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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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奇遇


      在弥长恍惚的梦境中,又听见那沉郁的咳声自山中隐隐传来,他睁开疼痛的双眸看着面前的一切,发现自己寄身在一间草庐之中,庐内陈设十分简洁,唯有一桌一几一榻,在墙壁上画着几幅怪异的画作,北首墙壁上画着一个须发皆白的丑陋老头儿,额角上生着几个肉瘤,面含笑意,神容安详慈沐,画像旁书着鬼谷子三字,另有东首墙上绘着一幅诺大的蜘蛛网,网中心两条游动的小鱼汇成一个圆形,蛛网上密密写有小字,注释的小字他却鲜少认得。东首墙角放着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瓦瓮中腾着袅袅热气,药香盈满陋室。他卧在草榻上惊奇望着室中的一切,正欲起身寻觅草庐主人时,却发现胸间痛楚难当,胸口伤处已密密缠裹着碧色棉帛,他心下感激,心道:“原来是草庐主人救了我,否则我只怕此时早已不在人间。却不知这庐堂主人身在哪里,我应当好好感谢他一番才是。”他艰难下榻来到草庐外,惊异发现这座草庐原是结在半山腰间,庐边围着一周绿篱栏槛,槛旁古柏依依,山花烂漫,栏中丛生着一片翠玉盎然的菊花草,俨然一片世外桃源,他仿佛走入一方人间仙境之中,感受着山间的缥缈云烟,心中神泽气愉。俄顷,一个身着淡红衫子的玲珑女郎由庐边缓缓行来,女郎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他巧笑道:“小兄弟,你醒了,昨日爷爷的鹰儿伤了你,十分对不住,爷爷已经帮你教训它们一顿了。”他一时怔住,对于面前这位温柔美丽的神仙姐姐不知作何称呼,女郎温煦一笑道:“小兄弟,请随我来。”旋即带着他走入室中,取下火炉上瓦瓮,将瓮中药汤倒入菊纹注碗中,喂与他喝了。此刻他腹中饥馁难当,虽药汤苦涩,依旧如饮珍馐一般酣畅喝下,少女面上微现怜惜,少顷,红衣女子端出一盘烤鹿肉饷客,倾羽大快朵颐饱餐一顿后含笑感谢少女。女郎浅笑道:“小兄弟,你此刻伤势很重,权且在陋室中休息片刻,待爷爷喂完鹰儿后,我带你前去拜见爷爷。”倾羽心中惊奇忐忑,这一日的际遇已令他目不暇接,心旷神怡,他心道:“面前这位姐姐已是这样地纯净美好,超然脱俗,却不知她的爷爷是何样高人。”然而听她诉及她的爷爷在喂养鹰儿,他昨日已见识过那两只巨鹰,行动矫捷,举止异常凌厉凶猛,非寻常之人可以驾驭,她的爷爷想必是位武学侠士,世外高42人,才会有兴致饲养这样的巨鹰。正自惊惶之际,蓦然闻见一阵艰涩的咳声自草庐后缓缓传来,只听得面前女郎欣喜道:“是爷爷回来了。”倾羽跟随少女一同离开草庐,来到庐边栏槛旁,果见一位两鬓微霜的老者手持一只竹杖,跛足蹒跚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朝草庐缓缓行进。少女疾步上前扶住老者,歉然道:“爷爷,对不住,今日我因着要留在家中照拂这位负伤的小兄弟,没有陪您一起去喂养鹰儿,让您受苦了。”老者言笑道:“没事儿,原是我们的鹰儿伤了人家,这位小兄弟怎样了?”他面容慈沐含笑打量倾羽,倾羽伏地作揖施礼道:“倾羽拜见爷爷,谢爷爷救命之恩。”老者道:“孩子快起来,我的两只鹰儿将你伤的这样重,怎可再承受你如此大礼。”他带着倾羽走进草庐,落座后,满面疑惑不解望向倾羽道:“孩子,你的家在哪里,怎会独自一人流落到这荒山野岭中来,你的父母呢?”羽双眸含泪沉痛良久方才平息道:“我没有家,也没有父母,我自幼便没了爹爹,娘亲也在今年春天过世了。几日前,我遭遇到几个恶人的欺凌,情急之下,慌不择路逃避到这座青山脚下,惊扰了爷爷与姐姐,十分对不住。”老人怜惜道:“可怜的孩子,年岁尚小已经这样懂事,可见你的母亲一定是一位贤淑识礼的女子。”倾羽忧伤道:“我娘是这个世间最善良的女子,只因为她太好了,才会一生受尽苦难,早早地离世。”老人道:“孩子别伤心,今日你来到我的家中,证明你与爷爷今生缘分深厚,你的这位红衣姐姐打小也是位孤儿,是我收养她的,你若无家可归,便留在爷爷的家中陪伴爷爷和姐姐,让我们照拂你,你说可好?”倾羽感激涕零,心道:“从今以后,我便跟随着爷爷居住在这山间草庐中,今生今世除却偶尔回到我娘的坟前去祭拜她一番,我再也不会下山了。”
      从此倾羽跟随着老人长居在草庐中,每日跟在红衣女子的身旁陪她一起莳花修草,饲养鸟雀,侍奉老人,闲暇时分,便在这一片青山绿水中四处赏玩,或幽居在草庐中读书习字,日子过得自在疏逸,生命有了着落,心境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孤独凄伤。这一日他指着壁上那一个丑陋老头儿询问老人,道:“爷爷,壁上的这位老者是谁,他与您的模样很不相像,他可比您丑陋的多了。”老人嗤嗤笑道:“壁上这位老人自然不是爷爷,他的能耐可比爷爷要大的多了,他是鬼谷子老先生,这位先生是春秋时道家、纵横家的鼻祖,他的才学旷古烁今,博大精深,他精通阴阳、易术,占卜八卦等各门杂学,推算古今未来之事,不差毫厘,拥有通天彻地之功。此神人亦精晓兵法,行军布阵,千变万化,鬼神莫测,相传战国时的纵横家张仪与苏秦便是他的弟子。爷爷这里有多部鬼谷子老先生所著的书卷,你在闲暇时亦可以稍作阅览,待年岁稍长之时,爷爷再教你鬼谷子老先生的阴阳、易术、医学、兵法等各门才学,并教你一些简单的剑法,令你日后下山行走江湖时不会受恶人欺侮。”倾羽欣喜万分道:“谢爷爷。”老人说的饶有兴致,欣慰含笑,侧首指着壁上那一面蛛网道:“孩子,你来看,这一面诺大的蛛网其实是周易八卦图,此图包罗万象,囊括了华夏先贤千年的智慧,此图包藏着中国从古至今天道祸福,天下大势,世事命运等各种秘密,世间无事不可预卜,为古今帝王将相,天下苍生奉为预测世间万象的神物。帝王贤哲之士用它来运筹帷幄,安邦定国,统治天下,市井百姓用它来预测祸福,占卜人生命运。世间凡精通周易与此图的人,若逢着时运,必能平步青云,成为享誉天下的圣贤英雄人物。”他转首温煦道:“孩子,你身世凄苦,更应当从小治学,勤奋苦读,学习世间各门技艺,胸中有大学问,未来成人以后方能有一番大作为。你跟随在爷爷身边,爷爷细细地教你,爷爷如今已经苍老,身残体弱,行动不便,自从多年前我在江陵城中与人比武被打残了双腿,腰间也被击成重伤之后,从此人便废了,爷爷希望你可以继承我的衣钵,跟随我学习兵法谋略与武学,学成之后下山去,到世间去重振我程孤烟的威名。”他蜗步走到小窗旁,掀开苇帘望着山间的缥缈云烟,黯然叹息一回,想要将胸中惆怅送与这广袤的云天,俄顷凄恻转首道:“羽儿,你说你是在京师容亲王府中做花僮,遭遇到主人的欺侮,逃避到此山中的,山下京师的光景如今还好么?”倾羽道:“我不知道,今年春天,娘亲病重,我每日陪伴在娘亲身旁侍奉她,外面京城的风光我鲜少知道,后来娘亲殁世,我便流落到一座王府中做花僮,那一家王府的主人十分凶恶,他们欺侮我是个孤儿,年岁幼小,时常辱骂责打我,我为了逃命,离开王府,最终流落到这座青山中。”程孤烟喃喃道:“容亲王赵玉衡,这个人的名字与风流韵事我曾经听说过,若算起来我还是他的师伯呢,听坊间传闻他曾经在姑苏城中结识过一名青楼歌姬,与这位青楼女子相交甚好,还曾与她有过一个孩子,可是最终抛弃了她。今日又从你的口中得知他欺凌弱小,连一个六岁稚子也不放过,但京师百姓却盛传他侠义衷肠,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可见他也不过是一个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世间的达官显贵哪里有一个会真正地仁义衷肠,为民请命。”他惆怅叹息道:“当年在江陵城中,我的一条腿被恶人刺伤,落下了残疾,行止不便,就曾身受过地方官吏的大苦,那时江陵府的州牧收受了江湖恶霸的一笔银钱,污蔑我在江陵境内玩弄妖术,蛊惑人心,杀人行凶,将我关在牢狱中日夜凌辱拷打,眼见我倔强不屈,又寻衅将我流放到塞北苦寒之地额济纳做苦役,遭遇这一番折辱后,曾有许多年我的双腿无法站起来,直到今日我在山中修身养性许多年后,依旧未能治好腿上的顽疾,我依然是个跛子。有一年在额济纳,我身患顽疾,生命濒临死亡边缘,我不甘心葬身异域,尸身埋没荒草,总幻想着有一日可以回到中原故里,便只身逃逸到漠南云中草原上,在草原中蒙遇一位猎人相救,寄居在他的帐篷中治病养伤,为报答他的恩情,我收他为徒,将我毕生所学一一传授于他。那时我自那位猎人口中得知,他在年少时也曾落拓京师,在武陵王府中做过一段时期的艺学先生,后来武陵王爷薨逝,他便离开了王府,一个人流落到塞北云中草原上生活,那一年王爷的儿子赵玉衡年仅八岁,在王府中一直唤他苏先生。塞北云中草原风光旖旎,但我心中依旧时时思恋中原故土,思念我的师父与师弟,更加无法忘记那个曾凌虐我的狗官。后来我与我的徒儿苇舟商议,要他与我一起离开草原前往中原故里生活,奈何他已经恋上了那一片迤逦绚丽的苍茫草原,喜欢那里山高天远,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与我同回,我只得辞别苇舟,一个人拖着残废的身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中原故里,回到昔年拜师学艺的齐云山下,想要前往山中拜见师父,然而一回到山中我便自两位旧友口中得知师父已过世多年,师弟也不知所踪,那一刻我心中凄苦,只觉得一个人拖着残躯活在世间十分凄凉寂寞,后来我辗转得知师弟已流落到京师容熙王府中做了门客,王府的主人对待师弟十分敬重,还拜了他为师,随他学艺。那时我带着微茫的希望翻越千山万水孤身赶往京城,历经一载春秋终于来到大宋京师汴京城中,到达京师之时,恰逢残冬腊月时节,汴京城中西风惨冽,冬雪飘零,那一段时光里,我时常冒着冷风寒雪悄悄等在容熙王府的门前,期望可以见着我的师弟一面,然而每一回都没有等到他的身影。我只得孤身一人漂泊京师,因着身子残了,生计无着,在京师亦受尽了世人冷眼,尝尽了人世辛酸。五年前,我看淡人情世事,对于光怪陆离的尘世终于心灰意冷,于是带着我的孙女晨茵隐居到这一片白鹭山中,从此以后,这五年之中,我从没有离开过山间一步。”他凄郁叹息道:“我这一生的韶光已然荒废了,那一年我年方二十岁,与师弟萧御风同年入齐云山拜师学武,我年长他许多,初始时,我倚仗自己身强体壮,慧根清明,师父教的剑法我总能轻易学会,然而师弟因着年岁幼小,膂力太弱,学习一招一式都十分困难。那时我的心思太过单纯,每一回看着师弟遭遇师父的责罚,我总会躲在一旁暗自偷笑。就这样每一回学剑或是比武时,我总是心不在焉,稍稍糊弄一番便作罢,然而师弟却练的十分用功,于师父所授的每一招每一式皆细细研习,我瞧着师弟稚气愚痴的模样,心中窃喜着任凭师弟你如何用功,你总不如我。渐渐地,我因着备懒贪玩,性情傲慢,武功渐渐荒疏,师弟却后来居上。在我三十岁那年,我与师弟一起拜别师父到江湖中去闯荡,下山后,我一直留在江陵城中四处游荡,那时我年方正盛,血气方刚,遇见不平事,总想着上前去与人争辩是非,虽说是行侠仗义,惩凶除恶,然而亦招惹了许多江湖恩怨。终于在三年后,在与江陵城神鹰镖局的总镖头打斗过程中被打残了一条腿,后来的事你都听过了,他用一笔金银收买了江陵城的州牧将我下到大狱中,日夜忍受拷打,一年后又惨遭流放,在世间受尽苦楚。直到今日,已近天命之年,终日多愁多病,却只能栖居在这一间草庐中艰难为生,枉负岁月流光。然而我的师弟萧御风却志存高远,一心思量报效大宋,后来师弟投奔了河东都指挥使雁门关的守将楚酩将军,在他军中做了军师,后蒙的朝中枢密使寇相国的青睐,委任他为河东防御史,驰骋沙场,为大宋抗击敌寇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名震一方的常胜将军,为大宋一时人杰。曾经在师父离世三年后,我回到齐云山中,听两位旧友所云,师父在临终前,手中紧握着师弟那一副布满尘灰的铠甲,含笑而逝,他以师弟小风为傲,却丝毫未曾提到他的大弟子程孤烟,料想我是师父一生的耻辱,他羞于见我。师弟在军中威名远播,深得朝中卿相与官家信赖,我原以为他秉承师父之志,会为国御敌一生,终老沙场,却不知为何,在他二十七岁那年,突然辞官归隐,从此云游四方,闲云野鹤,不再过问世事。在他归隐江湖后,曾在容熙王府中寄居过一段时光,在府中收了容熙郡王赵玉衡为弟子,授予他兵法武艺,师弟于武学兵术悟性很高,一生战果累累,收徒的眼光却十分不济,他今生唯一的弟子赵玉衡也不过是个心智愚钝,道貌岸然的风流公子而已,这个赵玉衡虽贵为皇室贵胄,又是太祖爷的后人,为官行政却政绩微薄,时常为达官贵人或江湖匪寇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还听闻有一回,他奉旨带领一队大内亲军南下姑苏城剿匪,一行人却在芦苇荡中遭遇到匪盗的突袭,一队人马仅余三人幸免于难,赵玉衡更是被那等打斗场面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最终身负重伤,蒙遇一名青楼女子相救才得以逃生……”他方兴未艾地诉说不堪往事,倾羽惘然地望着老人,目光一片懵懂,听他诉及往事,心中一片茫然,他似乎察觉到孩子犹疑的目光,不禁哑然失笑道:“爷爷今日话太多了,我与你一个六岁的孩子诉说这些,你也是不懂的。只是我经年累月与孙女幽居在草庐中,鲜少与世人接触,年深月久,心中难免苦闷寂寞,因此今日见了你便滔滔不绝了。”他站在小窗旁,忧郁望着那山间旖旎风光,倾诉尽这一段悲痛往事后仿佛已筋疲力竭,倚着菖蒲帷帘沉默良久,忽而面色微红,沉郁清瘦的面容上隐现痛苦之色,唇角轻颤,发出阵阵激烈的咳声,此时那名红衣女子寻着咳声来到老人身前,忧伤道:“爷爷,您内伤哮喘的毛病又发作了,可惜山野贫瘠荒芜,没有上好的药草供爷爷治病养伤,每一回爷爷生病时,总是用山中寻常的药草凑合调理一下便罢,久而久之,爷爷的病越发严重了。”老人道:“都是老毛病了,生死由命,我浑没放在心上,我身残年迈,活着也是虚掷光阴,只是爷爷好生舍不得你,你在这世间没有父母,没有玩伴,多年以来一直与爷爷相依为命,爷爷若猝然离去,你一人独居在这山中岂非越发凄凉寂寞。”红衣少女闻之红了眼圈。倾羽瞧着老人痛楚的模样,亦伤痛万分,他心道:“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照拂我的生活,教我读书习字,授予我武艺,这世间除了娘亲,爷爷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我一定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如此痛苦,我要设法救他。”他的心境忽而凄郁万端,惘然想到那个曾带给自己深深伤痛的容熙王府,王府中的奇珍药草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若是可以将府中的珍贵药草赠与爷爷,或许可以医好他身上的疴疾。却又黯然思量道:“然而我是从王府中逃脱出来的,若非情非得已,此生万万不会再踏足王府,何况府中王爷与当家主母那般凶恶,他们若再见了我,一定会伺机将我杀害的,可是爷爷的病势刻不容反,我决不能因着个人的恩怨而置他于不顾,我在这世间与这位红衣姐姐一般无父无母,无人疼爱,死便死了,让爷爷与姐姐都好好活着,那也很好。”这么想着便想要下山去,返回王府,为爷爷取药,然而他却绝不愿意让世人知晓他的身份,知晓赵玉衡是他的爹爹,因此无法令红衣姐姐陪伴同行。他稚气的童音向老人道:“爷爷,我知道在山下清溪旁百花谷中生着许多奇花异草,于治疗内伤哮喘之病十分有效,今年春天娘亲病重之时,娘亲便是采集谷中药草煮水煎药,服下后果然身子痊可许多,羽儿下山去到花谷中为爷爷采集一些药草来,或许可以医好爷爷的疴疾。”红衣少女欣然道:“山下的百花谷,那里果真有许多奇珍药草么?如此姐姐随你同去,采集一些草药来供爷爷服用。”倾羽却瞬即推脱道:“姐姐要留在这里照看爷爷,爷爷病重体弱,需要有人片刻不离照拂他,百花谷离此间不远,我识得路,独自前往谷中采完药草便迅疾回来,姐姐不必担心。”老人道:“你一个六岁孩子,怎可容你一人在世间随意乱跑,若是遇见恶人,岂非凶险万分?让姐姐陪着你同去。”话音未止,那沉郁起伏的咳声又起,少女忧心道:“爷爷快别说了,稍作休憩片刻,我煮水煎药给你喝,待爷爷的病势缓和了,我再随倾羽到百花谷中为您采药。”倾羽趁着二人忙乱之际,向老人道一声:“爷爷,我去了。”老人见阻止不过,只得柔声道:“你若真要去,要我的一只鹰儿陪你同行,如今你已经在山中与鹰儿混得熟了,鹰儿不仅不会伤你,还会在危难时刻保护你。”倾羽道:“谢爷爷。”老人嘬唇呼哨,那一双鹰儿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闻见哨声便迅疾赶到老人身前,老人轻柔抚摸鹰儿矫健的双翅,柔声嘱咐道:“下了山以后,要听小主人的话,不可随意伤人,要时时刻刻保护着他,不可令小主人遭遇危险,你可听懂了么?”鹰儿乖顺地点头,老人侧首向倾羽道:“羽儿,你携着鹰儿快去快回,我在山中等待你们归来。”倾羽道一声:“爷爷放心。”
      倾羽辞别老人携着神鹰一起下山,那神鹰仿佛遮风避雨的守护神一般,张开双翅形成一副美丽的伞盖擎在倾羽头顶,亦步亦趋跟随着小主人缓缓行进,走到山脚下梯田旁,他抬首望着远方的皑皑城郭,见离容熙王府路途十分遥远,只得加紧步伐迅速向前行进。他许久未曾下山,此时重临旧地,见了山下的旖旎风光,幽静清新的城郭田地,处处透着新奇,仿佛深入一幅目眩神迷的东京梦华图中,愈往前行进,风景愈发富丽喧嚷。行至王府前方御街旁,身子已疲累难当,此时正值晌午时分,天空烈日灼灼,道旁垂杨依依,夏蝉凄鸣,朱檐飞甕上晴光缭绕,烁玉流金,御街中空旷寥落,人影萧疏。他孤独站在御街旁红栅中望向远方华丽的府苑,忽而忧郁却步,昔日过往如一帧帧忧伤的画面回荡在人迹寥落的御街上,他想到那曾是娘亲身患顽疾葬身离世的地方,那座华丽府院的主人曾让娘亲伤心痛苦了一辈子,并害他永远失去了今生至爱的亲人,亦想起在娘亲殁世后他孤身寄居王府那一段须臾痛苦的时光,在府中时,爹爹他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他待她们温柔体贴,极尽呵护,而他却像是一个被唾弃的负累,寄人檐下,在府苑中的身份甚而连一个莳花侍女也不如,他看着凄清寥落的御街,倔强拭去眼角泪痕,疾步向前方雕栏玉砌的府门行去,生命的苦难早已迫使他忘却了悲泣与忧伤,无论千难万险只有义无反顾向前行进,纵使撞的头破血流也别无选择。他于府苑中那一群高贵优雅的人们显得十分陌生,处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对于府苑的格局却异常熟稔,他知道府院东首白芙蓉树旁开着一扇《潇湘夜雨图》壁纸所覆盖的垂花小门,门前寂寞冷清,无一人守卫,由垂花门入内便是爹爹与王府小郡主的寑阁,爹爹的寑阁旁是娘亲曾短暂寄居的启洺轩,轩中贮满了各样珍奇药草,他越门隐身在幽深绿竹丛后,沿着绿竹花树穿过花厅,越过游廊悄声向前行进,行至启洺轩门前时,原本满心希翼可以走进室中搜罗到许多珍奇药草,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令他触目惊心,只见幽静典雅的启洺轩门扉紧掩,四壁镂花窗扇早已被严密封锁,想要入内万分艰难,他刺破小窗明纸由窗棂中细细窥着室中的一切,只见晦暗的阁宇中物事琳琅,妆台衣饰整齐陈旧,一切宛若娘亲在世时所居的模样,仿佛自从娘亲离开后,这间屋子从未有人踏足过。他站在小窗旁怔怔地心酸流泪,心道:“原来自从娘亲殁世后,这间旧室便被爹爹封闭了,他想到娘亲不在了,自然这间屋子也不必留着,他们王府的主人是绝不愿意踏足这一方不祥之地的,今生今世也不会再记得娘亲。”他惘然站在尘封的窗棂旁悲痛良久,才想到今日潜入王府的意图,细细打量室外的一切,见门扉窗扇早已被铜钉银丝网紧密封锁,唯有室顶开着一扇小天窗仅容得下一名孩童入内。他蹒跚攀爬至轩旁一座假山上,由山顶跃入天窗潜入阁中,历经重重惊险,终于又回到昔日与母亲寄居的陋室,那一瞬时,岁月仿佛重回到旧时的模样,他陪伴重病的母亲在阁宇中相依为命。他伫立在尘灰满布的轩中细细打量娘的旧居,见那里衣饰镜台一切如故,只是没了母亲温馨明媚的身影,在心神恍惚中又隐隐闻见娘亲亲切熟稔的声音,他清瘦的小手摸过那轩中的锦榻帷帘,仿佛穿行在岁月长廊中,又瞧见娘亲旧时伫立在帷帘旁凄郁惆怅的模样,可是如今娘走了,从今以后,那样温婉慈爱的面影他此生再难重见。他伫立在轩中回首往日忧伤,惘然失神良久,却蓦然自幽静的轩中闻见一名男子沉郁伤神的声音,他心中吃了一吓,立时回首寻觅声响来处,隔着尘封的门扉细细倾听才察觉原来是赵玉衡站在隔壁寑阁中与别人密谋私事,语声微弱,有如蚊呐,他全然无法听见他们所言何事。他心扉忐忑,心道:“原来爹爹此刻就在隔壁,我要立时想法子逃离王府才是,绝不能让他知晓我的存在。”想到此处,便迅捷在室中寻觅药草,待将灵芝、鹿茸、人参等各样药草装得满满一包裹,才欲跃窗离开,他覆着满袋药草艰难走出阁宇,将要离开府苑时,又身不由己侧首朝赵玉衡的寑阁中观望一番,由木槿镂花窗棂中他瞬时瞧见,原来方才在寑阁中与爹爹议事的是王府旧日的艺学先生苏苇舟,他知道苏先生是从塞北云中草原赶来,带着膝下唯一的女儿前往姑苏城去安葬亡妻与幼子的骨灰的,途经东京城时病倒于王府附近风雨道中,为爹爹所救,先生曾在王府中养病栖居过一段时光,本已与小女苏萦计议待病情痊可后便带着妻子与幼子的骨灰迅疾赶往姑苏,却不知为何此时尚未动身。他依在阁宇朱栏旁恍惚看着阁内的人影,见他们片刻不息地窃窃私语,然而语声极细,他丝毫无法闻见他们所议何事。他见赵玉衡面色十分凄伤,双眸泪光泫然,握住苏苇舟的手仿佛要托付他何等要事。少顷,赵玉衡伏跪于地向苏先生深深一揖,像是在感谢他于己的大恩。他心道:“爹爹他遇见何等难处了,要如此郑重其事地请求苏先生,从前我见了他的模样总是那般严峻冷漠,每□□迫我读书习字,要我听从主母的话,鲜少关怀疼爱我,自从我与他相识以来,仿佛只有娘亲逝世那一日,他的模样似今日这般凄伤难过。”他侧首凄然想到:“爹爹今日这般伤心,那也一定是为了他的妻子与小郡主了,他是个温柔多情的人,只是对待我与娘亲刻薄无情而已。在他对待府中的小郡主关怀备至时,他有丝毫想起过我也是他的孩子么?也许此时我正流落异乡,挨饿受冻,无家可归,也许此刻我已落入坏人手中,被坏人伤害,殒命身亡,难道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么?”他站在窗棂旁凄然失神良久,才想到手中的药草,因害怕惊动府院众人无法脱身,因而悄声蹑步穿越游廊沿着垂花小门逃逸而去,走出府苑时抬首见那只神鹰正栖居在前方琉璃飞甕上等他,他欣喜向神鹰招手,将满袋药草负在神鹰脊背上,携着鹰儿一起缓缓向白鹭山行进。那鹰儿的记性儿极好,领着倾羽沿着来时的小道一路展翅翩跹向前飞翔,倾羽迎着灼灼烈日跟随鹰儿向前奔走,望着那神鹰健硕的羽翼,忽而萌生一种匪夷所思的遐想,心道:“若是有一日,我学会了程爷爷那般高强的武功,拥有他渊博的学识,定能驾驭神鹰如履平地,到那时我驭在鹰背上翱翔天宇,再也不用如今日这般艰难行路。”他欣悦幻想着未来那等惬意逍遥的情景,嘴角不由自主漾起淡淡笑漪。酷日炎炎,神鹰皎白的羽翼如回风流雪曼舞在头顶,衔来缕缕柔风荡漾在胸襟,在清凉微风中忽而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他讶然转身才瞧见原来是两名青衣大汉身跨两匹黑鬃骏马向他面前驶来,他惶急向道旁躲闪,为两匹骏马让路,站在道旁蓬蒿丛中怔怔望着那两名马背豪客的侧影,见那两名汉子剑眉怒目,漆发飞扬,青须虬髯,状貌异常凶悍,肩背上斜挎一副弓弩,一只铁网,恍若一副江湖游侠模样。忽而左首那名黑瘦青衣汉子道:“海州师哥,你瞧前面小娃娃头顶的那只白羽神鹰,那只鹰儿瞧着似乎颇有灵性,昔年师父带着我们兄弟行走漠北大漠之时,在蒙古草原上时常遇见这样的大雕,后来师父回到中原建立了绿云山庄,在庄中开创了玉龙帮收徒传艺,自此我们兄弟一直随师父居住在绿云山庄中,中原山温水润,人烟密集,百姓多以耕织贸易为主,鲜少以捕鱼狩猎为生,因此这样美丽的白羽大雕便鲜少见了,却不知这个小娃娃头顶的白羽神雕是从哪里得来的。”那海州师哥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哪里有本事得到这样的神雕,这只神雕一定是他家里人豢养的,此刻跟随这小娃娃一起外出保护他而已。能够豢养此等神鹰的想必是个武学奇才,莫非他家中父母是何方武林高人不成。”左首汉子忽而嗟叹道:“师哥,我们兄弟如今已随师父来到中原多少年了,然而这许多年里,我们的武功却一直平平,与昔年在漠北草原相较并未有太多长进,近年师父时常训斥我们资质平庸,不堪大用,然而他却不知这中原皇帝重文轻武,武林人士地位低微,不被倚重,因此中原百姓多以金銮唱第,入朝为官为毕生所求,而迷恋武学者却寥寥无几。在中原大宋,鸿儒硕学,文采斐然者多如累卵,而武功卓著者却如凤毛麟角,中原太平宁靖,百姓不喜练武,我们游居在此间,堪称英雄无用武之地,虽然依旧似从前那般勤练武艺,然而每日皆是囚居在山庄中练习一些陈旧的剑法,无人比试相较,少了切磋技艺的武林同辈,自然武功难有长进。但今日时机来了……”他漠然凝视着面前那只灵动威猛的白羽神雕,唇角轻扬,漾起一抹狡笑,道:“我瞧着这只神鹰迅疾凌厉,行动矫捷,宝物通灵,今日我们若能夺得此雕带回山庄,以后每日令神鹰陪我们骑射练功,日久天长,武功必然大进。我还记得年岁幼小时,曾听师父说过一段越女论剑的故事,传说在吴越春秋时期,有一位少女独自生活在荒凉的深山中,从不与世人接触,她每日居于深山中苦练剑法,剑术造诣颇高,后来越王勾践闻说此事,便遣大夫范蠡潜入山中请求少女出山,来到越国都城为他训练军士,少女在入京途中偶遇一名白猿,与白猿公公习得一套惊人剑法,此剑法妙绝天下,世间鲜有敌手,少女学成后,武艺大长,剑术惊为天人,持剑一人可破三千越甲军,她在越王宫殿前演绎此剑法时,殿前军士注视着少女手中神剑飘忽若举的影子,终于悟得剑法的精要,从此武功突飞猛进,最终大破吴军,逼迫吴王夫差自尽于姑苏台,报了昔日兵败被俘,卧薪尝胆之仇。今日我们得到这只神鹰,便如当年的越女遇见那只白猿公公一样,蒙的神物点化,假以时日,必然武艺超群,到那时我们兄弟带着玉龙帮称霸中原武林,也让师父扬眉吐气,闯荡江湖时,再也不用受着那些大宋文弱书生的轻视鄙夷。”右首汉子欣喜道:“师弟说的是,今日我们若将这只鹰儿收入囊中,从此练习武功骑射便有如神助,如今神鹰面前只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娃娃,于我们丝毫不成威胁,我们只需尽心对付神鹰便是 。”话音未落,两名汉子已纵马疾驰到倾羽身侧,拈弓搭箭去射那只神鹰,倾羽惊呼一声,惊惶呼唤神鹰降落到自己身前,待鹰儿落入道中时,他迅捷掷下鹰背上的药草,将鹰儿护在怀中向前疾奔离去,那白鹰身躯硕大沉重,他以清瘦玲珑之躯捧着那只神鹰,犹似举着千钧重负一般,行动万分艰难,他带着那只雕儿在小道上艰难移步,身后不时传来青衣汉子尖涩的狡笑声,像是在讥讽他的愚痴娇憨。他决然心道:“程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我纵是付出生命也绝不能让爷爷的鹰儿遭遇危难。”那鹰儿依在倾羽怀中怜惜地望着小主人筋疲力竭,神容疲惫的模样,喙中不时逸出丝丝轻鸣,似乎在示意小主人舍弃自己,独自逃命。俄顷,一只羽箭袭来射中倾羽脊背,他瞬时察觉肩背痛如火炙,几欲晕厥,此刻那怀中鹰儿终于抑制不住,倏忽惊起,脱离倾羽怀抱,舞动着双翅向马背上两名恶人扑落,所过之处如疾风骤雨,落叶横扫。两名大汉迅捷持箭挡格,羽箭如星离云散般连珠发向神鹰双翼招来,奈何那鹰儿伶俐至极,纵是箭矢如雨落入身前亦未曾伤着它分毫,那两名大汉见着势弱,情急之下继续深入箭觚摸索羽箭,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鹰儿已飞至身前,伸长尖喙去啄左首敌人的颈项,瞬息之间,那名恶汉肩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淋淋浸染衣袂,他强忍痛楚护住肩头伤处,控辔驰马奔逃离去,奈何肩背伤势太重,鲜血淋漓不止,刚奔出几步便旋即坠马倒地,师哥唐海州瞧见惊惶呼唤道:“三师弟,三师弟……”抬首望着那神鹰迅猛矫捷的身影,自知强敌不过,只得另辟蹊径,见那神鹰正全神贯注地对付自己兄弟二人,于是寻思着要伤害地上的小娃娃借此来击退白鹰,他弯弓搭箭射向地上身负重伤的男童。倾羽方才已身中一箭,伤处正淋漓流血,此刻箭矢重又着入背心,他再难抵挡,痛楚昏晕倒地。神鹰扑到小主人面前,想要相救卧在道中神志萎靡的主人,它垂落双翅将倾羽轻轻托起,那马背上的壮汉见此情景乘机弯弓向神鹰射去,鹰儿躲闪不及,羽翅中了两箭,翩飞着双翅发出阵阵凄鸣,继而愤怒向青衣壮汉扑去。倒在蓬蒿丛中的清瘦汉子神情恍惚望着眼前情景,他深知当此际只有劫掠地上伤重的男童方能解救二哥,于是忍痛轻起,抱起卧在道中奄奄一息的倾羽发足向前奔去。那神鹰耳目迅捷,闻见异动瞬时寻声飞去,青衣汉子见躲闪不及,于是携着男童一路疾奔隐入荻花丛中,鹰儿眼瞧着伤重的小主人没入荻花深处,惶急向芦苇丛飞去,血痕斑驳的羽翅掠过层层苇叶,在荒野上空扬起重重花絮,然而穿越绵延的蒹葭丛,却终未寻到小主人的身影。它卧在萋萋绿草中仰面凄鸣,声震天宇,栖在草地上悲痛等候良久,终于舒张伤痕累累的羽翼绝望飞向浩渺苍穹。青衣汉子隐身在蒹葭丛中凝视着神鹰渐渐消失在苍茫天宇,终于放心抱着男童走出苇丛。青衣壮汉见师弟平安无事重现在眼前,并劫掠了白鹰的小主人,神容异常欢喜。他奔到师弟面前道:“浩风师弟,你怎样,伤势有碍么?”青衣汉子轻轻摆首,他欣慰一笑,旋即忧郁望向怀中男童道:“这小娃娃伤势很重,若不即刻止血施救,许有性命之忧,他家中父母若果真如咱们想象的那样是何方武林高人,得知咱们杀害了他的爱子,必然会找到我们,为他死难的孩子报仇,到那时,咱们玉龙帮的一众兄弟性命危矣。我唐海州虽是个鲁莽汉子,却也不能拿整个帮派兄弟的性命开玩笑。”三师弟卢浩风道:“原本今日我们是趁着师父不在庄中,寻隙外出狩猎的,可是如今天色已过晌午,我们还未捕到丝毫猎物,若是再带回一个伤重的小娃娃,让师父瞧见,必然又将受到他的一番责难,我卢浩风在帮中向来人微言轻,一帮师兄弟若见我在外给他们闯祸,必然要百般嘲讽奚落我,我可不能再受着他们的欺凌。”他眉心微蹙,油然生起一丝邪念道:“方才那只白色神鹰已经飞还家中报信了,料想不久后,那只雕儿必然要带着这小娃娃的家人再回来,我们先为这孩子治伤,令他不会即刻死去,再劫掠了这孩子,借此要挟他的家人交出神鹰换回孩子,以一只白雕替换他们儿子的性命,他们必然应允。”唐海州道:“也好,我们今日顶着灼灼烈日在外奔波一日,不能无功而返,便依你所言,我们劫掠了这小子,以此要挟他的父母交出神雕。”他反手伸向男童背脊,将戳中脊背的两只箭矢拔出来,羽箭起处,带出斑斑鲜血,倾羽惊痛惨呼一声,旋即晕厥过去。两名汉子以绢帛将倾羽伤处粗糙裹了,便携着倾羽踏上马背,在道中奔走欲寻觅一处僻静之所安顿伤重的孩子。他们在荻花道上悠悠行走半晌,终于遇见一名在草甸上牧羊的老人,唐海州掷于老者一块银子,命他收拾两间草屋让师弟与孩子治病养伤,并威吓他将羊群赶到远方去,近两日之中不可再踏足草甸,否则必有性命之忧。那老人性情淳厚,见了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果真赶着羊群慢慢离开,将三间草屋留于他们。唐海州回首观望,见四野寥无人迹,于是吩咐师弟照顾孩子,独自走到市集中去买了几只恶狗,关在草屋中,心道:“这小子能够带着这样的神雕上街去,一定出身不凡,今日我定要逼迫他说出他的家学渊源,若是这小娃娃果真出自武学世家,我与师弟今生跃居龙门的机会可就来了。只是这小娃娃性情倔强,若不施加刑罚逼迫,他是不会招认的,却又不能名正言顺地鞭打,只好放几条恶狗在他房中,再饿他几天几夜,料想他纵是铜皮铁骨也经不起此番折腾。”
      待他买了几只狼犬返回草甸小屋之时,已是这一日的黄昏,远处青山中余霞成绮,倦鸟还巢,古道向晚,荒村中狗吠鸡鸣。因想到他们师兄弟一日未归,师父若知晓必然责难,因此嘱咐师弟独自返回山庄中,将今日情由细细禀明师父,留下自己一人来逼问这草屋中的孩童。
      渐渐地,倾羽在一阵犬吠喧闹声中悠悠醒转,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缚在一间低小草屋之中,身前梅花桩中系着数只丰盈恶犬,正吞吐着火焰般的舌头向他狂吠,他惊惶怔在原地,瑟瑟望着茅屋中那群面目狰狞几欲噬人的恶犬,几乎忘了背脊剑伤的疼痛。他神思恍惚回忆着日间所遭遇的一切,隐约回想道:今日我是携着雕儿下山前往容熙王府去盗取草药的,在取得药草返回山中时路遇这两名恶汉想要射杀我的鹰儿,然而鹰儿凌厉威猛,他们强斗不过,便欲射杀我以此来激的那只鹰儿回身护我,后来我身中这恶汉两箭倒在道中不省人事,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已被他们关在草屋中了,然而我的鹰儿此刻在哪儿呢?若非情非得已,它是不会丢下我不管的,难道它已身受重伤无力再与恶人搏斗了么?还是如我一般已被恶人囚禁在这荒村草屋中了?他心道:“这只鹰儿是程爷爷与姐姐的至亲伴友,我决不能让它有任何危难。”他在阴暗草屋中焦灼唤道:“鹰儿,鹰儿……”惊扰的身前恶犬一阵汹涌狂吠,少顷,门扉轻轻开启,万缕霞光如裂锦般披洒室中,一名大汉魁步闯入屋中,在潋滟余霞中,孩子终于看清来者的模样,见进屋的原是日间伤害自己的那名青衣壮汉,倾羽愤然道:“你将我关在这里做什么?我的鹰儿呢,它受伤了么,你将它藏到哪儿去了?”那青衣壮汉唐海州轻轻移步到孩子身前,一改日间的凶恶蛮横,温煦道:“小兄弟请放心,我们没有伤害你的鹰儿,今日午后在青石道中,我们见你身负重伤,想要将你带回家去救治,却又害怕你的鹰儿不允,因此师弟带着你隐身在荻花丛中,你的鹰儿许久寻不到人影,便独自飞走了。”他闻见鹰儿已经远去,脱离恶人魔掌,心中隐然生出一丝窃喜道:“鹰儿没事就好,神鹰识得回家的路,回到山中后,一定会带着爷爷与姐姐前来救我的。我且安心待在草屋中与这两名恶汉周旋,静心等待爷爷赶来救我。以程爷爷高强的武功,收拾这俩个恶汉真是易如反掌。”当此际唐海州轻轻靠近孩童的面颊,柔声道:“小兄弟,你的家住在哪里,家中都还有什么人,日间跟随你的那只神鹰是你父母豢养的宠物么?”倾羽瞬时明白他的意图,心道:“他们将我囚禁在这室中原是要打听我的出身遭遇及那只鹰儿的来历,我的出身再平凡不过,我自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没了爹爹,娘亲也在今年春天殁世了,如今在这世间是个孤儿,至于那只神鹰,我万万不能告诉他鹰儿一直随爷爷居住在白鹭山中,让他们前去搅扰爷爷的清寂。”如此黯然沉思良久,方缓缓抬首面对青衣汉子冷笑道:“你想要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好,我此刻便诚心正意地告诉你,我与你一般,自幼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每日依靠偷鸡摸狗混沌度日,打小也没有父母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因此游荡江湖时经常被世人耻笑没有规矩,但我的品行比你高尚一些,我从不欺凌弱小,也从不依靠卑鄙的手段来获取别人手中的宝物。”青衣汉子闻见他鄙薄地嘲讽自己,面目狰狞愤然道:“你敢诅咒我没有父母,耻笑我欺凌弱小,没有规矩,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倾羽唇角微勾,轻轻蔑视他一眼道:“你若非是个孤儿,自幼缺少父母教养爱护,又怎会如此荒诞无德,贪恋别人手中宝物,你为了得到我的雕儿,使出种种卑劣手段胁迫伤害我,以此来逼迫我的鹰儿向你就范,只是鹰儿天生神猛,你们纵是穷心竭力也难以降伏它,眼见捕获神鹰无望,便退而求其次,寻思着想要绑架我,将我困在这荒野凄凉之地,以一群恶犬威吓我逼我说出我的家世出身,冀望可以从我家人那里得到些许好处。”那青衣汉子唐海州嗤笑道:“你小子瞧着傻头傻脑,却也有些心智,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事,没错,我们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要得到你手中的那只鹰儿而已,只要你的家人愿意将神鹰拱手相赠于我,我便将你平安放归还家,否则我定要折磨的你小子痛不欲生,如丧考妣。”倾羽道:“我早已告诉你我没有家人,从前我随娘亲在京师四处奔波流浪,可是今年春天娘亲不幸逝世,从此我便跟随着那只雕儿居住在山谷里,雕儿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知己,我绝不容许你们伤害它。”唐海州冷笑道:“你小子年纪虽小,骨头却挺硬,更是学会了撒谎骗人的一套伎俩,你说自己无父无母,在世间无任何亲人,可是你年岁如此幼小,这只神鹰是从哪里来的,你既然是与鹰儿独居在山中,此刻便引领我前往你居住的山中去看一看,若是胆敢诓骗我,我会将你掷在这一群恶犬中,忍受众犬咬嗫而死。”倾羽道:“我娘说恶犬向来只会伤害坏人,伤害如你这般心存恶念的无耻鼠辈,我自幼一直跟随在娘亲身边长大,一生从未做过恶事,纵是恶犬也不会伤害我。”他以为此语必然会激怒面前这位凶蛮汉子跋足叱骂,却在晦暗室中意外闻见一阵格格冷笑之声,只听得那唐海州格格狡笑道:“没想到你娘竟会如此痴傻,难怪会早早离世,伤人本是恶犬的天性,哪管你是好人坏人,你纵是佛祖身边的灵童转世,只消我吩咐一声,我的恶犬也会立时扑上去让你尸横就地。方才你说你自从一出生便没了爹爹,料想定是你娘太过傻气,被坏人欺骗了才生得你,许是山野中哪个贼汉子玩弄了她,再将她狠心抛弃,以至于你自从出生后,便只知这世间有娘,却不知爹爹是谁,或是你娘出身太过低微,只是个秦楼楚馆的贫贱女子而已,她终日勾留于烟花巷陌陪伴世家公子风流快活,有了身孕却不知这孩子爹爹是谁,小娃娃,劝你还是乖乖地将你的雕儿交给我,大爷怜你孤苦,还可以将你收留在身边做个洒扫的门僮,否则以你当前的遭遇,若再与大爷相抗,只怕不是被我的恶犬活活咬死,便是饿死街头,尸骨无收。”倾羽听他口无遮拦地辱及娘亲,早已气愤至极,他愤然道:“我的娘亲是世间最善良最纯净的女子,我不许你羞辱她,否则等到程爷爷与我的雕儿赶到此间来救我,我一定要爷爷狠狠地教训你,程爷爷武艺惊人,他会将你们这两个无耻顽徒打得抱头鼠窜,落花流水。”唐海州道:“程爷爷是谁,如此说来你家中还是有亲人的,你没有父母却有爷爷,你的爷爷随你一起居住在山中么?”倾羽道:“爷爷是位隐士高人,向来行踪无定,我也不知他究竟住在哪里,你们这样辱骂娘亲,休想再从我身上得到一丝爷爷与鹰儿的讯息。”唐海州激愤道:“小兔崽子,你是想要有意欺瞒我么?你说你的爷爷是位武学高人,今日跟随你的那只白雕也是你爷爷蓄养的么?”倾羽道:“那只雕儿确是爷爷蓄养的,爷爷虽然学识渊博,武艺惊人,但他向来只结交江湖有志之士,从不结交武林败类,鸡鸣狗盗之徒,如你们这两人一般的江湖无耻之徒,纵然与爷爷相识,爷爷也不会教你们任何武功的。”唐海州道:“小崽子,你胆敢辱骂我,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今日你若不愿说出爷爷与那只鹰儿的下落,我立时送你去见你娘。”他抽起手中马鞭在倾羽胸前狠厉招乎几下,羽儿柔弱的胸膛瞬时漾起数道绯红伤痕,胸间一片血雨斑斑,在这一瞬时,那名恶盗心中忽生歹意,心道:“我且放出两只狼犬与这小子缠斗,除非他愿意招认他的爷爷与鹰儿身居何方,否则以他小小年纪定然承受不住我的狼犬咬噬。”他停下手中马鞭,目光阴鸷望向孩童,唇角勾起一抹狡笑,倾羽胸间痛楚莫名,狐疑地望着他诡秘的笑容,不知这名恶盗又将作何卑劣手段来折辱自己,然而他却丝毫不曾畏惧,怒目嗔视着他狡黠的目光,心道:“从前我身负重伤,流落荒野,是程爷爷救了我一命才得以苟活至今,今日我且以自己的生命报还爷爷,这一刻我纵是教这江湖恶盗伤害而死,对于爷爷的景况也绝不吐露半字。”唐海州望着他倔强的面容,胸中越发愠怒,终于他解开缚在梅花桩上的缰绳,放出两条恶犬,狼犬嗅着羽儿胸间血迹,立时如饥饿的猛虎般扑向他赢弱的身躯,恶犬噬向他柔弱的臂膊,噬向他战栗的双腿,须臾之间,他瘦弱的身子已被两只恶犬伤的血痕累累,他凄声惨呼出声,一双玉手紧紧护住伤处,唐海州伫立在一群恶犬身后不时发出阵阵狡笑,厉声喝道:“小娃娃,我劝你还是乖顺一点,尽快带着我去寻找那只雕儿,并携我同去拜见你的爷爷,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否则以我唐海州的秉性,定要将你伤的体无完肤,尸横就地。”倾羽承受着这般惨无人道的痛楚,赢弱身躯早已抵受不住,他全身痛苦莫名,再无丝毫意志去倾听匪徒狠厉的言语,他心道:“是我今生命中注定难逃此劫,要命丧这荒村草屋之中,但愿雕儿已经平安回到山中,与爷爷相聚,只期望从今以后爷爷与姐姐可以一生顺遂,带着那两只雕儿远离人世纷扰,在山间过着恬静淡远的生活,我纵然身死恶犬口中那也值得。今日命运要我遭遇这一番劫难,惨死荒村,许是娘亲在天上太过想念我了,她不忍我独自活在世间这般凄苦寂寞,因此早早地召唤我去见她,我与娘亲都是被尘世抛弃的薄命之人,在这世间一度漂泊流离,无人怜惜,像是山野间一株无人问津的蒲公英,茕茕孑立绽放在空谷,花絮因风四散,飘零天涯,却从无一人驻足欣赏,更无一个知己伴侣陪伴相依,无论生命拥有多少风雨,多少血泪,都要自己承当,娘一生的宿命如此,我亦如此 。”
      那唐海州站在身后静静瞧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终于不忍,颤声道:“小娃娃,你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是强斗不过我的,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如此执拗,我只是想要得到你手中的一只神鹰而已,为了一只雕儿丧失生命,这值得么?”倾羽此时已浑无一丝力气再答复他的问话,低声喃喃道:“爷爷,你一定要保护好雕儿,有人要害它,娘亲,羽儿好想你……”语声渐渐低沉,他全身瘫软憔悴昏晕在梅桩上。唐海州心中一惊,疾步向前奔去,托起倾羽血痕斑驳的身子,惊惶唤道:“孩子,孩子……”身旁恶犬一阵汹涌狂吠,那狼犬生性凶猛顽劣,未曾经主人感化训诫,只知遇见生物便欲上前撕咬,此时眼见自己口中之食被面前这名彪形大汉抱在手中,凶性萌发,怒目圆睁着一双灯笼般的双目便欲上前撕咬,须臾之间,只见那一双狼犬举足垂涎,狰狞着利齿如锋锐的狼牙戟一般噬向男子的双臂,在那一瞬时,唐海州仿佛遭遇着摧心裂肺的悲苦劫难一般,面对恶犬的疯狂咬嗫,他惊恸惨呼出声,然而双臂已被恶犬的利齿紧紧箍住,手中紧托着孩童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已浑无丝毫余力再与恶犬缠斗。
      唐海州自从拜入师父玉隗龙门下习武学艺以来,独身行走江湖数十年月,此时面对手中赢弱可怜的孩子忽而生起了孺慕之思,虽双臂已被一双狼犬伤得鲜血涔涔,血肉模糊,却依旧不忍放下怀中孩童,身后犬吠声此起彼伏,他脑中一片混沌,神思渐渐恍惚,在几欲昏晕的瞬间忽而凄伧想着:“若是我此刻昏迷倒地,势必要牵累孩子与我一起葬身狼犬腹中。”在此生死攸关之际,他强撑着意志跋足蹴向狼犬丰盈的身躯,那一双恶犬吃痛惊吠,瞬时松开利口朝着大汉一阵汹涌狂吠。在电光石火之间,他迅疾反手入胸襟摸出数枚铁蒺藜射向狼犬肚腹,铁蒺藜上喂有剧毒,那狼犬身中数枚暗器卧在地上惊恸惨呼,挣扎片刻后便悄无声息地萎靡瘫软在地,唐海州趁势抱着孩子离开草屋,在凄清碧野中踉跄奔走。
      子夜苍穹阴翳,星河疏落,荒野风沙凄迷,云丝缭绕,他在漫天风沙中瑀瑀独行,如一颗寥落孤星凄清划过苍茫天际,因着双臂伤势沉重,伤处亦沾染着少许铁蒺藜的奇毒,刚走出片刻,已渐感体虚乏力,身子绵软疲惫,步履蹒跚虚浮,越过荒野孤村旁一片苍郁柏树林时,终于神志萎靡昏晕倒地,怀中孩童亦随之滚落,孩子沿着幽林坡地直坠到潺沅溪水旁,瘦弱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红蓼丛中,身旁流水淙淙,清荷摇漾,他却如折翼的雏燕一般悄无声息孤卧在冰冷花露中,自午夜至天明,始终未曾醒来。
      晨曦林光潋滟,远处山水氤氲,溪边蛙声阵阵,黄鸟啾鸣,日昳时分,一阵疾风衔来疏落微雨洒落溪中,细雨流光中,一顷莲叶潇潇飒飒,清荷娉娉婷婷,倾羽血痕斑驳的身子蜷缩在水洼中,忍受着疾风疏雨的侵袭,终于胸间撕心裂肺的痛楚催醒他沉睡的梦境,他在清风微雨中渐渐苏醒,醒来后回忆昨日之事,想到自己身遭两名江湖恶霸的欺凌胁迫,继而遭遇到一群狼犬的疯狂咬嗫,而身旁却无一人会赶来相救自己,这世间更无一人会在意他的生死,只觉得独自活在世间万分凄苦寂寞。他一双玲珑玉手颤抖着抚上鲜血涔涔的胸襟,痛苦□□良久却始终无法伫立,终于他强忍胸间疼痛艰难站起,身子遥遥晃晃,不由自主地瑟瑟惊颤,他凄郁惨呼出声,唇角渗出一抹鲜血,四肢百骸剧烈的痛楚使他几欲昏厥在地。他茫然望向白云深处的幽幽青山,心道:“不知此时雕儿是否已平安回到白鹭山的家中,爷爷他知道我在山下遭遇恶人欺侮的事么?以程爷爷那般侠气凌云的心肠若知晓我在山下荒村遇难,一定会奋不顾身奔下山来寻觅我的,他身患顽疾,病体孱弱,再也经不起风雨奔波,我要尽快赶往山中草庐去见爷爷与姐姐,令他们不必再为我忧心。”他伸出手掌护住胸间伤处艰难向前移步,鲜血涔涔没过指尖,面色惨白如弯月,步履虚浮无力,因着失血太多,兼欲忍受着伤处撕心裂肺的剧烈痛楚,倾羽此时已筋疲力竭,身子如漂泊的云絮在萋萋芳草间缓步挪移,心中殷切盼望着可以回到山中去,却最终难抵命运无情的摧残,刚走得几步便神志恍惚昏晕倒地。在昏厥于地的瞬间,他凄清望着浩渺天际处的缥缈云烟,耳边飓风呼啸而过,他的心犹如漂泊的流云,在秋水长空里寻找属于娘亲的那一颗孤星,期望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可以拥吻娘亲的微光永世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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