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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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往后每日黄昏,倾羽总会瞧见痕秋乘着一顶软轿匆忙赶到王府去,至夜深方归,仔细探询之下才知,原是相赠他们庄园的那位儒雅青年十分迷恋南戏,于每日薄暮时分总要相约痕秋至王府教他南戏曲艺,这几日所学的曲目还是几日前曾在宣德门所演绎的《钗头凤》。而他于每日黄昏亦如宿命使然一般如约而至星寒湖畔去等待一个没有归期却又魂牵梦萦的梦中佳人,然而每一回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日日伫立在湖岸,却再也没有等到心中冀望已久的红颜知己。直到有一夜月明星稀,他依旧如往日一般意兴萧索地还家去,在回到平芜苑时已是夜半时分,苑中万籁俱寂,倾羽想起明日需登台演绎的曲目,是而独自走入阁宇中念诵戏文,却发觉痕秋久久未归,他终于着了慌,忧心她一位孤女独行夜路恐身遭不测,这般想着,便情不由己地大踏步走出门去探寻痕秋的踪迹,他身乘白驹仓惶疾驰到容熙王府欲向爹爹追寻痕秋的下落,来到王府时却被告知痕秋早已还家,他一时如临深渊,如坠瓮中,惘然想象着痕秋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难,心如刀绞。在痛苦忐忑中,一夜悄然过去,月移参横,晨曦初露,宁谧的京师已渐次焕发出勃然生机,这一回,他再无所顾虑,只身闯入王府去向赵玉衡要人,赵玉衡得闻讯息也自焦灼,几番派出侍卫在御街四顾寻找痕秋下落,然而每回总是无功而返。
      倾羽茫然踏入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如潮水般的人海中寻觅一个倩影,在这一时,那点点陌生的身影倏然幻作了同一张面影,在苦痛焦灼中,他总会毫无意识地将身边掠过的身影看作痕秋,然而每次定睛细看时得到的只有失落。这时在市坊一隅忽然闪现几名少妇簇拥在一起喁喁私语的情景,他走近探询才知她们乃聚拢在一起议论当日邸报中的一则奇闻,奇闻中称一名江湖女飞贼近日潜入大内盗取了皇宫中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而今这女飞贼已被刑狱司捕获,女匪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近日便可游街告知天下,宣判罪行,他接过邸报细细品读,见奇闻中的女匪赫然署名平芜苑的名旦玉痕秋。倾羽恍然大悟,在两日前他确已见过痕秋由容熙王府中拿回了一个通体玲珑剔透、熠熠生辉的诺大东珠,据她所言那只珠子乃是相随她学戏的那位儒雅青年相赠于她的,难道那只东珠竟是皇宫中的宝物么?只是痕秋又为何会因这只珠子而被刑狱司捉去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当下唯有探明情由,尽全力营救痕秋为上。他手掌抚弄胸襟,摸索身上的钱物才知囊中空空如也,在京师这片地界,想要寻访刑狱司的途径,相见痕秋一面,囊中没有银钱万万不能如愿,再仔细探寻周身,见怀袖中唯余一枚流霞琅玕玉珏外别无长物,他轻柔抚摸那只通体绯红温润无瑕的玉珏,心中漾起些微酸涩,这曾是在他幼年与娘亲寄居王府时,爹爹送于他的礼物,也是他今生得到爹爹相赠的唯一一件信物,在彼此长相隔別的年月里,这枚玉珏成为他怀念父亲时唯一的念想,然而如今为了拯救痕秋只有忍痛割舍。他手持玉珏走进典当行,当得一百两纹银后,便来到御街听雨楼门前寻一名牙郎要他引路带自己到开封府刑狱司去,那名牙郎本是日夕守候在酒楼门前为过往旅人客商指路、牵引生意的互市郎,此时见主顾上门,速即点头哈腰嬉笑着为他指引途径,并引荐曰:由面前这道百花溪渡口乘舟至湘澄湖西李家胭脂铺登岸,再往前一里许便是咱大宋开封府的刑狱司了,客官这样急迫,是要到狱中去看望亲眷么?倾羽道:“是我的一位友人,昨日因身怀宝物出门,遭遇恶人诬陷被捉进狱中了,我要设法去营救她。”他急切塞于牙郎一两纹银,便匆促乘舟往开封府刑狱司赶去,刑狱司栖于开封府衙后半里许一座小山腰处,他因着牵念痕秋安危,泊船登岸后便毫不停歇往府衙刑狱司疾奔而去,行至山下时已是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他热汗淋漓往山腰处攀缘,心中澎湃不已,心道:这汴京城乃膏腴繁盛之地,寸土寸金,自然不舍浪费一片地方为囚徒建造狱所,以至于这令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刑狱司只能搁在半山腰处。待越过山间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忽然面前豁然开朗,见一道宽广的菊花石垂带踏步石阶直通到一座巍峨冷峻的朱门府衙前,衙上书着当朝天子亲笔御题的‘刑狱司’三个飞白大字,遥遥观望庄严肃穆,他拾级而上飞奔到府衙前,忽遇两名守卫拦住了去路,道:“尊驾何人,怎敢擅闯大宋法严禁地。”倾羽抬首逡巡二人眉目,见两人似曾相识的容色,忽而想起这二位不正是那日在御街上相助自己截获两个毛贼的衙差么?他拱手含笑道:“原是两位官差大人,那日在御街上小可路遇两个贼人劫掠银钱,多谢两位差大哥相助,才让小可免于一劫,小可日夜思量要还报二位差大哥的大恩,无奈难寻二位侠士的踪影,但天道昭彰,赏善罚淫,可巧今日让咱们在府衙门前相遇,令小可有幸还报两位的大恩。”那差官一时怔住,搔头抓耳思虑半晌才道:“原来是你,那一日在御街上被两个毛贼缠斗的像个落拓乞儿的潦倒书生,真是冤家路窄,今日您老兄又有何事要登临我们这冷清府衙啊?”倾羽听他出言无状,毫不吝惜地奚落鄙薄自己,面生愠怒之色,然终究强忍胸中怒意含笑道:“二位官爷误会了,是我的小师妹昨日负气离家出走,至今未归,为兄心中焦灼因此外出找寻师妹踪影,我那位妹妹素日娇纵顽皮的很,每回负气外出总爱逃逸到荒村僻野中去,教我们寻不见她,小可方才寻觅到这片青山下,见此座青山古木苍幽,人迹罕至,臆测小师妹会否躲藏到这片山中,因此寻着石阶便上来了,没想到误撞了两位官爷,还请见谅。”他由怀中摸出两只银锭在春阳下晃耀,那两名衙差瞧着那闪闪流光的银子顿时喜上眉梢,打躬作揖道:“小人对这一带风物人情颇为熟识,公子想要寻找小师妹,不知小人是否有幸为公子效劳?”倾羽邪魅一笑道:“官爷有所不知,我这位妹妹脾性古怪的很,她若知道我们请求官差满京城地寻她,定躲到深山野坳中去让我们永远找不见她,如此寻找师妹的事还是让小可亲力为之吧。不瞒官爷,其实在下并非什么落魄书生,而是四海为家的江湖伶人,上月小可刚随师妹由姑苏赶到汴京城来,现下在京师四处飘荡,卖艺为生,奈何京师物华天宝,人文荟萃,想要在京城谋生实在不易,小可带着师妹日夕东飘西荡,在街柳巷陌人群聚集处使尽浑身解数耍宝卖艺,所得的微薄银钱尚不足以维生,想起此事总是满腹辛酸,总盼望有一日可以得遇名师指点迷津,学一些京师名伶的高强本领,如此在京城立足谋生也较容易些,小可今日出门时听闻开封府刑狱司里关押了一位京师名旦玉痕秋姑娘,在下想着既然已经来到了府衙门前,若是有幸前去拜会此位惊鸿佳人,与她学得一招半式唱戏卖艺的本领,也不枉此生,却不知二位官爷可否通融替小可引荐一下这位奇女子,小人手中的这两只银锭权当请官爷饮杯薄酒。”那两位衙差听闻这个落拓青年竟而想要相见开封府的重犯玉痕秋,当下立时怒目圆睁道:“京师平芜社的花魁玉痕秋姑娘岂是你这等江湖伶人轻易能见的,再说她此次所犯的乃是入宫窃宝的弥天大罪,府尹大人一再明令要我们严加看管,不可稍有闪失,怎可容你一个江野村夫轻易进监探视?”倾羽知想要见痕秋一面自然万分为难,然而痕秋自幼与他相依为命,他纵是舍弃性命也要救她,他面向两名衙差市侩的嘴脸,只得躬身含笑道:“小可知道此事二位官爷难以作主,然而不怕二位官爷见笑,世间许多事情之所钟,实乃身不由己,小人曾在宣德门城下见过这位痕秋姑娘精彩绝伦的南戏表演,有幸一睹她的芳容,自那日以后,心中待这位人间仙子已是魂牵梦萦,寤寐思服,挥之不去,这几日竟而因这位姑娘害了相思病来,只盼望二位官爷可以成全小人此生之愿,小人愿倾家荡产报答官爷的恩惠。”那两名衙差不由地嗤笑道:“原来是个人间风流鬼,被一个京城的名妓勾去了魂魄,为了你这番痴心,只要谢礼丰厚,我们俩兄弟便成全了你这桩美事,只怕这样的美人你小子无福消受,俗语云世间有三毒:女人砒霜金钱蛇,红粉佳人实乃一剂穿肠毒药。”倾羽却惺惺作态道:“纵是穿肠毒药,小人亦愿意饮下了。”那两名衙差不禁笑弯了腰,倾羽趁其精神懈怠之际,又从怀中摸出几只银锭,送与衙差之手道:“烦请二位差大哥成全小人心愿。”那衙差接了银子喜不自禁团在手中晃耀,早已忘记了狱司的纲纪,携着倾羽一路仰首伸眉朝府衙大狱行去,自觉逍遥快活更胜神仙,倾羽紧随其后亦步亦趋朝山间走去,心急如焚四顾逡巡狱司的所在。
      羁押囚徒的狱司居于山阴之侧一处松柏环抱的隐秘之地,他跟随着那衙差一路辗转周折,越过嶙峋怪石阵,走过荒芜蔓草,来到松林深处,才终于见到那一处世人望而生畏的开封府狱所。他转首向两名衙差施礼道:“多谢二位官爷带倾羽来相见我的小师妹,二位大人的恩德倾羽日后定当结草衔还。”那衙差惊奇道:“你不是要来见那个平芜社的花魁玉痕秋么,怎么此刻又要来见你的小师妹了?你究竟是谁?将我们诓骗到这里是想要劫狱么?”倾羽拱手道:“在下的姓名,方才早已告知二位了,小可鄙名严倾羽,姑苏人氏,昨日不幸被囚禁开封府狱中的玉痕秋姑娘正是在下的小师妹,师妹为人纯真善良,隐逸脱俗,从不贪慕虚名微利,因而小可认为府尹大人所裁定的师妹入宫盗窃宝物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师妹定是遭奸人构陷才深陷大狱之中,故而小可恳请官爷通融让我相见小师妹一面,探询事故原委,也好早日为小师妹申冤。”那衙差抚摸着手中银锭左右为难,流连顾盼半晌终于道:“给你一盏茶时间,快进快回。”他作揖致谢。女子囚室偏安在狱所东南一隅,狱所简陋寒酸,室中满目狼藉,他悲悯瞧着狱中女子形容枯瘦的面容,呆滞渴望的目光,不由痛心道:“让痕秋待在这种地方不知要承受多少辛苦。”他仓惶四顾寻找痕秋行迹,越过重重目光寻觅一个身影,终于在一间晦暗逼厥,虫声此起彼伏的狭小囚室里寻见痕秋踪影,他悲喜交迸,欲出声呼唤时,却瞧见痕秋正伫立于囚室一隅,手中抚弄着一只菊英珠花,将那珠花上的菊蕊一瓣一瓣剥落,秀口连绵不绝地絮语道:“无耻淫贼,地痞无赖,竟敢欺凌本姑娘,借着本姑娘的一位学生赠与我的一只珠子来到开封府衙告状,那开封府尹也是个猪头傻脑的酒囊饭袋,竟而相信那个流氓的说辞,将我发落到这府衙大狱中来,待本姑娘洗脱罪名后,定要将此事写入戏文中,在朝野民间广为传唱,一雪今日之耻。”情状颇为义愤填膺。他怜惜轻唤道:“痕秋。”痕秋心下一惊,聆听着那熟稔的口吻,抬首望向槛外,果然见到是倾羽伫立栏外正目光切切地凝望她,眸光交汇的刹那,禁不住泪痕横颐,她满目凄楚扑向倾羽怀抱,道:“倾羽,你终于来了,你不知我这一夜被一群坏人欺凌得生不如死。”倾羽
      怜惜道:“秋儿,我来了,你放心,我会帮你惩治他们的。”他继而关切道:“痕秋,这究竟怎样一回事?你怎会莫名其妙地被捉到这大狱中来了呢?”痕秋凄然苦笑道:“此事说来一言难尽,总之还是那颗夜明珠害了我,近一段时光,我每日黄昏都要到容熙王府去教赵笙南戏,他也学的极用功,有一日晚间,他兴致极好,扮作小生与我演绎那一曲《钗头凤》的戏曲,将曲中那位落魄书生演绎的惟妙惟肖,一曲落幕,他十分尽兴,临别前便赠了我一只夜明珠,并告诉我那只珠子曾是天竺国一座寺院的镇寺之宝,是天竺的使者到他家中作客时作为宾礼送与主人的,我自幼笃信佛教,见了那只珠子也十分钟爱,但毕竟礼物太过珍贵,我几番推却也没有收下,这时那个赵笙却无故地气恼了,懊丧说:这世间还从没有一人拒绝过他的礼物,我无奈收下,却不知昨夜归家时路遇一个地痞无赖,他醉意微醺地从醉烟楼里出来,待我出言轻薄,我与他争执几句,彼此交上了手,他见了我手中的夜明珠一时财迷心窍想要掠夺,我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打得屁滚尿流,谁知他在狼狈逃窜时竟而窃走了我的珠子,我着急的很,一路跟随他走到府外,我原以为他做了缩头乌龟不肯出来了,却不知稍后走出来一个白须老头儿,带着一群守卫将我团团围住,义正言辞地说那只夜明珠是当朝天子的珍爱之物,我是偷盗大内珍宝的女贼。我正迷惘之间,就被他们送到了府衙,到了公堂才知那个白须老者乃是京里的一名大官,别人称他作虞大人,方才那泼皮无赖正是他的侄儿,那虞老贼在堂上说我的夜明珠内镶嵌有当今天子的宝玺,乃当朝皇帝的心爱之物,而我一个江湖戏子怎会轻易拥有天子之物,显而易见是我入宫窃来的,一切有皇帝身旁的侍监陆云松可以作证,陆云松前几日还曾在京里传话说有一夜宫中入贼盗去了一只夜明珠与几幅古画,显然我便是那个入宫盗宝的女贼。紧接着我就被那个糊涂府尹打入狱中来了。”倾羽道:“那只珠子不是赵笙送与你的么?如此一切只好由他身上着手,这个赵笙我早已知他出身显贵,来历不凡,可是纵然出身再煊赫,手中也不可能拥有天子之物,更不会将天子珍惜之物轻易赠与别人,除非……”他轻轻握住痕秋的手宽慰道:“此事容易的很,我只需到王府去向赵笙问明那只珠子的来历,并请他出面作证便能救你出来。”痕秋欣慰一笑,却又转首佯装嗔怒道:“可是谁知你会不会将我的事放在心上,或许你每日正忙于去约见你的倾城佳人,无心思虑我的安危呢。”倾羽冤枉道:“天地良心,我此刻满心只想着要如何救你出狱,恨不得代你坐牢,哪里有心思去想念别人。”痕秋含笑垂首。
      倾羽匆忙作别了痕秋便焦急朝王府赶去,向赵玉衡探听那位赵笙的下落,赵玉衡摆首道:“我的那位义弟向来行踪无定,品性孤高,从不喜人探听他的行迹,我也不知他此时身在哪里?”倾羽道:“可是因为他的一只夜明珠,痕秋被诬陷入狱了,这个赵笙他究竟是谁,怎会拥有当今天子的御用之物呢?”赵玉衡道:“义弟的身份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但你放心,痕秋的事我已经放在心上了,我会尽力拯救她的。”倾羽漠然道:“我知你是京里的王爷,用你的官威去胁迫下属,救出痕秋,自然轻而易举,可是如此不仅坐实了痕秋入宫窃宝的罪名,更会让世人讥笑她乃是借着王爷的权威才侥幸逃脱罪责,日后你要她在京师如何立足?她是平芜社的花魁,向来看重名誉胜于自己的生命,你这是要陷她于生死两难之地。”赵玉衡清和一笑道:“你放心,我宦海飘荡多年,向来以理服人,从不以官威胁迫,不日我会休书与开封府尹,证明痕秋的夜明珠取之正道,并非盗窃,这几日你只需勤入狱中探视痕秋,保护她的安全即可,我保证不出三日定会让痕秋平安还家。”倾羽惘然地望着他,只觉得此宗案件扑朔迷离,于简洁明了中却又透露着重重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切皆因赵笙的一只夜明珠而起,然而爹爹却对他的身份讳莫如深,又似对相救痕秋的事胸有成竹,难道那位赵笙竟与当今天子有何亲密关系,可以轻易拥有天子的御用之物么?他忧郁摇首,茫然不得其解,寂然半晌,只得抬首面对赵玉衡道:“痕秋的事还望王爷牵记在心,倾羽告辞。”赵玉衡漠然颔首。
      倾羽返回平芜苑后,见一群梨园弟子正伫立院内练功,吵嚷着练习南戏,吟诵戏文声此起彼伏,喧嚣不绝,苑中景象如旧,唯独不见痕秋踪影,他心生淡淡的悲郁,待在家中也总是坐卧难宁。
      这几日中,他除却每日清晨一如既往地入刑狱司探望痕秋外,便是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中漫游闲荡,冀望喧嚣的市井可以减却心中的惆怅,然而三日荏苒过去,释放痕秋的事却依然杳无信音,他不由地心怀愠怒道:“我怎会如此愚笨,将营救痕秋的事托付于他呢?我早已知道他为人淡漠无情,别人的生死他浑不会放在心上,怎会尽全力为我相救痕秋,当下唯有依靠我自己来想办法,痕秋那晚是遭遇一个地痞无赖的叔叔虞大人诬陷被下狱的,只有查明这位虞大人的身份来历,抓住他的痛处,才可以胁迫他为痕秋作证,洗脱罪名。”他焦急出门去寻到御街上那位人称江湖百晓生的算命先生,向他探听那位虞大人的出身来历,细心询问之下才知,那位虞大人原是东京城中一位深藏不露的大财主,在京师广富盛名,寄于当朝宰辅鹿太师檐下混迹朝堂多年,又借太师的威望在京师拥有多家商铺、典当行,在京城御街那条道上,竟有三分之一的商铺与他有关,公子走在天街上,见到商铺门前的灯箱上绘有一朵虞美人图案标识的,这间商铺便与这位虞大人有关了,倾羽讶然唏嘘,絮语道:“这位虞大人这样富有,家中一定奇珍异宝堆砌如山,他如此在意痕秋手中的那颗珠子,还是因为此珠乃天子的御用之物,世间罕有,若得此珠那毕是名动天下的一件幸事,天下间富有之人大多视财如命,我且毁他几间商铺,瞧他会不会心软而释放痕秋。”他摸索着手中银钱,在御街上寻了几个混迹江湖的毛贼要他们相随自己去火烧虞记的当铺,那几个江湖毛贼长年游荡玉京,终年潦倒度日,此时见有人送银子到手,自然乐不可支,欢欣着相随倾羽身后,一路摇首摆尾朝远方御街行去,他在御街上逡巡环顾一周后,果见街市中近三分之一的商铺上皆绘着一只虞美人花朵的印记,不禁哑然惊叹道:“这个虞老贼贪心不小,倚仗自己的官威在京城广积钱财,平日里还不知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今日本少侠就要为民除害,铲除这只大蛀虫。”他带着那一群市井流民在外游荡到黄昏,听他们诉说汴京城街头巷尾的许多趣事,又与他们赌几把银钱,待夜幕降临时,倾羽嘬嘴做哨唤来几只白鹤,那白鹤盘旋飞舞到他面前“呀呀”凄鸣,倾羽牵引着鹤群一路行到人迹寥落的湖畔,由怀中释放一群在夜空里闪烁粲然光芒的景慕蝶来,街市百姓闻见鹤唳声相继出户走到群鹤戏舞、彩蝶翩跹的湖畔围观,那条御街在百姓散后渐渐冷清下来,倾羽欣喜望着那寥落的街巷,呼唤友伴来到身前,各人手中擎举几只火把走进店中,将街首那几家虞记商铺尽皆点燃,眼望着那熊熊烈火燃烧屋宇,欣喜之中流露着一丝仓惶,害怕火光蔓延殃及无辜百姓。这时倏然见一个醉意微醺的青年肩负一只白羽皮斛潇洒不羁走过御街,倾羽禁不住细细打量他的身影,见他身着一袭绯色锦衣,丰神旖旎在寥落街巷漫步而行,衣袂间沾染淡淡的酒痕与梅香,面容似梅妆映雪,眸光粲然生辉,虽形容稍显落拓仍难掩绝世英华,那挑起皮斛的玉杆却是由一条梅枝状的寒玉制成,倾羽透过淡淡月华观望面前那一道孤影,只觉得此人超然疏逸宛似天上谪仙人,他嗅着那淡淡梅香禁不住薰然欲醉。正神容恍惚间,倏然听得一声惊呼道:“走水了,救火,快救火!”面前那青年惶乱掷下手中皮斛,将斛中美酒倾囊倒出,继而奔至银床边汲得满满一斛井水往烈火蔓延处扑落,倾羽望着眼前一幕不禁嗤笑出声,心道:当真是个憨傻书生,这熊熊烈火燃烧起来,岂是你几斛井水可以扑灭的。却又见他仓惶四顾,目光凝注在自己身上道:“小兄弟,快随我来救火呀,这商铺可倾注着店主一家多年的心血,若不慎毁了,你教他们如何过活?”倾羽不禁动情道:“这书生虽傻气,却是个心善之人。”他站在那里纹风不动,眼瞧着那傻书生汲水救火,少顷,那青年倏而奔到他面前道:“小兄弟,烦劳你到前方军巡铺与防火亭中报讯,要铺中的官兵火速赶到这里来灭火。”他塞于倾羽一只银锭,向他指明途径,继而掩唇呼哨,俄顷,一匹白马奔到面前,那青年道:“你骑上我的白驹去,到前方三里处见到一座方亭,那便是军巡铺了,你向铺中官兵报讯,他们会迅速赶到这里的。”倾羽道:“你不知这是京里一名狗官的商铺么?此人徇私枉法,恶贯满盈,今日他的店宇走了水,恰是应了那句古话:天道昭彰,疏而不漏。今日他遭遇此劫,乃因从前他作恶太多,天公赐下的报应,我若为他救火,那是逆天而行,会遭厄运,此事万万做不得。”那青年道:“我知这是虞家的商铺,虞大人平时虽也骄奢淫逸,在百姓心中印象很坏,然而这火势若蔓延下去殃及无辜,岂非会伤害京师许多良善百姓。”他低首瞧见倾羽周身散落的火烛,不由地气恼道:“这烈火是你点起的么?”倾羽颔首道:“那个虞大人他倚官挟势,逞强凌弱,几日前为贪图一只夜明珠,将我的小师妹打入狱中了,我申冤不成,便来毁他几家商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那青年郁愤交加道:“你这贼厮儿,怎可如此卑劣,你纵然与那个虞化天交恶,也不该肆意点火,伤害无辜良民。”他旋即掷下手中皮斛,纵身跃上白驹,控辔疾驰而去,身形如轻云出釉,清新无尘,倾羽望着那飘然如仙的背影,但觉此人清新俊逸,气度雍华,举止谈吐雅人深致,只是难掩些许书生的呆傻气,料想此人必为京城世家子弟或为某位名流公子,他不由地暗中欣喜道:“近来遇见的奇事真多,几日前刚遇见一个出身神秘的赵笙,一个容颜倾国倾城的骆寒,今日又让本公子遇见一个出身显贵的傻书生,这京师果然奇人异事众多,过往的十多年岁月也没有这几日惊奇。”他正欣然唏嘘,感叹人生的际遇当真妙不可言,倏然间,瞧见远方驶来几辆驼车,车中载着数袋麻包与几缸清水,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心道:“我嗤笑人家呆傻,可人家做的是的善事,而我只会淫施巧计,在暗中使出一些鬼蜮技俩,逼迫别人退缩,从无胆量与人正面交锋。”他面含愧色凝视那眼前毁败不堪的店宇,这时只听得那为首两名铺兵厉喝一声道:“闲人规避!”又见数名铺兵肩负麻包、手执皮斛冲进火海,那绯衣青年亦肩负一只麻包跟随众人冲进火场,倾羽不由地惊呼道:“少侠,危险!”不知何故,他竟对面前这位绯衣青年心生惺惺相惜之感,只觉得此人犹如谪落凡间的一粒明珠,只应当被保护,而不该置身险地,至于那些危难凶险之事,更应当由似他这般身世卑微,无人怜爱的江湖浪子去完成。想到此处,他不假思索冲进火海,不仅为了挽救这灰败不堪的店宇,也为着保护那名气质雍华的绯衣少年。
      锦衣青年携着倾羽带领一群人逆流而上,与熊熊烈火苦斗至子夜,才终于将那一把肆虐淫火扑灭,那青年伫立墙角望着夜风中萧索寥落的断壁残垣,忍不住唏嘘感叹,倾羽走上前道:“少侠方才英勇之举委实令小可万分佩服,但那位虞大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气焰嚣张,今日两家店宇被毁也算是给予他平素嚣张跋扈的惩戒,侠士不必惋惜,比起这破败的店宇,侠士似乎更应当担心您的……”那青年道:“你是说我更应当忧心自身的安危,”他凛然摇首道:“大难当前,我只有激流勇进,岂能因自身安危而踟蹰不前。”倾羽不由分辨道:“我是说您更应当担心您此刻的衣衫。”此语犹如醍醐灌顶,那青年迅疾着手摸索着身上锦衣,抚摸之下才知后臀上绽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窟窿,亦裸露出些许肌肤,他羞得面红耳赤,惶乱去寻自己的玉梅和白羽皮斛便欲奔逃,这时那一群铺兵忽而团团围住了他,纷纷揖礼含笑道:“梅学士。”那青年越发羞腆,无措还礼道:“各位兄弟辛苦了,为褒扬诸位弟兄今夜救火之功,在下决意赠与诸位每人十两白银,请各位弟兄明日到青花巷梅府去取,更深露重,还请各位兄弟各自还家吧。”那为首一名铺兵揖礼道:“救火之功咱们不敢领受,此事还倚仗梅学士所想出的奇思妙计才得以扑灭眼前这场烈火,梅学士想到往御街冰饮店去借取冰砖,以碎冰来灭火更胜于冷水,自然也便于携带,这才在须臾之间得以扑灭这场淫火。梅学士方才以宰辅公子之尊身先士卒,令小人万分感动。”那铺兵凝视着青年红晕如霞的容色道:“梅学士方才鼎力救火,致使热汗淋漓,红晕入颊,不若请到小人的寒舍去饮些冰雪梅花酒清凉一下。”那青年再三推辞,惶恐人前失仪,惶乱扯过锦衣遮掩尻部破绽处,倾羽伫立身旁笑得乐不可□□青年与一群铺兵匆匆作别,牵过梨花树下马驹便欲奔逃,临行前侧首向倾羽道:“小兄弟请留下您的姓名,改日咱们一起饮酒。”倾羽却拱手道:“今夜有幸相识少侠这样的人间俊杰,实是小可三生之幸,小可的木兰舟便泊在临近花溪中,舟中有美酒佳肴,亦有乌篷可以遮掩敝体,不知侠士是否有兴致到我的舟中小坐?”那青年面对身下狼狈不堪的容装只觉得万分羞惭,然他对倾羽亦生着倾盖如故之感,只觉得与他亦如伯牙与子期,志同道合,相见恨晚,因不愿舍弃这段巧遇,他手掌反挽携倾羽上马道:“好,我便随你到你的木兰舟中去小饮几壶美酒。”倾羽的小舟日夜泊在星寒湖中,为方便平芜社的弟子临水练功,他指明途径一路相随绯衣青年来到静若西子的湖畔,彼此进到舟中对月小酌,倾羽道:“听方才几位铺兵一直唤您梅学士,莫非兄长也是京里的大官么?”那青年戏谑道:“只是一个落魄潦倒的书生,并非什么大官,我生平只钟爱三件乐事,饮酒赏梅交朋友,我瞧着兄弟性情超逸洒脱,不知兄弟平素喜好什么?”倾羽道:“小可与学士兴致相投,也素喜饮酒赏花交朋友,只是小可出身寒微,比不得阁下出身显贵,气度高华,不知阁下是否嫌弃在下的身世,可否愿意与我交个朋友?”那青年道:“一个人的高贵气度胜在品貌性情,而并非出身,兄弟为人正直仁善,品性孤高洒脱,这些恰是世俗庸人所欠缺的高贵品格,在下今日可以结交似兄弟这般的俊杰人物,是我三生之幸。在下鄙名梅落鸿,你可以直呼我的姓名。”倾羽欣喜道:“从前读书时记得刘备与曹孟德青梅煮酒论英雄,在下不敢妄称人杰英雄,只希望借几杯薄酒结交一位知音好友,望梅大哥成全。”他捧起座下一坛尘封的美酒道:“这是杏花村经年的陈酿沁着梅花清露,请梅大哥品尝。”那青年见了有美酒可尝,不由地欣喜道:“方才为了救火,我的一斛酒尽数糟蹋了,我正懊恼着今夜无酒可尝,多谢小兄弟的美酒,令我一解胸中苦恼。”那青年在方才一阵奔忙之下似乎饥渴难耐,把盏连绵不绝地饮酒,须臾之间已是半坛清酒入腹,他面向倾羽道:“我见兄弟你气度潇洒随性,眉宇间沁满风霜之色,你是游荡京师的旅人么?”倾羽道:“倾羽原是平芜社演绎南戏的小生,终年混迹街头卖艺谋生,这一生时常飘荡流离,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比不得大哥家世煊赫,在京师拥有华丽府院,大哥是在京里为官么?”梅落鸿道:“在翰林院做个芝麻小官,为皇家编修国史,修解典籍,终年囿于金丝笼中,比不得兄弟长年游历四方,阅历深广,生活的潇洒惬意。”倾羽道:“大哥原是博学之才,我这浪迹江湖的人间游子自然无法比拟。”梅落鸿淡淡一笑,继而他向倾羽探听痕秋被诬入狱的事由,正言道:“那个虞大人我也很不喜欢他,这人平日倚仗自己的官威在京城饱敛资财,作威作福,听闻你是为了要营救自己的小师妹才火烧虞记那两间铺子的?”倾羽颔首道:“我是被逼无奈,惶乱之中才出此下策。”梅落鸿摇首浅笑道:“你处事的风格还是稍显稚嫩,那个虞化天他家中的资财何止千万,他在京师广置店宇,开了数十家典当行、胭脂铺……其首要目的便是为了要掩人耳目,要别人以为他家中的资财皆系经商所得,取之正道,其实他这些商铺平时利润微薄,甚而常常闹亏空,纵使赚取些许银钱也只用于结党营私,贿赂京官,因此你毁了他几家商铺,于他并无损折。”他起身伫立舟首,思虑半晌道:“拯救痕秋的事交由我来做,此事说也容易,虞化天他是为贪图痕秋手中的珠子才将她诬陷入狱的,我只需证明痕秋的夜明珠确为天子所赐,取之正道,他虞化天自然会乖乖放人。”倾羽疑惑不解道:“痕秋的夜明珠怎会是天子所赐?”梅落鸿含笑道:“到时你自会知晓一切,这几日你只需静坐家中守候痕秋归来,留心提防虞化天寻衅报复便可以了,我保证两日内会让痕秋平安还家。”倾羽悠悠叹息,心道:“这些京师风云人物都喜欢与别人勾心斗角,玩捉迷藏么?”梅落鸿借着微醺酒意逸趣横生,他望向倾羽道:“小兄弟你是初到京师么?如此我便为你讲述几则这京华达官仕宦与书香名媛的风流韵事。”他一边啜饮清酒,一边娓娓而谈,倾羽听着那些温柔旖旎的故事,一时薰薰欲醉,恍如坠入一场红楼春梦中,抬首钦慕瞧着梅落鸿道:“梅大哥必然出身名门望族,钟鼎之家,才可以闻见这许多京师名流公子的风流佳话。”梅落鸿悠柔一笑,道:“我瞧着兄弟你眉宇间氤氲着淡淡光华,气度卓而不俗,逸想将来必可以在京师拥有一段旷世奇缘,为京华史册叙写一篇传奇。”倾羽淡淡一笑,他忽而想起曾在一个月明之夜与骆寒闲坐舟中同捉锦鲤祈愿的美好旧事,那个女郎她身世神秘,行踪无定,自从分别后,许久寻不到她的一丝信音,然而自己却对数日前那一番风流奇遇念念不忘,总盼望在茫茫人海中与她再度巧遇。每逢风和丽日,畅游京华春景时,在山前水畔也总会恍惚望见她的倩影,不知她如今身在哪里?在这清月良宵,她也会如自己一般辗转难寐思念着他么?梅落鸿见他目意惆怅,以为他在为痕秋的事苦恼,因劝慰道:“倾羽,你且宽心,明日天明时分我便会修书与刑狱司狱丞,请求他保护痕秋的安危,再另行想办法救她。”倾羽揖礼致谢,春宵苦短,旋即东方霞绡晕染,晨曦初露,梅落鸿作别倾羽欲入国史馆应卯。
      这一日清晨,倾羽独自伫立在那遭遇熊熊烈火焚毁的胭脂铺旁等待虞化天的身影,希望遭遇此劫可以摧残他的嚣张气焰,胁迫他释放痕秋。然而直等到时过晌午,日影西移,胭脂铺前却始终不见有丝毫虞家人的身影驻足,他焦灼道:“这个虞化天果然家资豪富,我毁他几家商铺,他竟而浑不在意,想来此法无法威吓他,只好另寻他计。”他在御街中茫然游荡,怅然四顾御街两侧琳琅满目的店宇,见虞记商行前游人熙熙攘攘,门庭若市,念及痕秋的景况,胸中郁愤难宁,这时倏然一个丰神旖旎的身影伫立在街角,他凝眸细看正是昨夜与自己把盏畅饮的绯衣青年,他禁不住惊呼道:“梅大哥。”梅落鸿寻声望去,疑惑瞧着他憔悴落拓的形容,移近身旁忧心询问道:“倾羽,你今日还未曾还家么?”倾羽忧郁摇首道:“我想要到虞家府院去见虞化天,否则无法相救痕秋。”梅落鸿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初到京师,在京里飘零沦落,无人依靠,我担心那个虞化天会怨愤你毁了他几家商铺而寻衅报复于你。今日难得偷闲,我陪你一起去见他。”他转首走进御街赁马行,少顷迁出两匹白驹道:“倾羽,随我上马来,这老马识得途径可以带我们一直行到虞府去。”倾羽欢欣牵过白驹,相随梅落鸿朝车水马龙的青石长街行去。二人控辔疾驰直奔虞家府院,在行过御街转角宋五嫂鱼羹店门前时,忽而被前方喧嚣吵嚷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倾羽凝神细看,见是一家装饰华丽的胭脂铺在今日开张,门前花团锦簇,风物琳琅,倾羽错愕瞧着那店宇上方流金溢彩的‘虞记胭脂铺’五个飞白大字,恍惚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细观店宇的外观景致,才发觉竟与昨日遭自己焚毁的那家胭脂铺形貌相似,他疑惑不解瞧着那富丽堂皇的胭脂店,心道:“昨夜我焚毁了他几家店宇,他不仅未曾赶来找我寻仇,还在御街新开张了一家胭脂铺,他究竟意欲何为?难道他真如传闻中所言,家资豪富,府中金银堆砌如山,浑不在意几家店宇遭遇焚毁么?”梅落鸿瞧着那伫立身前的胭脂铺也自惊奇,茫然道:“这个虞化天他究竟想要使出什么鬼蜮技俩,倾羽焚毁了他的商铺,他不仅未来寻觅肇事者报仇,也不思量着要整修店宇,竟而在御街重又开起商铺来了,这其中必然包藏祸心,我与倾羽此行需得小心提防。”他携着倾羽下马入店观摩,走进室中的刹那,才察觉已误坠敌人帐中,只见诺大店宇内空荡荡的,浑无一人,虽店宇中琳琅满目摆设着胭脂水粉,但室中人影寥落,唯有一名掌柜伫立台前气度安闲地抚弄着金瓮中的银钱,难道他们是想要请君入瓮么?那掌柜瞧见有主顾登临,惶急放下手中活计,笑容可掬走到倾羽面前道:“欢迎二位客官登临小店,致使本店蓬荜生辉,新开张的小店,店内胭脂水粉、珠花首饰琳琅满目,种目繁多,客官随意瞧瞧,买几盒脂粉或珠花回去赠予心仪的女郎,必能俘获姑娘的芳心。”倾羽瞧着那店内伙计憨态可掬的神态,心内越发忐忑难宁,那阵阵袭过耳畔的胭脂薰风浑如一柄利刀寸寸刮过肌肤,他神容惘然望着那柜台中炫目多彩的胭脂香粉,瞧见临近窗棂的柜中放置着七只银盘,银盘上分以七色彩绸覆盖,这便是虞记货行中久负盛名的七色香粉了,他见那七种彩绸均是采用江南明月坊织造的上等锦缎,色彩鲜明华丽,润洁无瑕,然而那一缕天水碧丝绦上却晕染着一痕绯红墨水,显着格外刺目,他猜测那痕碧色丝绦下必然另有奇巧,或许其中埋伏着噬人的毒粉暗器也未可知。这时梅落鸿忽然走近他身旁打趣道:“倾羽,没想到你一个男子竟而对姑娘家的胭脂水粉这样有兴致,你瞧着这些香粉哪些你比较钟爱,我买下几盒送与你。”他面向梅落鸿沉声道:“梅大哥,既然这店中冷落无人,我们还是走吧。”梅落鸿却豪兴不减,嬉笑道:“我见这家胭脂铺生意如此冷清,既然你是个唱南戏的艺人,我便用些脂粉为你化一个花旦脸谱,你站在店前吟唱几折南戏,也好为店家招揽一些生意。”那掌柜的听他戏言不禁吟笑出声,倾羽面色绯红,望向店外梨花树下系着的白驹便欲离开,梅落鸿道:“你莫要生气,我说正经的,虞家胭脂在京师小有名气,我买下几盒送与你,或许以后用得着。”倾羽凝眸打量那店中色彩缤纷的胭脂,想起痕秋正身受牢狱之苦,心境难免郁郁,不若买下几盒香粉送与她,哄她开心,这时梅落鸿已在兴致勃勃地试用香膏,他一一掀过盘中彩绸将脂粉涂在臂腕上观摩颜色,在触碰到那一痕碧色丝绦时,倾羽目光炯炯注视着盘中异动,只见丝绦扬起的瞬间,那盘中忽而闪现出明艳摄人的火花,继而夹杂着数点火光哔啵之声,他心惊胆颤望着置身险地的梅落鸿,迅疾拽起他的臂弯,将他颀长身躯压在身下,俄顷只听得盘中火光喷溅之声愈大,他恍惚嗅到一丝危难气息,进而伴随着‘嘭’的一声剧响,身后闪现出一片摄人光芒,室中硝烟弥漫,沉闷的火药气令人窒息,在滚滚硝烟中,倾羽渐渐萎靡倒地,背脊鲜血淋漓,剧痛刺骨,梅落鸿惊呼道:“倾羽……”起身细察之下才知他健朗的脊背已被浓烈火药惨痛灼伤,伤处血痕斑驳,而倾羽已昏晕在他臂弯中,人事不省,他凄声呼唤道:“倾羽……”在迷茫等待中终于听到一丝微弱的回应,他气若游丝道:“大哥,你没事么?”梅落鸿惊喜道:“倾羽,你支撑住,我带你去治伤。你放心,那个虞化天作恶多端,今日胆敢伤害于你,大哥今日不报此仇,枉在世为人。”倾羽气息微促,艰难道:“大哥,你一定要帮我营救痕秋,她一个女子独自待在狱中,我担心会惨遭恶人戕害。”梅落鸿道:“我记下了,当下还是先为你治伤最为要紧,痕秋的事我再行为你张罗,你安心保重自己,我保证在你醒来之时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痕秋。”倾羽会心一笑,萎靡昏晕在他怀中,他心内酸楚莫名,负起倾羽伤痕斑驳的身躯便欲奔逃,此刻那店中掌柜倏然狡笑出声,讥讽道:“我还以为是何方英雄豪杰,原来只是个绣花枕头,前夜火烧我们大人的胭脂铺不是牛气的很么?怎么此刻如此不济,只不过吃了这小小的一包火药粉便不省人事了。”梅落鸿冷眼斜睨他,负起倾羽夺门而出,此刻那店门前倏然鱼贯涌出一队官兵,将狭小朱门围个水泄不通,俄顷由官兵中走出一个身着天青色曲领阑衫的丰腴男子,面对萎靡不济的倾羽厉喝道:“将前夜火烧我虞家商铺的贼盗给我捉起来。”梅落鸿义愤填膺看着来人,见虞化天眉目狰狞伫立在面前,心潮澎湃难宁,他凛声呵斥道:“虞大人,你为何要伤害我义弟,你身为朝中三品大员,食朝廷之禄,不知廉洁奉公,却以权谋私,为了得到痕秋手中的夜明珠将她无故羁押,今日又在店中埋藏火药,意图将我二人毙命于此地,你之罪恶天理不容,难道不怕国法惩治么?”虞化天狞笑道:“鄙人何罪之有,梅学士,老夫只是在设计缉拿贼盗,并无心伤害于你,此名贼子曾携同他的女伴混入大内窃走官家的御宝夜明珠,前夜又在御街纵火焚毁老夫的两间商铺,如此顽劣不羁,逞凶作恶,若任其在京师逍遥放浪,必然遗祸后世,老夫此举意在为君解忧,为民除害,还望梅学士大义灭情,不要阻碍本官缉拿贼盗。”梅落鸿道:“我义弟确是少年孟浪,纵火焚毁了你两间商铺,你放心,待义弟醒来后我会亲自将此案移交开封府,义弟所犯的一切罪责皆悉听开封府院判裁断,然而你虞大人因公谋私,为富不仁,运用阴险手段将我义弟伤的血痕累累,人事不省,此刻还要缉他入狱,你之罪过可比义弟的孟浪行为深重多了,到时我也自会将你的累累罪行谨呈官家,请求官家严明发落。”他苦涩低眉垂首,轻抚倾羽的伤处,心中痛楚莫名,殷殷哀求道:“倾羽,都是大哥害了你,你一定要撑住。”抬首凝望虞化天狠厉凛然的目光,道:“人命关天,我义弟此刻生命岌岌可危,还望虞大人今日赏在下一个薄面,容我相救义弟生命,再赔还你的两间商铺。”虞化天狡笑不止,戏谑道:“开封府衙自有医术高明的衙推为他治伤,无需梅学士为其忧心,此人纵火盗窃,忤逆犯上,本官要即刻将他送往开封府衙去,交由府衙院判处置。”他挥手作势,左右衙差瞧见示意纷纷蜂拥上前将梅落鸿团团围住,梅胸中怫然不悦,强自镇静道:“救人一命功德无量,望各位弟兄高抬贵手,给落鸿让一条路,待我平安救回义弟生命后,再来还报各位大恩。”却见左右衙内恍若未闻,纷纷持锏在手,虎视眈眈望向倾羽,似一群饥饿的猛虎欲夺食一块薰香炙肉般,梅落鸿知情势已迫在眉睫,与污吏展开一场恶战势所难免,当下亦持剑在手,背负倾羽谨慎前行,须臾之间,只见一名衙内扬起手中剑锏便欲往倾羽肩头削落,梅落鸿惶急移步躲闪,举起利剑反戈相击,剑走龙蛇般刺向衙差,其余衙内纷纷举剑入战,一时间室中刀光剑影,络绎不绝,梅落鸿只手背负倾羽与敌人殊死搏斗,然毕竟势单力薄,过不得片时便败下阵来,胸前着了两处剑伤,伤处鲜血淋漓,虞化天伫立墙隅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恶斗,只待梅无力抵挡便将他二人送至御前治罪,梅落鸿郁愤道:“这个虞化天竟如厮心狠手辣,难道今日势必要将我二人赶上绝路他才甘心么?”他垂首观望臂间奄奄一息的倾羽,心中苦涩无比,继而一壁厢与衙差苦苦缠斗,一壁厢伺机寻觅出路逃离生死场,在不经意间胸前已又中两剑,他终于再难支撑,萎靡瘫卧在地,胸口痛楚难当,情不自禁吐出一口鲜血,虞化天目光炯炯观望着眼前一幕幕惊险情景,面对重伤垂地的梅落鸿狡黠一笑道:“梅学士,老夫与你深交多年,实在不愿伤你这位贤才,只盼望你可以慧眼识珠,远离这厮人间败类,梅学士是人杰英才,为何今日如此倔强,为了一个小毛贼与我大动干戈,老夫劝你还是尽早回头,免受刀剑穿胸之苦。”梅落鸿义愤道:“你这个下作恶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伤人性命,你罪该凌迟处斩忍受寸鳞之死。”虞化天心怀不忿,却也不敢公然伤他,只得向下属声势道:“活捉严倾羽,擒获贼盗者赏赐白银千两。”左右衙内闻见此语,纷纷持锏朝萎靡昏厥的倾羽扑去,梅落鸿强撑残躯与其苦战,喃喃道:“你们谁敢伤倾羽,我梅落鸿与你不共戴天。”那一群衙内却似势不可挡的猛虎,刀剑如雨向二人身上着落,顷刻间梅落鸿肩头又着两剑,他终于再难抵受,萎靡昏厥倒地,虞化天见二人已成瓮中鱼肉,无力反抗,才释然欣喜道:“将此名贼盗绑缚到府衙去,老夫今日要他以命抵偿我焚毁的店宇。”他走过梅落鸿身旁,以锦帕轻轻揩拭他淋漓的伤口,惆怅道:“落鸿,你这是何必呢?为了一个市井无赖出生入死,两肋插刀,实在不值啊。”梅落鸿痛苦□□一声,艰难醒转,面对虞忧郁的目光,呢喃道:“虞化天,你不要伤害倾羽。”虞化天狡黠一笑道:“老夫是黎民百姓的父母官,怎会轻易伤害于他,你放心,严倾羽的罪责自有京师刑狱司的院判发落,老夫会即刻将他送往开封府衙,向府尹大人历数他数日以来犯下的种种罪责,请求大人裁断,梅学士您可有兴致随我同去么?”梅落鸿强撑残躯握住他的臂腕,郁愤道:“你欺人太甚!”那虞化天望着地上二人凄惨的形状,登时心花怒放,欢欣的乐不可支,在阴晦的笑声中忽而袭来一丝沉郁的咳声,俄顷室中走进两位容颜沧桑的中年相公,虞化天瞧见来者,却恍似遭遇雷轰火炙一般木立在当地,颤栗屈身见礼道:“微臣叩见王爷。”那身着青莽皂罗袍的中年相公却久久未曾回应他,只目意苦涩凝注着地上伤痕斑驳的青年男子,虞化天茫然瞧着他苦痛的神色,颤声道:“王爷。”那来者正是容熙王赵玉衡与管家窦蓉,他在京师邸报中闻见倾羽火烧虞记商铺之事,已知这几日中倾羽外出必遭凶险,因此命侍从着意留心,此刻见倾羽气息奄奄萎靡在地,胸中苦痛莫名,再面对虞惊惶茫然的神色,不禁怒火填胸,他强颜一笑道:“虞兄,小儿生性顽劣,几日前焚毁了你两间商铺,对虞兄造成的伤害,本王会倾尽所能赔付于你,然而小儿纵然有错,自有本王将他交于开封府刑狱司发落,何需虞兄你为此劳心?莫非虞兄认为本王会顾念父子亲情,纵容包庇自己的亲子,而置虞兄你的损伤于不顾,定要亲自出面,将我儿置于死地么?”虞化天噤声道:“王爷亲子?不知王爷所说的世子是哪位少年。”赵玉衡冷然一笑道:“虞兄难道不知?京师百姓皆有耳闻,本王有位遗落民间的孩子,数年间一直随师父苏先生寄养在姑苏城中,今年春日才有幸回京与我相认,这孩子正是倾羽。想来虞兄素日俗务繁忙,竟而不知羽儿是本王的孩子。”他冷眼凝视俯伏在地的虞化天,目光幽怨几欲吞噬眼前的一切,虞战战兢兢抬首凝望他,噤声道:“世子在我店内不慎受伤,卑职难辞其咎,卑职这几日中总是霉运当头,厄运重重,前夜失去了几间商铺,今日新铺开张,又遭遇不法之徒在店内埋藏了火药,致使世子入店无故受伤,天可怜见,期望世子平安无恙,若不幸有何闪失,卑职愿以命相抵。”赵玉衡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他径自走到倾羽身旁,悲痛瞧着他鲜血淋漓的模样,再侧首瞧见梅落鸿重伤萎靡在地,忧伤道:“梅学士,您没事么?”旋即吩咐左右侍从带梅学士入王府治伤,梅落鸿强硬推辞,道:“王爷,当下还是拯救倾羽生命最要紧,我可以自行还家去,若倾羽有何景况,盼望王爷派人到梅府告知。”赵玉衡见无法强求,只得依从他,于是命衙内雇了一顶软轿,相送梅落鸿回家。他亲身负起倾羽,将他带到王府疗伤,在转身离开的刹那,倏然侧首面对瑟瑟战栗的虞化天道:“本王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于你,痕秋因一颗夜明珠被诬陷入狱已有多日,现下我手中有一份官家手诏,诏谕中言明夜明珠乃陛下为褒扬痕秋教授南戏、传承国粹之功,特意赏赐于她的,你持陛下手诏到刑狱司去,要狱丞依从陛下旨意,释放痕秋。”虞化天躬身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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