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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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一、击鼓其镗


      夕阳早已慢悠悠地沉下了西山,云中城墙之上有炬火次第亮起。
      这一日正值西营休假,待到戌时正时,谢长缨便领着营中士兵收了队,如往常一般折返回府。行经城墙近处时,她只是稍稍一抬眼,便望见城头的灯火明灭缀连,正辉映着万里卷云中一弯瘦削的澄明弦月。
      “怎么了?”随行的谢迁见她驻足,不觉问道。
      谢长缨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觉得今夜的月色,与广武那时有三四分相似罢了。”
      谢迁默然片刻,似是明白了什么,低声道:“原平既已城破,想来战事便在这几日之间了。”
      “今日消息来得突然,何况斥候只言城破,也未提及究竟是何日何时。”谢长缨沉思着,末了也唯有徒然地一叹,仍旧循着长街转向谢府而去,“但愿不会来得太快。”
      谢迁笑了笑:“知玄这可不像是担忧的模样。”
      “秦都尉已率城外兵马分别入驻四方瓮城,这便可算作是备战了。”谢长缨自是对他言下的建议了然,笑道,“我守在西营也不过杯水车薪,反倒是会闹得人心不稳、精神疲敝,届时仍不利于作战。”
      “原是如此。”
      谢迁颔首,在随着谢长缨的脚步转过街角的前一刻,复又向着城头抬眼远眺了一眼,隐隐见得其上有人影衣袂临风,正于皎然月色下飘飘然转入谯楼之中。
      ——
      苏敬则步入谯楼时,已见孟琅书负手立于其中,凭栏远眺着城外的无垠夜色。
      “玄章,粮田曹的诸事俱已安排妥当。”他立于门前长揖,道,“不知可还有其他安排?”
      孟琅书回过身来:“如此便好,鉴明已在瓮城之中做好了布置。眼下我在城北他在城东,再去徒然折腾些什么,也不过是自乱阵脚了。”
      苏敬则却是了然地摇了摇头,复又问道:“既如此,玄章何不也早些回宅中歇息?”
      孟琅书一笑:“这又是另一番道理了。我毕竟是这新兴郡的郡守,如今劲敌不知何时到来,郡中人皆可小憩,独我不敢有半刻懈怠。”
      “昔年在洛都时,玄章可不是此等做派。”
      “毕竟天下局势今非昔比,我离京赴任时也在并州经历过数次动乱。若经此种种仍旧未有改变,方才是无可救药。”
      听得此言,苏敬则反是极轻地叹了一声:“心系战事固然是好,不过……”
      “如何?”
      “今日原平城破的消息传来后,玄章应对布置的风格也仍旧如以往一般,长于招抚而短于控御。”苏敬则言及此处,素来温雅无波的语调之中也难得的添了几分诚恳,“乱世之中,却并非人人皆是君子。我只是担心……”
      孟琅书垂眸敛容沉默了片刻,忽而宽慰似的展眉笑道:“难道崇之与鉴明到了乱世之中,便也不是君子了?”
      这番话自是令苏敬则一时哑然,半晌方才失笑道:“日后的困局,我们未必能再次以人力扭转。”
      “若当真到了人力不可扭转之时……”
      孟琅书依旧淡淡地笑着,只是低声叹息了半句,便不曾再说下去。他蓦地蹙起眉头侧目望向谯楼之外于一片细细的夜风之中急促地开口:“崇之,你可曾听见北方有什么异响?”
      苏敬则神色一凝,亦知他不会在此等大事上说笑,便也侧耳听了片刻,终是沉声道:“……他们来了。”
      细细的夜风裹挟着极轻微的腥膻气,当中又有沉沉的马蹄声自极远处如闷雷滚动。
      孟琅书思忖一番,立时便道:“崇之,此处有我一人足矣,你且去督促着粮田曹那边,莫要误了四方城墙的军械补给——莫令我与鉴明有后顾之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这番话,北面笼于夜色中的郊野上,有低沉的号角声悠远响起,如亘古巨兽的嘶鸣。
      “是。”
      苏敬则领命后,便匆匆步出了谯楼向城内而去。待得他趋步走下登城马道之时,正听得城北望楼之上鼙鼓声声急促如骤雨,沉闷地响彻全城。
      ——
      秦镜遥遥闻得城北鼙鼓如怒涛奔流动地而来时,抬眼便见一轮下弦月细瘦迷蒙,辉映着天际惨澹舒卷的晦暗云絮。
      他微一蹙眉,知是动乱方起,立时侧首吩咐身侧传令兵道:“传令,备好滚木礌石,东城门全军戒备。”
      “是。”
      传令兵应声而去。秦镜快步行至雉堞前展眼远眺郊野,目光锐利地逡巡着搜寻可疑的踪迹。
      高车大军自东北方的原平急行而来,未尝不会在北面与东面佯攻一处奇袭一处。也正因此,他们几人白日里反复磋商过后,最终决定将城内外七成的士兵布置驻扎于这两方的雉堞瓮城之间。
      只是在这一片杳杳冥冥的夜色之中,秦镜也唯可见草木惚怳、云气叆靅,昏昏然看不清人迹。他未曾看见的是,城下茂密的草稞间,有一点冷冽的锋芒迎着幽幽的月色,对上了雉堞之间的人影。
      “嗖”。
      细细的夜风之中,鸣镝之声在电光石火之间已轻啸而出。
      秦镜凛然一蹙眉,却是站定于原处,半分不曾躲闪。城头炬火的辉映之下,一支利箭当中破空而来,瞬息间已“夺”地一声钉在了城门牌匾的“云”字上,白翎尾羽犹自于夜风之中悠悠轻颤。
      能够完美隐于草稞中的自然不会是重弓,而在方才羽箭破空出现的瞬息之间,秦镜已然粗略算得,若自那一处以短弓或轻弓偷袭,射程均不及城楼。他若是贸然躲闪,反倒是落得笑柄。
      四下里守卫的士兵们自然不解其中深意,一时俱是哗然,纷纷立起刀戟架好□□藉车,只待秦镜一声令下,便要齐齐反击。
      不曾想,秦镜虽是立即抬起了手,却是望着草稞间匆匆北撤的人影,神色沉凝地高喝道:“稍待片刻,或为疑兵。以望楼向四方传信便可。”
      士兵们愣了片刻,却也并未有太多异议:“……是。”
      在望楼声声动地的鼙鼓声中,城头刀戟林立炬火烈烈,一众将士的炯炯目光逡巡于城下草稞之间。只是过了约摸有两炷香的时辰,却也只是偶见草木异样地颤动一瞬,再未有人影闪动,更不会有如方才一般的偷袭。
      秦镜紧蹙眉头,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城外的冥冥长夜,隐隐只觉身后不知何方的极远处,已有喊杀声突起。
      虚晃一枪么?但城北看来已然起了战事,高车军又何必多此一举?
      难不成……
      他的面色骤然一变:“传令,分兵前往西面与南面驻守!府君那边,我事后再去交代。”
      ——
      当秦镜命东面望楼擂响鼙鼓传信四方时,谢长缨正于谢府小祠堂前抱臂远眺着北面被炬火点亮一角的天幕,侧耳听着鼓点节奏几番变幻的望楼鼙鼓。
      “北城门正面遇敌,以及,东城门……疑似有敌军偷袭?”谢迁亦是仔细辨认着鼙鼓鼓点之中的含义,神色困惑,“既已正面强攻北门,又何须在东面虚晃一枪?”
      “的确奇怪,纵然是高车人当真分兵回援了盛乐王庭,也不当是如此……”谢长缨亦是不解地轻叹了一声,良久,却又是神色微变,侧首看向了谢迁,将西营的令牌抛给了他,“怀真,可否调西营的人去西南城楼上防卫?”
      谢迁抬手接过了令牌,思忖片刻,却只是问道:“你呢?”
      谢长缨回过头去,眸光灼灼地看向了小祠堂之内的长明灯,语调之中依旧含着莫测的笑意:“我想打一个赌,赢了,此局可解,输了,也总不会将情况变得更糟。”
      “好,你一切小心。”谢迁悠悠地长叹一口气,低声应下后便举步向府外走去。
      谢长缨抱臂目送着他趋步离开,复又望了一眼杀声渐起的城北,方才一回身,大步走入了小祠堂中。
      屋内依旧是灯烛融融,寂然无声。案桌上的香柱正悠悠地散出丝丝缕缕的轻烟,烟气升腾流转之间绘出一幅幅瞬息万变的图景,在整间厢房中氤氲出一派似真似幻的渺茫气氛,恍惚间便令人心思沉静。
      谢长缨一步步地走上前去,眸光浮沉之间,已然抬起手越过那木质鎏金的牌位,指尖抚上了后方那一副静置的旧铁甲,而手背之上有青白的筋骨隐隐浮现。她细细地拭过银光如旧的甲胄,而铁甲冰冷的表面亦化去了指腹茧子之上极浅的温度。
      门外遥远的厮杀之声一时有如隔世,谢长缨的眸光自铁甲之上缓缓流淌而过,复又落在了一旁闲置已久的重弓之上。
      昔年谢景行领兵驻守并州边境时便惯用长刀重弓,更传闻他极善骑射,重弓所向之处,可于百步之外中刀柄铜环。
      她定定地立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尚且缠着细布的左臂之上,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叹。
      灯烛的光芒辉映于铁甲的护心镜上,流转出暖色的华光,正正倒映于谢长缨潋滟的双眸中央。而门扉外横斜的枝丫之上,一只蝶蛹正缓缓地裂开一道极小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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