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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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三、瀚海飞翎


      纵使隔着巍巍城墙与冥冥夜色,元海依旧能够凭借着雉堞间通明的炬火,望见那一身经年未见的银光铁甲。而城头的那个身影也只是静静伫立着未有动作,教人摸不透对方的真实身份与来意。
      元海在十余年前与谢景行照面时,还不过是军中一介寻常的裨小王。彼时尚且是平康朝的盛世,平陵军威震北境诸胡,高车部在几番交手过后,便识趣地遣左骨都侯为使,与镇北将军谢景行和谈。而他既经历过数次与平陵军的作战,也曾作为左骨都侯的随行者,于平陵军营帐中遥遥见过一身常服、谈笑风流的谢景行。
      如今他虽看不清城头之人的容貌,却分明仍旧认得出那一身斑驳的铁甲与隐隐的杀伐之气。
      一霎之间,元海竟有几分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待他旋即从那似真似幻的情绪中抽离时,已见城头之人挽弓搭箭,似乎正对准了自己。
      “右大将——”身侧的裨小王悚然一惊,已是低低地惊呼出声。
      元海却是扬手摆了摆:“无妨,他是谢景行的魂灵也好,冒名顶替者也罢——本将都想看一看他究竟有几分能耐。”
      毕竟他此次南行,原本也不是必取云中。
      这样想着,元海微微仰起头来,眯起眼淡淡地端详起了城头之人的一举一动。
      ——
      谢长缨的第一箭倏忽间已离弦飞出。
      她几乎能够清晰地听见羽箭破空而去的尖啸,也能够感受到两臂之间蔓延如电的酸麻,左臂之上的新伤亦是泛着撕裂般锐利的疼痛。
      再展眼看时,谢长缨已见那一支翎羽箭深深钉在了元海坐骑前的泥土之中,惊得那骏马扬蹄便要跃起,却又立时被他勒紧缰绳压制住了动作。
      四下里不少高车士兵已属大惊失色,而偏偏元海仍旧是气定神闲地端坐马上,似有探究意味地望了过来。
      谢长缨无暇休整,电光石火间已然再次弯弓搭箭,提起一口气竭力地将重弓的弓弦拉满。
      这一次,箭镞所向的是元海身旁的旌旗旗杆。
      “嗖”!
      箭矢离弦,而铁甲之下的左臂好似已被黏稠温热的液体浸润。
      谢长缨仍旧未曾休息半刻,这一箭方出,已再度取出了一支翎羽箭搭上了弓弦。此次拉开弓弦时,她已觉双臂麻木得几无知觉,而胸臆之间亦是有一股腥甜气四下流窜冲撞。
      盈满的弓弦“嗡”地一响,第三箭紧随射出。
      谢长缨只觉双臂狠狠地一阵痉挛,几乎已要握不住这重弓。再垂眸细看时,她这才见得自己的双手早已被粗粝的重弓磨得皮开肉绽,而左袖之中亦有数道血痕汩汩流出。
      昔日父亲所用的重弓,果真并非寻常人等所能驾驭……
      “夺”!
      此刻,第二支羽箭方携着千钧之力,一瞬破开高车军的木制旗杆,轻颤着钉入地面。断了支撑的旌旗霎时倾颓,于长风之中烈烈地翻卷起来,一时几乎遮了众人的视线。
      元海轻轻蹙眉,勒马侧身避过坠落的旌旗,还未及定睛细看时,已听得周遭将士纷纷惊呼:“右大将小心!”
      他霍然回首望向云中城墙,遥遥地正见一天明月皎白如霜,莹莹提点了箭镞之上的一抹极亮银光,而那一支翎羽箭携着凛冽无双的杀意尖啸破空,却只是将将擦过他兜鍪的顶端。
      “啊——”
      后方一人当即惨叫落马。元海回首看时,方见那一支准确没入士兵心口的羽箭之上,竟还串着他兜鍪上的一簇红缨。
      箭矢洁白的翎羽依旧在夜风中轻颤。
      到得此时,元海方才真切地生出了几分敬意。
      ——
      城上的谢长缨见三箭过后元海仍无退意,紧蹙眉头暗自狠狠地咬了咬牙,右手轻颤着再取一箭搭上弓弦,几近脱力的左手于掌心的黏腻之间勉强控着弓身,指向了元海的面门。
      她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臆间翻滚如沸的血气,一点点地拉开了沉重的弓弦。
      恰是此时,城下军阵前的元海忽地又是一扬手,以胡语高声呼喝了些什么,而后改用官话扬声笑道:“陈郡谢氏果真无一庸才,今夜三箭,元某拜服。”
      说罢,那前后近万人的高车大军,竟好似当真开始缓缓而退。
      谢长缨不敢露出破绽,死死咬住下唇,勉力控制着双臂缓缓收回力道垂落下来。而她几乎已布满血丝的眸子依旧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引军退却的元海。
      双臂蓦地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重弓应声落地。
      一旁的谢迁已觉情势不妙,只是侧眼瞥见目光依旧在打量着此处的元海,到底不敢妄自动作。
      眼前的景象已偶有模糊,耳畔突突的脉搏声几乎盖去了四下的喧嚣,谢长缨却仍旧不敢松开这一口气。她勉强地抬了抬右手,五指死死地扣入了雉堞的砖石缝隙之内,不着痕迹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她不能倒。
      身后的登城马道之上却是喧嚣再起。
      谢长缨的五感已是渐渐地模糊起来,耳畔也有如隔了山水万重一般,只渺渺地捕捉到了四下里如隔世一般的只言片语。
      “……您怎么来了……”
      谢长缨望见元海已然勒马转身,又听得这番言语,不由得心念一动。
      她的精神有一瞬的放松,正欲侧目循声去看时,却不防一口鲜血骤然喷了出来,紧随而至的是一片天旋地转。
      谢长缨痛苦地咳着血,凭借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回身倚靠在雉堞内侧,而后方才颓然地跌坐下来。
      她勉力地睁开双眼,却也只如雾里看花一般,朦朦胧胧地望见满天夜色如水清冽,一弯下弦月正萧索地勾在谯楼的飞檐之上,照见不辨面目的素白幻影于盛放如雪的花丛中悄然回首。
      “咳咳……堂兄……?”
      那道幻影的面目,其实谢长缨自始至终不曾看真切,只是心中莫名翻涌而起的亲切与哀伤为她默然地指明了一切。
      她在视线沉入混沌前徒然地将手抬起些许,而这生死之间的片刻幻影却已然消弭不见。
      但谢长缨的指尖却又分明地触到了什么。
      有人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怀真,快替她解开甲胄……”
      谢长缨虽已看不真切眼前的人与物,却依旧辨认出了这熟稔的声线。在察觉到头上的兜鍪也被解开取下后,她忽而便戏谑似的向对方勾了勾唇角。
      ——
      谢府侧门内,一名守夜的家丁仰首舒展着略显酸麻的身躯,抬眼时便望见斜月西行,而月下的城墙上人声喧嚣、悬火熠熠。
      “西面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的……”
      他难掩困倦地喃喃着,而后用力摇了摇头。
      而倚坐于旁的另一人斜乜了他一眼:“此前我看小公子牵马出府后,便是向西去了。否则,你我又何必在此留着门?”
      “去了这么久,该不会……”
      “胡思乱想什么?小公子若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谢府可就……”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提神,一时也不曾留意门外长街之上的动静,冷不防忽有辘辘的轮辐声碾过青石板顿于门外,紧接着便有一人隔着门扉急急开口:“劳驾,可否开一开门?”
      那家丁悚然一惊,本能地便要开口质问,却被另一人暗暗一掐,立时知趣地闭上了嘴。而另一人一面陪笑着开口,一面忙不迭地打开了门栓:“不知苏郡丞深夜来访,究竟是——”
      他一言未毕,待得看清门外之人时,亦是愣在了原地:“这……”
      门外长街上的月色清冽如水,如纱如雾地笼罩着马车前室中风姿清绝的来客,却掩不去他衣上新添的血迹。
      苏敬则见他愣怔,唯有轻蹙着眉再次开口:“速去请暮桑姑娘前往后院客房,便说是小公子伤重——对了,切莫惊动其他客房中的人。”
      “……是。”
      “请苏郡丞与小公子先行入府吧……”
      两名家丁猛地一惊醒,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匆匆应声行礼,先后赶往了后院。
      苏敬则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转身撩开车舆的帘幔步入其中。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谢长缨紧闭着眼眸,面色惨白地卧于车内的坐榻之上,鬓发间有湿漉漉的血水与冷汗混杂着缓缓滴落。那一身浅色褶服也早被开裂流血的新旧伤口洇得殷红发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苏敬则趋步上前,俯下身探了探她的脉搏,心下暗暗一惊,眉头也不觉蹙得更紧了些。他犹疑了片刻,方才试探地在谢长缨的耳畔低声唤道:“长缨,醒醒……”
      谢长缨微微拧起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却终究未有更多的动作。
      “……得罪了。”苏敬则见状,也唯有低低地叹了一声,在为谢长缨细细拭去额上的冷汗后后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下马车向府邸内急急而去。
      臂弯之中的谢长缨依旧昏沉沉地垂着眼眸,她不能自主地靠着苏敬则的心口,遍身的冷汗不多时便又涔涔地浸出,将苏敬则的衣袖也渐渐染湿。
      这应是重伤虚弱导致的脱水,必须尽快救治。
      幸而还未踏入谢府后院,苏敬则便已迎面遇上了面色惊疑不定的暮桑。
      “苏郡丞,她……”暮桑急急驻了足,神色复杂地打量着此刻的谢长缨,率先压低声音开了口。
      苏敬则亦是略微加快了语速,低声解释:“新伤旧伤皆被牵扯开裂,再加之方才对敌时劳心劳力——不太妙。”
      “她究竟去做了什么荒唐事?”
      “假扮镇北将军,以他昔日的重弓连发数箭,威慑敌将。”
      暮桑端详的目光移至苏敬则的面容之上,神色一时更复杂了几分。她试图在这秀逸清隽的眉眼之间找寻些微不同于往常的真实情绪,触到的却终究仍是那一片无可挑剔的沉稳与冷静。
      “真是疯了。也罢……与我去她房中吧。”
      苏敬则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劳烦暮桑姑娘看顾好她,前线的战事尚未结束——我也该尽早回去。”
      “……好。”
      暮桑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挽住谢长缨的腰背与膝弯,将她横抱着轻轻接过。
      苏敬则的目光只在谢长缨的面容上不着痕迹地停驻了片刻,瞬息之间他便已从容地抬起眼来,浅淡地微笑着,向暮桑长长一揖。
      暮桑略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去,而苏敬则已然转了身,快步沿来路走向了府邸的侧门,染了血色的衣袖于夜风与月色之间飘然扬起,如真如幻。
      ——
      崇熙元年暮春,高车有众十余万乱于并州,既取雁门,复掠新兴。时谢长缨假族弟明微之名应募军中,请从行。至中夜,贼寇兵围云中甚急,长缨乃着故镇北将军甲胄往而救之,恍然若谢景行旧貌。
      至城上,长缨挽弓,连发三矢,一中战马蹄前,二破敌军旌旆,三断贼将帽缨,余威复杀一人,贼皆慑伏。
      时贼将为元海,乃叹焉,复视城上,以为英灵犹在、不可强攻,遂退。
      ——《天岁故臣书·卷十六·明穆夫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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