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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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上巳节原为宋人踏青游春,水边袚禊,祈求未来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春日大节。这一日城中的青年男女喜爱结伴外出闲游,文人雅士咸集水边引以为流觞曲水,吟诗作乐。这一日清晨,苏苇舟携着弟子们早早地来到宣德门城下,占据一方戏台后,便由倾羽与痕秋携着几名乐师登台演绎一出《钗头凤》的南戏,此折戏曲情节缠绵悱恻,乐声忧伤宛转,吸引着成群的青年男女驻足台下欣赏表演,唱到动情处,台下的书生少女们甚而会附和着哼唱一段,苏苇舟伫立台下,一面欣赏着台上弟子们惟妙惟肖的精彩演绎,一面抬眼彷徨四顾,试图寻觅旧友的身影,他知王爷此刻一定隐匿于某个隐秘的角落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自从星萝去后,他长年苦闷凄郁,此刻又有顽疾傍身,时常咯血咳嗽不止,仿佛离大去之期不远矣,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迫切期望弥补倾羽少时的缺憾,给予他慈父般的关怀与温暖。这时只听得台上鼓声雷动,戏曲进入落幕时分,台下观者相互欢欣鼓舞,掌声如潮。他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四顾逡巡台下的观者,却始终难觅赵玉衡的踪影,他波澜起伏的心扉微生些许失落,心道:“难道王爷今日并没有来么?今日是倾羽携着平芜社的弟子第一回在京师登台演戏,他万万没有不来之理,难道他的病势越发沉重了,以至于出门亦万分困难了么?”他心中思绪如潮,愁丝缭绕,再无心力去观台前的景象,满腹思量着赵玉衡的安危,他身不由己越过汹涌人潮欲朝王府行进。越过戏台来到人迹寥落处,回首再观身后景象,见御街旁那座巍峨古朴的宣德楼在火树银花的掩映下越发金碧辉煌,而城楼上人声寂寂,除却几名禁军侍卫如屹立千年的古松般伫立墙垣守卫城楼外,并无他人声息。他犹闻昔年上巳节之时,王爷时常爱携着官家微服出巡登楼去观城下这一片人声喧喧,灯火辉煌的繁盛景象,然而今日想来王爷亦不在城上。他心中凄郁莫名,意兴萧索走到湖堤旁一株梨花树下牵过白马,欲往王府打探赵玉衡的景况。恰在此时,忽闻近处戏台上一片吵嚷,他催马疾驰向前,细察之下才知,原是倾羽与台下几名少年在争执一只金杯,他心下愠怒不已,心道:倾羽这孩子越发不逊了,为了一只小小的金杯在万千观者面前与人争执,风度尽失。此时只听得台上一名少年道:“这只金龙杯是我先抢到的,应当属于我,你这个江湖戏子方才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而将金龙杯夺到你的手里了,难怪人们常说江湖戏子奸滑狡诈,诡计多端,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倾羽手执金杯嬉笑道:“这只金龙杯确是世所罕见的宝物,可是公子纵然夺宝心切,也不可随意污蔑人,方才这只金杯分明是从戏台后阁楼上坠下来,还未曾落地便被我握在手中了,试问公子您是何时抢到金杯的,这只金龙杯价值连城,小可猜测定是金杯的主人在不经意间滑落于台上的,小可需要将这只金龙杯物归原主,怎可随意交于你。”那少年道:“这只金龙杯无名无姓,亦无法开口与人言,天下间谁人皆可以前来认领此杯,你又当如何判定哪一位才是金杯真正的主人,你分明是想要私自窃取金杯,而故意诓骗我们说要将它物归原主。”倾羽道:“金杯识得自己的主人,我不会欺骗你,它杯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丝烙印都深深镌刻着过往岁月里与主人朝夕相处的痕迹,你或许不知道,但它的主人都明白。”那少年忽而大放厥词道:“我不听你文邹邹的解释,这金龙杯是凭空自天上降落的,是上天赏赐的礼物,我抢到了便是我的。你若不愿意相让,咱们就来比试一场,是文斗还是武斗任你挑。你说好么?”倾羽还欲与他辩驳,却闻见身后熙攘人潮中隐隐袭来一声温润儒雅的声音道:“好,你们便比试一场,谁若赢了,这只金龙杯便归谁,这台下逾百名看客皆可作为评判,如此甚为公正。”少顷,从戏台后阁楼上走出两位中年男子,一位风度翩翩,气度儒雅走在前列,另一位形容枯槁,容色沧桑,紧随其后。那名气度儒雅的青年缓步走到倾羽面前道:“小兄弟,你便与他比试一场,我见你天资颖慧,才华卓越,相信无论是文斗还是武斗都能胜过,他,到那时这只金龙杯便归你了。”倾羽见他气度雍华,容止端方,形容举止皆焕发着一丝摄人光芒,不自禁地肃然生畏,又见他目光逡巡着细细打量自己,神容温煦和暖,仿佛是在窥探阔别经年的老友,不由地心生疑惑,侧首再观身后那名容色沧桑的中年男子,瞬时心中百感交集,沉默地凝视半晌,却久久缄默无言,心道:“爹爹此刻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想要在众多看客面前教训我么?这十多年岁月里,他从未待我有过一丝教养抚育之恩,这时却如一个严父一样一再地训诫我,这于我公平么?”那名中年汉子面容轻绽温旭之色,打破了这良久的沉寂,他憔悴的脸容展颜一笑道:“羽儿,这位是我的结拜义弟,他也姓赵,你应当尊称他一声赵叔叔。你手中的这只金龙杯便是方才赵叔叔与我饮酒时不经意间坠落的,你应当尽快还给人家。”倾羽作揖拜会一声,并将金杯拱手奉于那位儒雅青年,道:“倾羽将金龙杯还与赵叔叔。”却听得那名青年道:“方才我既已开口要你们比试夺杯,只要你赢得比试,这只金杯便赠与你了。”他旋即转身道:“我大宋今时四海清平,天下宁靖,京师朝中人才济济,文风鼎盛,玉京人文荟萃,风华旖旎,今日我们便也学着京师文人附庸风雅一回,大伙儿吟诗作对,夺取金杯,得第一名者,获取金龙杯,文风皎皎者,另有赏赐。大家权当酒后一乐,无需拘泥格律,或是借用先贤诗赋者亦可。今日恰逢春明上巳节,乾坤山河锦绣,春暖花开,我们便以春日为题,各人赋诗一首,由大伙儿掷彩品评,以得彩最多者取胜。”少顷,从阁楼中走出几名身着翡翠宫装的侍女,手中捧着毫笔、端砚、宣纸、松烟墨等行至台前,另有两名小厮手执一束穿着浓密芒针的七色彩帛、数盏玉兰花盘等候在侧,那台下看客闻见作诗便有封赏,纷纷向前涌进,胸中略有学识的已提起毫笔饱蘸了松烟墨在宣纸上临书挥毫,口中吟哦着诗赋的格律,旋即书在纸上,一时宣德门前吟诗作赋之声此起彼伏,琅琅不绝。作完后,分置在玉兰花盘中,由台下看客鱼贯走进台前掷彩品评,遇见中意之作,便手执彩帛钉在宣纸上,最终以得彩数目品评高低。诗作中亦不乏文采斐然者,如得彩众多的《江南春》:烟雨霏微入江南,一卷春深如胭染,黄发插发君莫笑,人生难得再少年。更多的是诙谐幽默的打油诗,如:远看青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若把青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再如: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众学士,笑煞一群牛。众位看客一一走过品读投彩,笑得乐不可支,掷彩完毕后,由几名宫装侍女收取玉兰花盘交于小厮,点出得彩众多者奉于赵玉衡与那位儒雅青年手中,那青年阅览诗赋,目光凝注在那篇题为《油纸伞》的诗作上,诗曰:油纸伞下狗屁多,不成诗文不成歌。如若是有真才学,为何当年不登科?署名严倾羽。他托着这幅诗作走进倾羽面前道:“羽儿,这幅诗作是你写的么?”倾羽道:“是我即兴而作的一首打油诗,赵叔叔不要见笑。”那青年温煦一笑道:“诗作的极好,讽喻得当,只是言辞有些辛辣,落笔亦不够圆润,并非上乘之作。你是大哥的孩子,然而在诗赋文才上却逊色大哥许多,我记得大哥在七岁时已能作出让翰林学士啧啧称奇的诗赋来,似我手中这等诗作更是信手拈来。”他走进倾羽身前,目光溢满关切之色道:“羽儿,你一定要勤勉用功,发愤治学,将来参加贡举,考中进士,入朝为官,才可以更好的为大宋效力。”他唇角勾起一抹温馨笑意,转身面对台下观者道:“掷彩品评已毕,得首名者为《江南春》的诗作者林疏轩,次名为《春雨》的诗作者西门笙。”最终得首名者获取金龙杯,次名者得取五十两的散碎银两,其余各得彩者获赠十两纹银,劣作无彩者获赐一朵海棠花,倾羽的拙作因刺痛了台下落第书生的伤处,因此得彩极少,最终只获得三只彩帛,得赠十两纹银,他嬉笑握着手中那一块灰暗残缺的银锭,抬首却瞧见赵玉衡愠怒的目光正凝望自己,他心扉渐渐悲郁,不欲再与面前的男子有所牵缠,收拾行装便欲移步离去,赵玉衡冷声叫住了他,道:“羽儿,你停步,我与赵叔叔还有事要吩咐你。”倾羽漠然道:“我知今日在台上与人争执失了王爷的颜面,王爷若要训诫,倾羽一一领受,只是倾羽前日已经与一位知己好友约定于今晚黄昏后在梨花坞相见,君子一诺千金,倾羽不能失约,此刻天时已晚,羽这便要走了,王爷请保重。”言罢决然拂袖而去,赵玉衡倏而情急,焦灼道:“羽儿……”身后有人拽住了他,道:“大哥,由着孩子去吧。”赵玉衡黯然叹息一声,回首道:“大哥教子无方,让官家见笑,犬子无识,不知您便是当今圣上,方才冒犯陛下,还请陛下宽恕。”那名儒雅青年悠悠一笑道:“无妨,我倒是很欣赏羽儿的性情,侠肝义胆,爱憎分明,颇像大哥年少的时候,羽儿重情重义,年少有为,大哥应当庆幸才是。”赵玉衡凄然苦笑,久久沉默无言。
      严倾羽大踏步离开了宣德门城楼,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脑海中片刻不息回荡着赵玉衡悲郁的面容,他知他们父子间已存在着深重的隔阂,或许今生今世也难以消泯。此时恰值黄昏晚景,远方天光处澄江似练,余霞成绮,京师人们赏春踏青的豪兴却丝毫未减,成群结伴漫游在山花烂漫处,旖旎春湖边,因着苦闷难耐,严倾羽亦跟随着游春的人们意兴萧索地向春山深处游走,春光怡荡,霞云缥缈,他仰面望着那薄如银纱的淡淡春云,思绪亦追随着那天际飘渺的游云飘荡到远方,回落到那一晚他与骆寒在雪兰花丛中初相遇的缱绻时光,心中飘逸着淡淡的柔情,他心道:“不知今生何时方能再见那位孤卧在花间忧郁吹笛的女郎,我与她相见不过匆匆一面,甚而不知她的出身来历,但不知为何,每当置身于熙攘人群中,或在心境寥落时,总会意犹未尽地想到她。”他惆怅坐在山间,倚着一株花树,闲听春涧鸟鸣,闭目怀想当夜景象,恍惚中又瞧见骆寒闲卧袅绕花间白衣若举的身影,他心神渐渐迷醉,朦胧中仿佛闻见一丝幽怨哀婉的箫音,那箫音浮荡在飘渺山间,直到夕阳沉落,暮色四合,山中游人相继散去依旧弥久未消,他胸中萌生一丝悸动,凝神寻觅箫声的来处,恍惚中似有一个声音在说:会是她么?她向来喜爱在这静谧良宵抚琴吹笛,今晚这幽婉缠绵的洞箫会是她因思念远方友人而吹奏的么?他追随着那渺茫的箫音疾步朝山下行去,越过重重桃李,来到一片浩荡春湖边,才终于寻见那箫声的主人,见了果然是骆寒着一袭白衣孤坐湖畔幽然吹箫,他不由地欢欣失声惊呼道:“骆寒。”箫声嘎然而止,那白衣女郎惘然转身,见他双眸奕奕,衣袂飘举伫立在湖岸,深情楚楚地凝望自己,禁不住讶然回应道:“怎么是你?”目中流露淡淡的失落。倾羽浅笑道:“我来了是不是搅扰你吹箫的兴致了,你是在等人么?”骆寒黯然转身道:“你都知道了还要问我?”倾羽怅然轻叹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在等我,听你方才的曲音意境幽凉,清虚淡远,似乎是在倾诉一段缠绵忧伤却又凄美无望的情事,因此我臆测你一定是在等待一位生命中的知音友伴赶来与你相会,然而他却失约了,你是在等待耶律孤笙么?”骆寒轻轻颔首,道:“他前日与我约定了在上巳节这一日要带我出门饮酒赏花,要我在星寒湖畔等他,可是我孤卧星寒湖畔等待了整整一日,他却始终没有来,因此我才想要吹箫引他,盼望他闻见我的箫声后,可以摒弃一切困难赶来与我相见。从前只要我吹箫,无论相隔多么遥远,无论他遇见了何事,他都会立时放下手中事务赶来与我相见。我们仿佛心有灵犀,他总能听见我的心声,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却对我失约了。”倾羽含笑道:“或许是你的朋友一时遇上了窘况,无法赶来赴约,你应当体谅一点。”他目意温柔打量她道:“你今日着女装很好看,初相见时,我见你容光摄人,风华绝世,已猜测你是位妙龄女郎,今日见了你这番装束,果然倾城绝代,是位清丽佳人。”他由襟袖中摸出一只雪兰华盛道:“这只华盛送与你,今日在宣德门前遇上一个大财主举办了一场诗友会,方才在会上作诗侥幸得了十两纹银,经过御街时想起那一晚在雪兰花丛中遇见你的情景,那时你孤卧兰花丛中,侧影孤虚淡远,遗世独立,那幅图景仿佛天际霓虹,教人目眩神迷,挥之不去。因此着意为你买了一只雪兰华盛,以纪念我们今生的初相逢。”她接过华盛悠悠道:“那一晚是我今生最狼狈的一夜,你却要我铭记着,你分明是要欺侮我。”倾羽轻轻摇首道:“我只是很想交你这位朋友,那一日离别后,我瞬时惘然若失,不知今生何时才能与你再度相逢,却没有想到我们今世缘分深厚,今晚竟让我在星寒湖畔与你不期而遇。今生能够再见你已是万幸,我怎会欺侮你呢?”骆寒含羞垂首,听着他动情的诉说,禁不住心襟飖荡,凝望黄昏中温润生光的银色华盛,不由地心醉神迷。她道:“那一日离别后,我也只当我们今生无缘再相见了,心中有一丝怅惘,今晚再度相逢确是意外之喜。”他心襟如沐清风,携骆寒并肩闲坐在落花湖畔,去看湖岸边琉璃纱灯掩映下的朦胧花树,心中薰然欲醉,他转首道:“有花却无酒,确为一大憾事,方才听你说在此间吹箫乃是为等待耶律孤笙来陪你赏花饮酒的,你等待了整整一日,但他却终究没有来,我想此刻你一定万分失落,不妨今晚由我陪你饮酒赏春,了却心中遗憾,你说好么?”骆寒道:“我怎可一再地烦扰你,我今日身心疲累了,想要找一家旅店去投宿,你还是还家吧。”倾羽试探相询道:“你家离此间很远么,竟而在天黑后无法还家,要寻一家旅店去投宿?”骆寒轻轻摆首道:“我家就在宣德门内,但家中规矩严苛,在深夜亥时前府中诸门尽要关闭了,若府中亲眷在夜深人定时尚未还家,便只能栖宿在外了。”倾羽恬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们京里大户人家果然规矩繁多,虽然日夕锦衣玉食,但平素生活的拘谨压抑,谨小慎微,竟不似我们江湖游子一般每日自由自在,潇洒闲逸。”骆寒怅然道:“我的生命和你相媲起来自然贫瘠乏味许多,我每日被爹爹拘禁在家中读书习字,学习经史子集、礼仪家规,有时还要学绣工,只有每逢国中节庆时才有机遇相随耶律孤笙到御街上走动一日,那些锦绣山川,天下间的美景,我只在诗书中读过,自己却从未亲临目睹过,那些人世间凄美的感情,美丽的邂逅,我亦只在诗词中见过,自己也从未领略过,生命像一只囿于笼中的金丝雀,虽色彩华丽,然而已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无法自由地飞翔。”倾羽宽慰道:“每个人都会遇见生命中难以抗拒的忧伤与无奈,你羡慕我浪迹江湖,四海为家,生活的闲逸洒脱,可是我也时常羡慕你有家可归,有人遮风挡雨,有父母的疼爱,不像我无父无母,没有归宿,终日飘泊江湖,无人问津,无论生命漂零到哪里,遭遇了何种危难,也无人照管。我的自由恰是来自生命中恒久的孤寂,因为无人在意,无人相伴,才会自由自在,有如绽放在江边的一株蓼花,在春日里自由地开落,每日承受风吹雨打,却从无人驻足留心,哪一日生命殒逝了也无人忧伤惋惜。”骆寒含笑道:“你真不愧是一个江湖艺人,总是不经意地伤春悲秋,你不是还有一位师父疼爱你,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日夕陪伴你么?”倾羽道:“我自然还有师父与师妹关心我,只是方才见你情绪这样失落,我也只好将自己诉说的凄苦一点,好令你欢心呀。”骆寒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上巳节的夜晚,恰值春夜良宵,时常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云集湖边,燃放河灯,祈祷心愿,倾羽侧首望向那湖心花火点点的星寒湖泊道:“左右回不了家了,听闻上巳节的春茶是一年中最好的,不若我带你去寻一家酒舍品茗小酌怎样。”骆寒道:“可是我并无兴致去品茗饮酒,今晚难得遇见这样美丽的灯火,若是错过不知何时才能重见,我想在此观灯,你独个儿走吧。”倾羽道:“如此你在此间等我,让我去寻一些点心与美酒来陪你赏灯。”他默然离开了湖岸,骆寒感受着那渐行渐远的温馨气息,心扉渐渐沉落。她孤坐湖岸等待良久,直到亥时已没,放灯的游人渐渐远去,静谧湖岸边只剩下她寥落一人,她移步到小山岗上去观远方夜色,却见天街寂寂,行人稀疏,心道:“他为何此刻还未归来,他与我虽相处时日甚短,然而为人热心正直,古道热肠,向来不会对朋友失约的,难道是途中遭遇何等凶险了么?”正自彷徨之际,却闻见一丝缠绵的笛音携着沁凉薰风自湖面袅袅传来,她心扉轻轻震颤,盈盈走下山岗,伫立湖岸荧荧纱灯下,才瞧见倾羽已乘着一只木兰小舟缓缓归来,骆寒寂然凝视着那伫立船头衣袂飘举的温润少年,见他玉笛横吹,白衣若举,恍若月下谪仙人一般缓缓向前移近,心中隐现一丝着恼,旋即又被剧烈的欢喜所湮没,少顷,小舟在湖堤旁一株梨花树下泊船靠岸,倾羽与船上艄公小声絮语一阵,便见那艄公知趣地离开了船首,徒留倾羽一人独立舟中,他向骆寒挥手示意道:“骆寒,上船来。”骆寒欢欣登上船首,佯怒询问道:“你为何离开这样久,你知不知道方才湖畔所有的游人都远去了,而我依然伫立在湖岸默默地等你,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已被这世间彻底地抛弃了,而你是这清寂良夜中唯一可以陪伴我的人,可是方才连你也弃我而去,迟迟不肯归来,仿佛我那样招人厌,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皆要背我而去,那一时我对你又怨又气,又深深地盼望你不要舍我远走。”倾羽歉然道:“对不住,方才我寻一家酒舍为你做菜去了,这几样小菜是我从前随姑苏城中的一代名伶荀衣姑娘学来的,京师的厨娘大多不会做,因此为了让你今夜品到这人间珍馐,我只好寻一处地方亲自为你烹饪菜肴,耽搁久了些,你不要见怪。”他由舟舱中拾出一张芙蓉小几与几只琉璃玉盏,将一只竹簋中所盛银盅一一摆置几上,道:“这是江南的闺阁千金或士大夫们寻常春日里爱食的几道菜肴,你打开了尝尝鲜。”骆寒瞧着他煞有介事的言语,不由地心下好奇,不知盘中所盛的是何等人间珍馐,她揭过银盅上的粉绸,将银盖一一打开了才瞧见那银盅里的‘人间至味佳肴’,见第一盏银盅中盛着一只芙蓉醉鸡,周围汤色青碧如春波,汤中漂浮着数点花瓣,几根金柳,与几只皎白玉圆,细细瞧着宛似春波花月夜中的一幅美景,再细瞧旁边一只银色注碗,见碗中汤色灰暗如雨云,汤盏中飘荡着一蓬杏花,一只彤色鲈鱼飘荡在碧汤中载浮载沉,像是一幅锦鲤戏花图,另有一只银盘中盛着一座山笋堆砌的塔影,一只黄鸟悄立塔尖,塔下碧水中浮荡着几点白芍,一只孤帆,颇有崔浩名作中黄鹤楼头送别故友的意境……骆寒一一看过,含笑道:“这几道菜品做得如此雅致考究,一定都有着佳名吧?”倾羽指着几上银盅道:“这只芙蓉醉鸡名叫湖堤春晓,最难得的是它的汤色,乃是以黄酒兑了山泉水,并和着玉兰、桃花、茉莉、山茶等各色花瓣在夜露中沁了一宿再入瓮烹饪的,味道清冽醇香,回味犹甘。这碗杏花鲈鱼叫作烟雨杏花天,这一盘黄鹤塔影叫作故人西楼……”骆寒执箸一一品过,只觉得入口馨香清甜,确为人间难得至味。她温润笑道:“我料想你一定是一位人间奇人,不仅会吹笛品箫,唱戏说书,吟诗作画,就连做几道小菜也如此出色,这样的菜色就连我从前随爹爹赴琼林宴时也没有品尝过。”倾羽道:“这些只是区区小计,聊以谋生的,难登大雅之堂,若论撰文习武的真功夫,我可是半点也没有。”倾羽见她兴致极好,又从几下捧出一坛琥珀酒,分倒在两只琉璃盏中道:“有花却无酒总是扫兴,这是今早由杏花村新沽的胭脂酒,我陪姑娘小酌一杯。”他们在木兰小舟中相对把盏,对月吟歌,几盏清酒入怀,骆寒已萌生微醺醉意,渐渐地晕生双颊,这时忽闻小舟旁生出一阵清泠的响动,她目光寻着清泠水声望向那银花溅落处,见那朵朵浪花中腾出几尾通体橙红,状似蝶翼的碟尾金鱼,她欢欣惊呼道:“蝶翼金鱼!”倾羽闻见呼声亦朝那浪花喷溅处看去,见几只橙色锦鲤畅游湖中,迎着喷珠溅玉的浪花滑翔嬉戏,仿佛翩跹曼舞的彩蝶,他浅笑道:“这种碟尾金鱼在世间甚为名贵,一只价值数金,平素鲜少遇见,今夜能在这星寒湖中遇见成群的蝶翼锦鲤畅游水中,实乃三生幸事,师父常说金鱼乃取金玉满堂之意,月下遇锦鲤更是个预示人间姻缘美满的好兆头,曾听人说有些年轻恋人走在湖边,瞧见成群的锦鲤腾出湖面,喜爱在指间缠绕一束红线向湖中锦鲤投去,若是二人指间的红线可以投中同一只锦鲤,便预示着他们今生可以风雨同舟,白首不相离。”骆寒戏谑道:“这个游戏我从前与耶律孤笙不知玩过多少回了,可是在我想来,我与他今生或许并无白首之缘。”倾羽含笑道:“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你们朝夕相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若人生并无巨大的变故,你们是可以相约白首的。”骆寒忧伤摇首道:“我与他只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玩伴,并不是知音恋人,现在我与他虽然日夕相处,可是我的心已经开始背叛自己,我待在他的身边,但时常思念的却是别人。”倾羽心念一动,温情楚楚地凝望她,见她低眉垂首,玉颊微红,仿佛格外羞涩,不禁心襟摇荡,他轻轻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柔声道:“你是在说我么?”她久久沉默未语,却不敢再瞧他,倾羽温煦一笑,揽袖护她在胸前道:“骆寒,今生我永远不会负你的。”骆寒道:“我知你是个襟怀坦荡之人,可是你既然已经认定了要与我做知己朋友,有些事却为何一再地隐瞒我?”倾羽疑惑道:“我向来待你坦坦荡荡,何曾有事欺瞒你?”骆寒道:“有关你的身世你可并没有告诉我,每一回我试图相问,你总是含糊其辞地敷衍我,你是有何难言之隐么?”倾羽含笑道:“我的出身来历再简单不过,并无需隐瞒什么,倘若你很想知道,有关我父母与我的故事,我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骆寒满心希翼地瞧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曲折离奇、引人入胜的故事一般,想要听他说说往事,倾羽道:“我爹原是京里的一个大官,而我娘只是一名青楼歌姬,他们的恋情在初相遇时便不被世人看好,我娘为了这一段恋情付出了全部,可是爹爹却轻易地辜负了她,在她身怀有孕,罹患疴疾时将她狠心抛弃,并为了权位迎娶一位郡主为妻,娘在诞下我不久后,因着终年漂荡流离,苦闷抑郁,心力交瘁,很快就芳华早逝了。娘逝世以后,我自然地就成了孤儿,流落江湖,几度遭逢劫难,几乎殒命。后来恰逢爹爹的一位故友路过京师,在府上小住时,由爹爹口中得知了我的一段故事,爹爹告诉他,自己身兼家族的使命,今生注定了要与一位世家千金婚配,当年抛弃了我娘与我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娘亲虽然逝世了,而我年岁幼小,他却并不能亲自抚育我,那位先生怜我身世凄苦,决定寻访我的下落,并亲自教导抚育我,那位恩人便是我现在的师父,我的小师妹痕秋是他的女儿。这一回我跟随师父回到京里,正是为了来见一见我的爹爹,听闻他已得了顽疾,时日无多,可是我一生中与他相见不过寥寥数面,彼此情意浅薄,此刻再度重逢,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骆寒道:“那么你曾恨过你的爹爹么?”倾羽幽然摇首道:“曾经我深恨过他,恨他辜负了我娘,害得娘亲终年飘荡流离,受尽苦难,最终客死异乡,恨他轻易抛弃了我,可是此刻再度相见,瞧见他病体憔悴的样子,却只有一丝怅惘,或许我们今生本不该做一对父子,或许彼此素昧平生才是最好。”骆寒不由地好奇道:“你爹爹究竟是谁?京里的大官我约略知道一些,不知你爹爹是朝中哪位大人?”倾羽轻轻摇首道:“我并不想提他的姓名,早年他曾在京里做过京略安察使,可是后来因病早已辞官了。”骆寒道:“京略安察使那可是朝中重要之位,从前容亲王玉伯父也曾亲任过这样的职务。”倾羽笑而未语。这时只见天上一钩银月照映湖泊,成群的锦鲤欢腾兰舟之侧,他瞧得欢悦,道:“我下水为你捉鱼去。”骆寒惊疑道:“你要做什么?夜深水寒,你不可为我冒险。”她心神未定,只听得‘噗’的一声,一个人影已如银鱼一般闪进湖中,瞬时消失了踪影,少顷,倾羽腾出水面,不间歇地向舟中投掷锦鲤,骆寒瞧着那些失水的锦鲤在舟中萎靡憔悴甚为怜惜,她瞧着倾羽不由地着恼道:“你捉这些美丽的鱼儿做什么?鱼儿失了水如何存活,你这人恁地顽皮,竟而拿这些可爱生灵的性命供你嬉戏。”倾羽闻见语声跃进舟中,浑身湿淋淋地面对骆寒,道:“我只是瞧着这些锦鲤甚为美丽,想要捉几只供你赏玩。”他将锦鲤放置兔毫白瓷建盏中,看着那鱼儿在冰肌瓷盏中畅游嬉戏,一阵沁凉薰风徐徐拂上衣袂,他不自禁地瑟瑟战栗,骆寒嬉笑道:“你此时这副模样颇像是一只折翼落水的银凤凰,气度雍容高雅,身形却极为狼狈。”倾羽道:“你是在说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你在嘲笑我此时的模样颇像一只田鸡。”骆寒含笑道:“你领会便好。”倾羽佯装懊怒道:“我为了你费尽了心思,搜尽枯肠为你做菜,冒着性命危险为你捉鱼,却只得来你的一阵奚落,丝毫没有感激之意,难怪古人常说美人一笑倾人国,想要博得美人的芳心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你这个女郎看似清纯无邪,实则一肚子的鬼机灵,每一回见面总爱出些新奇花招戏弄人,耗尽心力令你快乐,却只得来你的一阵讥讽。”他自顾去看天上银月,水边芙蓉,不再理会她,骆寒自觉无趣,于是纤手轻扬去逗弄那白瓷建盏中的锦鲤,那鱼儿受着挑逗,顺势欢跃而起,溅起一阵水花,喷溅得她玉容失色,她揽袖拭去面上的水痕,倾羽趁势掬一捧蔚蓝湖水向她发间泼去,骆寒懊恼抬手打他,倾羽道:“你不要恼怒,我这是害怕天色昏黑你无法匀面,想要掬一捧月光为你照亮。”他莞尔一笑望向她狼狈的玉容道:“你洗尽铅华的模样甚为娇美,芙蓉带露,颇像是戏台上惊越天人的花旦正欲登台献艺时,却忽遇一场冷雨浇面,打湿了容妆,现出了原本清丽的模样,以至于我这只田鸡也为你深深地折服。”骆寒啼笑皆非道:“多谢谬赞。”他含笑望向远方的氤氲夜色道:“月移花影动,夜深露侵苔,这时已经深夜二更了,想要再移船去寻觅一家邸舍歇宿已十分困难,想来我们今夜不得不在这只木兰小舟上入眠了。”骆寒道:“如此甚好,我恰好想要体味一下古人的夜船吹笛雨潇潇的意境。”倾羽道:“只可惜既无笛音也无雨声,只有我这只田鸡守护你酣眠,你一定觉得万分无趣吧。”骆寒含笑倚着他。他们就这样彼此默默相对坐在舟中,看芙蓉轻摇莲桨,锦鲤畅游湖中,一阵薰风送来点点花雨拂落衣袂,骆寒睡意朦胧,醺醺然欲酔,倾羽不禁劝慰道:“夜已深了,你回舱中去睡吧,我吹一只笛曲助你安眠。”骆寒轻轻摇首道:“今夜你是为了我才流落到这只孤舟上的,我要陪着你。”倾羽浅笑凝望她,目意温柔,少顷,骆寒卧在他襟袖中沉静地安眠,他依着熹微月色深深凝望她秀美无伦的容颜,心生些许惆怅,像是在苦闷人生中偶遇一件稀世宝物一般,害怕自己无法珍藏。他将骆寒送至舟舱中安寝,独自回到船首去看烟霄碧云上那一抹如泪珠般的苍冷月光,想起父亲病重的事,心生无限怅惘,他怆然想到在许多年以前,父亲也曾这般执着娘亲的手,闲卧舟中,夜夜把盏赏月,密语不休,然而世事蹉跎,命运错落,他们却最终生离死别,他不知父母的悲剧会不会在自己身上重演,不知这宿命中无法抗拒的一段情愫未来面对的是花月佳期,还是风雨晦暝。他闲卧舟中横笛而吹,因想到骆寒方才所念的一阙词令: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此时仔细寻味,但觉得词意温婉缠绵,仿佛一幅如痴如梦的江城春夜烟雨图,在他幼时曾随师父长居在姑苏城的那片江南水乡中,在烟雨霏微的春日里也曾数度卧在驿边断桥上,凭栏眺望湖中片片孤帆迎着潇潇风雨艰难远航,客舟中不时袭来阵阵轻灵幽婉的丝竹声,间或有几对人间眷侣闲坐桥上对着飘萧落英私语不息,此刻忆起昔年景象,但觉得如诗如梦,心道:若此夜是与骆寒闲坐在姑苏城的浣花溪湖畔,看湖畔落红飘飏,听湖中桨声唉乃,春笛如诉,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春宵苦短,如惊鸿掠影,旋即天明,这一日晨曦,骆寒在一阵鸟鸣莺转中悠悠醒来,她信步走出舟舱,见倾羽正伫立船首横笛吟奏,她柔声唤道:“倾羽,你一宿没睡么?”他轻轻颔首,转头道:“这湖面夜间人迹寥落,时有流寇出没湖滨,昨夜我见你卧在舟中睡意酣沉,我要守着你,自然无法入眠。”骆寒心襟漾起些许甜蜜,道:“对不住,昨夜我酒意微浓,睡得憨沉,致于无法令你安睡,打搅了你一宵好梦。”倾羽悠悠一笑,摇首道:“能够这样宁静守着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我并不觉得辛苦。”骆寒瞧着他面色忧伤,神容惘然,禁不住迷惑道:“你有心事么?你容色这样憔悴,独自站在船头吹了一宿的笛子,除却守着我,还在想什么?”倾羽含笑道:“我并无心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逸想着我这一生的宿命,觉得人一生的命运变幻莫测,有时天意弄人,自己真的很难把握,又想起了我父母年少时的一段情缘,心境有些惘然。”骆寒道:“曾听你说起过你身世坎坷,在你年岁幼小时,娘亲便过世了,父亲从未照管过你,你幼年时一定受了许多辛苦吧?”倾羽摇首道:“那一切都过去了,好在有师父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拂我,没有令我承受太多委屈,我们江湖艺人,生命总是不由自主地辗转奔波,有时飘零异乡时,心境难免会孤单寥落,盼望可以遇见一位人生知己常伴左右,疏解生命的寂寞,但想要于千丈红尘中寻一知己,谈何容易?我们终年飘荡流离,所遇之人大多只是萍水相逢,纵使遇见几位知音也总会因为长久的别离而遗恨错过。”骆寒道:“可是我却很羡慕你那样终年飘荡人间的生活,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徜徉在广袤天空里,看尽千山暮雪,人间万色,不像我终日被幽禁在金丝笼里,生命像是一只牵线木偶,任人摆弄,这人间的盛景,世事百态,我都不曾看过,等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好像我从没有活过。”倾羽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一日要逃离家庭的桎梏,到外间的广袤天地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去追寻自己的感情,而非被困锁在深深庭院中,忍受造化的摆弄,放弃自己的一生。”骆寒苦涩摇首道:“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逃离家中,背叛父母,那样会为他们带来深重的耻辱,令他们身心俱伤,自我有生以来,只有娘亲一人无微不至地守护我,我不忍令她伤心,因此即使我承受着许多的不幸,放弃自己的生活,也不会离弃娘亲。”倾羽道:“你真是位好女子,我与你相比只有自惭形秽,但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令你孤单寂寞,不会令你的人生总是苍白寥落,我会时常陪伴你,陪你去看这世间的盛景,阅览红尘万象。我是你的知音朋友,友人之间理应白首同归,苦乐与共,我不会令你再受苦了。”骆寒恬笑道:“你不是很快便要离开京师了么?你说自己是一位江湖艺人,这一生注定了会飘荡流离,居无定所,你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一件事而驻足停留,你的感情只停驻在那一幕幕缠绵悱恻的戏曲里,时常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对于现实的世界并无太多兴趣,而我长居京师,如此你怎能长相伴我?”倾羽脉脉凝视着她,道:“我是个江湖浪子,天性放浪不羁,从前一个人时,我已经习惯了生命长年奔波流离,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可是如今不同了,如今我有你,我会为了你在京师留下。”骆寒心襟微荡,一双柔荑轻轻震颤,柔情楚楚地凝望他,却最终忧伤转身,道:“我害怕我会辜负你,许多事由不得我自己作主,我害怕有一天会对不起你的深情厚意。”倾羽道:“我并不在乎,我只相信人定胜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使命中注定的事,我也会试图去改变。”她依着池边金柳微微恬笑,忆起昨夜情景,仿佛遭遇着一场华胥之梦一般,这一时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她心神恍惚,望着那湖畔锦绣繁花,心扉徜徉在百花深处。忽然在湖堤对岸闪现出一个人影,她抬首凝望,见是侍女雪涯正茫然向前行来,眸光四顾逡巡,仿佛在寻觅她的身影,她心生惘然,不知家中遭遇了何事。她向对岸女郎轻轻挥手,那女孩瞧见了她的倩影,情不自禁加紧脚步向前赶来。骆寒叫住她道:“雪涯,你这样急切出来寻我,是家中有何急事么?”那少女忧心忡忡地凝望她,正欲倾诉时,眸光却瞧见一位清逸少年站在骆寒身侧,她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地打量他,再细瞧骆寒一身狼狈落拓的容装,不由地怜惜道:“小姐,是夫人,她见你一宿未归,十分担心你的景况,害怕你独自一人在外面游荡遭遇恶人欺凌,因此命我急来寻你,还有老爷,他近日仿佛政务异常繁忙,心情难免烦躁,今早听闻了小姐夜不归宿的事,为此生了大气,小姐还是尽早随我还家吧。”骆寒见她目光不时游移流转在倾羽身上,满目好奇地打量他,一时发窘,走上前去握住雪涯的手,行至湖堤道:“雪涯,你告诉我,父皇与母妃已知晓我一宿未回宫的事了么?”雪涯颔首道:“昨夜湘妃娘娘捧了一盘菱粉糖糕入琼华阁送给公主品尝,才知公主并不再阁中,她在琼华阁等了您一宿,后来官家去了,见公主逃逸出宫,为此雷霆震怒,当场弃娘娘而去。公主还是尽早随奴婢回宫吧,否则官家怪罪,日后公主想要外出可就格外困难了。”骆寒娇嗔道:“他只会教训我,昨日他不是也随玉伯父外出游玩了么?还在宣德楼下举办什么吟诗大会,引得城中千万百姓前来围观,如此招摇,也不怕暴露身份,而我只是见了昨日天气晴好想要外出约见耶律孤笙而已,他却不能容忍,爹爹只会偏心,若是换作我妹妹清玄想要外出,爹爹一定巴巴地将她扛在肩上亲自带出宫了。”雪涯恬笑一声,道:“公主,您莫要误会官家的一番苦心,他只是担心您的安危而已,而今官家身旁只有您与清玄公主两位帝姬,您又是官家的长女,他自然格外疼惜,也格外忧心了。”她无奈摇首道:“我去向倾羽辞别,这就随你还家去。”雪涯却万分好奇,望向湖畔那位清逸少年道:“那位青年公子是公主的朋友么?”骆寒颔首道:“几日前刚结识的一位江湖朋友,他这人很重义气,昨晚便是他陪我在客舟中度过了一宿,否则我昨宵只能露宿荒野了。”雪涯天真俏皮地上下打量倾羽道:“我瞧着这位公子看待公主的眼光颇有情意,他已知晓您的身份了么?”骆寒道:“他并不知道,我只告诉他我是京师一位翰林学士的女儿。”雪涯会心一笑。倾羽伫立湖岸看着她们喁喁私语,心中一片茫然,心道:我既无法知晓她家住何方,今日离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骆寒向他招手,倾羽走近她身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骆寒歉然道:“昨夜我一宿未归,娘亲在家中十分焦急,我不得不走了。”倾羽终于抑制不住询问道:“你家究竟住在哪里?”骆寒转首瞧着远方御街上的巍峨宫墙,欲言又止道:“到时我自会告诉你,我家中亲眷很多,纷扰是非也多,你是个纯真潇洒的江湖浪子,我不愿你卷进那一片喧嚣芜杂之地,因此不愿过早地告诉你一切。”倾羽颔首,恬淡一笑道:“如此我只好把你当作是天阶下凡的仙子吧,不慎坠入凡间与我这傻小子共历一番旷世奇遇。”骆寒忍俊不禁道:“你以为我是传说中的瑶池仙子,下凡历劫来了,来到世间一件美事也没遇见,唯独遇上了你这个傻小子,要我承受许多苦恼?”倾羽含笑道:“傻小子也有大智慧的,我向你承诺,遇见我虽不是什么美事,但一定是一件趣事,我会带你领略这世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让你这初次下凡的仙子领会到这世间的美好。”骆寒笑意轻扬望向湖畔,这时雪涯已唤来一艘画船,船上四名艄公各执桨橹向前滑翔,画船行至湖堤,骆寒登上舷舱向倾羽挥手,那四名艄公仿佛训练有方的侍卫一般,旋即挥动桨橹调转船头向远方驰去,在胭脂画船离开湖岸的那一霎那,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飞奔至舷舱,捉住骆寒的柔荑,将一只泥金彩雕塞进她手中道:“这只彩雕人偶送与你把玩,往后每逢天朗气清时节,我都会站在星寒湖畔等你,你要记得我。”骆寒暗笑他的愚痴,却又为他的矢志不渝深深感动,她柔情楚楚道:“我也会时常来见你。”船头溅起潋滟水花,那胭脂彩舟立时如一只轻盈水鸥般飘荡在旖旎春波里,骆寒惊呼道:“船开启了,你快些走吧。”倾羽目光惆怅,幽幽叹息一声,不舍地离开舷舱,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画舟氤氲在浩渺烟波里,心中的一盏明灯渐渐寂灭。他独自伫立湖畔黯然半晌,因想到已两日未见痕秋,不知那夜宣德门夺杯风波后,那几名地痞流寇有没有前去寻她的麻烦。
      他最终失魂落魄离开了星寒湖,回到痕秋寓居的菊花斋汀兰阁时已是日落时分,他漫步走进阁宇却发现阁中寥无一人,不禁暗暗惊奇道:“痕秋向来端庄娴静,寻常无事时不喜爱外出游荡,却不知为何今晚她与平芜社的几位师弟都不在家中。难道是前日的几位流寇前来寻衅挑拨,她们遇上窘境了么?”想要向师父询问打听,然而自从来到京师以后,师父一直长居王府中,镇日难觅踪影,他情难自禁地为痕秋焦灼,仔细思量之下才想到,当下唯有前去容熙王府向爹爹探听,倘若痕秋他们果真身陷困境,由王爷出面施救,总好过自己漫无目的地苦寻。然而世事总难料,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他筋疲力竭飞奔至容熙王府时,却听得管家窦蓉来报:王爷亦不再府中。据闻王爷自清早独自乘马离开王府后,至晚间夜幕降临时依旧未曾归家,而苏先生似乎比王爷更早一刻离开王府,至今也杳无讯息。倾羽得闻此语,忧心爹爹的病患,禁不住呵斥道:“难道你们不会令府中侍卫外出寻找么?”窦蓉痛苦摇首道:“王爷近一年中,自得顽疾以来,心情每每郁郁,时常爱独自乘马外出闲游,出入不喜人跟随,亦不许人探访他的下落,时常流落在外酩酊大醉而归,或是被折腾的浑身是伤才驰马萎靡归来,王爷夜宿荒野,彻夜不归,这已不知有多少回了。”倾羽听闻不由地红了眼眶,心道:“爹爹与痕秋他们究竟在哪里?”当下苦寻无着,只得伫立府外湖畔苦苦等待,正当府中一群人忧心王爷的景况时,在湖泊尽处苍穹下却倏然喷薄出数道明艳璀璨的焰火,在这春宵良夜,良辰美锦时分,于这玉京繁华之地瞧见天空下夺目的焰火,这景象本不算惊奇,然而凝神聆听之下,却闻见身后几名侍女伫立墙垣窃窃私语道:“听闻这是御街上有座戏园子在今日落成了,梨园班主为表庆贺才燃放的焰火。”另一名侍女道:“能够在御街上这一片锦绣繁华之地拥有一座梨园,这位班主的身份一定不容小觑,说不定是京师某位达官显贵的亲眷也未可知。”那侍女回应道:“王爷在几日前也曾想要为苏先生在汴京城建造一座梨园,奈何王爷心地太过仁善,平素官俸虽厚,家资虽富,却擅长布施,每回得了银钱大多分文不剩地接济穷人,这时想要为苏先生建造一座梨园却已不能。”倾羽意兴萧索望着那湖泊尽处炫目的烟火,心道:师父在未曾来到汴京城时,便曾冀望有一日可以在玉京拥有一座梨园,在园中授徒传艺,让平芜社的南戏名动京师,了却一生的夙愿,只是世事艰辛,而今想要在玉京这一片锦绣皇城讨生活已十分不易,遑论建造庄园。身后几名侍女吵嚷着要到前方烟火流落处新落成的梨园去听戏看曲艺,左右闲暇无事,他沉吟寻思道:“师父与痕秋自幼爱好曲艺与南戏,这时见一座梨园在御街落成,一定有幸前往一观,或许在前方的梨园中可以与痕秋、师父偶遇也未可知。”他心存万一之想,移步往前方烟火迷离处行去,来到湖泊尽头人潮涌动处,果然见到一座古朴雅致,溢满文苑气息的庄园伫立在面前,庄园前琪花锦绣,飞彩凝辉,轻歌曼舞,人声喧嚣,似一场浮世狂欢。而在庄园前琉璃檐下亦用彩笔书着‘平芜苑’三个唐楷大字,他心念甫动,望着那熟稔的笔迹,这样劲秀娟逸的字体在每回父亲的书信中皆可看到,难道这座梨园竟与爹爹有何关联么?他情不自禁往喧嚣人潮中望去,仔细逡巡之下,竟意外瞧见在一座华丽灯山前闪动着师父、痕秋与爹爹三人的身影,那座灯山彩塑的是梨园祖师爷优孟的石像,在石像臂间、膝前皆贮满荧光催催的彩烛,而痕秋伫立灯山前正凝神望着那石像栩栩如生的面容,仿佛隔着悠悠年月在与先人对话一般,他欲上前去出其不意捉弄她一回令她惊喜,然而在回眸的瞬间却瞧见爹爹消瘦的身影伫立在灯山旁,目光凝住着那戏台上舞龙舞狮灵动喧嚣的光影,憔悴的面上綻出久违的笑容,那笑颜却苍白稀薄,似是暮春萎靡的槿花在生命凋零萎谢时逸出最后的香泽。他心中酸楚莫名,喉咙哽住了无法絮语,望着那单薄的笑影踟蹰不敢向前。这时只见痕秋倏然转首,望着那戏台前熙攘人潮寻觅一个熟悉的身影,目意异常忧伤,他知痕秋是在苦苦找寻自己,终于抑不住心中驿动飞奔到灯山前唤住痕秋道:“秋儿,我回来了。”痕秋侧首回眸,讶然望着身后清逸潇洒的少年,面容微生些许离愁,些许幽怨道:“你还记得回来么?你这样不辞而别,在外面游荡几日几夜,你全然忘记我与师父了。”倾羽歉然道:“两日前的黄昏,我在宣德门外星寒湖畔偶遇一位友人,她在归家途中遇上些许困难,我在湖堤舟中陪了她一夜,为了照看她耽搁到如今才还家,对不住,让你忧心了。”痕秋佯装嗔怒道:“我才不会为你忧心,你的心思全用在别的女子身边了,若是出了事,自然有那位倾国倾城的闺阁千金照拂你,轮不上我这位贫家女为你担心。”倾羽一时不解其意道:“此话从何说起?”痕秋道:“我听师弟小枫说,你近几日总喜爱与一位扮作翩翩公子模样的世家千金相来往,为了她曾几日夜不归宿,纵使在家中也日夜魂不守舍,倾羽,你坦诚告诉我,你与她已经相许一生了么?”倾羽嗤笑道:“什么相许一生,你真不愧是咱大宋当今曲艺界的花魁,臆想故事的能耐教人叹为观止,我与她只不过才相识几日,是一对寻常友人而已,并非什么人生知己,更谈不上相许一生。”痕秋知是自己一时情急,竟会询问出这等莫名其妙的话,不由地羞红了面颊。倾羽望着面前那一片欢腾喧嚣的喜悦景象道:“痕秋,你们在欢庆什么?这座平芜苑是我们的么?”痕秋欢欣道:“是王爷的一位知己好友相赠我们的一座庄园,他怜我们在京中四处飘零,居无定所,因此出资命王爷为我们建造一座梨园,日后我们只需在园子中练习曲艺,登台表演便好了,不必在京中四处飘荡了。”倾羽诧异道:“是谁这样富贵,与我们不过萍水之交竟而有意赠我们一座庄园?他在京里竟可以随意命令爹爹做事,难道他的权位比亲王还大么?”痕秋道:“这人你见过的,那一晚你在宣德门前与几名市井流寇赤夺金杯时,他曾出面为你解围,并在戏台上设下笔宴,举办一场诗赋大会,你还在会上赢取了十两纹银。”倾羽道:“你是说爹爹的那位结义兄弟,我那夜与他初度相逢时,见了此人气度雍华,举止不俗,已察觉到此人必定出身煊赫,又见了爹爹待他毕恭毕敬,谦和有加,难道他的权位竟而在亲王之上么?”他低声絮语道:“他也姓赵,是爹爹的同宗亲友,难道他会是当今天子么?”他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道:“天子深居皇宫,日理万机,位高权重,是九五之尊,寻常人怎能轻易见到,但那位公子出身不俗是必然之事了,无论如何要感激他赐予我们一座庄园,从此我们再不必飘零江湖了。”他温煦瞧着痕秋面上轻绽的笑靥,心扉漾起楚楚涟漪,这时空中礼花再现,数朵炫目的焰火在浩渺天际喷薄出缤纷靡艳的色彩,众人仰目观着那一片盛世清平,风华旖旎的景象,他亦仰首凝视着那苍穹下烟火迷离,绮丽夺目的光影,却不知何时,苏苇舟携着赵玉衡已轻轻走近他身畔,苏苇舟柔声轻唤道:“羽儿。”倾羽侧首回望,苏苇舟道:“羽儿,你近日有些顽劣的过分了,时常夜不归宿,让王爷站在风露里等待你一宿,平素师父教你的忠孝节义之礼,你尽皆抛诸脑后了么?”倾羽愧疚道:“师父教训的是,昨夜弟子实有要紧事需处置才会夜不归家,请师父原宥。”他侧首再回望赵玉衡憔悴的面容,漠然道:“王爷。”赵玉衡苦涩一笑,道:“羽儿,方才师父教训你的话你可都领会了么?他是万分关心你才会出言训诫,尔日后行事需谨慎约束一些,不可再伤师父的心。”他继而温言笑道:“今日是平芜苑落成的吉日,爹爹心中十分快乐,今日你的过错爹爹暂且原宥你,日后不可再犯。”倾羽不悦听着他责备的言语道:“谢王爷训诫。”语毕拂袖而去。在走近街角处转身回眸的刹那,又瞧见赵玉衡枯瘦的身影隐现在明艳火光里,眸光追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目中溢满渴盼之意。他终于难掩心中苦涩,凄郁隐身在灯火晦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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