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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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寸能教肠寸结


      孩子居在邸舍中昏睡一日一夜渐渐清醒,醒来后卧在榻上伤心寻找妈妈,赵玉衡走近他身畔,柔声道:“羽儿,我是爹爹,妈妈已经去了,你别伤心,妈妈现在已经化作窗外一缕月光静静照耀着你,她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若是你伤心哭泣,妈妈在天上看见这一切也会难过的。从今以后,你跟随在爹爹身畔,爹爹照顾你。”赵玉衡欲伸手抱他,孩子倏然感受到莫名的恐慌,惊惧向后躲闪,喃喃悲泣道:“我不认得你,我要妈妈,你是坏人,是你害了妈妈,每回妈妈见了你总是伤心,若不是你,妈妈也不会早早离开我,我不想见到你。”赵玉衡凄声道:“是的,是我害了她,我也想要一死弥补罪过,可是尘世中尚有许多事我无法放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你,星萝在重病弥留之际将你托付于我照顾,这是她一生中唯一要求我做的事,我一定要尽心为她办好,你是我的孩子,我会用心照顾你的,等到有一天,你长大了,爹爹便去了,去陪你妈妈,你不要太恨我。”他转身回到院中,此时旭日东升,晨光初绽,花香霞霓,一缕早霞如凤凰碎羽般披离洒在身上,他兴致索然望着那喷薄的红日黯然惆怅,臆想着苍白渺茫的未来,神容异常萧索,一双青鸟停驻在杜鹃花枝头清歌吟唱,他却浑然不觉一丝快乐,他一生的光华岁月已经永远停泊在星萝离世的那个清晨,星萝不在了,他的季节里也不再有鸟语花香。那一日清晨,他带着孩子返回了容熙王府邸,府中众人倏然见到王爷归来的身影,不胜欢悦欣喜,郡主瞧见赵玉衡在消失数日后此时风尘仆仆的携着幼子归来,不由自主的气愤愠怒,然而再细瞧他神容萧索憔悴的模样,却又难掩心疼怜惜,她伫立在廊下凝神望去,只见他两鬓萧萧,华发丛生,形容枯槁狼狈,步履蹒跚,眉宇间不胜哀凄,只短短几日的小别之中,他仿佛已苍老了十数年,仿佛彼此隔別数载年月,此时倏然相见,他已是沧桑的老者模样,她知道星萝已然故去了,也终于明白赵玉衡待她的深情,是她今生永远无法企及的向往。她凄恻拭泪,痴痴地伫立半晌,不曾呼唤赵玉衡,亦不再期盼他的怜爱,心中已结着数层冰霜,终其一生难以化开。
      自从赵玉衡在那个烟雨濛濛的黄昏与星萝重逢至如今她猝然殁世这短短一月时光中,他心中所思所念皆是星萝的病以及她猝然离世后这深深的悲痛,这一月辰光中,他仿佛已经与尘世隔绝,心扉隐居在一方桃花源中,静静地与星萝相守,为她哀痛,此时重回到人间,重返到自己的府苑之中,面对眼前陌生而熟稔的景象,一切恍如隔世。这一月之中,他懈怠政事,甚而于官家诏命的事务也置之不理,他知道太后与官家对于他的轻薄怠惰行径早已深恶不满,更是怨怼他藐视帝王威严,朝中丁谓鹿太师等权臣已借机上表弹劾他,誓要将他逐出庙堂,经此数日的伤心哀痛,在遭遇了命运的严酷打击后,赵玉衡于朝堂之事早已深深厌倦,盼望可以处江湖之远过一段隐逸平淡的人生。他向官家上表了一封请罪书,在表中力陈自己的罪状,并请求官家降旨问罪,将他外放至岭南偏远地方,期望在漫漫旅途中忘却岁月深深的哀痛。他在府中安置好幼子后,便携着请罪表文前往禁中觐见官家,官家此时正在福宁宫与翰林学士杜方若品画,倏然听闻内侍陆云松入殿禀报赵玉衡入宫觐见的讯息,先是有些许意外,继而禀退左右与杜方若,出殿相迎赵玉衡至寑阁续谈,然而在转过屏风与赵玉衡相逢的那一刹那,他心扉一阵惊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目光,在透过殿阁软烟罗鲛绡纱的袅袅日光中,他终于看清了阶下结义兄长的模样,只见昔日丰神朗朗,温润如玉的俊逸青年而今已俨然变成一副狼狈沧桑的江湖旅人模样,两鬓萧萧生华,形容枯槁憔悴,其时赵玉衡尚不足而立之年,已是两鬓萧萧,发边银丝丛生,不过短短数日未见,他已然如此地苍老。官家赵祯凝神观望着阶下兄长的模样,禁不住悄然拭泪,他知道大哥的红颜知己在近日故去了,大哥是重情之人,知己殁世难免心碎神伤,才会在这短短数日之中猝然变得如此沧桑。他疾步走下玉阶扶起在阶下跪拜揖礼的赵玉衡,柔声道:“大哥快请起,”他钦赐赵玉衡坐在椒红檀木椅中,微笑道:“大哥近日还好么?听闻大哥的红颜知己在几日前因病亡故了,逝者已矣,请大哥节哀。”赵玉衡苦笑道:“谢陛下关怀,终究是我与她今生缘分浅薄,不得在人世相守,才会沦落到今日天人永隔的地步,世事难料,宿命难测,一场疾患致使她芳华早逝,让我们天上人间两处飘零,星萝她红颜薄命,一生因我受尽苦楚,忆及往事,我时常深深自责。这一月时光里,为着微臣的家事,臣懈怠政务,更不曾入宫朝见陛下,罪臣辜负陛下厚爱,请陛下责罚。”赵祯道:“大哥今日何必与朕说这样见外的话,朕明白大哥心中的悲苦,亦为大哥深自痛心。”他淡淡笑道:“今早朕从翰林画师杜方若那里新得一坛绍兴陈酿,大哥不妨陪朕小酌几杯。”赵玉衡微笑颔首。酒入愁肠,心中越发苦闷,赵玉衡借着微醺酒意向官家禀明心迹,请求外放,以赎这数日以来的懈怠公务,冒犯君上之罪,赵祯面色颇为忧伤,忧郁道:“大哥有所不知,母后近一段时光身体染恙,已有近一月时间未能垂帘视朝,而今朝中政事皆由鹿太师及丁谓二人把持,丁谓年岁已老,已不似从前那般颐指气使,张扬跋扈,这位鹿太师却是血气方刚,盛气凌人,曾数次在文武百官面前出言不逊,公然忤逆朕,他又颇懂得为官之道,庙堂权谋之术,处事炼达圆融,而今朝中大多臣子皆依附于他,朕虽已年长,然而数年来朝中事务一切皆权听母后作主,朕执掌璇玑时日尚短,在朝中处事并没有太多分量,如今母后猝然病倒,朕一面要应对朝务,面对鹿太师的嚣张跋扈,一面要尽心侍奉母后,越发感到孤立无援,力不从心,在这时,朕迫切需要一位志同道合的知己与朕同艰难,共进退,放眼天下,这世间也只有大哥你是朕真正的知己,永远不会背叛朕,倘若大哥在此时也要舍朕而去,朕在这深宫之中就真正成了孤独的人,没有了一个知音,朕明白大哥心中苦闷,只是而今朝堂动荡不安,若长此以往任由其发展,任由那些权臣在朝中作威作福,气焰嚣张,朕恐怕不久后就连朕的皇位也是岌岌可危,朕一人之安危尚不足挂齿,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庙堂的一举一动皆关系着天下苍生,社稷百姓,若朝堂动荡,奸臣谋逆,帝位更迭,势必又将引起天下大乱,民心不安,百姓流离失所,天下万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我大宋自太祖皇帝统一天下建国至今尚不足百年,大宋建国之前,五代十国时期,战乱频仍,烽烟迭起,王朝更迭不断,在那些动荡岁月中,百姓受了多少漂泊流离之苦,后来太祖爷凭借自己卓越的文治武功,凭借手中的一根琅琊棒带领将士打下大宋四百军州,一统江山,得万民推崇,登基为帝,在位期间,革除前朝弊病陋习,推崇科举,启用文人治国,抑制武将权利,才令天下江山从此安稳宁靖,百姓休养生息,而今百姓难得过了几年太平生活,若教大宋在朕的手中由此衰落,朕岂非成了千古罪人。朕期望大哥可以将儿女情长暂时抛在一边,以家国天下为重,虔心辅佐于朕,咱们兄弟二人连心,诛除奸臣,虔心为百姓效命,才不枉负了太祖爷以血肉之躯辛苦打下的赵氏江山。”赵玉衡面色惨然道:“谢陛下错爱,只是罪臣现下对于朝堂纷争之事确是有心无力,自从星萝殁世后,罪臣的一颗心已经跟随她一起葬在冢中了,臣如今活在世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对于世间万事早已不再过问了,此刻让罪臣留在朝中只会拖累陛下,丝毫无法帮衬您,因此罪臣请求陛下容臣辞官归隐,或是以懈怠公务之罪将臣外放至蛮荒偏远之地,臣想要在江湖辟远之地忘却前尘往事,了此残生,盼望陛下应允。”赵祯忧郁半晌,面眸噙泪道:“大哥执意要如此么?”赵玉衡悠悠叹息一声,道:“陛下,大哥对不起您,大哥如今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无法再保护您,未来时光里,请求陛下要多多保重自己,大哥虽已远去,可是无论身在何方,大哥都会为陛下虔诚祈祷,祈愿陛下事事平安顺遂,得享天祚,开拓一代太平盛世,做一代明君。”赵祯扼腕道:“大哥既然心意如此坚决,朕也不会再为难你,朕御封大哥为岭南使者,出使惠州之南百越国,到那里之后,你将朕期望天下一统,万民和睦共处的心愿传递于百越王,说服他早日归依大宋,大哥在京里休憩几日,几日后便可远行,此去路途艰远难行,岭南蛮荒之地瘴痢重重,万望大哥多多珍重,今日这壶薄酒权当为大哥践行,未来若有一日,大哥将前尘往事尽数放下了,心境豁然开朗之时,再回京与朕相聚,朕以一年为期,一年后朕在京里等待大哥。”赵玉衡道:“谢陛下厚爱。”这一日黄昏,赵玉衡带着微醺酒意辞别官家返回府邸,在离开福宁宫途经垂拱殿时与太师鹿思铭不期而遇,想起日间与官家对饮时,官家向自己诉说鹿太师霸凌朝政,忤逆君上之事,而自己身为官家结义兄长,于官家忧愁之事却无半分帮助,思及此事,心中深感愧悔,此时在阶前与鹿思铭狭路相逢,见了他那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心中越发憎恶。鹿思铭站在阶下斜睨着双目观望赵玉衡,见他神容如此沧桑狼狈,禁不住唏嘘慨叹不已,像是在窥探一件破碎陈旧的瓷器一般,面容满是讥笑鄙薄之色,赵玉衡不愿生事,强忍胸中怒意走到鹿思铭身前拱手揖礼道:“鹿太师,幸会。”鹿思铭趾高气昂微笑道:“王爷别来无恙,老夫犹记得上回与王爷在宫里相逢时还是在一月之前,自那一回匆促一别后,王爷因着红颜知己殁世的缘故从此再没有在朝堂出现过,老夫本以为王爷已经厌倦官场,超然洒脱,辞官归隐了,老夫此生再无缘在禁中与王爷相见,焉知今日尚能有此殊荣在此间与王爷重会,真是冤家路窄……哦不,真乃天赐良晤。”赵玉衡不欲等他说完,已然愤懑于胸,袍袖一拂,怫然而去。鹿思铭淡然观望着赵玉衡萧索离去的背影,面露狡黠之色,嘴角牵动一抹狡笑,仿佛他已是自己砧上之鱼肉,任其宰割一般,此刻他正欲前往慈宁殿向太后禀报赵玉衡已领百越使者之职,不日便将前往岭南百越国谒见国王之事,然而他手中尚谨存着一封太祖爷的传位诏书,此时若纵容他出使百越,将来他到了岭南百越与国王会晤后,拿出那一封太祖爷曾欲将皇位传递于武功郡王的诏书与百越王私下计议,并唆使国王发兵入侵大宋,趁着大宋国内动荡不安之际,向国王借兵回朝密谋夺位,如此大宋必将再现昔日动荡岁月,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他将自己的想法诉于尚在病中休养的太后知晓,并向太后苦苦谏言道:“赵玉衡心怀不轨,路人皆知,虽外表忠诚洒脱,实则满腹机心,七年前太后胁迫他交出诏书之时,他百般隐匿推脱,以至于他的母亲殁世相府,红颜知己罹难深溪,为了一己私欲,可以置母亲与红颜知己的性命于不顾,可见此人心思十分阴狠,若留此祸患在世,纵容他出使百越,未来必将遗祸无穷。而今太后凤体违和,陛下亲政时日尚短,朝中空虚无人,若在此时有不法之徒趁虚作乱,必将祸起萧墙,引起朝堂动乱不安。因此微臣请求太后需当机立断,诛除赵玉衡,为陛下解忧。”太后在几日前已与萱离郡主相见过,郡主向太后哭诉这数年来深受赵玉衡的漠视欺压,并诉说赵玉衡因着太后赐婚的事而深深怨责主上,太后闻言待赵玉衡怨愤极深,此时再听闻鹿思铭苦谏赵玉衡出使百越或存谋逆之心的事,越发感到留此恶徒活在世间是个隐患,她向鹿思铭示意,命他不必惊扰官家,秘密搜寻赵玉衡珍藏的诏书,并悄然取了他的性命前来复命即可,鹿思铭领旨含笑离开禁中。这一日赵玉衡辞别官家来到家中,途经府苑后山时,见到自己的孩子正孤卧在星萝的冢前吹奏短笛,他所奏的是一只宛转悠扬的牧羊曲,一曲奏罢,孩子卧在冢前面对着荒冢喃喃的道:“娘亲,太阳又要落山了,今晚山间异常寒冷,燕儿与山鹊早早地还巢了,山野间十分安详宁静,在这静谧的小山上如今只有倾羽一人陪着您,倾羽知道娘亲一人待在这里十分寒冷寂寞,因此每日夕阳落山时,羽儿都会来到您身边默默地陪伴您,为您吹奏牧童曲,将一天中快乐的忧伤的事诉说给您听,期望您在里面听见这一切也会快乐。”孩童卧在冢前悄然拭泪,面容苍白枯瘦,赵玉衡站在身后凄恻望着孩子赢瘦的面影,心道:“孩子如此幼小,在府中遭遇冷眼,无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我离府入宫这一日之中,他一定未饮未食吧?”他怜惜轻唤道:“羽儿。”孩童蓦然回首,见是他伫立在身后,心扉一阵忐忑,低声唤道:“爹。”他将孩子负在怀中,凄伧望着眼前的孤冢,见一方矮小的荒冢上已然碧草如茵,杂花凄迷,他心道:“春末夏初时节,草木丰长,不过短短几日辰光,星萝的孤冢上已经芳草萋萋了,这座小山如此地静谧荒凉,星萝独自一人待在这里一定十分寂寞,一定会万分地想念我,可是今时今日想要再陪伴她一刻亦不可能了,我毕生所愿获得的只是与她简单相守而已,可惜这一生从未如愿过,现在想来,许是我太贪心了,而今我只愿陪她一起待在冢中,令她死后不会如此凄凉落寞,可是如今竟连这渺茫的心愿我亦无法为她做到。”他悲仓望着那凄凉的荒冢,久久不忍离开,虽然每日无论风雨他总会身不由己地走上山间看望她几回,可是每一次离别时依旧那样的恋恋难舍。他怀抱幼子凄恻转身缓缓归去,来到府苑内花厅中进晚膳,照顾幼子直到他恬静安睡方离开。他原以为今夜会一如既往地宁静寂寞,守着空枕辗转反侧直至天明,然而在夜阑人静之时,府苑东南一隅那冲天的火光如万缕艳霞映入眼帘,他瞬间从榻上惊起,见走水的正是幼子的寑阁,他惶急奔到失火的殿宇前,不假思索跃入熊熊烈火之中,室内烟雾缭绕,火光漫天,他摸索着奔到幼子的榻前,在锦榻上寻觅幼子的身影,然而此时榻中已经空空如也,他在室中焦灼呼唤,苦苦寻觅,却始终难觅幼子的踪迹,唯有熊熊火光将他枯涩的心扉渐渐吞没。渐渐地,熊熊烈火向周围屋宇及花树蔓延,仿佛誓要将整座王府夷为瓦砾,一众侍卫在烈焰火海中奔走,汲水救火,却依旧难挡烈焰熊熊燃烧的迹象。赵玉衡此刻依旧蜗居在幼子的寑阁中,焦灼寻人,室内浓烟缭绕,淫火肆虐,熊熊烈焰几欲将他狼狈的身子渐渐吞没,然而他全然不顾,只一心关怀幼子安危。在烈焰包围中,他的呼吸渐渐短促,衣履不时沾上星星火苗,眼见寑阁横梁即将倾杞,他势必将葬身火海之中,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强忍身躯灼痛,凝神吐纳,在烈焰罅隙中匍匐游走,试图逃离火海。然而此刻屋内浓烟密布,方位难辨,他仿佛深陷在一个金色的漩涡之中,任他拼尽全力却依旧难逃烈焰吞噬的魔掌,他在熊熊火光中左右奔走,却始终难觅阁门的方向,终于一阵震颤心扉的力拉崩倒之声后,屋宇横梁倾杞坠地,他渐渐目光迷离,神容恍惚,身躯的灼痛密密锥刺心扉,衣履上燃着星星火焰,他却浑没有一丝力量去扑救,意识渐渐昏沉,他气息奄奄昏晕在火海中。管家窦蓉带着一队守卫冲进寑阁,扑火救人,在生命危难时刻,终于将烈火中奄奄一息的赵玉衡负出寑阁。
      赵玉衡身负重伤,满面尘灰昏睡在锦榻上,在意志昏迷,神思恍惚之时,口中不时喃喃呓语道:“星萝,羽儿……”,间或夹杂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萱离郡主侍奉左右,眼瞧着他对待殁世的红颜及走失的幼子如此恋恋不舍,心中悲痛不已,却又不忍舍他而去。赵玉衡在郡主服侍下一日一夜旋即醒转,醒来后发现萱离郡主关切的目光正深情凝望他,而室中除却郡主并无旁人,他心生感激,轻柔握住她的玉手以示谢意,然而心中的焦灼瞬间打破眼前这须臾的美好,他忧心相询道:“萱离,倾羽呢?我的孩子呢?他还好吗?”郡主漠然道:“我不知道,他在大火中走失了,我一直未曾见到他。”她自兰袖中摸出一封书函交于赵玉衡道:“在你昏迷未醒之时,鹿太师遣门客送来了一封书函,要我转交于你。”赵玉衡接过书函,双手颤抖着拆开,却发现书函内附碧云笺上空无一字,只在一张素纸上画着一方依水而筑的小亭,小亭一角垂落一缕雪缎,缎上以朱笔书着“烟月亭”三个飞白小字,似是纯白素笺上溅落点点血迹,颇为触目惊心,他知道烟月亭在离禁中二十里处伊云山后面,那里地处荒僻,平素人迹寥落,却不知这鹿思铭要约他前往那样的寥落之地意欲何为,他一时忧思难解,忆及昨夜种种异动,鹿思铭遣侍卫入王府纵火,在大火之中劫夺自己爱子,而今又将这样一封朱笔书函赠到自己手中,种种行迹似乎暗示着这一回他誓要置自己于死命,然而细思平生交际,他与鹿思铭并无太多过结,虽在朝堂偶有龃龉,然亦不足道,却不知为何他定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不假思索奔出王府,身乘一骑控辔疾奔,辗转来到烟月亭,见小亭之侧云山嵯峨,烟波浩渺,而鹿思铭已然伫立在亭中徘徊踱步,神容颇为闲适,赵玉衡滚鞍下马来到亭中,鹿思铭抬首观望他,见他衣履凌乱,满目尘灰,一身风尘仆仆,俨然一副饱经风霜的落拓游子模样,一时忍俊不禁嗤笑出声,取笑道:“老夫与王爷不过一日未见,王爷今日怎会生成这副落拓狼狈的模样,倒像是与市井泼皮在街头打了一架,斗争不过,狼狈逃窜出来一样。是谁欺侮了王爷,您只管告诉老夫,老夫帮您惩治他。”说完抚掌而笑,赵玉衡听着他的这番讥笑,禁不住愠怒道:“太师约我来此地不会只为了奚落我吧?”鹿思铭含笑道:“王爷高见,老夫奉太后旨意有事与您相商。”赵玉衡转首不再看他,漠然道:“太师有事快说便是。”鹿思铭道:“王爷是聪明人,大概已经猜出太后的意图,老夫便开门见山地直接对王爷说了,而今太后凤体违和,终日缠绵病榻,官家执政时日尚浅,在臣僚与百姓心中没有太多威望,而今太后想要还政于帝,却又深恐有不法之徒趁虚作乱,忤逆君上,为此事太后近几日忧思难眠,她惶恐朝中百官的背叛,亦惶恐天下间的奸恶之徒伺机逞凶作乱,霍乱朝纲,然而最令太后忧心的却并非是这两件事,而是王爷您,王爷知道您手中的那件物事是太后心中深深的隐忧,为了天下宁靖,国朝安稳,太后也只好大义灭情,太后原本降旨于我,命我得到你手中的传位诏书后便将世间所有知晓此秘密的人一一灭口,然而王爷是位贤才,又是官家的金兰兄弟,老夫不愿戕害贤能之士,更不愿伤了陛下的心,因此只要王爷保证交出手中诏书,并承诺守口如瓶,终其一生不向任何人说出此秘密,老夫便可答应保你一生平安宁静,从此王爷可以带着幼子闲云野鹤,潇洒一生,无案牍之劳形,亦无罹难身亡之险,岂不快哉,祸福皆在王爷一念之间,还请您仔细思量。”赵玉衡苦笑道:“多少年了,太后如今依旧不能信任于我,她认定我手持太祖爷的诏书便是要意图谋反,然而我赵玉衡为官多年,何曾有过一分一毫忤逆不轨的行径,从前她为了谋夺我手中的诏书,戕害我的母亲,逼迫我与妻子长相分离,致使她芳龄早逝,今日太师命人入我府中纵火焚阁,劫掠我的孩子,也是为了我手中的太祖遗诏而来,为了一纸诏书,我失去母亲,失去妻子,而今竟连身边唯一的幼子也被掳掠而去,不知所踪,可是那件诏书不过是太祖父生前留下的一件珍贵遗物,我作为他的子孙想要妥善为他珍藏而已,并无丝毫叛逆之心,为何你们已经将我逼迫到家破人亡如今却依然不肯放过我。”鹿思铭尉然叹息道:“王爷的遭遇,老夫闻之亦深感痛心,然而正应了那句古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王爷虽有忠心,然而你手中的那件诏书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刀光,难免会令执掌璇玑者忧心惶恐,王爷何不果决交出诏书,以表您的忠心,也可免除杀身之祸,否则您与您的孩子必将身遭横祸。”
      他目光犀利冷冷地望着赵玉衡,威逼他交出密诏,赵玉衡被他瞧得背脊一阵寒凉,他转首悠悠望着浩渺烟水,忧思半晌,忽而凛然道:“你要诏书,我没有,那件密昭早在多年前已经毁去了,我手中不曾留下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鹿思铭冷笑道:“王爷想要诓骗我,拿我当稚子孩童一般戏耍,从前王爷待那件密诏视之如生命,宁可牺牲母亲与妻子的命也不愿交出诏书,怎会轻易毁去。”他阴鸷的目光冷冷望着赵玉衡,森然道:“王爷说话之前可要仔细思量,不要欺骗我,否则也许就在我们谈话之际您的孩子已经横遭厄运了。”赵玉衡愠怒道:“你将我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赶快将他还于我,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许你伤他一分一毫。”鹿思铭淡淡笑道:“令郎如今一切安好,只要王爷顺从老夫,果断交出诏书,老夫保证立时将令郎平安送归府上,一纸诏书与一个孩子的命,孰轻孰重,王爷您不会不知。”赵玉衡一时心乱如麻,彷徨难安,双手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茫然握住亭台上一株芳菲馥郁的淡红色小花,花苞沁凉的汁液洇进掌心,使他的心扉有一瞬间的柔弱,他低首回望眼前天青色的雨花石台,见亭台间摆放着一蓬蓬艳芬娇红的辛夷花,一时讶然道:“这个季节辛夷花早已荒败枯萎,这亭子间的辛夷花却是从哪里来的?”他自从来到亭中,全副心思皆系着幼子的生命安危,于这亭中物事竟恍若未闻,此时低首踟蹰尚发现亭子间竟摆放着这样多芳菲绚烂的辛夷花树,他的心扉渐渐酸楚柔和,心中痴痴想着:“王府后院中的辛夷早已翠荫浓郁,花朵凋零萎败了,星萝冢前的那一片辛夷树尚如此幼小,还未曾开花,可是这亭子间的辛夷花树却盛放地如此芳菲馥郁,纵使在初夏时节亦可以瞧见如此芳菲夺目的春色,可见万物造化总有惊喜之处,纵然在不合时宜的时节中亦可以瞧见满亭春色,或许人世间的情感走到绝境之处亦可以重现生机,也许有一天星萝会再回来的。”他低首轻柔抚弄手中辛夷,眸光氤氲,神思迷惘,鹿思铭轻轻走到他身后,含笑道:“王爷见过这种花么?”赵玉衡转首不欲瞧他,鹿思铭浅笑道:“老夫知道王爷素喜辛夷花,然而春天已逝,辛夷花早已荒败了,为弥补王爷心中愧憾,老夫在府中冰室附近栽植了许多辛夷花树,冰室严冷,辛夷树要等到初夏时节方能开花,今日难得与王爷相会,老夫便备置了数盆辛夷邀请王爷一同观赏。”赵玉衡悄然望着眼前那一片芳菲绚烂的辛夷花,想起星萝惨死,爱子遗失,至今杳无音讯,心中凄郁,于身旁鹿太师的言语竟是置若罔闻,鹿思铭浅淡一笑道:“老夫知道王爷红颜知己的冢前亦种满了辛夷花树,王爷每日总要到冢前去看顾那些花树几回,为了红颜知己殁世的事,王爷几乎痛断肝肠,然而仔细思量,一切皆因王爷手中的那封传位诏书而起,为了保护那封空虚无用的诏书,王爷已经失去母亲,失去妻子,为何如今依然执迷不悟,违逆太后,私藏密诏,将自己的孩子置于险地。一个人活在世间应懂得顺应天道,忠于君王,才能享得住长远,倘若逆天而行,心怀不轨,背叛君上,天必诛之。就像眼前的这些辛夷花,它们在冰室附近沐浴阳光雨露,静静地生长,静静地绽放,老夫每日为它们浇水养护,用心侍弄花枝,它们也以绚丽娇妍的花朵回报老夫,安分守己,顺应天时,即使在初夏时节也可以綻出明艳的花蕾,然而它们若妖冶无状,蔓枝丛生,区区小花敢与日月争辉,老夫只消一掌便可以将它们尽数毁去。”他举起手掌迅疾劈向眼前的辛夷花,那枝头花朵顺势摇落,在微风中洒下一片红雨。赵玉衡的心扉渐渐软弱,听他诉及母亲及星萝的事,一时惆怅怔在亭中,他怆然抬首仰望广袤天宇,心中凄恻道:“星萝一生为我受尽苦难,最终因我罹患恶疾而死,而今我竟连她留在世间唯一的孩子也保护不了,如此庸碌无能,我哪里配做她的相公。可是……那件诏书是家族至珍的物事,爹爹临终时再三嘱托我,纵使牺牲性命也要妥善保护它,娘更是为了严守诏书中的秘密自戕而死,而今我如何能将它轻易交给别人来换回幼子。”他僵立在亭中半晌,一时彷徨无着,鹿思铭悄然立在身后,偶然向他投出狠厉的目光刮的他心扉微微惊颤,他向来知晓鹿的手段,倘若在此间拿不回太祖遗诏,他势必将弑杀自己孩子的命,也许就在他忧思彷徨之际,他的孩子已惨遇横祸。他悠悠叹息一声,道:“鹿太师,我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何必要牵涉到孩子,太后的懿旨我已然明白,你放心,只要你放过我的孩子,我会立刻前往禁中向太后请罪,而今太祖爷的诏书确已被我毁去了,我赵玉衡庸懦无能,无法保护它,只好将它毁去,不是为了违逆太后之意,只害怕我果断交出诏书后有奸佞小人会在太祖爷的遗诏之上滥肆造谣,污蔑我的先祖父。而今诏书已毁,这世间知晓其中秘密的也只有我一人,我会在太后及官家面前以死铭志,让她们放心。我言出必诺,还请太师放过孩子。”鹿思铭嗤笑一声,道:“王爷何必轻易就死,如此老夫在朝堂之上没了对手,在世间岂不寂寞。王爷想要以一己之命保全诏书,这想法未免过于天真了,太祖爷的传位遗诏一旦流矢民间,必将引起朝野动荡,民心不安,天下间的奸佞之徒伺机群哄而起叛逆我主,到那时天下大乱,岂是王爷您一人之命可以补救的,你的一条生命可值不了那么多。”赵玉衡冷笑道:“在太师的眼中,别人的性命那都是不值钱的,可是太师的生命那可就珍贵的多了,此刻在这亭中只有你我二人,我只消举剑在您颈中轻轻一划,便可以立时取了你的性命,倘若今日太师执意不愿交还我子,我赵玉衡一个亡命之徒在此间杀一名太师也不为过。”鹿思铭冷笑一声,漠然道:“老夫就在这里,王爷尽管举剑来刺,只怕老夫的颈项要比王爷的刀剑还要坚硬的多,王爷从前不是日日嘲笑老夫戴着金面皮,铁面罩么,这样的颈项王爷如何刺的穿?可是王爷爱子的生命那可是娇弱的很呢!王爷若再犹豫,一个小孩子,待在那样阴森荒凉的地方,纵然老夫不伤他,只怕他吓也吓死了。”赵玉衡激愤道:“你究竟将我的孩子藏到哪里了?一个堂堂太师,为何要做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你想要诏书,想要取我的性命,尽管光明磊落地来与我交锋,为何要伤害孩子?”鹿思铭道:“正是这样的话,大丈夫行事需光明磊落,王爷您满口忠君爱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多年行事总与言语背道而驰,你私藏诏书,心怀叵测,太后多次苦心相劝,命你交还密诏,你却一再欺瞒推脱,甚至不惜牺牲母亲与妻子的命也要珍藏它,如此欺君罔上,把一封传位遗诏当作至宝,你不是意图犯上作乱是什么?这一切权且不论,王爷你已有妻室,却另与一名青楼歌姬私通,二人还曾育有一个孩子,你冷落家中妻子,终日与一名歌女寻欢作乐,置礼义纲常于不顾,于公于私,王爷你何曾做过一件光明磊落之事?”赵玉衡心扉疼痛莫名,一时站立不稳,俯跌在地,握住辛夷花枝的手掌轻轻颤抖,茫然道:“事实并非你所说的这样,我并不曾私藏什么诏书,也绝无反意,那封诏书已经被我毁了,因此才无法交出来。至于冷落妻子,与歌女寻欢作乐也是子虚乌有的事,星萝虽是歌姬,然而她洁身自好,在我奉旨迎娶萱离郡主之前,早已与星萝拜过天地,结为夫妻,只是我们彼此缘分浅薄,最终无法走到一起,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许你污蔑她。”他奋而起身,面对鹿思铭惆怅道:“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于君不忠,于家不义,忤逆君上,抛弃妻子,实在荒唐不堪,罪恶累累,委实死有余辜,但愿我的罪过不要牵累到孩子,我知道太师今日若拿不回太祖遗诏决计不肯放过孩子,可是诏书已经毁去,而今我身边唯一对太师有用的东西也只有我这一条命而已,只要你答应将我的孩子平安放归还家,并发誓终其一生不再伤害他,我可以在你面前自刎而死,你带着我的尸身前去复命,太后一定会欢喜的,哼,到那时你加官晋爵自然不在话下。”鹿思铭佯装示弱道:“老夫可不敢伤害王爷一分一毫,老夫深知王爷是官家的结义兄长,与官家情重,王爷若因老夫而身遭不测,老夫一家人的性命可要不保矣。”心道:“你的性命我自然要取的,可是在你身死之前,我一定要夺回那封密诏,绝不能让它旁落别人手中。”他含笑作揖道:“老夫向来信任王爷,王爷既说诏书已毁,老夫便带着这个消息前去向太后复命了,至于您的孩子,我也不知他身在何方,我命门客将他劫掠到山中,可是这小子机灵,竟让他给逃逸了,我鹿思铭与王爷一般言而有信,从不欺瞒于人,王爷想要寻回爱子,还是自己去找吧,告辞。”言罢拂袖而去,赵玉衡面对鹿缓缓离去的背影,忧急道:“我的孩子究竟在哪里?”只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渺茫的声音,鹿思铭悠悠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呵呵……”赵玉衡百般无奈伫立在亭中,彷徨无助犹如百爪挠心,他凝神望着眼前娇艳欲滴的辛夷花,喃喃道:“鹿思铭你果然神通广大,在炎炎夏日也可以种出满园春花来,可是你胆敢伤害我子,我定不饶你。但孩子现下究竟身在何方呢?他还平安么?”他抬首望向面前云深雾锁的伊云山,心道:“难道羽儿果真就在这山中么?如此我便是将整座伊云山翻过来,也要找回羽儿。”他移步走到伊云山脚下,沿着青石小道彷徨奔走,面对重峦叠嶂的伊云山焦灼呼唤道:“羽儿,羽儿……”只听得空谷皆鸣,云山响应,然而在伊云山附近却杳无人迹,更无幼子的身影,他寻遍整座山脚,再拾级向山间攀缘,直奔得心力憔悴,神疲力倦却始终未见孩子的踪影。他茫然无主瘫卧在山间,心扉沉入无尽的深渊,凄然道:“我赵玉衡平生处事向来襟怀坦荡,可是这样如何斗得过奸佞小人的阴谋诡计,而今羽儿落在他的手中,此刻不知正承受着怎样的痛楚煎熬,倘若苦寻羽儿无着,也只好惊动官家,纵使他是位太师,位列三公,权倾天下,可是今日做出这等绑架勒索的勾当,相信官家及朝中百官知晓此事也不会再偏私于他。”他踉跄走下山去,想要到烟月亭后梨花树下去牵回自己的白马,控辔疾行到禁中去面见君上,然而当走进梨花林中时,却惊觉白马已莫名地丢失,禁不住顿足愠怒道:“这个鹿思铭果然是个泼皮无赖,掠走我的孩子不愿归还,而今竟连我的白马也不放过。”而此处青苔枯叶,山水渺渺,人迹罕至,想要在此间附近赁马乘车却又万分艰难,他心下焦急,只得徒步奔走于青石小道间,只奔得三余里路已觉得全身瘫软,筋疲力竭,他憔悴瘫坐在地,目光茫然望向远方,见远方漠漠水田,一望无际,水田上空三五只鹭鸶盘桓飞舞,引吭吟唱,而水田旁垂杨岸上间或有一两名牧童吹奏短笛领着成群的山羊往碧波青草深处徐徐而行。他心中思忖道:“此时想要赁马乘车是不成了,而今想要疾步赶回禁中,也只好借牧童的驴子一用。”他匆匆越过水田,奔走于烟柳曲陌之间,疾步走到牧童身前,拔下髻上一只玉簪换得一头毛驴,便匆匆骑驴返回禁中,来到禁中福宁宫时,官家正在小憩,他不便惊扰官家,只得负手伫立在门外徘徊等待,他忧心如焚,面目冷汗涔涔,一心担忧幼子安危却又无计可施,眉峰深锁,鬓缕白发萧萧,映着他枯瘦凄清的面容越发沧桑憔悴。待官家醒来时,已过晌午时分,赵玉衡伫立门外仔细听着福宁殿内的驿动,不待官家赵祯走出寑阁便疾步奔进殿中,向官家诉说爱子被劫掠之事,请求君上主持公道,赵祯蓦然瞧见大哥这番狼狈焦急的模样,再听闻鹿思铭劫掠幼子借以威逼胁迫大哥之事,一时义愤填膺,愤然道:“这个鹿思铭,平素霸凌朝政,忤逆君上,已令朕愠怒不堪,今日以王朝太师之尊竟公然做出这等绑架勒索,鸡鸣狗盗之事,丢尽朕的颜面,今日纵然他位高权重,朝野党羽众多,朕也要重重处罚他,否则日后如何为君。”言罢便欲携同赵玉衡带着大内亲军前往鹿思铭府中索要幼子,正欲离殿启行之时,忽听得内侍陆云松入殿禀告道:“太师鹿思铭请求觐见陛下。”赵祯讶然望着殿外,果见鹿思铭盛气凌人站在阶前,正欲向殿内冲撞,赵祯起身冷眼相迎,少顷面对鹿思铭温煦一笑道:“太师平时日理万机,公务繁忙,府中亦是门庭若市,宾朋满座,朕某日想要约见太师一回那真是难如登天,今日却难得有幸遇见太师前来造访朕的福宁宫,实是千载难逢,不知太师今日前来是有何急事要对朕说么?”鹿思铭俯首作揖道:“臣参见陛下,陛下如此说笑,微臣委实诚惶诚恐,臣今日来到宫中并无要事,只因忧心太后凤体,在家中坐卧难宁,于是赶来禁中为太后侍疾,并向陛下请安,臣昨晚午夜梦魇瞧见一只黄鼠獐子站在陛下面前向陛下履进谗言构陷微臣,今日入宫一见原来是王爷在这里,臣之忠心,日月可鉴,还望陛下英明决断,不要误信小人之言,冤枉微臣。”赵祯道:“太师多虑了,朕一直对太师深信不疑,视太师为大宋王朝的中流砥柱,现如今这朝堂之上离开朕可以如常运作,可是若离开太师只怕满朝文武立时要人心慌慌了,太师于大宋如此紧要,为社稷民生计,朕决不能因任何人而为难太师。方才王爷向朕说起一件家事,说是两日前有鸡鸣狗盗之徒潜入府中纵火烧屋,并掠走了王爷的爱子,太师知晓此事么?”鹿思铭道:“臣不知,想是王爷素来为官清明,得罪了江湖匪徒,他们寻衅报复,才会做出此等恶事,王爷武艺惊人,府中守卫众多,料想凭王爷过人之才一定可以早日缉获凶徒,寻回爱子。”赵玉衡伫立在鹿身侧道:“太师既不知我府中幼子遭遇劫掠之事,难道今早在烟月亭中太师利用我的孩子威逼胁迫我之事也一并忘却了么?太师如此健忘,还是尽早还家养病为上,否则哪一日忘了自己的臣子身份,将陛下的宫室当做是太师您的寝殿,忤逆官家,目无君上,太师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叛逆君主的罪过可比私藏一张诏书要深重的多。”鹿思铭道:“老夫对于自己做过之事从不或忘,今日早间老夫一直待在府中莳花逗鸟,未曾离家一步,但老夫在家中却听府中门客述说今早在烟月亭附近瞧见一名流浪乞儿骑着一头毛驴在伊云山脚下青石小道上彷徨奔走,形容十分狼狈,那形状便与王爷此时的模样颇为神似。可是王爷出身煊赫,生来便是皇室贵胄,纵然落拓不羁,气宇间也比寻常人要尊贵的多,自然不会是山间那名流浪乞儿,王爷生来显贵,这份尊荣是寻常百姓无法比拟的,只希望王爷懂得惜福,不要做出一些忤逆叛主之事,自毁前程。”赵玉衡道:“多谢太师训诫,今早我也曾看见一只红色猎犬从伊云山附近狂吠而过,少顷,我再到梨花树下去寻我的白马便寻不到了,方才途经太师府中时,我曾见过我的那匹白马系在太师院中了,太师一定要说您对于此事一概不知,那匹白马是它自己溜到您院中的,或许是太师平时做惯了欺世盗名之事,自己做过何等错事,转眼间便忘了,就像今日我在山间看见的那只猎犬,见了人便欲扑上前去咬嗫,却从不认为自己错了,别人在那里因它而痛苦流血,它还不知是何缘故。”他悠悠道:“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盼望太师可以放过我的孩子,不要伤害他。”鹿思铭愤然道:“王爷一口认定是老夫劫掠了你的孩子,来到官家面前污蔑胁迫老夫,今日就请官家做个见证,请求官家调遣一队大内亲军前往老夫府中查个究竟,瞧一瞧王爷的爱子是不是被老夫藏匿起来了,倘若王爷在我府中寻不到您的爱子,王爷可要给老夫一个交代。”赵玉衡道:“太师何必动怒,天下之大,何处都可以藏身,太师如此聪慧,自然不会将我的孩子藏在府中,太师权倾朝野,莫说藏匿一个人,就是想要杀一个人也是轻而易举,倘若太师不愿将孩子交出来,我们如何找得到?今早太师曾亲口向我承认,孩子被您藏在伊云山中了,相信太师不会欺骗我,您既要证明自己清白,那就请官家调遣一队大内禁军前往伊云山附近帮助寻找幼子,以证太师清誉。”赵祯站在玉阶上看着他们在台下针锋相对地讽喻对方,竟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心中微微恼怒,他含笑道:“两位贤卿在阶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双簧,朕站在阶上倒更像是个看戏的,关于二位贤卿所说的事,朕不了解实情也插不上什么话,听二位卿家的意思大概就是王爷的爱子丢失了,王爷认定他的孩子是被太师掳走了,但太师矢口否认,如此朕便调遣一队大内亲军协助王爷寻回爱子,至于是谁掳走了世子,等到将世子平安找回,一切便真相大白了。”鹿思铭冷笑道:“如此甚好,依老夫之意,诺大京师想要寻回一个孩子十分困难,倘若要寻找世子,还是先从王爷的府邸开始吧,说不定是世子年幼贪玩,趁着王府混乱之际,悄悄溜出府门去玩了,王爷此时若再返回家中,也许世子已经平安回来了。”赵祯道:“一切谨听太师之意,传朕手谕,调遣一队大内亲军听从容亲王差遣,协助王爷寻回世子。”赵玉衡拜谢退出福宁宫。他带领一众大内亲军策马扬鞭直奔伊云山,一路上尘沙飞扬,马蹄杂沓,到达山下后,一众人提缰立马,散落在山间各个角落寻找遗失的幼子,奈何孩子就像是人间蒸融了一般,一行人在山间苦寻半日依旧没有着落,此时日落西山,群鸦归巢,远处村落中炊烟袅袅,陌上牧童吹着短笛悠悠还家,赵玉衡悄立山间彷徨无主,心中凄恻道:“羽儿,他究竟身在何方,我身为男儿实在庸碌无能,今日竟连自己的妻儿也护不住,万万没想到他鹿思铭行事这般阴险狡诈,在官家面前也敢欺瞒我,我赵玉衡枉读圣贤书多年,在小人的阴谋诡计面前竟全无用处,此时羽儿在他手中,不知要承受怎样的折辱。”他茫然无主卧在山间,耳中听得陌上笛音悠扬,山中群鸟啾鸣,心中越发凄郁,心道:“牧羊的孩子都还家了,可是我的孩子此刻他不知身在哪里,他尚如此幼小,让他独自待在一个陌生荒凉的地方几日几夜不饮不食,该如何抵受得住?因着太祖父的一张诏书已经害了母亲与星萝的命,可是稚子无辜,私藏诏书的是我,为何要牵累孩子。倘若上苍怜悯,可以让羽儿平安归来,我可以立时在家中自戕而死,并将那封太祖遗诏一并毁去,让那封诏书中的秘密随我一起葬身尘土,让官家与太后永远放心,但愿以我一己之命可以保全孩子。”他恻然望向远方,仓惶四顾,盼望可以寻觅到一丝孩子的身影,此刻山间暮光披离,云蒸霞蔚,薄雾缭绕,一众官兵整装侍立在侧等待差遣,赵玉衡侧首看着面前官差疲累的身影,微生恻隐之心,眼见苦寻爱子无着,只得带着一众官兵悻悻而归。一行人走到山脚下时,赵玉衡遣散官差独自还家,他心力交瘁,迎着苍茫暮色踉跄奔走,途经王府后山一道清溪时,他颓然坐在溪旁,目光茫然望向远方,远处华丽府院中已亮起流光溢彩的璀璨灯火,如同幽凉夏夜中摇曳飞舞的漫天流萤,那是自己镇日长居的府邸,却不是家,在星萝卧在他怀中悄然离去的那一刻,他早已没有家了,就如同现在的自己,虽风华依旧,然而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早已没有心了。夜色妩媚,薰风撩人,他的心境却如同雪山下沉寂的幽潭,再也焕发不出一丝暖意,耳畔听得沁凉夏夜蛙鸣阵阵,虫声啾啾,风吹草摇,窸窸窣窣,片刻不息,他亦如摇曳的苇草般孤依在梧桐树旁,正当万念俱灰之际,在朦胧火光中,他蓦然瞥见前方芳草丛中卧着一个赢弱孩童,他走近前去细瞧,一时惊喜交迸,原来瘫卧在草丛中的这名孩童正是自己的孩子。他怜惜将孩子护在身前,颤声唤道:“羽儿,羽儿……”焦灼呼唤良久,怀中孩童却未有一丝回应,触手探他鼻息,只觉得气息微弱,朦胧月光下细细打量怀中幼子,只见他面目惨白,唇角青紫,仿佛身中剧毒所致,赵玉衡心中漾起一丝惊惧恐慌,心道:“这个鹿思铭不知对羽儿做了什么,他怎会昏晕在路旁不省人事,今日午后在福宁宫我苦苦相劝他放过孩子,他百般推阻,此刻怎会如此好心放归羽儿,一定是眼见羽儿中毒不治,深恐他死在自己府中,承担罪责,才会想要放了他,羽儿他此刻还有救么?”他抱起幼子疾步朝府中奔去,经由两名御医诊治,均言世子乃身中七心断肠散所致,想要配置解药十分困难,而此刻解救幼子唯一的方法便是向鹿思铭索取解药,否则世子性命危矣。这一晚赵玉衡守在榻前一宿忧思难寐,彷徨无助,不时观望着榻中幼子,得知他平安活着才稍稍安心。至第二日晨曦,天空彤云漠漠,淫雨霏霏,他迎着凄风苦雨策马赶往太师府,早早地在门前等待,由平明拂晓时分直等到晨光蔚然,院中琉璃宫灯渐次熄灭,府院朱漆红门缓缓开启,他心中悬系着幼子安危,见朱门微开,便如愤怒的火烈鸟一般冲进府院,直奔太师寑阁,他原以为鹿思铭此刻正在阁中休憩或是更衣,让别人瞧见他的狼狈形状必然恼羞成怒,然而在走进阁中的那一霎那,却惊奇发现鹿已端坐在木犀玉榻上,闲敲着棋子,神情倦怠,仿佛已等待自己一宿一般,他心中微生讶异,不知鹿如此惺惺作态有何目的,是闲坐室中等待自己亲赴他的鸿门宴,还是要请君入瓮,然而无论龙潭虎穴,即便前方是万丈悬崖,为了爱子性命也必然要搏命去闯了。他走进鹿的身前,作揖施礼道:“太师万安,瞧太师的模样,您这是端坐家中做起了姜太公,等待着鱼儿上钩呢。”鹿细细打量他此时的行状,见他身披斗篷,衣衫尽湿,形容狼狈,眉宇间却依旧英气勃勃,逸韵高致,不禁肃然动容,继而邪魅一笑道:“王爷说笑,王爷这样早来到老夫府中,又如此郑重地向老夫施礼,莫不是是有何要紧事要吩咐老夫么?”赵玉衡道:“玉衡岂敢劳烦太师,只是昨日午后在福宁宫中得罪了太师,之后还家思及此事,愧悔难当,因此今早特来太师府中道歉,太师是长者,还请恕小辈莽撞无礼之罪。”鹿思铭道:“王爷见外了,王爷与老夫情同知己,在老夫面前尽可以畅所欲言,老夫从无怪罪之意,昨日之事,老夫丝毫未放在心上。”赵玉衡道:“多谢太师豁达大度,太师既然已原谅玉衡,玉衡还有一事要相求太师,玉衡知太师府中的神医医术高明,家中各种奇珍药材贮满阁宇,药室中亦谨藏着天下各门奇毒的解药,而今我儿身中七心断肠散剧毒,生命危在旦夕,期望太师怜恤弱小,赐予解药,挽救孩子一命。”鹿思铭悠悠笑道:“王爷的爱子就是老夫的孩子,王爷请宽心,世子身中剧毒,老夫手中虽然没有解药,可是老夫可以命府中御医即刻为您调制,无论历程多么艰难,老夫穷尽毕生之力,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为王爷配出解药。”赵玉衡已知他话中深意,无论如何决计不肯交出救治孩子性命的解药,然而羽儿的生命危在旦夕,此时再不容许他有丝毫迟疑,他悠悠叹息道:“玉衡明白太师之意,自从母亲殁世以来,家中遭遇这几番变故,我早已心力交瘁,不欲求生了,而今家中亲友相继故去,天涯海角,知交零落,玉衡膝下唯有一子聊慰残生,只要太师答应赐予解药挽救幼子的性命,为还报太师,我也会将太师梦寐以求的东西奉到你手中。”鹿思铭窃喜道:“王爷知晓我心中想要哪件物事么?”赵玉衡尉然长叹道:“我知太师一直想要我手中的那封太祖遗诏,奈何诏书已经毁去,太师今生注定与它无缘了,我知太后前几日向太师下了一道诏命,令太师谋得我手中诏书后,便将天下间知晓此秘密的人一网打尽,而今天下详知此事的也只剩下我一人,太师只消将我擒获送到太后面前,将来加官封爵指日可待。我答应太师只要你平安救回我的孩子,我愿意以一己之命还报于你,待我见到幼子平安无恙后,我会在家中服下七星断肠散,了结残生,成全太后的心愿,太师听从太后懿旨将我诛除,也算大功一件,到那时封赏自然源源不绝,这个条件你可满意么?”鹿思铭狡笑道:“王爷言重了,王爷乃皇室贵胄,官家的金兰知己,性命金贵无比,岂能轻易自戕,如此老夫岂不成了千古罪人,王爷想要解药,老夫为您想法子就是。”转首愤然道:“没想到这个赵玉衡竟如此心狠,儿子命在顷刻,他竟依旧不愿以太祖爷的遗诏来换取解药,向我许下一个空虚的承诺来诓骗我,莫说你不会轻易就死,即便你真的死了,官家又岂能轻易放过我,到那时官家怪罪于我,寻衅报复,我一生的仕宦前途可就要从此终结了。”他悠悠含笑道:“王爷想要为爱子寻回解药也并非难事,只需明日早间在朝堂上为近日污蔑侮辱老夫之事公然向老夫道歉,并私下向太后承认您曾经私藏诏书意图谋逆之事,不过现下已经改过自新了,让老夫对太后有个交代,也成全了自己的颜面,只要王爷答应这件事,老夫会顷刻为王爷寻得七星断肠散的解药送到您府中,王爷你可愿意么?”赵玉衡听闻这番话不觉义愤填膺,立时拍案而起,愠怒道:“你要我承认曾私藏诏书意图谋逆?我未曾做过之事为何要承认,你是想要将我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一生不得安宁,死后亦为世人所唾弃,你谋害我子,致使他性命危在旦夕,而今再以七星断肠散的解药要挟于我,要我承认自己是个谋权篡位的奸佞之臣,你怎会如此阴毒,我赵玉衡纵然走投无路也不会受你威胁,你不愿交出解药便罢,生死有命,我的孩子纵然身死,今日我亦不能受你胁迫,成了乱臣贼子,太师请便,玉衡告辞。”说罢怫然离去。鹿一时情急,见了他愤然而去的背影,着慌道:“王爷难道连爱子的性命也不顾惜了么?”耳中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再无人回应他的言语,寂寂廊院唯余潺沅雨声,他茫然站在绿竹镂花窗棂前,喃喃絮语道:“我本欲趁此机缘将赵玉衡父子一网打尽,奈何太后在病中竟生了恻隐之心,再三苦劝我放过孩子,终究是一介妇人,不足以谋大事,她在病榻上日夜思虑的不是匡扶社稷之大事,满心满腹思念的尽是与先帝的深厚情谊,又惆怅自己一生无子,最后不得不抚育一个宫嫔的孩子为养子,立为储君,登基为帝,因而此时竟待赵玉衡的孩子也生了怜悯之心,命我不得伤害孩子,这个赵玉衡真是一头倔驴,将自己的颜面看的比孩子的性命还要深重,我已经宽容了他,不再向他索取诏书,不过是要他在朝堂之上向我道歉而已,竟像是触犯了他的大忌一般,连七星断肠散的解药也放弃了,拂袖扬长而去,可是他的孩子却不能出事呀,否则太后会以为我小肚鸡肠,连一个六岁孩子也不肯放过。”他悠悠叹息一声,自怀袖中摸出一粒红丸,喃喃自语道:“解药就在我的手中,老夫便坐在家中等待,他赵玉衡眼见孩子中毒不治,必然还要前来向我索取,到那时老夫还可以趁机奚落他一番。”他沉浸在彼时的美好想象之中,唇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狡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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