷请安,在府中逗留多日,耽搁主人这些时候,也该辞行了。”苏苇舟道:“王爷若见了你生气蓬勃的模样,一定欢喜的很,不舍得放你出府的,而今府中难得太平宁静,你且安心待在府中静养,也好陪伴王爷,何必急于离开呢?”倾羽道:“但徒儿当下急于要去见一个人,一个阔别多日的知己朋友。”苏苇舟心念一动,心道:“难道这孩子近日在江湖中又结交到何方英雄好友了么?还是已心有所属,有了心仪的姑娘?”他含笑摇首,心中一片惘然。
      当晚倾羽入花厅辞别了容亲王,欲往府外游荡,赵玉衡瞧见自己的孩子生气蓬勃伫立在厅中,心中怡然自得,然面上依旧波澜不兴,他漠然道:“你的身子还未痊可,急于离府做什么?你且安心留在府中静养,莫要再出去惹事生非。此番你在御街纵火行凶,肆意毁坏人家店宇,你的案子虞化天已移交刑狱司查处,只怕近日府中又要因你而遭遇一番动荡。”倾羽道:“小民正是为此事而来,倾羽任性妄为,铸成大错,恐为王府带来灾难,因此特来辞行,王爷此番舍身救命之恩,倾羽愿以命相报,他日王爷有难,小民也必当全力以赴,以报王爷今日之恩。”赵玉衡微笑道:“我们父子之间不必说这些,你要外出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一回虞化天因你丧失了两间商铺,又遭遇我的折辱,我深恐他会再行对你寻机报复,你一人飘荡在外,万事需小心。”倾羽道:“小民谢王爷体恤,王爷请保重。”他匆匆离开了花厅,故作矫健越过皑皑松柏,欲往府外行去,在行到府苑朱釉红门前时,又转首望了望身后景象,见院内梧影婆娑,花木琳琅,花光树影交映成辉,而在参差花影中有一双温煦目光始终凝视着自己,他心中愁绪万端,终于不忍回顾,大踏步转身离去。
      他神思恍惚穿行在青石长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回忆此前在御街火烧胭脂铺时与梅落鸿初相遇的种种旧事,想起那一日在虞记胭脂行中身中虞化天戕害重伤昏迷不醒,梅落鸿舍身护己之举,如今他已安然无恙,却不知梅大哥景况如何,曾初到汴京城时,他便已耳闻在玉京翰林院中有位潇洒清逸的惊鸿才子,十六岁时便以殿试二甲第二名之资考中进士及第,后得官家看中入侍翰林院,从此平步青云,成为有宋以来翰林院最年轻的学士,并与乃祖梅山先生,乃父梅宰辅并称为一门三学士,父子两榜眼,传说中这位小梅学士素日潇洒闲逸,为人豁达圆融,无心仕途功名,日常醉心于琴棋书画,赋词饮酒赏花,时而肩负一枝玉梅,一斛美酒,漫游在山水灵秀处,造饮辄尽,醉了便栖在梧桐树下,偶有一只惊鸿翩落在他肩头,侧影闲雅洒脱宛若天上谪仙人。据闻还曾有一回,这位闲雅疏逸的梅学士竟因醉酒丢了官职,有一年秋风萧瑟,他陪官家在洛阳别宫赏菊,帝逸兴偶发,命他作一幅山行菊花图交于陛下观摩,梅学士行到山穷处,只见满山落英飘飘洒洒,漫山秋华正以盛大华丽的姿势谢幕凋零,梅学士正欲提笔作画,却忽而酒兴大发,举起身藏美酒一饮而尽,醉意微醺地闲卧在菊花丛中,并不时朝蓝田玉冠子上簪菊花,最后奋笔挥毫,在宣纸上挥洒写就: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菊花醉洛阳。待到随行内侍寻见他时,只见他肩头菊英披拂,醉意醺然卧在菊丛旁,宣纸上一丝画迹也无,唯用燕行书笔意镌秀书着朱敦儒的一句名诗,左右内侍见了莞尔一笑,三五结伴将学士抬下山去,待酒醒之时,才发现自己已被送往学士府中,身旁放置着一张醉后恣意狂涂的诗篇,另有一道圣上手谕,手诏中俨然写着:且插梅花醉洛阳,何要功名?尔自明日起,且饮酒赋诗去吧,不必再为官了。这位名动京师的梅公子就这样被罢黜了官职。京师百姓闻之纷纷戏言曰:玉楼公子果然不负其名,只因一酒而负了一生。再忆及大哥那夜在舟中所述自己的阅历生平,想来大哥就是那位闻名京师的玉楼公子梅落鸿了。念及此人的雅致情怀,心中对这位萍水相逢却引为人生知己的梅大哥越发肃然起敬。心道:梅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此刻闲暇无事,我自当前往梅府去探听一下梅大哥的景况。他走近街边红木槛中,向槛中贩卖枇杷的果农租赁一匹驴子欲往梅府去约见梅落鸿,越过一家长乐坊时,却发现梅落鸿的贴身小厮正混迹坊内赌场中与一群牧猪奴掷骰子赌银钱,他惘然思量道:“这个小厮素日一直随侍大哥身畔,为何今日有暇到赌坊来,难道大哥今日不在府中么?”他依着长乐坊喧嚣的丝竹声走近小厮身畔,那小厮与同伴赌得正在兴头上,满面神采飞扬恍若飘在云端,偶一转身却瞧见一张温煦的容颜正嬉笑着凝望自己,他迷惘打量面前少年似曾相识的眉眼,恍惚中才想起这不正是主人新结识的那位侠义少年么?因笑道:“严公子,这样巧,今日在这里遇见你,我家主人每日总要在我面前称道您的侠义之举,盛赞您不顾艰险,舍己为公。”倾羽听了莞尔一笑,因笑道:“多谢小兄弟谬赞,请问梅大哥他还好么?”小厮忧郁摇首道:“我家主人近日繁忙的很,都未来得及好好照顾自己,自从三日前他被陛下召唤到金明池去观看殿前水师练兵以来,至今还未曾还家,我也十分担心他的景况。”倾羽迷惘道:“殿前水师练兵,那是什么?难道大宋国内近日有何异举,竟而让大哥负伤练兵么?”那小厮恬笑道:“公子是外乡人,对于汴京城的景况自然不知,每年清明前后,官家都要带着文武百官前往圜丘祭祖,而后再往金明池去观看殿前水师演兵,因而每逢上巳节一过,春水初涨时,京师殿前水师便开始紧张繁碌的练兵了。听闻近日辽国使臣要来宋访友,到时官家还要带着使臣前往金明池一观京师的水军盛况,以示大宋国力日强,令邻邦不敢小觑。这一段时光里,主人除却要每日关心水军演兵外,还要主持邻邦使臣入宋的种种迎宾事宜,因而日夜奔忙,繁碌的几日几夜不得安息。”倾羽轻引一笑道:“大哥是人中俊杰,风流蕴藉,才识过人,自然深得官家看重,身为英杰男儿,能够得天子倚重,为国效命,也是一种福气,似我这等市井游民是无法体味其中的欢乐与苦辛的。”那小厮闻见他如此盛赞自家主人,不由地欣然自得,喜不自胜,倾羽拱手道:“待小兄弟还家见了主人后,请您告知梅大哥劝他保重自己,以图他日再聚。”
      他揖礼作别小厮独自来到汴河渡口游荡,是日春和景明,惠风和畅,汴河边薰风拂柳,春波浩荡,红男绿女泛舟溪中,相对赌书斗茶,觞咏吟歌,倾羽孤卧河边,怀想方才小厮的话,想起梅落鸿此际就在帝京玉波袅绕的金明池畔指挥千舟万舰横江练兵,心中憧憬着那一幅豪迈图景,不由地心襟飖荡,再回顾自身景象,这数载年月里,除却随师父学得了吟词唱曲,斗鸡走马等走江湖卖艺的一套本事,平素混迹江湖荒唐度日外,并无做过一件有益国家民生之事,似大哥那般文韬武略,以身许国更是自己一生无法想往之事,他这一生注定只能做个蝼蚁般的市井流民而已,至于那些经天纬地的俊杰人物,亦只能在戏曲里做一场虚幻的美梦罢了。他意兴阑珊追忆着种种前尘往事,在形容萧索之时,忽而一匹青葱骏马缓缓行到面前,马上来者唤住倾羽道:“羽儿,你卧在这里做什么?你的伤经不得寒风吹拂的,否则伤处筋骨无法痊可,赶紧随我还家。”倾羽道:“我喜欢看这汴河两岸的美景,昏迷这些时候,错过许多风景,若再不欣赏,春天便要过去了。方才看着这一片旖旎春景,忽而诗兴偶发,竟而做出一篇戏文来,这可是意外的收获,待今夜更深人静时,我将这篇新作的戏文交于痕秋观摩,她一定欢喜的很。”赵玉衡目意关切道:“羽儿,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你终日沉湎于卖艺唱戏已荒废了太多辰光,你一个铁铮铮的男儿汉,总不能终日吟词唱曲,斗鸡走马荒唐度日,当下我大宋虽面上太平宁靖,实则内忧外患不断,这江山是当年太祖爷带领千百英烈之士披荆斩棘,身经百战打下来的,你身为太祖爷的子孙,更当思励精图治,精忠报国,而不是终日吟词作赋潦倒度日。你当学梅学士,为己立下一点宏图伟志,平日多读些书,苦练武艺,将来考上贡举,入朝为官,为大宋尽忠效力 。”倾羽哂笑道:“我一个江湖戏子能有什么宏图伟志,胸襟抱负,吟词唱曲已是我生命的全部,岂敢奢望他事,我无心功名,也无力投笔从戎,只想安心做一个人间浪子,隐逸江湖,四海为家,能够平安活着已是最好,遑论其他。”赵玉衡黯然道:“太祖爷的子孙中竟而出此落魄平庸之辈,实乃愧对先人,一切只怪我赵玉衡庸碌无能,生了孩子无法亲自教养在身边,任由他落魄风尘,沦落为一个吟风唱戏的伶人。一切且由你吧,你喜欢浅斟低唱,且去自由地欢歌,从此我不会再过问你的事。”他悲郁转身,黯然而去,倾羽懊丧望着他的背影涌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双眸泫然欲泣。
      自那日分别后,他们继续生活在同一座玉京城里,彼此陷在各自的人生困局中艰辛活着,平素鲜少谋面,直到有一日,倾羽携着痕秋到郊野的小丘上捕捉一对鸿雁,痕秋疾步追随倾羽奔上小丘,望着天际浩渺春云,道:“为了演绎那一折《惊鸿记》,我们在荒野山中足足奔走了一日去寻找一双鸿雁,早知如此辛苦,在那一折曹子建洛水遇神女的戏本中,你何需要编写子建送与神女一双鸿雁,你便写着曹子建送与洛神一只小鸡小鸭,如此不是容易找寻么?”倾羽嗤笑道:“《惊鸿记》叙写的是曹子建洛水遇神女的一则传奇故事,子建是大才子,怎会送与神女一只小鸡小鸭,如此不会令后世人耻笑么?”痕秋听着亦哑然失笑。倾羽道:“鸿雁是送信的使者,在戏文的最后一折中,子建的爱人已经亡故,他仕途失意,至爱早凋,在一路羁旅漂泊返回鄄城时,有一晚夜宿舟中,神情昏昏欲醉,恍惚中望见红颜知己甄妃凌波御风而来,他感慕伤怀,凄楚彷徨,与甄宓彼此站在舟中执手闲话别后伤情,最后子建送与甄宓一双鸿雁,冀望千里征鸿可以聊寄哀思,在他们永相隔別时,鸿雁信友可以为他衔来知己的一丝信音,莫让他孤处人间,一世伤情。酒醒后,子建回忆梦中之事,感慕伤怀,忧思难忘,遂为知己作了一篇《洛神赋》。”痕秋嗟叹道:“这个曹子建天赋异禀,才情卓著,为何对待红颜知己宓儿这件事中竟如此愚痴,他分明知道甄妃早已亡故,在梦中归来的不过是宓儿的魂魄,他纵使流落人间,在世间等待千年百年也难以等到宓儿的音讯,又何必再送与她一双鸿雁冀望再聚。”倾羽伤怀道:“深情的人总是愚痴,虽明知没有结果,却还要矢志不渝地痴心等候。”痕秋深深凝望他道:“你这人总是感怀易伤,江湖浪子气息太过浓郁,身上蕴藏着一种不容与世的孤独与惆怅,这样的人注定脆弱易折,多愁善感,一生会遭遇许多辛苦。”倾羽回眸一笑,温煦地看她,仿佛他们已心有灵犀。此时东风乍紧,山花瑟瑟,一队鸿雁掠过天际,倾羽追逐着鸿雁的剪影奔下小丘,拈弓搭箭向雁群射去,那雁儿却十分机警灵逸,闻见异动迅疾向榆林深处飞去,他连珠发射空了囊中所有箭矢,却依旧空无所获。他懊丧无比坐在山花丛中,凝眸注视着那掠过花树枝头的鸿雁飘逸远去,心怀万分失落。痕秋走近身旁劝慰道:“雁儿好好的翱翔在空中,咱们将它射伤了总是罪过,还是任由它们飞走吧,至于戏本所用,今晚我到御街鹤坊中去采买两只家雁作为《惊鸿记》戏曲的道具也就够了。”倾羽只得依她。少顷,只听得山下溪畔传来一阵鹭鸶凄鸣,倾羽寻声望去,才惊喜望见在燕草溪边漫游着一群翡翠鹭鸶,他欢欣欲狂道:“痕秋,你瞧,那一群翡翠色的鸟儿,模样翠玉可人,我去捉两只来留作《惊鸿记》的道具,届时一定可以吸引来千百看客。” 他语声未落便向溪边那一群翠色鹭鸶疾奔而去,只身盘桓在鹭群中与鹭鸶嬉戏缠斗,少焉,捉得两只翡翠鹭鸶送与痕秋,欢欣道:“秋儿,你瞧这两只翠鸟,我生平还未见过这样美丽夺目的鸟儿,咱们将它带回家去用心豢养,将来登台献艺时把它们带在身边,台下一定可以宾朋满座。”痕秋恬笑道:“这是个好主意。”她凝眸望向天际铅灰色的雨云道:“倾羽,天很快要下雨了,咱们快些带着鹭鸶回家吧。”倾羽爱惜将鹭鸶捧在手中,相随痕秋缓缓踏上归途,在走过一片菱花丛时,痕秋忽而驻足,侧首道:“倾羽,我恍惚闻见这附近有雁儿的凄鸣声,咱们过去瞧瞧。”她仓惶四顾奔到菱花池畔,越过一丛红蓼才瞧见原是一双受伤的雪雁沉溺在池中,那雁儿雪色的羽翅间洇蕴着淋漓血痕,目色凄惶仰天悲鸣,她惊恸救起那一双血痕斑驳的雪雁,留心察看之下,才见雁儿的颈中受着重伤,她怜惜道:“是谁这般狠心,将这样一对玉雪可爱的雁儿射伤了,倾羽,咱们得尽快救它。”倾羽劝慰道:“你的风寒还未痊可,还是先行回家吧,我将这一对雪雁带到市坊明玉堂医馆去治伤,也好教师父放心。”痕秋望向羽怀中那一对娇弱的鹭鸶,只得顺从他的心意。
      倾羽小心接过她怀中的一双雪雁与痕秋作别,径自走上春日的小径,往远方繁华市坊行去。
      他一路仓惶疾行,意图挽救怀中重伤的雪雁,却在乡间一处桃林香径上远远地闻见一阵锣鼓喜乐之声,仿佛前方有人在嫁娶迎亲,驻足细看之下,果然瞧见一队红妆迤逦的迎亲队伍缓缓行来,他漠然转身继续前行,全心只想着要尽力救治掌中受伤的雪雁,并无暇旁观,然而留心聆听之下,却恍惚闻见在喧嚣鼓乐声中隐隐袭来一阵娇美的笑音,他唏嘘道:“这一对新人一定是天赐良缘,彼此情深爱重,才会令新娘子在迎亲的路上便喜不自禁。这新嫁娘也定然是位豪迈大方之人,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岂敢巧笑绵绵。”他兴致盎然望着那迎亲的喜轿,只见四名轿夫抬着顶朱红软轿艰难向前行进,仿佛那轿子颇为沉重,四名大汉刚行过一柱香时辰已是气喘吁吁,额间挥汗如雨,倾羽忍俊不禁道:“想必这新娘子一定心宽体胖,许是个十钧重的胖娘子,以至于四名轿夫抬她一人依然颇为吃力。”那四名汉子怨声嗟叹望向轿帘,相顾龃龉道:“这活菩萨今儿倒是高兴了,一个几百斤重的胖娘子,今日终于嫁出阁了,只是可累苦了我们兄弟四人,哥哥我生平为人迎亲嫁娶十数年,抬过的喜轿有几百顶,可从没遇见过这样沉重的新娘子。这新郎官若非是个豪富人家,娶了这样的娘子,家中那几百亩地也要教她给吃穷了。”倾羽倾耳听着那几名轿夫的嗟叹怨怼之声,越发喜不自禁,正当欢欣嗤笑之时,忽而闻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杂沓之声,他忍不住驻足观望,遥见身后小道上三匹骏马向前奔驰而来,为首一名少年清逸洒脱,绿鬓飞扬,身后紧随着两名小厮向前疾追那顶喜轿,口中侈侈不休道:“官人请留步,有个泼皮破落户想要抢你的新娘子。”那新郎闻讯惶急转身道:“是哪个贼子,敢抢我的娘子。”霎时间,只听得喜轿中现出一阵窸窣驿动,俄顷由软轿中奔出一位身着玉色皂罗衫的清雅公子,恍惚中遥见那公子容光若雪,玉肌生华,风姿秀逸,绝世无双,倾羽细细打量那公子的玉容,霎时间如一座玉雕般木立在当地,心中惶乱难宁,禁不住哑然呼唤道:“洛涵。”侧首却发现那新郎獐头鼠目凝望着洛涵,面容猥琐,垂涎欲滴,目含星波望向洛涵道:“小公子,你是何时钻到我的喜轿中的?你这张倾城绝代的容色,可惜为何生在了男儿身上,你若为女子,本公子定然倾家荡产也要娶你。”洛涵见他语意轻薄,不由地愠怒交加,懊丧挥扇打他,那新郎官儿面上着她一掌,却似熏熏欲醉,手掌轻抚着面颊,依旧痴心不改地凝视她。洛涵瞧着厌烦,挥扇潇洒远去,此刻只听得软轿中一阵惶乱驿动,那新嫁娘忽而狂奔出喜轿,捉住洛涵的衣襟,道:“公子,你不能舍我远去,我不要嫁给这个獐头鼠目的汉子,翠花倾心于公子,翠花要嫁给你。”那新郎官儿闻言愤恨道:“臭婆娘,还未过门,就想着要红杏出墙,我用一百两银子娶你做娘子,你竟然心许他人,你当赔我一千两银子。”洛涵趁着场中喧闹之际意图逃脱,那新娘子托着身宽体磐的身子跟在其后穷追不舍,口中奴奴不休道:“公子,你等我……”那新郎官儿亦紧随其后,狼狈呼唤道:“公子,翠花,你们等我。”洛涵倾耳听着身后驿动,眼见那几匹骏马闻声呼啸而来,奔走的越发焦灼,那胖娘子亦步亦趋紧随其后,新郎官儿急切道:“公子,翠花,你们回来。”忧心如焚中,浑忘记了他们的姓名,竟只记得自己为娶亲花费的一百两银子,是而慌不择言道:“一百两银子,你回来。”倏然间,前方小道上星罗棋布摆放着几车炭火,将狭隘的小道围个水泄不通,少顷,那几匹白驹奔到身前,为首一名白衣公子颐指气使道:“小贼,看你往哪里逃,你毁了我一座灵犀珊瑚,今日若不赔还我,本公子此刻立时取你的性命。”洛涵反讥道:“你的珊瑚可比不上我的鲣鹰珍贵,你伤了我的鹰儿,珊瑚被毁也是你罪有应得。”那白衣少年道:“本公子何罪之有,从来都是别人有罪,本公子贵为虞府长公子,家父是为朝中三品大员,我家中金银缁重堆砌如山,谁人敢定我的罪。”洛涵讽喻道:“国法面前人人平等,大宋律法可认不得你是鱼公子,鸡公子,纵然你是陛下的皇子,射伤了别人的宠物,也是有罪。”那白衣少年讥笑道:“好伶俐的小嘴,本公子瞧你模样俊俏的很,你若没钱赔我,不妨留在我身边做个小厮,只当赔还我被毁的灵犀珊瑚了,你说如何?”洛涵哂笑道:“我是万分乐意到虞府去做你的小厮,只怕你未必敢用我,我这人品性古怪多端,素日惫懒的很,只怕到了虞府以后,无法为你带来任何快乐,还要让你耗费银子来养我,你又何必自讨苦吃。”那少年道:“本公子向来喜欢个性张扬豪放的人儿,今日便冲了你这一番豪爽之语,本公子且收了你在身边做个侍从,今生你就跟随在我身旁用心侍奉我,从今以后咱们同行同坐,形影不离,只要你乖乖顺从我,本公子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且随我上马来,我带你回家去。”他语意轻薄,举掌便欲托洛涵上马,洛涵心下愠怒,挥动折扇去打他,纸间沾上那少年的衣袂,却恍似被袭入一道汹涌急流一般,难以脱身,那少年借势托住折扇,将她提到马上,她一时羞怒难当,奋力推开那少年紧箍的双臂,少年衣袂飘展,似一株硕大玉芙蓉般将她紧紧箍在怀中,阴笑之声绵绵不绝,洛涵惊恸挣扎,似一株娇花忍受着狂风暴雨的击打,浑身痉挛,痛楚的无法呼吸,那残戾少年纵开马缰,缓缓向前方榆柳树林奔去,兴致盎然望着陌上春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依偎,忽而前方榆林道上流霰出一片潋滟火光,那火球愈近愈明,缓缓向马儿滚落,待挨近身前时,洛涵才终于看清,原是倾羽推着一车火炭向道前驶来,那白马见着潋滟火光,嗅到危险的气息,迅疾如脱缰的马驹疯狂奔入道旁的榆树深林,洛涵与少年立足不定,纷纷摔下马来,向前方熊熊燃烧的煤车处滚落,倾羽仓惶放下手中煤车向洛涵奔去,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捉住她的手臂,为她抵挡近在咫尺的危难,终于一颗参天乌柏树阻挡了去路,倾羽惊惶唤道:“洛涵,你还好么?”洛涵惊惧推开他,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沉浸在伤心彻骨的痛楚里难以自拔。倾羽护她在身前,劝慰道:“没事了,一切有我保护你。”她依偎在他胸襟温暖的地方,侧首去看他的脸容,从朦胧泪眼中仿佛瞧见,他的容色稀薄而憔悴,洛涵柔声道:“倾羽,你身上的伤还没有痊可么?”他有片刻的迷惘,旋即莞然一笑道:“伤口早已好了,你瞧,我不是平安无恙出现在你面前了么?”他欣怡望向远方花影婆娑的春野,见那虞公子正步履踉跄向前行来,口角鲜血淋漓,衣袂摇曳,双掌不停揩拭受伤的唇角,倾羽自觉过意不去,移步上前道:“虞公子,你还好么?”那少年道:“本公子很不好,严倾羽,又是你,上回火烧我虞家的胭脂铺,这一回更可恶,竟而害我摔下马背,差点被伤的面目全非。今日毁容之辱,本公子定要十倍百倍地报偿于你。”然而这一启口终于暴露了他的伤处,原来在方才坠落马背时,他的两颗门牙因遭利物撞击,已然脱落,露出一张血痕淋漓的秀口,两排细牙像断齿的木梳,模样十分滑稽,倾羽掩唇笑得乐不可支,强撑半晌才终于敛住笑容,道:“虞公子,方才我的煤车经过榆林小道无意惊了您的马儿,致使虞公子落马受伤,在下十分惭愧。适才小可运煤路过榆林巧遇虞公子与我的弟弟骆寒同乘一骑,又见骆寒神容异常苦涩,在下一时情急推车上前,惊扰了虞公子的圣驾还请见谅。”那少年愠怒道:“她分明是个女子,怎会是你的弟弟,你这小贼獐头鼠目的,屡次坏我的好事,我知你定是看上了这小娘子模样生的俊俏,想要独享美色,本公子今日偏不让你,你们对我虞家造成的种种伤害,本公子今日一并讨还。”倾羽道:“虞公子天性聪明警睿,您既然早已看出这位白衣公子是位女子,却依旧行止不端,可并非君子所为,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娇弱女儿身受陌生男子的猥亵,其痛楚可堪比摘胆剜心,若论及伤害,您对这位姑娘造就的创伤可比你身上的创口要残酷的多,女儿贞心似冰雪,蹀粉荀衣岂忍过,在下斗胆请求公子放了这位姑娘,至于您损毁的灵犀珊瑚,在下愿意帮她赔付,且将一并赔付您碎落的两颗玉齿,公子是恪守信义之人,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纠缠这位姑娘,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那少年掩唇哂笑道:“好一个风流少年鬼,你小子倒是痴情的很,愿意为这姑娘抵挡罪过,只可惜人家未必领你的情,你问我要什么,我只想要你的命,你烧我虞记商铺,毁我玉容,你的梦中情人更是毁了我虞家世代珍藏的灵犀珊瑚,我取你一条性命,委实是我亏了。”他反手入怀,抽出怀中金银小锏便欲向倾羽肩头挥落,羽闭目就戮,静心等候半晌却察觉那匕首久久未曾落下,睁开眼眸的瞬间才发现洛涵以一双玉手紧紧护住刀刃,指间鲜血淋漓,他止不住惊呼道:“洛涵,快放手。”神容异常苦涩,他不假思索踢向那白衣少年的胸襟,少年吃痛,俯跌在地,倾羽趁机牵紧洛涵的玉手仓惶奔逃,白衣少年追逐在后,义愤填膺呼号道:“小贼,你站住,你毁我两颗牙齿,今日不将你一剑刺死,难消我心头之恨。”这时倏然闻见一声巨响,丛林中生起一阵袅袅熏烟,路途难辨,少年仓惶四顾,待烟雾渐渐消尽时,才察觉他二人早已逃逸而去,他怒不可遏疾冲向马背,控辔绝尘而去。
      少顷,倾羽携着洛涵由深林中慢慢转出来,逸想适才那位虞公子落齿后的窘境,洛涵不由地恬笑出声。倾羽怜惜道:“让我看看你的手掌。”他小心为她缠裹血痕淋漓的伤处,痛惜道:“适才你实在不该为我抵受那一剑,一切是我欠他的,这结局理应我来承当。”洛涵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我承受危难,倘若你因我而送命,我会悔恨无穷,痛不欲生。”仿佛是掌心伤重的缘故,她的神容异常憔悴,倾羽道:“我带你到前方去寻觅一家邸舍,咱们休憩片刻再行路。”他躬身负起洛涵缓缓离开深林,心中漾起点点柔情,回顾她清丽的侧影柔声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初相遇时,你身受箭伤藏匿在雪兰花丛中,我也是这样负你下山去。”洛涵道:“我记得,每一回我身受危难时,你总会来到我身旁,不顾性命地拯救我,你是我生命中的良人。”倾羽惘然道:“自从上回离别后,每日黄昏我都会站在星寒湖畔默默地等你,可是一次也没有等到,原来你竟丝毫未将我放在心上,从没想过要来见我。”洛涵道:“这一段时间我陪娘亲到姑苏城祭祖去了,并不在家中,昨日刚回到京里,便听闻你遭遇虞老爷戕害重伤的消息,可是爹爹看管的紧,总不容我出来,今日我借故随耶律孤笙出门放鹰,才得以外出来见你,在途中竟还遭遇了那个地痞无赖的羞辱,想要见你一面实在不易。”倾羽道:“是我教你受委屈了,我想你的爹爹一定十分疼爱你,才会时刻想要保护着你,不容你独自外出游荡,他一定是位仁善慈沐的父亲。”洛涵道:“爹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得自由的人,他与我一般每日被困在玉楼金阙里,像一只神龛忍受着天下人的顶礼膜拜,可是却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一切皆受着礼制典仪的束缚,这一生注定只能为天下百姓而活着,一生走不出那金丝囚笼。”倾羽惘然道:“你爹爹究竟是谁?一个享受天下苍生顶礼膜拜的人,除却天子与宰执,他人可享受不了这份尊荣。”洛涵道:“你可还记得,数日前痕秋因为身边藏有一颗天子御用的夜明珠而遭遇刑狱司羁留的事,赠与痕秋那颗珠子的人就是我爹爹。”倾羽愕然道:“痕秋的那颗珠子乃赵笙所赠,难道那位常爱扮作学士模样的相公便是你爹爹么?世人皆说那颗珠子乃天子之物,莫非你爹爹是当今天子,你是一位金枝玉叶么?”他神容越发迷惘,道:“我在京师邸报中时常见闻,当今天子膝下唯有两名帝姬,长女封文犀公主,小字洛涵,难道你就是市井百姓所盛传的文犀公主么?”他在道旁一方小亭中驻足,神容惶惑地看她,洛涵由襟袖中摸出一只玉牒交于倾羽手中道:“确是如此。”倾羽一时愕然怔在当地,手中玉牒不由自主地滑落。他惶急捡起玉牒,果然见着一枚寸许之方的岫岩玉上笔意劲秀镌刻着‘文犀’二字,倾羽茫然不知所措,悄立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是而恭谨跪拜见礼道:“小民严倾羽拜见公主。”他语意忧伤,心扉瞬时坠入谷底,前尘往事好似做了一场清梦,此刻如梦初醒,面对玉叶金柯的知己恋人竟不敢抬首再瞧她。洛涵牵他起身,道:“你何必向我行礼,我向来最厌烦别人把我当作公主,与我有所隔阂,你是我的知己好友,在我心中,我永远是你的洛涵,无论命运如何错落,我的心意不会再改变。”他一时惘然,护她在怀中,柔声道:“洛涵。”他知这一声呼唤便是要向她做出一生的承诺,纵然命运错落时常身不由己,或许有一日他倾尽所有却依旧留不住这一切,可是能够拥有这须臾的辰光已经足够了。这一时春事如烟,鹂音娇软,他沉浸在这须臾的华胥春梦里,暂时忘却了那未来即将遭遇的别离与苦难。薰风袅袅拂过林梢,在淅沥风铃声中恍惚袭来一阵女子娇柔的声音,洛涵翘首远望,却惊奇瞧见方才那位在道中偶遇的臃肿新娘正香汗淋漓向前奔来,她惊惶向道旁躲闪,但那位新妇却似一只寻见香花的粉蝶一般奔向她妖娆的身躯,娇音轻啭道:“公子,你为何不辞而别,舍下我独自远去,翠花在与公子初相遇时已经心许公子,你可知为寻找公子我这一路奔来几乎心胆俱裂了?”洛涵惊愕的目怔口呆,面对新妇的款款深情一时晕生双颊,垂首望向身上的一副学士装扮,瞠目结舌道:“娘子,我想娘子是误会了,其实我是一名女子。”她信手解下髻上的银苏丝带,流露出一袭如瀑般的柔发,那新妇见了立时敛起痴迷之意,一时迷惘怔在当地,过了半晌方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我此刻才相信,戏文中所云那些美艳无双的祸国妖姬所言非虚,只是你身为一介女子却要扮作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出来招摇撞骗实在可恨。”她唇角微勾望向她娇娆的玉容,心中泛起淡淡妒意,再望向自己臃肿的体盘,登时羞愧的掩面而逃,那新郎官儿痴醉看着洛涵,浑身驿动不止茫然不知所措,倾羽望向他獐头鼠目的窘态,示意道:“你的新娘子跑了,难道你不去追么?”那新郎恍然回过神来,疾呼道:“臭婆娘,你想要逃婚,也要先还我的银子。”他牵过白驹便欲打马向前奔去,当此际忽而一道人影闪现道中,倾羽凝神细瞧,才恍惚看见原是那个轻薄洛涵的虞府长公子又追上前来,强露一口断齿,面目狰狞道:“严倾羽,你站住。”模样阴狠而滑稽,倾羽不欲与他纠缠,当下抢过那一对新人的白驹,扶洛涵上了马背,纵开马蹄疾驰而去。那新郎官儿一个踉跄,立足不稳俯跌在地,旋即起身狂呼道:“我的马儿……败家婆娘,还未过门就牵累我丢了一匹马儿,你既然走了,从此就别再回来,我回家写一封休书送到你府上去。”他郁愤交加,落荒逃逸而去。那虞公子迅疾抢过另一匹白驹,扬鞭催马疾驰向前追去。
      倾羽眼见敌人策马奔腾隐现在身后,若二人交锋必有一番苦斗,急中生智寻思道:“我且带洛涵到容熙王府中去躲一躲,他顾忌是王爷府第必然会有所收敛,如此洛涵也可以平安躲过一劫。”这般想着便安慰洛涵道:“这浑球在身后穷追不舍的,你瞧着一定厌烦,我师父现下正居在容亲王府中,我且带你到玉伯父家中去休息一晌,到黄昏时咱们再还家。”洛涵默然颔首,他含笑相慰,匆惶调转马头向榆林外宽广御道上驰去,一骑绝尘,身后敌人的暗影渐渐湮没在榆林深处,他终于浩气长舒,与洛涵相顾谈笑,不知不觉来到王府门前,彼此相携走进花厅中,却见赵玉衡与那位京城豪富虞化天正在奕棋,今日他的兴致难得舒怡,眉宇间轻逸着淡淡的笑颜,凝神关注棋盘,全没留心厅中何时已掠进旁人的身影,洛涵挨近黄花梨棋桌,娇唤一声道:“玉伯伯。”赵玉衡惘然抬首看向来者,不由地欣喜万分道:“洛涵,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今日早晨听见庭院中的两只山喜鹊‘呖呖’鸣叫不停,我一直在迷惑近日不知有何喜事会降临我这寒舍,原来是有贵宾要来。”他细细打量洛涵的一副公子容装,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越瓷,含笑道:“多日未见,洛涵生的越发绰约英气了,官家好福气,拥有这样清丽貌美的女儿……”倾羽听他一阵寒暄,望向洛涵伤痕斑驳的一双玉手,焦灼唤道:“王爷。”赵玉衡忧伤凝望他,却见他们二人的手掌紧紧交握,举止异常亲密,心生一丝迷惘不安道:“你们是何时相识的?”倾羽道:“初到京师时,我便遇见她了,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洛涵今日在途中不幸受了伤,还请王爷延请一位御医为她治伤。”赵玉衡惊惶望向她的玲珑身躯,才见她的一双玉手紧紧缠缚着一层雪丝纱帛,不由地愠怒道:“是谁这般可恶,竟敢伤害你?”倾羽目意幽怨望向虞化天道:“自然是有可恶之人伤害我们,那人倚仗自己家资豪富,惯会欺凌旁人,但好在天道昭彰,那人也得了报应,只是骑个马也能跌落几颗牙齿,若教他的父亲大人见了那一副滑稽模样,一定会心疼地呼天抢地。”虞化天羞愧面对他的奚落,目中怒意流霰,然终究碍于王爷威势,只得强忍怒气道:“王爷,卑职今日本是为世侄送药而来,既然王爷家中有贵客到访,卑职先行告退。”赵玉衡拱手道别。倾羽意味悠长凝视虞化天道:“大人也该回家照顾一下自己的孩子,并看紧了他,否则下回出游不利,再跌落了几颗玉齿,这堂堂的虞公子可就真的成了无耻下流之人了。”虞化天目露凶光,冷哼一声,大踏步离开了花厅。倾羽无瑕顾及虞化天之痛,只全神凝视着洛涵掌心的伤痕,怜惜看着那斑驳伤痕处涂抹的胭脂药膏,并小心翼翼为她缠裹伤处,是日黄昏,他依依难舍望向洛涵道:“你的双手受了重伤,若今晚回宫去,必然教官家与娘娘忧心,不妨今夜在王府中借宿一宿,待明日伤好些了,我再送你回宫。”洛涵凝望他期许的眼光,想起他为己苦等数日,此时小聚只盼望可以拥有一刻这样温馨独处的清宵时光,于是盈盈颔首,默许他的应求。
      是日薄暮时分,天际云霞弄晚,庭芜薜萝生香,倾羽捧出封尘已久的绿绮琴,走近闭月池畔,他轻笑道:“我还记得初相遇时那一个月明之夜,你隐身在雪兰花丛中,吹奏那一曲意境玄妙的胡曲,还家后回味曲中深意,但觉妙趣横生,苦苦摸索半个月,才终于学会了这首《秋月梧桐》的草原胡曲,想要弹给你听。”洛涵憧憬道:“我从前只闻见过耶律孤笙用寒箫吹奏过这支《秋月梧桐》,还从未听过用琴筝弹奏胡曲。”
      倾羽含笑坐卧海棠花前,调弦按筝,轻拢慢捻,瞬时一曲灵动幽婉的乐音潺潺流过花间,洛涵细品筝曲,确是极尽玄妙,较寒箫更多了几分飘逸缠绵之感,闭目怀想曲中情境,仿佛置身于塞外湖畔,在流银月光下品落木萧萧,看寒塘花影。她赞许道:“你真不愧为大宋京师的戏曲名伶,不仅唱功清奇,熟识百篇戏文,就连一支胡曲也可以演绎的极尽美妙。”倾羽道:“我这一生阅历浅薄,自出生至今还未曾离开过宋境,更不曾到达塞外去欣赏那一片江月秋景,这样的乐音要身临其境去体味才可以领悟其中微妙。”
      是夜琴音如诉,如雨过檐铃,花落空林,花香袅袅,飘飏庭中,洛涵依着倾羽肩头,道:“倾羽,倘若你早早地知道我是宋廷的公主,自幼生长在深宫里,不能时常外出与你相见,你还会每日守在星寒湖畔痴痴地等待我么?”倾羽道:“我自然会,自从上回分别后,思念就像是生长在我心湖的一株汀兰一样,不管什么天气,什么季节,它总会袅娜地绽放,因此我总会身不由己地走近湖边去等你,纵然知道没有结局,我依然会痴痴地守候你。”洛涵道:“这样你不会觉得很苦么?”倾羽苦笑道:“守候一段感情本身就会遭遇着许多无奈,许多苦涩,许多爱而不得,自然也会拥有许多世所难寻的甜蜜与欢乐,我憧憬着那份难以取代的快乐,纵然受些苦痛折磨也心甘情愿。”洛涵浅笑道:“你这人颇像是那些戏文里所云的失意书生,有些倔强,有些傻气,还有些玩世不恭,倘有一日,你考中功名进入朝中,必可以成为大宋朝有名的直谏之臣。”倾羽含笑道:“而后再因为直言敢谏,忤逆君上,被你父亲贬官流放,一生不得入京,甚而遭遇杀头之祸,好教你耳目清静,免得每日在你身旁勾留,引你生厌。”洛涵啐道:“我爹爹向来对待臣工仁善随和,哪会轻易地就要贬官杀人,再说你也没那么讨厌,将你留在京师偶尔扮作一个蹩脚侠客救我一回也很好。”倾羽道:“大宋公主果然精明,想来下回想念你时,我定要先让师弟假扮匪徒前去劫持你,而后我再冲冠一怒为红颜,扮作一个蹩脚侠客,将你救下,不立下些功劳,我可无缘见你。”洛涵含笑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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