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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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二、独吹边曲


      谢长缨只用了半日,便将府中的仆从部曲一一整顿得当,待得云中的谢氏部曲夤夜赶到晋阳时,高车部增派的一万兵马方才将将东出吕梁山,抵达汾水左近的平原之中。
      这一日是崇熙元年的七月初三,日色入暮时的天光是一派绚烂如泼墨的粉紫迷金,而东山之上已有疏星隐现。
      “……若此后晋阳有变局,不妨依照我方才所言之策行事。”
      孟琅书倚着城南谯楼的窗牖,听得苏敬则总算将一番絮语交代完毕,不禁笑道:“真是想不到,崇之在临别之时也会如此多话。”
      苏敬则闻得此言,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并非是多话,只是我担忧晋阳能否撑过此次变乱。如今高车虽着意进攻洛都,周遭却仍有西羌、南氐、羯部,乃至库莫奚等诸胡窥伺,大意不得。”
      “如此浅显的道理,我自然明白。”孟琅书一时又是朗笑,取出袖中已然备好的文书递给了他,“我既然做了这样的决断,自当有相应的准备——说起来,今日便要启程,崇之何故仍旧在此与我闲谈?”
      “此次我是轻装动身,所需的行李昨日也已向流徽交代过。”苏敬则接过文书,笑了笑,解释道,“待谢家那边准备得当,我自此出城与他们会合便可。”
      “你倒是偷得了片刻清闲。”孟琅书不觉调侃了一句,复又说道,“正巧此前战事未起时,我也曾暗中向城中人学了些许有趣的乐器,今日正可为你们聊作送行。”
      苏敬则一时失笑:“玄章还是这般好兴致。”
      “纵然时局如此,也总不能每日皆是愁眉苦脸地过吧?便是哪一日到了穷途末路,也当是长笑赴死,方为名士。”孟琅书随意地说着闲话,言及此处时,也不待苏敬则答话,便径自抬手指了指窗外城门之下的一干人马,“瞧,他们都已到了。”
      “是啊,也到了该辞别之时。”苏敬则缓步行至窗棂边,垂眸俯瞰着城门前的车舆,他唇畔虽有浅淡的笑意,眸中却是一派沉黑的渊海。
      孟琅书侧目看向了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依我所见,崇之有时的确是思虑过甚了些——晋阳眼下尚可支撑,你这一路也并非无人护送,何必早早摆出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苏敬则闻言回首,无奈地笑了笑,抬眸对上了孟琅书的目光,沉声道:“玄章,我会尽快赶往秣陵说服他们出兵北上,你也需保重。”
      “放心——”
      孟琅书一言未毕,二人便忽听得西面望楼之上一阵节奏分明的鼓声隆隆传来,急促如骤雨跳珠。
      “想必是姜曜增派的一万人马到了。”孟琅书凝神听罢,已然识别出了其中所蕴含义,神色微变,“崇之,你们速速动身,莫在此误了时辰。郡中兵马悉在雉堞之间,不必担忧。”
      “好。”苏敬则亦是明白情势紧急,利落地应声走下了谯楼的阶梯,却见孟琅书也是一路无言地送行至此,便循着他的方向微微侧首,温声笑道,“玄章,不必再送了。昔日在洛都时蒙你提携搭救,此番恩情无以为报,我……定会早日回来。”
      “且去吧,我自当在此待君凯旋。”孟琅书长身玉立站于登城马道前,亦是驻了足向他轻笑颔首。天际的最后一抹残霞影影绰绰地辉映着他此刻的笑意,愈发衬得他丰姿秀逸、神采骏扬。
      苏敬则却已不能在此继续蹉跎,他匆匆地与孟琅书道过别后,就此迎着西方天际渐转沉郁的云霞,趋步走下了城墙。
      “……崇之。”谢长缨正在南城门前低声向谢迁与流徽交代着什么,展眼见得苏敬则已走下了马道,便摆了摆手遣二人各归其位,而后上前数步,“看来诸事已毕。只是西面出了变故,我们还是早些动身微妙。”
      苏敬则颔首,微笑着低声道:“如此,这一路便有劳谢小公子照应了。”
      “不必客气,你我也可算是‘生死之交’了。”谢长缨说话之间已与苏敬则行至车马近处,她瞥了一眼长街之上整装待发的三百余人,又道,“此行一切从简,故而只备了两处车舆用以放置行李及安置伤病之人。”
      “无妨,不过是驭马之术,昔日在南泠书院时我也曾修习过。”苏敬则熟稔地翻身上马,而后方才挽住缰绳,向谢长缨笑道,“虽算不得精通,但以此赶路却也不在话下,自然不会拖了诸位的脚程。”
      “真是想不到……”谢长缨笑了一声,亦是纵身跃上马背,回首向一干从人扬声正色道,“今时不比以往,诸位早些动身。”
      苏敬则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列于长街之上的一干谢氏部曲齐齐策马,向谢长缨应声道:“是。”
      南城门开启的响声低沉而悠远,仿佛一曲沙哑的歌谣悠悠地回响于并州的原野之上。一行车马辚辚地驶出城门,踏上了向南方天际延伸的官道。苏敬则端坐于马背之上极目远眺,正见寥廓铺展的官道尽头隐有山峦叠嶂,幽蓝的夜色已次第洇上天陲,晚风送来絮絮的燥热与悠远的蝉鸣,抖落一天星子。
      这一片清寂之间,一行人几可在咴咴的马鸣声中,遥遥闻见西北方隐隐有蹄声动地,正向晋阳逼近而来。当此危急之时,后方却又忽有幽音凭高渐起,其声苍凉远阔、不绝如缕。初听时清越飘洒如迸泉飒飒、鹿鸣呦呦,其后又转作空山之中百鸟聚散、雏雁失群的沉郁顿挫。
      谢长缨略有些愕然地回首望去。
      彼时弦月出于东山之上,照见晋阳城头的雉堞之间已是刀兵林立、寒光照甲,当中却独有一人的背影素衣皎皎临风而立,于月色与刀光之间倚靠着雉堞,正悠悠吹响手中的胡笳。后方高低错落的城垣楼阁静伫如亘古,独有几线示警的狼烟细细升腾,映衬着天幕之上飞掠的孤鸟。
      谢长缨复又极目四顾,当此悲笳声中,塞上的万里浮云也似一瞬和着乐音阴晴聚散,而西北方的铁蹄声不知何时竟也渐渐地止息不闻。晋阳城郊沙尘逻娑的原野之上,在这一刹那便好似川流静波、鸟兽不鸣,唯听得辽远悲怆的胡笳声于这片空寂的山川之间碰撞激荡,凝成笼中困兽的怆然悲声。
      “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1]
      前方的苏敬则闻得胡笳声袅袅不绝,便也低低地曼声吟诵起来,似有唱和之意。谢长缨闻声抬眼,见他仍旧是极目远眺着前方昏暝的官道,微垂的眼睫似柔和又似淡漠。而苏敬则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后,亦是笑了笑,幽幽开口,只作寻常慨叹之语:“方才玄章说,他曾向晋阳城中人学过些有趣的乐器……原来是胡笳。”
      “不看一看么?”
      “何必徒增离愁别绪?我想他也同样不会回首。”
      “你我这一去,未必还有北归之机。”
      “我自然明白。其实,玄章想必也是明白的。”
      谢长缨不觉轻轻地一挑眉,再望向晋阳城头时,果真见得孟琅书仍旧是倚靠雉堞,背对着他们这一行车马,未曾有半刻回顾。她忽地便觉心中颇有几分不畅快,极轻地哼了一声,略一策马,在这旷远的胡笳声中上前与他并辔而行,低声道:“既知如此,何必偏要逞强?”
      “这并非逞强。值此山河将倾、天下宰割之世,人之生死已如飘萍。无论玄章这番谋划真意如何,也无论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我皆是会尽力一搏。”
      苏敬则这样说着,视线依旧落在官道尽头的山川之间,眼底与唇畔难得地了无半分笑意作为遮掩。谢长缨意蕴深邃的眸光落在他利落精致的侧颜上,也唯有在此时,她方能从中再一次地品出毕露昂扬的锋芒与锐意。
      仿佛三尺青锋一朝出鞘。
      “是了,崇之想做那‘九霄凌云木’,从你在廷尉寺时便是如此。想来纵无玄章之言,你亦会请命南下。”
      “谢姑娘,”苏敬则忽而压低声音,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语调说道,“纵然是我,也很少为一个纯粹的缘由而行事。为‘情’与为‘理’之间,向来不是泾渭分明。”
      “是么?”
      “便如谢姑娘你,难道便说过什么纯粹的‘真言’或是‘谎言’么?”
      “纯粹的‘谎言’不曾有过,不过纯粹的‘真言’么……”谢长缨言及此处,忽而添了几分恶趣味似的轻佻笑意,“我倒的确说过几句,只是不知道,崇之可曾辨别出来?”
      苏敬则一时默然。
      “罢了。”谢长缨兴味索然地哼了一声,正色道,“我这两日仔细看过舆图,京畿已是避之不及的死地,不妨向东南绕行,经由邺城向南,过陈留、颍川、汝南,入荆州渡江。”
      苏敬则这才微微侧目看向她,此前眼底那似有似无的锋芒已消弭不见,只是神色如常地温和笑道:“知玄思虑稳妥,不过或许也可自汝南转道汝阴,其后入扬州淮南郡,向东南渡江直抵秣陵。”
      “我想着江北之地毕竟不甚安全,而索虏不擅水战,未必能短时间内渡过长江天堑,故而不妨早日渡江以求安稳。”
      “原是如此。”
      二人言谈之间,身后胡笳声已渐渐渺远,谢长缨再回首时,已无从看清那个月下吹笳的身影,只觉这乐声于缥缈之间更显清冷寂寥。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径自低声称奇:“说起来,方才出城前便已听得城西高车叛军有异动,为何此时晋阳似乎仍旧未有交兵之象?”
      “不得而知。”苏敬则亦是难掩疑虑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左贤王在军中另有安排,也或许是……”
      谢长缨一时被勾起了几分好奇,追问道:“是什么?”
      苏敬则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胡笳本就是自敕勒川上流传而来的乐器,此刻他们离乡千里,月夜骤闻故曲,或许会起思乡之情,也未可知。”
      谢长缨一时语塞,片刻后方才摇了摇头:“或许吧……”
      车马萧萧南行,待七月朔夜的漫天星辰于天幕之上倾洒铺展之时,晋阳城的胡笳已是杳不可闻了。
      自始至终,谢长缨也的确不曾看见苏敬则回首。
      而谢长缨同样不曾望见的是,晋阳西郊汾水河岸的高车军营之中,有白沙似雪、明月如霜。在这一刻,千万高车士兵亦是闻得城头有胡笳声起,哀婉悠长。
      他们一时心有愀然,皆是循声回首,便遥遥望见晋阳的城头月下、戍楼之间,有孤灯长明,经久不灭。
      ——
      昔孟司空在晋阳,尝为胡骑所围数重,窘迫无计。司空乃乘月素衣登楼,夜奏胡笳,其声幽音飘洒,若长风吹林,寒雨堕瓦,四郊木叶摵摵然而欲坠。高车诸贼寇闻之,皆凄然长叹,流涕唏嘘,有怀土之切,遂弃围而走。
      ——《中州旧语·巧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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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选自南北朝·庾信《枯树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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