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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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别离,意难忘


      赵玉衡迎着漫天风雨失魂落魄还家去,他心中悲苦莫名,伤心之余,竟连斗篷也忘了穿戴,只身纵马奔驰在雨中,道中风雨凄迷,蹄声笃速,不时溅起激烈水花喷溅得他一身雨珠淋漓。走到小村旁阡陌中一片暧暧桑田地时,忽见前方一名身着落拓青衫的中年汉子昏晕在道旁,身旁紧随着一名娇小女童托住汉子赢瘦的身躯嘤嘤啜泣,伤心呼唤爹爹,他惶急下马奔到汉子身前,见他面色惨白,颈项一片青紫淤斑,身子瑟缩着片刻不息地战栗颤抖,怀中紧紧护着一个月白油布包裹,他惊奇询问女童道:“孩子,你爹爹病了么?你们家住哪里?”女童垂首饮泣道:“我的家在距中原千里之遥的漠南云中草原上,我与爹爹自大漠云中草原赶到京师,爹爹在家乡得了急症,上个月,村子里发生了一场鼠疫,母亲与哥哥在时疫中都染病去世了,爹爹因着伤怀过度,终年经受苦寒劳碌,也患上了肠痨咯血之症,眼见时日无多,便带着娘亲与哥哥的骨灰回到中原,想要将她们葬在爹爹的故里姑苏城中,我与爹爹一路顶风冒雪,翻越迢迢雪山来到中原,到达京师时,爹爹终于强撑不住,昏晕在道上。”她忽而捉住赵玉衡的襟袖伏地央求道:“请求公子救救爹爹,只要公子可以将爹爹平安救回,苏萦愿意一生为仆为婢侍奉公子,报还公子救命之恩。”赵玉衡含笑安慰道:“小姑娘请放心,我一定尽全力救治你爹爹,你们若无处可去,便暂时寓居在我的府邸中安身养病,等待相公病情痊可了以后,我再送你们还家。”女童听了饮泣叩首。赵玉衡取下马背上斗篷为女孩披在身上,再细细打量女童身前中年汉子的容貌,见他模样十分面善,仿佛似曾相识,一时间悠悠往事如飘渺云烟萦绕心田,他惘然想起年少时的一段往事,原来这名汉子曾在自己幼年时于王府中做过两年艺学先生,向府中亲眷讲授民间百艺及戏曲杂学,可是后来父亲薨逝,家道中落,府中众人沉浸在王爷逝世的悲郁气氛中,无人再肯听戏,苏先生便走了,先生离开时,他年仅八岁,尚如此幼小,惘然之间,二十年过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在逝去如飞的韶光中,他早已遭遇过人世几度悲欢离合,妻亡子弱,生命孤寒无依,如今猝然与昔日的先生久别重逢,遥想年少时‘归来黄昏后,笛弄晚风中’的悠柔时光,一切宛如隔世。他心中酸楚,托住先生枯瘦孱弱的身躯,柔声唤道:“苏先生,先生……”奈何怀中汉子此时太过憔悴,始终无力回应他,听闻身前的女童说先生身患顽疾,生命垂危,当下最要紧的是要解救先生性命,他茫然望着潇潇风雨中疲惫忧伤的白马,心道:“先生身患疴疾,性命危弱,经不得马背道路颠簸,只得徒身背负,还是尽快带先生还家治病要紧。”他将女童放在白马鞍上,负起中年汉子迎着潇潇风雨步履蹒跚还家去,白马紧紧相随在身侧。尚未踏进府院,便瞧见两名侍女凄伤奔到身前,禀报道:“世子生命垂危,已濒临油尽灯枯了。”这猝然的噩号犹如一刃利斧劈在脑中,击得他头昏目眩,身不由己跪在地上,他命府中侍从将苏先生负往西首琼水阁休憩,焦灼奔向幼子房中,室中仅有萱离郡主一人伫立在榻前,她望着榻中幼子奄奄一息的憔悴模样,唇角不时逸出一抹狡笑,目露凶光,仿佛在窃喜命运精心的安排,赵玉衡忐忑奔至榻前,呵斥道:“你要做什么?”萱离怒目斜睨他一眼,见他如此袒护幼子,不禁恼羞成怒,罗袖一甩,愤然离开寑阁,他泪光凄迷望着榻中幼子孱弱的模样,辛酸道:“羽儿,对不起,爹爹无能,无法救你。当初在我察觉出鹿思铭的狼子野心时,便应该将你送走的,让你留在王府,只会危难重重,期望星萝在天上可以护佑你平安无事。”他依依不舍望着幼子,凄声道:“倘若这一回天可怜见,你可以侥幸渡过难关,我便将你托付于别人抚养,我不能让你如星萝一般,将你护在身边,却最终无辜地丧失了生命。”此时那名中年汉子带着娇小女童悄然站在他的身后,见他如此悲郁,不禁黯然叹息,赵玉衡惘然转身,见是苏先生带着他的幼女悄然来到阁中,他茫然想起苏先生身患顽疾,生命垂危的事,心中无限歉然,愧色道:“先生身子不愈,还是尽早回寑阁休息为上,先生的病患,玉衡会命御医即刻为您诊治,先生尽可安心。”中年汉子道:“苇舟谢王爷救命之恩,不知王爷的爱子身患何症,苇舟可否为王爷效劳?”赵玉衡痛楚叹息道:“我儿是中了奸人的毒害,身中七星断肠散的剧毒,此毒噬骨蚀心,小儿身体赢弱,只怕此时已无药可医了。”中年汉子泪光泫然,酸楚道:“世间最辛酸的莫过于中年丧子之痛,也是在一月之前,老拙年仅八岁的孩子与妻子在一场时疫中丧生了,在那一时老拙的心境痛不欲生,若不是为了膝下幼女,只怕此时我早已不在人世。”他走近前去看望榻中沉静虚弱的孩子,目中溢满怜爱之情,转首悠悠叹息,俄顷,他自贴身小衣中摸出一个银丝包裹,置在翡翠小几上,解开道:“这是苇舟从塞北雪山带来的绛珠花与仙赐草,于驱毒养身有奇效,王爷请收下,为爱子服用,但愿可以缓治世子身上的剧毒。”赵玉衡万分感激,仿佛在千丈深渊中寻到一湖春水一般,拜谢道:“多谢先生,可是先生身患疴疾,正需要这样的奇珍异草医治病患,玉衡岂能身受先生这样的大恩,夺走先生的救命良丹为犬子服用,如此有违人间道义。”中年汉子凄声道:“我的病是终年忍受塞北雪原苦寒落下的病患,这些奇珍异草无法医治,而况老拙年长体弱,早已是个无用之人,而今妻亡子殁,我对这世间早已了无生意,还是挽救世子的性命要紧,王爷请莫再推脱。”赵玉衡接过药草再三拜谢,并劝慰道:“先生请珍重自身,莫再如此伤怀,人生一世,命运起伏错落,总有许多难以逾越的伤痛与苦难,玉衡也是一月前才遭遇了丧妻之痛,可是为了她的临终嘱托,我也只得坚强地活着。先生的病患玉衡会请御医尽全力为您诊治,先生请不要轻易放弃自己。”他即刻命府中侍从相送苏苇舟与女童至暖阁休憩,并着御医为苏先生医治疾患。转首托起几上药草,像捧着一件人间至宝一般匆匆前往药庐煎药,待幼子服下后,他片刻不离守在榻前,忐忑观望着榻中幼子的驿动,见他呼吸平稳,惨白的面容上渐渐焕发出朵朵绯红霞晕,方稍事安心。多日后,倾羽在服用苏先生所赠的奇珍药草与解药后,病情渐渐痊可,苏先生的疴疾也渐渐痊愈,倾羽天真顽皮,在身子痊可后,便携着先生的幼女苏萦在院中嬉戏玩耍,赵玉衡站在香径旁看着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目中溢满温馨怜爱之情。
      夏夜微凉,这一晚星河暗淡,月华皎皎,薰风拂动芙蓉花梢漾起朵朵玉琉璃一般的夺目涟漪,赵玉衡独自站在荒冢旁,凄清望着苍郁山间芳草萋萋的孤冢,心扉疼痛如绞。自从倾羽病重以来,他已有多日未曾涉足后山,此时踏月归来,重见星萝的魂冢,见她的荒冢上芜草凄迷,荆莽森森,孤冢间点缀的零星野花早已为萋萋芳草所湮没,他心中惆怅,扑在冢前哀泣,苦涩道:“星儿,多日未见,你还好么?我时常在梦里瞧见了你当年的模样,梦见你在月光下抚琴,与我的笛声相和,我沉浸在你的琴声里久久静默无言,一切如诗如梦,为了这须臾美好的梦境,我愿意沉沦一生,永生不再醒来,我知道那样静谧美好的辰光今生是永远回不去了,今岁红莲节的那一个月明之夜,我独自走到灯火通明的御街上,又瞧见了昔年人们竞相携手观灯赏莲的欣悦景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一时我多么希望在人世中可以再见你一回,即便耗费我的一生,在你离开的这些年月里,生命中遭遇了太多的事,我们的孩子遭遇劫掠,又遭奸人戕害,生命危在旦夕,九死一生才可以侥幸活着,我知道是你在天之灵护佑着他,我知道一切是我不好,我先是害了你的性命,害你一生孤苦,芳龄早逝,而今竟连你舍命诞下的孩子也护佑不了。星萝,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凄凉依在孤冢上,望着天阶袅袅月华落寞惆怅,凄然道:“太后与鹿思铭想要夺去我手中诏书,再密谋杀害我,我赵玉衡早已不欲求生,他们想要我的性命,我给他就是,他们又何必苦苦相逼,千方百计要来伤害我的孩子。难道今生我注定了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间么?难道我竟如此庸碌无能,连自己的妻儿也护不住么?”他蓦然想到了苏先生与那个娇弱女童,苏先生刚刚丧子,在府中寓居多日,对待自己的孩子十分爱怜,听闻他很快便要带着女儿到姑苏城的故里去生活,倘若将幼子托付于苏先生带到姑苏城去抚育,总好过留在自己身旁做一个池鱼幕燕忍受奸人迫害要强的多,他心中恻然想到:“等待孩子的前途有了着落,我也可以安心受死了,为了保全太祖爷的遗诏不受奸人篡改,为了保护羽儿的生命,我只能引咎自戕,这是我今生唯一的宿命。”他在夏夜的微凉晚风中愁丝缭绕,心绪凄迷,返回到府苑中时,已是黎明时分,月落参横天欲晓,孩子卧在锦榻上沉静地酣睡,他惆怅望着榻中幼子恬静的睡容,苦涩道:“过了今宵,就是我们父子别离之期了,今生我还能再见着他么?孩子尚如此幼小,自他出生至今,我鲜少关怀过他,他自幼跟随在母亲身旁终年飘荡流离,艰苦生活,直到今年春天,我才有幸与他重逢,却不知我们父子今世的缘分如此浅薄,我竟不能亲自抚育他长大。”
      这一日天明,赵玉衡早早地离开幼子寑阁到相国寺去倾听寺中首座讲经,归来时见孩子站在一株红景天树下凄伤望着天空,双眸噙泪,泫然欲滴,颊上一片绯红指印,仿佛曾被人狠厉欺凌过,他走近幼子身旁,凛然喝问道:“羽儿,你在这里做什么?爹爹不是教你每日卯时便起来跟着先生做早课么?你怎可以擅自离开书屋到景天树下逗留玩耍,你如此惫懒贪玩,将来如何成事?”孩童委屈道:“爹爹,是大娘娘,方才她打了我。”赵玉衡沉郁道:“大娘娘打了你,一定是你不好,你顽皮任性惹恼了她,她才会教训你。”孩童凄声道:“爹爹,我并不曾得罪她,是她在侮辱我娘,说我娘是秦楼商女,风流妖媚,不配入住王府,还说爹爹从没有看重娘亲,在爹爹心中,娘亲连府中一个寻常姬妾也不如,以至于在她死后,爹爹只将她葬在荒凉的后山上,因着爹爹不允许一个秦楼歌女入葬王府墓林,害怕玷污了府门清誉。她说我娘生性风流不羁,我不知是谁的孩子,却在她临终之时赖上王爷,要将我送到王府中寄养,我与她争执几句,她便打了我。”他的心似被深深刺痛,十指深深陷入手心中,身子愠怒地瑟瑟颤抖,心中怒火万丈,想要立时寻到那位凶蛮的郡主将她责打一番,以报羞辱星萝之仇,然而最终强忍了下来,他忍痛狠心道:“大娘娘所说并非虚言,你娘的出身确实低微,当年我为了不辜负她,还曾忤逆母亲,最终害的母亲惨死,现在回想往事十分后悔,倘若命运可以重新抉择,我一定听从母亲的话与她决断,如此我也不会受她牵累,将全家人置于危难之中,我因着她命途厄运不断,仕途艰难,受尽了重重苦难,她毁了我的一生。萱离郡主才是我真正的妻子,是王府的当家主母,你要尊重她,不得与她顶撞。”孩童被他逼得嘤嘤哭泣,凄声道:“我不允许你污蔑我娘,我不知道世间竟会有你这种心狠之人,你辜负了我娘一生,害的她无家可归,一生漂泊流离,贫病交加,最终早早离世,在她死后你竟一点儿悔过之意也没有,携着你的妻子一起羞辱她,我娘这样命苦,今生会遇见你这等薄情无义之人,在她生前她曾日日向我诉说我的爹爹是多么侠义善良,虽然你曾经深深伤害了她,可是她却不曾怪责过你一天,但你欺凌她的纯真善良,一再诓骗她,在她孤苦无助时将她狠心抛弃,你害死了我娘,还要这样欺侮她,怪责她毁了你的人生,你这个大恶人,我恨你,我一生也不会原谅你。”赵玉衡厉声呵斥道:“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与星萝之间的恩怨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得清的,总之是她害了我,并非我负她,最终她是因病而亡,并非因我而死,一切只怪她红颜薄命,需怨不得别人。你是星萝的孩子,我念在与你娘的昔日情谊上将你寄养在府中,你需得好好听话,否则若再如今日这般无理取闹,我也会似大娘娘这般严厉责打你的。”孩子伤心悲泣道:“我早已知道,你想要将我打死,好不再拖累你,反正我是失去娘亲的孤儿,任你们欺凌也罢,杀了也罢,我无力反抗,你这等狠心之人,先是害死了我娘,再要抛弃我,你不是我爹爹,我不认得你,我一生一世也不想再见你。”赵玉衡叹息道:“今年春天,星萝在重病之时,将你托付于我养育,我是你的父亲,照顾你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我们虽是父子,但彼此相处时日太短,彼此相对都很陌生,我们之间的感情甚而连普通好友都还不如,倘若你觉着待在王府中过得不快活,你便走吧,天涯海角随你到哪里去,可是你不要恨我狠心,是你自己要离开,并非是我要抛弃你。倘若不愿意离开,我们王府中自然有很多严苛的规矩,你待在府中就要谨慎遵守,要乖乖听从大娘娘的话,无论是与非,你都要服从。”孩童悲泣道:“我才不要待在你的府中,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来见你,我要去找我娘,这世间只有娘一个人是真正地待我好。”他悲痛惘极狂奔出府邸,在旷野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直走到全身瘫软,筋疲力竭方才止步,抬首悲痛望着浩渺天空,凄声道:“娘,你在哪里,羽儿好想去见你。”却忽而凄伤地想到:娘已经死了,任我如何悲痛,如何疯狂地想念她,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世间除了死亡,我永远不能再见着她了。娘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间,无依无靠,终日漂泊流浪,任人欺凌,我知道娘一个人待在荒凉的后山上也很凄凉寂寞,我是要立时死了去陪伴娘亲,还是要从此漂泊天涯,做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茫然无主坐在茵茵绿草上,苦涩想起母亲临终时的殷殷嘱托,嘱咐他千万珍重自己,无论未来际遇如何,一定要坚强地活着。曾在一个凄凉的雨夜里,娘亲永远地离开他了,在那一时,她身患顽疾,柔弱痛苦,惨白的面容上泪雨凄迷,可是依旧坚强地微笑着劝慰他,倘若有一天找不到娘了,要听爹爹的话,要快乐活着,他心碎想着:可是爹爹他早已不要我了,他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我只是寄养在他府中的孤儿,他可以轻易掷弃,这世间只有娘亲一个人会真正地待我好,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在这苍茫人世中唯有娘亲的魂冢是世间最温暖的地方,我很想去看看她。他转首凄凉回望身后那一片华丽的府苑,那里是红尘中一方富丽尊崇之地,可是于他却是噬骨蚀心的炼狱,他终其一生也不想再回去,可是娘亲的魂冢便坐落在它的后山上,倘若有一天在尘世中找不到娘了,唯有走到那一片凄凉的魂冢旁才可以闻见她的些许气息,他心痛如割朝府院后山踱步而去。走过悠长的青石小道,攀过郁郁葱葱的相思树林,他终于又来到那一方矮小的魂丘旁,自己身中剧毒昏迷多日,娘亲的魂冢早已变换了模样,冢前芳草萋萋,荆杞满目,他坐在冢前嘤嘤悲泣,凄声道:“娘,羽儿要走了,今后不能再常常陪伴着你了,我在这世间无家可归,从今以后要天涯海角去流浪。娘在弥留之际将我托付给爹爹,可是爹爹他是个大坏人,他害的娘亲受尽苦辛,生了重病,最终舍我而去,而今还要携着他的妻子前来欺凌羞辱我,将我赶出王府。他恃强凌弱,抛妻弃子,是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娘,您放心,等待有一天羽儿长大了,我会为您报仇的。”他凄清望着那一方荆莽森森的孤冢,心碎如绞,此时燕过花阆,风拂林梢,冢前双蝶戏舞,落英飘飖,苍莽荆杞婀娜拍打着他柔嫩的双膝,他转首凄郁凝望着膝边因风摇曳的蓬蒿,心道:“今生倾羽的宿命便如这冢前因风飘零的野草,没有父母,散落天涯,无人怜爱,等待秋日的野火将枯黄的残躯化为灰烬,只是野草尚有重生之日,有栖身生长的地方,可是我却注定了这一生一世都没有家,像一只飘零天涯的孤雁,有一日被猎人射杀了,也无人在意。”他在冢前枯坐了一天,流了许多泪,目光不时凝望母亲的荒冢,等到夕阳向晚,群鸦归巢,他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凄凉望着远方村落中的袅袅炊烟,忽而无比想念昔日洛阳城的旧居,从前母亲在世时,一直带着他居住在洛阳深巷的梧桐小院中,虽曾经搬过几次家,然而最终还是回到了那里,那儿拥有着他太多幼年的回忆,拥有母亲的影子。
      “我只身回到洛阳城中守望母亲的故居,守望着母亲归来,总好过留在此间寄人篱下,受人凌辱伤害要好的多。”他这般悲痛地想着。这一晚他卧在孤冢旁昏睡了一宿,想要最后陪伴娘亲一回,在睡乡中做了许多凄凉的梦,睫羽泪光点点。至第二日晨曦醒来,便欲离开这一片令他一生伤痛的地方,只身奔赴前途未知的旅程。他在冢前叩首作别母亲的魂茔,茫然望向西方浩渺天际,由汴京赶到洛阳城中去,这中间要穿越迢迢山水,历经重重辛苦煎熬,凶险四伏,他一个稚弱孩童,或许在尚未到达洛京的那一刻已遭奸人掳掠伤害,罹难途中,然而眼前的境遇让他不得不艰难向前奔走。
      他茫然无主行走在荒僻小道上,没有方向,没有未来,奔走半晌,转首回望华丽的京师,见身后那一片喧嚣红尘已消逝在天宇尽头,而眼前群山皑皑,流水潺沅,水中锦鲤遨游,芙蓉红粉相映,他仿佛误入了一方神仙化境,心中欣悦幻想着水中有成群的锦鲤,有亭亭莲荷,想必这山中一定是有人居住的,却不知这隐隐青山中是何等世外高人隐居在此。
      此时时过晌午,天色氤氲,云山青青,水波澹澹,高柳蝉声聒噪,仿佛转眼便有一场大雨将至,此际他只觉着唇焦舌燥,饥肠辘辘,便在山野中四处游荡,想要寻觅些野果山笋充饥裹腹,走到一方嶙峋山石边时,见山脚下巨岩旁生着几株黄桃树,他胼手砥足正欲攀缘上树采摘,却在树下隐隐闻到一股酒香,他犹记得小时候曾听娘亲说过,猴儿生活在山林里,喜欢采摘山中的野果香花酿酒藏于树干上,酿出的酒液取名为猴儿醉,难道这桃树上竟贮藏着猴儿酿造的美酒么?他好奇心渐生,便欲朝酒香扑鼻的那株桃树上攀缘,攀到桃树枝桠中,果见桃叶深处贮藏着一只破瓮,瓮中贮满琥珀色的琼浆玉液,闻之酒香四溢,他焕然欣喜道:“在这青山绿水中吃桃子,饮琼浆,是为人生一大快事,可是我偷了猴儿的酒浆,猴儿若知道了会生气么?它们若见着了我,还愿意与我做朋友么?在这世间从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娘亲早早地离世,爹爹不要我,倘若连猴儿也得罪了,我在这世上可就真的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稚弱的心灵悠悠想着,但终究难掩腹中饥饿,于是依旧伸手去取那美酒,捧起破瓮正欲离开桃树之时,却倏然遇见一只尖锐的大鸟腾空扑落,鸟儿凌厉的翅膀掠过他柔弱的身躯,在他柔嫩的膝间刺出一道殷红伤痕,痛楚难当,他一时站立不稳俯跌在地,破瓮中的酒浆洒落喷溅得他一身玉液淋漓。在莫名的剧痛中,他瞧见两只庞然大鸟自桃树枝头盘旋而过,所过之处掀起一阵飓风,引得桃叶、桃实纷纷拂落。紧接着一阵沉郁刺耳的箫声响彻林梢,那一对大鸟仿佛听得懂乐音一般,随着那袅袅箫声在桃林上空盘旋飞舞,他心中忐忑正欲负伤奔逃,在转身逃走的瞬间,却猛然瞧见一只尖利巨鹰拍打着矫健的双翅朝他噬来,他心中彷徨抱紧身旁桃树意图躲避巨鹰的袭击,奈何那眼前巨鹰却仿佛饥饿的凶兽一般,狰狞着利口向他扑落,意图吞噬他柔弱的身躯,他惊惶向后躲闪,在神思恍惚之中,却骤然瞧见巨鹰的利口已噬到他的胸前,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胸口已被巨鹰噬得鲜血淋漓,疼痛噬骨,他强忍着胸中剧痛奋力拍打鹰翅,却如拍在一方巨岩上,那鹰儿纹丝不动,依旧狠厉咬噬他胸中肌肤,仿佛瞬间便要将他柔弱的残躯揉碎成片片齑粉。他痛楚凝望着胸前淋漓伤口,心碎想着:鹰儿一定是饥饿的很了,才会想要伤我,我与它一般饥馁交迫,流落荒野,无人照管,可是我不似鹰儿一般拥有强健的翅膀,在广袤山林中可以坚强地活下去,我在这世间无父无母,无人疼爱,纵然今日葬身鹰口也无人怜惜,不若今日就以我弱小的身躯喂了眼前这只饥饿的巨鹰吧,如此我也可以早早解脱这尘世的痛苦。当初爹爹那样狠心地将我赶出家门,一定是不愿意在世间再见到我了,他从没有想过我是他的孩子,需要他的关怀,他从没有想要认我这个儿子,世间最狠心的不是眼前这只伤我的巨鹰,而是爹爹。他目中含泪,那身前巨鹰怒目圆睁望着他痛楚的模样,却仿佛在一瞬间萌发了舐犊之情一般,渐渐放下他的身子,拍打着双翅发出阵阵唳鸣,在他身前停伫半晌,忽儿转身呼啸而去,消失在苍茫云端,他惊奇望着那消失在苍茫天际的巨鹰,心思甫定,便欲起身去寻觅一处洞口借以避雨养伤,此时那沉郁尖涩的箫声渐渐止歇,他艰难起身,只觉着胸中疼痛如割,低眉垂首,蓦然瞧见胸前一片血痕斑驳,伤处鲜血潺潺涌出,半身衣裤已尽被朱红伤花浸染,他伸出玉手护住胸前伤处,鲜血涔涔从他柔嫩的指缝间淋漓涌出。他只觉着头昏目眩,双膝瘫软犹如云絮,强撑着伤痕斑驳的身躯在青石道上蹒跚良久后,终于柔弱无力昏晕在地。他唇角轻扬惨然一笑,以为身遭此劫乃是通向奈何桥上的渡口,在奈何桥畔盛放着一丛丛靡艳苍凉的彼岸花,而娘亲停驻在彼岸花的尽头,正微笑着向他颔首。他沉浸在苍凉的美梦中渐渐昏沉过去,继而一场大雨降临人间,雨水如注摔打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在潺潺雨泊中缓缓苏醒,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苍茫雨雾之中,夏雨潺潺如一张密织的网包裹着他血痕斑驳的身子,他惊惶起身,慌不择路朝山下洞口跑去,双目剧痛如割,胸间痛楚的难以移步,他微闭着双眼在山石道中漫无方向地蹒跚奔走,几度匍跌在地,缠绵雨柱如粒粒钢珠敲打着他柔弱的身躯,他似一只折翼萎靡的枯叶蝶在缠绵雨剑中艰难奔逃,在生命即将枯萎之时,终于在一片碧玉晶莹的菊花草旁寻觅到一方狭小洞口。他躲进洞中避雨,栖身在一方矮小山洞中揭衣裹伤,此时他身负重伤,在遭遇几日几夜的饥饿困顿,辗转奔波过后,终于筋疲力竭,生命奄奄一息卧在洞中枯草上,想要闭目休憩,却意外在狭隘灰暗的洞中闻见一阵沉闷的咳嗽声,他心扉忐忑,惊惶思量道:“莫非尚有何方高人居住于此么?可是这狭窄的洞中容纳两人藏身已稍显逼厥,怎可容得下别人在此长居,但这咳嗽声仿佛近在耳边,隐约是从洞中传来,莫非是鬼怪在作祟么?”他在黑暗中惊惶思索着面前的一切,正当彷徨无助之时,那沉郁的咳嗽声又起,此起彼伏,毫不间歇,他身子蜷缩成一团,惊惧思索着不知是何人藏身与此,他也是躲进洞中来避雨的么?转而凄清想道:“我一个六岁稚子,遭遇到爹爹的狠心遗弃,流落到这荒山野岭中,便如离开巢穴的野兽一般,任由猎人杀了也罢,折辱而死也罢,一个被掷弃的生命毁去了也不可惜。”想到此处,心境渐渐豁然,卧在枯草上闭目养神,睫羽泪光泫然,听得山间猿鸣阵阵,洞外雨声潺潺,他心境凄凉,凄清想着,母亲离世尚不足一月辰光,我已然无法生存,娘在殁世之前曾殷殷嘱咐我,无论来日遭遇何种挫折,都要勇敢地活着,而今我竟如此不济,遭遇小小的困境,便心存死志,怎对得起她的临终嘱托。他卧在阴霾枯草上凄然倾听着洞外猿声戚戚,蛙鸣起伏,胸前斑驳的伤处在昏暗中悄无声息地汩汩流血,他心中凄郁,在无边忧伤中蓦然想起娘的话:“在未来没有娘亲的岁月里,无论生命际遇如何,羽儿都要开开心心,要坚强勇敢的活着,否则娘在天上看见这一切也会伤心的。”他抬起萎靡的双眸望着那凄清黯然的洞穴,感受着那晦暗中淅沥的雨流,心碎喃喃道:“娘,山外雨声毫不止歇,是不是你在天上又哭了。”他在昏暗痛楚中坚强忍受半晌,感触着生命的血液一点一滴地流逝,最终孤虚无力昏晕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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