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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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二、饮血登陴


      当谢长缨穿戴好那一副沉重的旧铁甲,取过重弓和翎羽箭时,一只斑斓的蝶正停栖于门扉之上。
      她跨步走出小祠堂,一抬眼时却恰恰望见西面的天幕之上有火舌悄然地舔舐升腾,而一支支燃烧的翎羽箭如道道流星,直落于城头。
      果然。
      北面不过是高车军倚仗兵力优势所作的佯攻,东面的偷袭也不过是小股斥候虚晃一枪,对方将领真正的目的是——在大军抵达城北后,分出精兵继续潜行,突袭几无重兵把守的西城门。
      严密的甲胄之下,谢长缨的眸光蓦地一沉。她快步走出庭院,急急地自马厩之中牵了马,顾不得这副旧铁甲的沉重,便一步跨上马背策动缰绳,于尘土飞扬之间急急赶往西城门。
      此刻弦月正悬于中天,有夜风飒飒穿城而过,一霎吹起青石板上遍地的残叶落花,洋洋洒洒间如飞雪又如风絮。城池四方有边角声起伏不绝,而谢长缨策马扬鞭,马蹄倏忽踏过长街上飞旋而落的花叶,达达地也好似在与顿挫的鼙鼓铿锵唱和。
      她于猎猎长风之中翘首西望,见此刻西城墙上的礌石飞箭往来不绝,炬火团簇如昼,恰似连天的火光烧破半壁苍穹,而满天星辰在这一瞬尽数倾泻摇落。
      好似一场命运的轮回——一月前的广武如是,十余年前的离石想必亦如是。
      可惜那些曾与她息息相关的至亲之人,如今皆已化作深埋于黑暗长夜的冰冷骨血了。
      城内空阔无人的长街之上,唯此一道雪亮银光绝尘向西。
      ——
      云中西城墙上,炬火通明,不闻人声。守军在城郊异变初起时,便已是此刻的一派警惕。
      城外骤然来袭的敌军约摸有近万之数,而纵然南城墙与西营皆有人手支援,能够在此固守的依然不足两千人。城外高车精兵借着盾牌冲车的进攻为掩护,夤夜于城郊筑起羊坽。暂且留驻于此的谢迁便与几名裨将一同主张着分出小半人手隐入穴门,余者在城头以备梯之法应对其攻势,又急命望楼击鼓向城北城东传信,以待援兵。
      彼时敌军将士已借由羊坽蒙橹向前,兵弩俱上。城头雉堞后虽已设有悬火炉炭,储备于此的桐油金汁却到底是不甚充足,三四番攻势过后,敌军仍未有退却之象,己方的却已率先呈现几分出攻势不济之象。城下的高车士兵复又以冲车礌石再起一番猛攻,一时之间城头金石轰鸣震耳欲聋,雉堞之上的砖石更添了残破与焦黑。
      谢迁与两名裨将各自避于城头马道的藉车之后,自此遥瞰着前方金火交鸣的战局。此刻那两名裨将俱是神色严峻,而谢迁亦是蹙着眉头,侧眼瞥见有传令兵躬身走上城墙时,不由得急急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别处可有响应?”
      “城北自顾不暇,城东秦都尉已拨出两千同袍赶往此处,即刻便到。秦都尉又言,待他安顿好城东的防卫部署后,便亲自来此。”
      传令兵言及此处时,谢迁也正听得登城马道上有脚步齐整踏踏而来,又见裨将们的神色亦是稍稍舒展了些许,便也叹道:“如此便好。”
      那传令兵顿了片刻,又道:“此外,补给的桐油与金汁正由粮田曹另着人运送。不过依照苏郡丞所言,这两种物事毕竟运送不易,押运途中万不能急于求成,因此或许会来得晚些。”
      一名裨将率先松了一口气:“能够及时送到便好。”
      正在此时,秦镜分拨而来的两千援兵也已尽数上了城楼。谢迁与两名裨将仔细算过城头兵力后,便又令他们各执刀戟干戈,每五步一人依次补入雉堞之后。一时之间城头守军士气稍振,皆以白磷抹上羽箭,驱动各处的藉车□□射落如雨,又将敌军的攻势遏制下来。
      城下的攻势又一次暂且结束后,谢迁却见那些高车士兵在主将元海的指挥之下次第而退,有序地向着羊坽之后避去。
      身侧的裨将亦是皱眉不解:“谢公子,你瞧他们这是……”
      另一名裨将摇了摇头:“总不会就此退兵。”
      谢迁冷冷地盯着那处羊坽看了许久,忽而沉声道:“或许元海是想穴地而攻。”
      那名稍机灵些的裨将立时明白过来,匆匆一礼过后便向城下走去:“本将这便领人去城内墙根处的堑沟防守。”
      他的同僚愣了片刻,也适时地回身补充道:“记得调出砻谷风车。”
      “知道。”那名裨将远远地摆了摆手,自是抽调了几处人手走下马道,调出仓库内的木制砻谷风车,十步一人地守在堑沟旁。
      而谢迁却已立时召来传令兵,命望楼向穴门内的伏兵击鼓传令。
      在城头一阵急促震天的鼙鼓与呐喊声中,左右穴门的伏兵高呼着齐齐杀出,如潮涌般追击着暂且退却的敌军。只是在元海的指挥下,这一行高车士兵纵使是退避,也依旧阵脚未乱,只在初时片刻的无措过后,便有序地重新列阵挥刀砍杀反击。也恰是在此时,城头的鼓声重又一变,由急促陡转低沉,于是伏兵也俱是列阵疾退,在高车士兵追来前便已重新退入穴门关闭门闸。
      一时之间,城上城下无人再动干戈,反是陷入了一片诡谲的寂静之中。
      谢迁抚了抚额头微微抬眼,正望见那轮皎白的弦月高悬中天,四方天幕纯然如洗,唯有天陲翻卷着细细的云絮。他明白纵使桐油金汁及时送到、甚或秦镜亲临坐镇,今夜的这一场恶战,依旧是胜负难料。
      他忽而便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无奈,昔时他救不得家势渐颓,一月前救不得广武失陷,如今或许也救不得这险象环生的云中。
      也正是在这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谢迁不曾听见粮田曹押运桐油的响动,反倒是听见了一阵不急不缓的沉重脚步自登城马道上传来。
      橐,橐,橐……
      谢迁警惕地循声看去,面上浮现出了一瞬的讶异之色。
      ——
      片刻前的城下马道外,守楼的士兵们闻得马蹄声一抬眼,便遥遥地望见那如霜如水的月色之下,来人却是甲胄覆面,不辨容颜。他此刻已侧身跃下马,带箭挟弓向此处跨步而来,月光之下,那旧日的铁甲也泛着柔和的银白光芒,辉映得面甲下隐隐可见的眼眸也是一瞬璀璨如星,眸光一转,便可见其间充盈着肃杀的淡淡血色。
      稍年轻些的士兵大惊之下立时喝问起来,只是话语出口时也带了几分犹豫:“你是……何人?!”
      “你……”而其中资历最老的士兵神色却已大为惊疑,他盯着来人的眼眸,翕动着嘴唇半晌未发一言,目光流过铁甲之上的每一道划痕,良久却是梦呓似的缓缓发问道,“镇北……将……军……?”
      一干士兵皆是陆陆续续地明白过来:这一身装束,正是十余年前镇北将军谢景行惯用的精铁战甲。
      来人并未答话,只是淡淡地偏了偏头。一行士兵循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却只见到了一只蝴蝶,那蝴蝶原本暂栖于铁甲的肩头,此刻却是扇动着色彩斑斓的双翼,翩然地飞去了。
      那名老兵怔忪着立了片刻,便已本能地让开了后方的马道。余者见此情形,更觉这朦胧月色里的来客冷肃如冰,却也恍如迷梦或是灵魂,不辨真幻。他们一时俱是不敢再拦,默默地让开了道路,目送着来客一步步地登上城楼。
      谢长缨便在他们这一道道惊疑的目光之中,泰然登上了城楼,迎上了谢迁错愕的目光。
      “你这是……”谢迁自然不如士兵们一般惊疑,顷刻便已认出了谢长缨,他趋步上前蹙着眉头,目光扫过了她所携的重弓,轻声征询道,“你的伤……”
      谢长缨极轻地一摇头,脚步一刻未停地与他错身而过,一步步地行至雉堞之前。
      城头炬火通明,纵使三月暮春,那跨越荒野而来的长风到此依旧凛冽。她沐浴着这猎猎的夜风展眼而望,试图回忆起铁甲主人的眉睫,这才恍惚间发觉,记忆中那英武男子的容颜如今已是看不真切。
      这十余年的岁月,的确已经太久了。
      隔了经年生死、浩渺江山,谢长缨忽而有些好奇,彼时彼刻的谢徵、彼时彼刻的谢景行,又究竟在想着什么,只是这一切终究已不可探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她也不过是在心底浅浅地一叹,便抬起眼来,遥遥瞥过城外的万里云絮千叠青山,眸光最终锁定在了城下的高车主将身上。
      而后取弓,搭箭。
      一点银光直指元海的坐骑前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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