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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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揉碎花笺,忍书断肠句


      那一晚倾羽由圜丘帝陵惘然回到府中,伫立府院后山间去看娘亲荒冢前那一层稀薄凄凉的夕雾花,他恍惚记得娘亲逝世的时候也是在春天,那时节里,海棠飘英如雨,夕雾花开正盛,父亲日日夜夜坐在娘亲的孤冢旁陪她私语,为她种了满山花卉,如今这世间唯一愿意一生守护她的人已然故去了,而今他们的魂冢零落在两处,彼此天各一方,昔日约定携手畅游江湖,相守一生的诺言最终等来的却是生死永诀。他拿出玉笛坐在冢旁横笛而吹,期望那袅袅乐声越过重重朱墙飘落到父亲的陵冢前,让他知晓娘亲的思念,所吟奏的依然是那支《明月棹孤舟》的曲子,他泪痕如雨望向飘渺云天,心道:“如今这天上明月与人间孤舟终于相聚了,但愿爹娘九泉之下可以永世相守,不必再苦受相思折磨。”倏然间由身后琳琅花木中袭来一声幽婉的叹息,他惊疑回首才见原是洛涵形容憔悴伫立花间,他心中百转千回,恍惚看着她茜丽的身影,仿佛彼此间已隔着千山万水,他一生一世也再难回到她身边。倾羽神容冷漠如冰,漠然地看她,淡淡道:“洛涵,你怎会在这里?”洛涵道:“其实我已经站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是你一直未留心。”他心中一恸,眸中逸出点点苦泪,回望她忧郁的眼眸,见她眼圈红肿,眉梢眼角氤氲着浓郁愁容,心道:“方才我在山间的形状她都看见了,她为我伤心,可是这又何必?她分明知道我们今生今世永远不可能了,父母间的恩怨情仇已化作一道弥长的叹息桥,我今生今世也再难泅渡到彼岸。”他哀婉叹息一声,柔声道:“洛涵,天色已晚了,山间风太大,你快回家吧。”他凄凉转身,为了不让她察觉心间的不舍与眸中的苦泪,他侧耳倾听身后的异动,害怕不经意间她已悄无声息地走远,许久了,却依旧未闻背后袭来一丝轻响,唯有无言的苦涩弥漫飘萧落花间,他恻然回首,对上她凄郁的双眸,洛涵温婉向他微笑,凄声道:“倾羽,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今日我相随护送玉伯父的禁卫军一直走到圜丘,一路目见你的背影那样单薄又那样凄凉,我很想上前去安慰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愿再见到我,方才在花间我等了你一晚上,听着林间那凄婉的曲声好似萦绕芳冢前的点点血泪,我明白你心中的苦涩,但迟迟没有勇气走出来,我不愿因为我的缘故,再触动你的心伤,倾羽,我只希望你开心一点,纵然你恨我,此生不再与我相见,我只希望你快乐,不必再这样忧伤。”倾羽心中氤氲莫名的酸苦,柔声道:“我不会恨你,爹爹的事与你无关,我只是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话,爹爹说他不曾怨恨官家,也不曾痛恨那些朝臣,生死于他早已如天际浮云,不再珍视,倘若可以劝谏官家重视军治防备,让大宋永葆太平宁靖,他纵然付出生命亦无怨,他临终时唯有一个微小的心愿,他期望在逝后可以与我娘合葬在一处,与她做一对黄泉夫妻,奈何这微末的愿望也被世俗礼义所阻碍,最终他们的孤冢天各一方,曾经约定相守一生一世的诺言,最终等来的却是生死永诀。爹爹是王爷,而我娘只是一名秦楼商女,或许他们的身份早已决定了今生无法做一对莺俦燕侣,纵有深情亦难以抵挡命运的桎梏,或许在他们初相遇时便已经注定了今日悲苦的结局。这让倾羽想到了我与公主殿下,殿下是金柯玉叶,而我只是个失去父母的江湖伶人,我们的身世判若天渊,今生今世注定无法结合,与其将来如我父母那般悲苦一生,不如现在挥刀断情,彼此相忘于江湖。”洛涵泣涕如雨,凄婉道:“倾羽,你知道吗?倘若你可以放得下世事仇怨,我愿意放弃公主的身份随你浪迹天涯,我可以不做皇帝的女儿,只要生命中可以拥有你,可是我知道这一切于你太痛苦了,因此我会听从你的话,在你放下心中郁结之前不再见你,与你从此相忘于江湖。其实我今晚赶到此间是来向你道别的,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大宋了,耶律孤笙的母亲病重,他期望我可以与他同往辽国去探望他的母妃,可是我心中始终放不下你,是而才拖延到今日,如今看来也不必再停留了,或许分离才是我们今生最好的抉择。倾羽,我期望在我离去后,千山万水的隔別可以消泯你心中的哀痛,不必再苦受仇恨的折磨,你曾告诉我,你自幼飘零尘世,这世间无一人关怀爱惜你,可是你要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你的,纵使相隔万水千山,悠悠年月,我都会一直等待着你。我只劝你千万珍重自己,我期望在未来飘泊难定的命途里可以永远拥有你。”倾羽苦痛道:“洛涵。”他苦笑一声道:“我此生的哀愁是永远消不尽的,你这么快就要走了?耶律孤笙他真的很好,这数载年月里,他一直衷情于你,你选择随他而去,我很欣慰。”她凄郁凝望他,默然半晌,方婉言问道:“倾羽,今后你打算到哪里去?”倾羽茫然转身,悠悠道:“我不知道,我这一生漂浮难定,今日从这里走出去,也不知明日会流落到哪里,生命中的快乐如昙花一现,早已远去,失去安慰的躯壳寄身何方都一样。”他怅然回首凝望她单薄的玉影,耳边听着杜宇掠过梨梢吟出阵阵幽凉的晚歌,心中更增凄凉,他终于狠心,轻声道:“天色很晚了,你走吧。”洛涵微微顿足,但见他冷若寒霜的面容终于灰心,轻拭啼痕朝山后清溪跑去。倾羽心中一恸,跌跌撞撞奔下山头,却见她婀娜的玉影早已消逝在苍凉寒月里,他凄声轻语道:“洛涵,你别伤心,莫要恨我,我只期望在未来没有我的季节里,永远有人陪你,你可以拥有一份恬淡安宁的幸福。”
      倾羽料理完父亲的丧仪后,便终日无所事事,闲暇时节,或囿居于王府击剑习武,或独自打马走到陌上策马奔腾,日日于芳甸泥沼中苦练驭马之术,他心中郁郁难平,总期望有朝一日投笔从戎,匡扶大宋武功,实现父亲未竞的遗愿。每每心境苦闷时,辄出东门,寻一处酒栏勾嗣,饮酒买醉,兴尽方归。每日黄昏时候,他依旧会身不由己地等在湖畔,默然凝视着那一片巍峨绮丽的皇城,冀望洛涵会忽然走出来,陪他共赏一襟明月清风,在悲痛之余给予他短暂的欢欣,然而奇怪的是自从那日在山间离别后,在这浩浩东京城里,他再没见过洛涵的身影,他心中一直明白,父辈间的恩怨已成为一道严酷的屏障,将他们彼此隔绝,洛涵不愿再见他了,但每到黄昏依旧会不由自主地回望身后那片皇城,期望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会忽然掠过洛涵的踪影,在仇恨的荒漠里有幸开出一盏柔弱的娇花。
      有一日春雨潇潇,他卧在乌篷船中酣醉而眠,忽闻舟外一阵苍鹭幽鸣之声,他恍惚疑惑道:“这苍鹭鸟大多是在夜间鸣叫,为何白日也会盘旋湖畔聒噪,且听这鸟鸣声却似比寻常的苍鹭鸟更加悠扬宛转,好似是江湖伶人伫立湖畔表演的口技。”他心中一时疑惑不解,遂起身步出舟舱观望,靠近舟首的那一霎,才见原是梅落鸿斜依梨花树伫立湖边正嬉笑着凝望他,但见他头戴斗笠,身着水靠,模样甚似一个渔翁,倾羽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梅大哥,我正自迷惑这苍鹭鸟寻常只在夜间出没啼鸣,为何今天青天白日的也会在湖畔聒噪,步出船舱一看,果然好大一只苍鹭,只是这只苍鹭鸟不仅体格健逸,还会说人话。”梅落鸿也未着恼,只笑意轻扬道:“你醉的这样沉,我若不化成一只大鸟时时在你耳边聒噪,你如何肯出来。”他眉心微蹙,温言相问道:“倾羽,你这几日都到哪里去了?每回我去到你的府苑中寻你时,总不见你身影。”倾羽道:“我一介布衣,素日闲暇的很,比不得大哥身当重任,平时日理万机,辛苦劳碌,大哥若见不着我,那一定是骑马出门嬉游闲荡去了。”梅落鸿温言道:“你尚有兴致出门游赏,这很好,我还忧心你会因伯父的事一直消沉下去。近日听闻金明池有大规模的水军御舰演习,我很想邀你去游赏一番,但这一阵一直在忙碌集英园画展的事,迟迟未得闲,这两年间,官家与范文公推行的庆历新政屡屡受挫,如今又遭遇容亲王薨逝的哀痛,官家心情一直郁郁,为消解官家忧愁,翰林院的学士们特意举办了这一场画坛盛会,届时会邀请京师所有优秀画师至集英园参观画展并参与画作比赛,景象十分壮观,倘若你有兴致,等到画展那天我邀你同往集英园去观展,倘能够亲见一场汴京城的画卷盛会,结识几个京华风流人物也是好的。”倾羽心慕神往道:“多谢大哥盛意,倾羽一介草民,焉能入禁中风华之地参加盛会,我于绘画一道所知寥寥,所书拙作难登大雅之堂,我还是安心坐在家中饮酒习剑更好些,至于这样的盛会且留给那些博学风雅的士子吧。”梅落鸿嬉笑不止,俄而轻叹道:“我知你一直想要练好武艺,投笔从戎,期望将来成为一名将士为大宋统兵御敌,继承伯父遗志,然而大宋向来重文轻武,文士待遇优厚,而武将寂寂无名,纵使在疆场上也是用文官统兵,生在这样一个清平时代,只怕你的武学梦很难实现。”倾羽道:“我只是一个寻常的江湖伶人,并不能建功立业,只是想要从军,如沧海一粟溶入那千军万马的滚滚洪流里,为国御敌,了却父亲的遗愿,倘能够平安归来,从此便泊一只小舟,寄身江湖,饮酒赏花了此残生,倘若不幸,便葬身黄沙,尸身埋没荒草无人收取,我的父母都已故去,在这世间也无人在意我的生死,一个人孤零零的,失去性命也不可惜。”梅落鸿喟然道:“倾羽,你年方正盛,莫要如此悲观,在这世间还是有很多朋友珍惜你的,你有痕秋、洛涵,还有我,我是你的结义大哥,你的喜怒哀乐也是我的喜怒哀乐,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会容许别人欺侮你的。”倾羽嬉笑道:“世间得一知己,虽死无憾,我请大哥饮梅花酒。”梅落鸿逸兴湍飞把盏与他对饮,彼此兴致正浓,忽闻舟舱外渺渺袭来一声女子娇柔的呼唤,梅惘然出舱,忽见舍妹凌槿渝正执着一柄丁香色油纸伞,手捧两幅画卷伫立岸边,她倾心护着怀中画卷,全不顾及身上单薄的青丝罗衫已被潇潇春雨浸的湿涔涔地,梅怜惜轻唤道:“槿渝,外面落这么大的雨,你捧着画卷站在雨中做什么?”槿渝忧急道:“梅大哥,你快些赶回府苑去一趟吧,鹿太师的公子带了一群侍卫来到府中,将你如意馆中的画作践踏的一片狼藉,他们叫嚣着要为鹿公子寻几幅出色的画作参与画展,在画馆中肆意搜寻,遇见中意的古玩字画便收入囊中,看见拙劣之作便任意撕毁,像一群强盗肆意践踏我们的画馆。我知道你特别衷情于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与《谢安像》,因此特意捧了这两轴画卷外出寻你。”梅落鸿愤恨道:“这一群贼厮鸟,待会回到家中,我定要抽他们的筋,让他们以生命偿还我的画作。”他珍爱莫名接过画卷,却意外瞧见槿渝的一双玉手正在涔涔流血,不由怜惜相问道:“槿渝,你的手也是那一群恶贼伤的么?”槿渝道:“为护着这两幅古画,我与鹿公子交上了手,双手受了轻伤,不打紧的。”梅接过画作,怜惜为她包裹手指,匆惶作别倾羽便匆匆御马还家去,赶回府院中时,果然瞧见鹿公子的一帮侍从分散在如意馆中,将馆阁中画作糟蹋的一片狼藉,阁中莲心兽炉旁一名锦衣少年正手执一卷吴道子的画作痴痴观摩,目光凝注画中情景,模样颇为心驰神往。梅厉喝一声道:“鹿啸尘,你竟敢带人来毁我的画阁。”那少年吃了一吓,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抬首凝望来者,登时笑意轻扬道:“梅大哥,您来了,恕小弟冒昧,小弟今日擅闯梅府,乃是为向大哥学习来着,宣徽画展在即,梅大哥画艺高明,因此小弟特意前来想要向梅大哥讨教几招绘画技法,来到府中时,恰逢梅大哥外出访友,家中无人,因此小弟便善作主张来到您的如意馆中,想要寻几幅古人画作带回家去仔细参详,已备画展时可以落笔如神,在比赛中微露异彩。盼望梅大哥慷慨解忧,赠与小弟几幅优异画作,也好让小弟在画展中小试锋芒。”梅落鸿无心与他絮谈,只痛心自己珍藏多年的名文古画毁于一旦,他目意悲痛凝视着那空荡荡的终南隐者摇铃尊道:“我青花尊里放置的那几卷周昉的名画呢?”鹿啸尘道:“花尊里的画方才我已让家仆负回家去了,大哥莫生气,那几幅周昉的名画容小弟借用几日,待小弟过天在家参详透了,自会毫发无损还给大哥。”梅落鸿愠怒道:“那几卷周昉的名画乃是我苦苦搜寻多年翻山越岭由西域吐蕃寻来的珍品,我向来视之如命,从不肯轻易示人,你这个奸恶强盗竟敢擅闯府第私掠我珍藏的宝物,我命你即刻将那几卷画作交出来,否则任你鹿家权势熏天,你今日也别想全身而退。”鹿狡黠一笑:“梅大哥想要怎样?你的画卷已经在我家中,你若想要,且到我府中去取,我会在家沏好香茶等待大哥的。”梅义愤填膺掷下手中羊玉扳指,强忍胸中怒意,冷冷一哂道:“啸尘,你们鹿家的珍玩宝器可比我们梅府要丰盛名贵的多,我若如法炮制到你们鹿府去将你家中宝物洗劫一空,其中损失可够买尽天下名玩古画了,你我都是京师世家子弟,我们梅鹿两家向来和睦共处,为了区区几幅旧画引得两家生怨,这可非明智之举。”鹿啸尘冷冷道:“我鹿啸尘得手的东西岂能轻易奉还,梅兄若心中不平,且到我的府苑去游赏一回,若看见中意的宝物尽管拿去,至于那几卷古画小弟便善自留下了。”梅落鸿恨声道:“你这个混账忘八,你今日敢不还回我的画,我将你锦衣剥了,让你赤身露体地回家,让你这衣冠楚楚的鹿公子贻笑于天下。”他捶胸顿足欲与鹿争执缠斗,却倏然察觉馆阁外斑斓花树中掠过一丝人影,遂疾步飞出阁门跃至花岸上去追那梁上君子,那鹿公子亦随之追赶到花堤,挥扇与梅落鸿交缠格斗,梅横刀相阻,彼此缠斗在一处,少顷,只听得一痕锦绣裂帛之声,利刀已刺入鹿啸尘的肩背,梅惊惶掷下刀戬,失声唤道:“啸尘,你怎样,伤势重么?”他快步上前,去检视鹿的伤处,歉然道:“都是我不好,那雁翎刀乃削铁如泥的宝物,我一时情急,竟随手取过来与你打斗,已致误伤了你,我带你到舍下去裹伤。”鹿忍痛浅笑道:“我鹿啸尘自幼习武御剑,弓马娴熟,又不是弱不禁风的玉面小生,这点小伤承受的住。”梅面含愧色道:“方才是我太失仪了,至于周昉的那几卷画作暂时寄放在你那里吧,待你仔细鉴赏完了以后再还我。”鹿瞬时眉眼堆欢道:“谢过梅大哥,今日只怪我举止太过莽撞,损毁了您的画阁,待我伤势痊可后,再当登门致歉。”鹿艰难起身,带着那一群侍从鱼贯而去。
      梅落鸿侧首回望狼藉满目的如意馆,胸中沉痛莫名,痛心道:“我苦心经营多年的画馆就这样毁于一旦,画作被毁犹如手足被断,这削骨之痛教我如何忍受。”因想到槿渝的手指受着重伤,遂匆惶奔出香阶去寻觅她的踪影,待靠近她镇日长居的溪云阁时,却突兀闻见母亲喋喋不休的怨责声,他隐身帘外聆听房内的驿动,才讶然发觉槿渝的一双玉臂已然受伤,而母亲端坐梨花犀软榻中并无丝毫怜惜之情,只一味地责备她身为女子不知端庄淑雅,成日武枪抡棒失了梅府风仪,梅落鸿快步奔进房中,捉住槿渝的一双皓腕道:“槿渝,你的手臂怎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是方才那一群强盗伤你的么?”他撕下襟袖锦帛细心为她裹伤,槿渝惊痛闪避,盈盈向后退却,轻言道:“梅大哥,对不住,我没有护好你的如意馆,让鹿公子糟践了你的画作,方才我见一个鹿府的小厮负着几卷古画朝后花园跑去,在后园中我与他交上了手,想要抢回他怀中的画卷,奈何我武功低微,不仅未能抢回书画,还被他伤了双臂,眼睁睁看着他负着书画离开,我却束手无策。”梅落鸿悄声上前,怜惜道:“是我没有护好你,要你为我负伤,那几卷书画丢了便丢了,不值什么,我只希望你无恙就好。”槿渝玉颊微红,蹙然抬首却对上梅大娘子愠怒的眼眸,她惊惶向后退却,恬笑道:“梅大哥,我要走了,秦公子邀我参加他的诗友会,今夕黄昏时我还要赶去赴约。”那梅大娘子听了这话方眉峰舒绽,笑意盈盈道:“槿渝,你年岁已过及笄,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当年你父母不幸罹难早逝,老爷念及与凌将军的结义之情,好心将你接到府中抚育,这些年月你寄养在梅府中,我与老爷一直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一般疼惜,我知道你与落鸿从小青梅竹马,彼此感情很好,然而你们如今日渐年长,女孩儿家更应懂得避讳,否则将来如何许配良人?”梅落鸿啐道:“我看着槿渝便很好,倘若这世间无人愿意要她,这样更好,那些京师的纨绔子弟,獐头鼠辈,没有一人可以配得上她的。”梅娘子愠愤道:“你是希望槿渝一生待字闺中,好成全了你的心意,你这是痴人说梦,想的挺美,你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很快也是要娶亲的,官家早已中意要招你为婿,许配给你的妻子至少也是位皇室的帝姬或郡主,至于你与槿渝,这一生一世只是兄妹,再别妄想有任何亲密关系。”梅落鸿噗嗤笑道:“当今天子膝下与我年岁相当的帝姬也只有洛涵一人,只怕人家早已心有所属,看不上我这个迂腐书生呢。”梅娘子胸中怒潮起伏,怫然不悦凝望槿渝,推门拂袖而去。槿渝凄楚回望梅落鸿,漠然道:“梅大哥,今后请别再说这些轻薄言语了,我只是寄养在梅府的女儿,等待及笄以后,便要许配夫婿的,我今生今世都会认你做我的大哥,但除却兄妹之情,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梅落鸿苦笑道:“你放心,我纵然轻薄无状,放浪不羁,也侵犯不了你,自从我们相识以来,这许多年里,你处处躲避我,每当我向你轻示情意,你总要避我于千里之外,你将我封锁在心底永无天光的寂寞小城里,从不愿去观望,年深月久,我在那座城里幻成一道惨白的月光,一半给你光亮,一半掩饰心伤,虽然你不愿意理我,但我还是希望你快乐。听说母亲近来一直在操心为你择婿的事,你也没有拒绝,听府中侍女说已经挑中了一位姓秦的世家子弟,那位秦公子的家世门第比梅家还要高贵许多,想来我还要恭喜你觅得良人了。”他双眸含泪,凄然远走,独自踏入寂寞的阁宇,凝视手中的雁翎刀,心中却惘然想着:“难道我就这样放她远去么?我知道她心中一直在意我的,只是不愿意误了我的一生,可是从前有好几回,我要带她逃离梅府这樊笼,携她隐逸江湖,做一对生死相随的人生知己,可是都被她狠心拒绝了,人世的命运总是光怪陆离,捉摸难定,而我沉沦在宿命的孤舟里,什么都无法掌控,我知道我最终依然留不住她,倘若有一日她真的走了,我该到哪里去?”他怅然叹息一声,抚摸雁翎刀如水的银光,凄然道:“到时我便引兵从戎,披甲上阵为国御敌,对着大漠黄沙,西风残雪了此一生。倘能够杀身成仁,马革裹尸,早早地结束生命,这样更好,从此不必在人间忍受这种种苦难煎熬。”
      窗外余霞照映着粼波,照映在后园忧郁的洛神仙子玉像上,他悄然推门出去,走进桃园去看那披离着绚丽霞光的神妃仙子玉像,悲郁道:“多少年了,你总是愁眉不展,那样忧伤又那样冷漠,冰冷孤傲的难以靠近,我试着抚平你的心伤,无论风刀雨雪,我总会身不由己地靠近你身旁,试图给你快乐,给你温暖,然而每一回你总是无情的拒绝,我们虽然近在咫尺,却似相隔千里之遥,我的心事你从不在乎,如今你竟然答应了母亲的话,要嫁与别的男子,你丝毫不在乎我为此事受了多少伤,流过多少苦泪。”他依着那冰冷的玉像嘤嘤哭泣,数日的苦闷亦随着泪水倾泻而下,直到喉咙哽住了方抬首,淡然一笑道:“洛神娘娘,对不住,这原本是我要对槿渝说的话,如今只好来对你说了。”他凄郁道:“一个人的悲欢苦乐别人总是不在乎的,人的心意千变万化,捉摸不定,我纵然为别人伤透了心,别人也未必领情,只有洛神娘娘你,无论经历多少年月,无论风霜雨雪,始终屹立在这里,不管什么天气,什么季节,只要心情苦闷时,都可以来到你身旁,向你尽兴诉说,喜欢一个人,还不如爱着一尊玉像。”这时,倏然微凉的晚风衔来一声娇柔的呼唤道:“梅大哥。”梅落鸿惊疑转身,凝望海棠花下的人影,茫然失措道:“槿渝,你不是今日黄昏要赶去赴秦公子的诗友会么,为何此时会在这里?”槿渝道:“我正要和你说此事呢,这一回秦公子邀了许多词坛大家与世家子弟参与诗友会,会中各位朋友鼓瑟吹笙,吟词唱和,十分有趣,你若有兴致不妨与我同去吧。”梅落鸿苦笑道:“你是想要带着我同去,好向别人昭示我是你的哥哥,我们今生今世永无莺俦燕侣之缘,还是要让我看着你与秦公子彼此桃花流水,琴瑟相和,要我知难而退。”槿渝微生愠色道:“梅大哥。”梅落鸿忧郁道:“槿渝,你去吧,我还要忙碌画展的事,并无暇陪你。那位秦公子品貌非凡,才艺卓越,确是位逸群之才,只是听说他秉性风流,时常召姬妾于家中彻夜饮酒欢歌,对于女子处处留情而处处无情,而况他早已娶妻,岁数也较你年长许多,你若留恋于他,也只好委身做个妾室,槿渝,难道你真的甘心去做一个侍妾吗?”槿渝苦笑道:“我这一生委身于谁,生活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就像这风中海棠,已经离开枝头失去了明艳与芬芳,残茵坠絮流落到何方已不要紧了。”她盈盈拜别梅落鸿,悯然转身离去。梅亦怅然返回阁中去品评翰林画院学生的翰墨丹青,期望寻几卷优异画作以备画展之用,亦期望埋首公务以忘却人生的烦忧,然而这一夜他却心神俱竭,过的极不太平,是夜星河寥落,素娥清冷,他于灯下品评画卷,然而忙碌不过片时,便觉得浑身燥汗涔涔,腹中痛楚莫名,只得去如厕解痛,过了盏茶时分,依然如故。他心中烦忧道:“今夜是怎么了,怎会如此不适,难道是白日的饭食不洁净之故么?如今府中的仆妇是越来越惫懒了,只是整治几道小菜也做不好。”他痛苦烦忧了一夜,次日身子仍不见好,这一日清晨,梅又捧着小腹去西阁时,忽而遇上了由碧纱橱盈盈走来的槿渝,槿渝柔声道:“梅大哥,我给你做了白菊木槿燕窝羹,这几日恰逢梅雨时节,东京城里时常烟雨濛濛,晦暗阴湿,这道花羹可以祛湿暖身,对养身修骨大有裨益,你尽快用些吧。”梅面颊赤红,腼然道:“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我不需要。”语毕匆惶捧腹而去。槿渝凄然凝望他,悲郁道:“大哥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只是寄养在梅府的一个孤女,因缘之事向来由不得我自己作主的。”她茫然奔到梅府后廊沁芳园中,去看那小园飞花似霰,地上落英成冢,悲郁中仿佛自己已化成了这风中残英,飘零沟渠,无枝可依,她以为梅大哥此时正与她一般痛苦心伤,然而这一日梅落鸿却在为另一事愠怒忧烦,他因腹痛之事烦闷了一夜,遂唤来太医诊治病因,经太医一番诊视,却立下定论:“梅学士乃因身中飘茵散之毒才会出此症状,此毒对身子并无太大损伤,只是病者会盗汗腹泻不止,依常理推断,这飘茵散中定要混入蒲公英,使君子,苍耳子,皂荚等几味药草,但具体这毒药怎样配置,药粉中是否掺杂了其他毒物,向来只有下毒人自己知晓,因而欲解此毒,还需知晓学士是如何中毒,并及时寻到下毒之人才可配置解药。”梅落鸿闻见此语百思不得其解,他茫然道:“我这两日不过是跟随府中亲眷略食些寻常餐点而已,因着心情苦闷,连清茶也未饮,怎会突兀中毒,若是膳中那些餐点之故,为何旁人食用无事,而我却腹痛不止,这究竟是谁要捉弄我?”他彷徨凝望案前画卷,忧心道:“我的身子倒不打紧,只是如此蹉跎下去,如何筹备后日的画展,这分明是有人与我结了私怨,故意挟私报复,想要我在后日的画展中出糗。”他脑中灵光一现,愤然道:“鹿啸尘,定然是他,这小鳖孙,几日前入府毁了我的画阁,今日又向我下毒,我今日不将这小子捉住,在他身上刺几个窟窿,难消我心头之恨。”他义愤填膺奔回书阁去寻鹿啸尘与那一帮翰林院学生的画作,因鹿啸尘现于翰林图画院补了个画院祗候的闲差,故而鹿与他的一班学生皆依着画院待诏所言,各人绘了一幅水墨丹青交由学士品评,择出优异画卷参与宣徽画展,而现下这一批画卷正寄放于梅落鸿书阁中,梅怒火中烧寻出那一批画卷,郁愤道:“这小毛贼,屡屡陷我于窘地,我今日便捧着他们的画作到鹿府中,向他逼问下毒之事,他若不愿交出解药,我便将他们的画作尽数销毁了,看他们画展时如何交差。”他正欲捧着画作去易回那几卷周舫的古画与飘茵散解药,无奈腹中剧痛又起,梅忧愤的捶胸顿足道:“待会到了鹿府,若让他们瞧见我的窘相,我梅落鸿岂非要贻笑于天下。”遂唤来梅府一名侍从,让其领着画卷前往鹿府换取解药,侍卫领命即出。
      这一日鹿啸尘坐卧家中悠闲地逗着鸟,他盘膝坐在木兰花摇榻中,一忽儿望着笼中鹦鹉,一忽儿观摩怀中画卷,再臆想着梅落鸿此时的窘境,不由地迸出阵阵熊猫般憨容可掬的朗笑声,身旁小厮附和道:“咱家的这只八哥可真聪明,不仅通人性还会说笑话,把咱公子爷逗乐得合不拢嘴了。”鹿啸尘道:“这算什么,等过两日画展那天,咱们在集英园看着梅落鸿在台上腹痛不止,面对数千士子屡出窘相,那才叫乐呢。”当此际,忽而听得一名大门侍卫来报:“报公子爷,梅府的一名侍从请求相见公子爷,请公子爷赐给他家主人解药,并归还梅家如意馆的画作。”鹿啸尘闻声狡笑不止,道:“我还在家中逸想着梅落鸿中毒后的窘相,他这就寻上门来了。”他唇角微勾,邪魅一笑道:“给那个侍从派十两银子,打发他回家去,并告诉他,说本公子近日正全心全意研习画功,无心会见任何人,让他以后不必再来相扰。”侍卫会意,领命即出。他低首抚弄怀中画卷,邪魅笑道:“这么多年,我养尊处优,在东京城里只手遮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唯有一事令我愤愤不平,这些年里,无论文学武功还是才艺,我总是屡屡败给梅落鸿,就连官位也比他低微许多,爹爹时常将我与梅作比,说我是无用草包,而他是人中龙凤,这回宣徽画展我要一雪前耻,在比赛中力拔头筹,让天下士子皆仰慕敬服我,让他梅落鸿声名狼藉,再无力与我相争。”身旁小厮谄媚道:“咱们的公子爷就是高明,只是那梅落鸿这几日并未与公子近身相处,他是如何中毒的,这问题小人至今难解。”鹿狡笑道:“这容易的很,那一日我到如意馆去劫掠梅家古画时,衣间涂满了飘茵散的毒粉,他梅落鸿与我交上手来,举刀打斗时,他的刀戬自然也沾满了我衣上的毒粉,那一日他手指受了伤,他以伤指擦拭宝刀时,那毒粉自然要由伤处侵入到他的血肉中,就这样,他就莫名其妙地中了我的毒了。”那小厮谄笑道:“咱公子爷不愧是东京城第一才子,连下毒的手段也这样高明,这回且等后日看梅落鸿那草包在画展中窘态百出,沦为千万士子的笑柄,让他真正地名扬天下。”鹿啸尘听着抚掌大笑,主仆间谈笑风生正得意时,忽而一个面若威风祥麟的朱袍老者映入鹿的眼眸,他迅疾敛笑躬身道:“爹。”那老者嗔目道:“啸尘,你近日倒闲逸的很,画展在即,你不在阁中潜心作画,倒有心在园中与仆人谈笑。听说几日前你带人到梅府去捣乱,将人家如意馆糟践的一片狼藉,没料到今日梅府那只老狐狸梅老三竟将此事闹到了天子堂上,言语间讥讽老夫的儿子是个庸碌草包,连一幅寻常的水墨丹青也绘不出,竟要到梅府去盗窃,如今为了在画展中出类拔萃,又对他的爱子梅落鸿下毒,今日老夫在朝堂上颜面尽失,被那一群言谏官讥笑辱没的无地自容,唉,所谓子债父还,今日老夫所遭遇的这一切可都是啸尘你的功劳,想老夫一生叱诧风云,在朝堂中与梅老三明争暗斗多少年,从未败北过,今生唯有一件事令老夫愤愤难平,他梅老三有个好儿子,可是我没有,人家梅落鸿少年成名,十六岁便做了翰林学士,而你却要倚仗老夫的余荫才得了个画院祗候的芝麻小官。”他漠然道:“你与梅落鸿的私怨我并不关心,只是这一回宣徽画展不能出任何瑕漏,等到画展那天,辽国的几位王爷与番邦使者都会莅临集英园去观展,你让梅落鸿在画展中出尽窘相,是想要那些番邦使臣在天子庙堂下看我大宋的笑话吗?”那鹿啸尘不禁怒火中烧,心道:“哪有这样的老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终不忍忤逆,遂强笑道:“是孩儿一时糊涂,孩儿这就将解药给梅大哥送去,请爹爹莫要着恼。”鹿思铭颓然摇首,叹息一声,慢慢离开庭宇。鹿啸尘胸中妒火填墉,不由地发出周瑜三叹道:“既生瑜,何生亮,既生我鹿啸尘,何必生他梅落鸿,处处与我作对。”他眉心一皱,计上心头,狞笑道:“这一回,我要让他永无翻身之地。”这般想着,遂唤来小厮捧着几卷周舫的古画颐指气使朝梅府行去。
      梅落鸿捧腹坐于家中等待侍从却迟迟不见其归来,少顷,但听得大门侍卫来报:“宰辅公子求见梅学士。”他心中疑惑不宁道:“我的侍卫尚未还家,他鹿啸尘倒先登门造访了,不知这一回又想设什么鬼蜮伎俩来害我。”凝神向阁外观望时,确见鹿啸尘捧着一堆卷轴满面堆欢朝花阁行来,梅亦笑意轻扬道:“鹿贤弟,别来无恙。”鹿啸尘道:“梅大哥,听父亲说大哥身子不适,小弟特意赶来看顾大哥一回,顺道还回大哥的画作,不知大哥所患何症,小弟是否能为大哥解忧。”梅落鸿强笑道:“不妨事,只是偶尔腹痛的紧。”一抬首却见鹿正掩面哂笑不已,他胸中怒火难平,侧首去观案牍上鹿归还的画卷,不愿睬他。梅落鸿小心展开案边卷轴,但见第一幅乃周昉的名作《萧史吹箫图》,其画作栩栩如生,古墨生香,然而其落款处确是用极工丽的簪花小字书着:萧史吹箫,开元十八年景玄山人绘,他犹熟稔地记着周昉向来善书王右军的草字,此画真迹的落款亦是用王羲之的今草写就,显而易见手中画卷乃是赝品,他胸中郁愤道:“这贼厮鸟,竟而贪没了我的真迹,而将赝品赠还我。”梅强忍胸中怒意,不动声色地藏起卷轴,再展开第二卷《裴公舞鹤图》时,仔细观摩,仍是伪作,他怫然不悦道:“这混球,究竟想跟我玩什么鬼蜮伎俩。”他双手因愠怒而瑟瑟轻颤着去摸那第三幅画作,这一卷乃周景玄闻名于世的遗作《簪花仕女图》,他向来对此画爱不释手,时常立于房中痴痴观摩,此时展开来细细鉴阅,才见确是几日前被鹿掠去的那幅真迹,他惊喜莫名,但旋即想到三幅画中唯有此作乃是真品,其中必有蹊跷,或许画卷中早已暗藏玄机,意欲戕害他也未可知。梅笑意盈盈卷起画作,掷给鹿道:“啸尘,这幅周昉的名画大哥已珍藏多年,早已看得厌了,我见你着实喜欢这幅画作,因而想要割爱赠与你,这幅仕女图用笔劲简,色彩柔艳,画中仕女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画穷丹青之妙,仔细鉴阅对学画者大有进益,故而大哥将此作赠予你,期望你来日画工精进,为大宋画坛争荣。”鹿啸尘拱手接过画卷,心道:“梅落鸿这只两脚野狐,竟而这么快就识破了我的阴谋,也罢,我白得了周昉的三卷名画,这份礼物可比捉弄他梅落鸿要深厚的多。”遂欣喜道:“多谢梅兄抬爱,小弟因要忙碌画展的事无暇多留,这就告辞了。”梅落鸿邪魅笑道:“啸尘,且慢,你那日掠走了我如意馆里珍藏多年的古画,竟还心怀不轨,对我施计用毒,令我身中飘茵散之毒受尽折磨,如今我亦将周舫的名画慨囊相赠,我待你至仁至善,难道你竟连飘茵散的解药也不舍得留给我么?”鹿惺惺作态道:“梅兄说笑,啸尘何曾向您用毒?”梅落鸿无奈道:“你不承认也罢,为兄只好自己忍着了,只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今日害我,他日也必将遭遇别人戕害,因果轮回,那又何必呢?”鹿啸尘道:“梅大哥贵为宰辅公子,又得官家倚重,年纪轻轻便官拜学士,啸尘向来仰慕梅大哥的过人之才,对你犹如神祗一般顶礼膜拜,怎会欲加戕害于你呢?梅兄若信不过我,那也罢了,此画原封还给你,梅兄既然身子不安,啸尘也不便相扰,告辞。”梅落鸿轻轻拾起卷轴,看着鹿面含愠色匆匆而去,怅然道:“这个鹿啸尘,得太师庇护,在相府养尊处优那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他爹阴谋害人的那一套本事却被他学了个十成十。”
      黄昏时分,梅落鸿强撑憔悴的身子移步到东栏马厩旁,欲乘马往画学院与待诏商议画展事宜,在越过香径梨花树丛时,发现槿渝正忧心忡忡守候在小径尽头,目见他向小径行来,槿渝疾步上前牵住梅的衣襟道:“梅大哥,鹿啸尘将解药给你了吗?”梅落鸿悠悠摇首,但见她忧虑的神容,旋即笑意盈盈宽慰道:“你放心,我保重不出一日,他必然会将解药乖顺地送到梅府来,”他含笑道:“今日我见鹿好心为我送画,已知其中必然暗伏玄机,在我打开他送回的三幅画时,见了第一第二幅画卷皆是伪作,这第三幅周昉的《簪花侍女图》却是真迹,我知道鹿的心思,他以为我见了这前两幅的赝品后,忽然遇见真迹,必然会触手仔细抚摸,他若在画中□□,必然可以戕害到我,其实今日我在观画前,已在指甲中藏匿了许多银粉,画迹若有毒,在双手轻触画卷时,指尖便会焕发出墨色,我小心将手指轻触在仕女图上,果然指尖微微隐现墨色,故而我将计就计,卷起画轴,并在画卷外涂了许多醉嫣红的毒粉,反将画卷掷给鹿啸尘,我若没有猜错,他鹿啸尘此时已身中我醉嫣红的毒粉,面颊痛痒难当,想要解除痛苦,必然要乖顺地捧着飘茵散的解药到梅府来求我赐药。”槿渝奚落道:“我今日第一次发现你这人还挺聪明,你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的恰到好处。”梅落鸿含笑道:“你若多多与我接触,还会发现我这人不仅聪明还很有趣,对于倾慕的女子也向来一往情深,说不定会是你今生难得遇见的人生知己呢。”槿渝玉颊微红,垂首不敢再看他。
      是日,梅落鸿坐卧家中苦苦等待鹿啸尘寻访府邸为他送来解药,然而直等到日暮黄昏时却迟迟不见鹿的身影,他心中忧急难定,深恐因着身中剧毒而无力操持明日的画展,但更微妙的是这一日中他身子渐渐平和,腹痛难当的症状渐渐和缓许多,寻来御医相问,乃因服食了某种新奇草药之故,梅落鸿疑惑相询道:“但落鸿今日连寻常膳食也未进,只略饮了些清茶,先生的诊断是不是错了?”那御医起身在花阁内巡视一周,目光停伫在案牍前那一盏花茶与几粒江香梅子上,取银针在两物中稍试片刻,转头含笑道:“梅学士,您今日在饮茶之际已经将毒解了,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在您所食的江香梅子中留下了解药,您就着梅子吃茶,那飘茵散之毒便在您饮茶之际慢慢消解了。”梅落鸿渐渐会意,心道:“难道是昨日鹿啸尘到府上还画时,已悄悄地将解药放在梅子中了,他与我相交多年,知晓我生性酷爱饮酒,却不喜吃茶,每一回吃茶时也必要备一些江香梅子方能下咽,故而他落下些解药在梅子中,这样我饮茶时自然就将毒消解了,这个鹿啸尘,终于做了件好事,只是太爱面子,方才我向他索药时,还死鸭子嘴硬推说没有下毒。”他淡淡摇首,只得吩咐槿渝乘月色将解药为鹿府送去。
      很快到了宣徽画展那一日,这一天,大宋的风流才子云集宣德门内,期望在旷世难逢的画院盛会中显露头角,博得微名,京师的达官富贾,文人士子亦熙熙攘攘游走在集英园内欣赏名玩古画,就连庸常的京师百姓,亦人人争买一份邸报,阅览画展盛况。这一天,倾羽亦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进集英园,心中存了万一的指望,期望这样的盛会洛涵亦会相随官家来到园中,他可以隔着熙攘人流遥遥相顾玉人一面。
      在集英园大殿外以山水屏风间隔的那一方诺大空地上,梅落鸿与画院待诏携着千百士子正举行着一场规模盛大的宣徽论画比赛,在此比赛中,先是由翰林学士们早已拟好了论画比赛的题目,命殿下士子依据题意绘出相得益彰的水墨丹青,并交由屏风前的翰林学士与待诏点评。直等到金乌西坠时分,集英殿内钟声鸣响,论画比赛已毕,士子们以画院待诏之意,纷纷交了画卷,到集英园中去品鉴秘阁收藏的古画名作,游览禁中盛景,至日薄虞渊时方归来,各自端坐御苑金砖之上,凝神屏息倾听待诏宣读论画胜果。
      这一回的宣徽论画以出身江南姑苏画艺世家的李松年所绘《松枫寒江图》力压群士,夺得魁首,南唐画圣董源后人董熹夷所绘《洞庭秋水》屈居第二,庆历状元王思懿所绘《锦鲤戏莲图》位列第三,另有为翰林学士点评出的佳作不可胜数,殿外士子闻见待诏唱名纷纷欢欣鼓舞,集英殿中一时掌声如潮,羯鼓喧嚣,鼓声渐息,倏然间殿前画院待诏的一声朗喝抑住了那台下士子的鼎沸喧阗声,但闻见那待诏面若止水道:“但在众士子落榜的画作中却有两幅画卷格外刺目,这两幅画乃是座下士子墨林寒笑生所绘的《子建七步行吟图》与《屈子行江图》,这位士子似乎对当今圣上微有怨怼,在其画作中对天子隐生不臣之心,屈子行江这分明是怨怼官家如楚怀王一般不能知人善任,戕害忠良,而子建七步行吟这是寓意执掌璇玑者为了皇位戕害同枝兄弟,陷兄弟于绝境,近日在京师某个戏班中,有一则流言传的沸沸扬扬,他们非议容亲王乃受官家与谏臣逼迫,被逼饮鸩自杀,而并非病逝,此等江湖伶人肆意造谣生事,污蔑君上,罪不容恕,却不知这位学生是否也意有所指,为容亲王鸣不平。不知这位墨林寒笑生是何位贤君,本官很想见识一下。”座下士子闻言一片哗然,这时梅落鸿轻轻走过待诏面前,接过卷轴淡淡笑道:“伯举,你今日是太过较真了,今日论画比赛只谈画艺优劣,不言政事,无论画作寓意如何,只要画艺精湛,便可入选佳作。咱们的官家仁德宽厚,广言纳谏,并非心胸狭隘之人,绝不会因一则图画的讽喻之意而降罪士子,伯举你思虑太多了。”这短短一言将那位待诏激的面红耳赤,梅只得和缓道:“这位学生的画作笔意流畅,天赋很高,但色彩靡丽,流于粗俗,被评为劣作也是理之当然。”……
      倾羽伫立屏风外看着集英殿前的驿动,他并未留心去观梅落鸿与待诏的争辩,只深情楚楚凝注着座中那位身着蔷薇色罗衫伫立梨花树下的学生,他遥遥观望那位秀逸少年的侧影,已知她正是着一身学士装容混进赛试的洛涵,这一日中,自走进集英园的那一刻他目光始终毫不间歇去寻觅一个心中魂牵梦萦的身影,此刻在千百士子中终于寻见了她的玉容,他目光深情楚楚打量她的侧影,从不稍移,这时见她倏然惊起,奔到梅落鸿身前去夺他手中画作,面上微微升起一抹蔷薇般的苦涩,熹微日光照映着她瘦削憔悴的神容,将她单薄的玉容掩映得越发凄伧,他苦涩唤道:“洛涵。”仿佛听见他的呼唤一般,花下那女郎盈盈向屏风外奔来,他惊急向后闪躲,微凉晚风衔来声声凄郁的呼唤袭到耳畔,他泪光泫然,忍不住回望,才见她的背影已混迹在熙熙攘攘的游人中,神容凄恻而彷徨,她在焦急寻他,他身子轻颤,几乎抑制不住要奔上前去劫住她匆惶的脚步,可是重逢了又怎样,在万千人海中,他终究无法逃避那命运的桎梏携她逃离这座孤城,他凄郁凝望那苍凉的背影,喃喃道:“洛涵,再见。”凝注她单薄的孤影混入郁郁葱葱的花木林中,再也寻不见一丝踪迹,才终于绝望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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