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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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三、沤珠槿艳


      “许久未见,他倒还是如此……活泼。”
      秦镜走后,谢长缨忍俊不禁似的接过了苏敬则手中的酒坛,笑着步入客房之中。
      苏敬则亦是随着她进了门,闻言后不觉笑道:“鉴明一贯如此,你也不是不知。不过他既已言明会替你处理卷宗里的相关记载,便定不会告知于他人——这一点,谢姑娘自可放心。”
      “自然,他虽总爱将话说得天花乱坠,行事终归很是可靠。”谢长缨不紧不慢地说着,已然在主间里那一方欠着涵碧石的红椿木案桌旁入了座,径自撩起左臂的衣袖揭了酒坛的封口,忽又笑道,“苏公子留在此处,不知又是有何事相商?”
      “无事,只是方才途中遇见了暮桑姑娘。她虽暂且无从抽身,却也递给我一附镇痛的药剂。”
      苏敬则温和地笑着,说话间已行至案桌另一侧,取出袖中的油纸包将配好的药末倒入银铫子中,复又以茶壶添了适量的水,置于屋角的小药炉上煎煮起来。
      “苏公子当真是颇有闲心。”谢长缨了然,拎着酒坛向侧间走去,“既如此,正巧暮桑姐姐留的外敷药也在侧间,我去那儿处理一会儿伤口。”
      谢长缨重又撩开水波绫挂幔回到侧间之中,又自柜架上取了药品与细布,便倚着墙角盘膝而坐。她将一应物事置于一旁,咬牙解开了外袍与轻甲,便见中衣上的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了一处。
      见此,她也唯有暗自咬住了牙关,取了剪子缓缓将中衣剪开,又在铜盆中打好温汤调了药酒,一点点将伤口处凝结的血块拭去。她拧着眉反复试了数次,方才将那粘连的中衣彻底揭了下来,然而一番动作后,伤口便免不了再次迸裂。
      谢长缨面色苍白地甩开那黏腻的中衣,倚靠着墙壁冷汗涔涔地透了几口粗气,方才勉强回过了几分清明的神思。
      待得她缓缓地清理包扎过身上的旧伤,铜盆中的水也已染作了暗红。她心下微微骇然,却仍是以帨巾蘸着温汤细细拭净了身子,而后一层层套上了男子制式的新衣,在一片渐浓的药香之中,又撩起了左臂的衣袖。
      这一处野兽的咬啮之伤不比其他,此刻竟已隐有感染化脓的迹象。谢长缨料得寻常药酒多半已是无用,便拎起酒坛,缓缓地浇上了烈酒。
      只是谢长缨未曾料到,那烈酒一触到伤口处的皮肉,便迸发出尖锐得犹如铁齿钢牙的剧痛,直欲咬入她的四肢百骸。她只觉眼前蓦地黑了黑,不得不暂且搁下酒坛,倚着墙缓缓地喘息着。
      偏偏又是在此时,她听得挂幔外似有人轻轻叩响了墙壁。随即,苏敬则温润如常的嗓音便悠悠传来:“谢姑娘,药已煎好。”
      谢长缨勉力稳了稳气息方才开口作答,只是仍旧掩不去其间的虚弱:“……知道了,苏公子暂且放下便是。”
      她并未听见帘外人作答,只见那帷幔一动,苏敬则已然端着青瓷碗掀帘而入,目光瞥过她左臂的伤势后,径直走上前蹲下了身,向她递出了汤药,叹道:“由我来吧。”
      谢长缨依言放下了手中的酒坛,转而接过了青瓷碗,仰头一饮而尽。她原以为这汤药应是苦涩至极,却又不曾想竟于舌尖品出了几分清甜。
      她有些讶异地侧目看向了苏敬则,后者已取过酒坛仔细端详着那片伤口,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又微一抬眼,笑道:“我那时恰巧经过后厨,便索性取了些蜂蜜。”
      苏敬则这样说着,便又取过帨巾蘸取了些许烈酒,仔细而轻柔地擦拭过她左臂之上翻卷的伤口。
      或许是因汤药渐渐起了效果,谢长缨这一次反倒未觉出太过锋锐的刺痛感,只是在模糊的钝痛只觉中又添了些许倦意。于是她便也偏了偏头牵起唇角,径自低声道:“……这药效还真是厉害,也不知暮桑究竟在药方中加了些什么——总不会是迷药?”
      “谢姑娘也是颇有闲心。”苏敬则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待细细拭去了伤口内外的泥沙兽毛后,复又取了一旁的金疮药缓缓为她敷上,垂眸嘱咐道,“这两日你只管在此静心修养便是,我想高车叛军纵然是顺利地攻克原平向南进军,无论如何,也当是在四五日后了。”
      这番话激得谢长缨猛然一警醒,神思立时便从方才那般几乎可谓暧昧的气氛之中抽离,依着心下的谋划似笑非笑地试探起来:“苏公子觉得,四五日后,你们当真便能妥善做好各处防卫?”
      “不能。”苏敬则答得果断,“至兴平五年时雁门郡便已有一万两千户人口,其中又多为军户,纵然如此,也未曾挡住高车人的铁骑,更不必说如今也不过□□千户人口的新兴郡,但由如今高车的局势观之,或许仍可全力一试。不过,自谢姑娘先前的陈词看来,你的主张甚至比我等更为激进——谢姑娘来此,所为的绝不仅仅是安身或是复仇。”
      谢长缨听得“雁门郡”三字便不觉蹙了眉,心下难免地便又回忆起了谢徵的影子,她本能地已是轻哼一声,语调中隐隐含着遮掩似的防备与不善:“府君正需要一个经历过雁门战事的将领从旁辅弼,故而我便来了,如此而已。”
      “……抱歉。”苏敬则似乎仍旧捕捉到了她言下的复杂心绪,便也默然许久不再多问,直至将谢长缨的伤口包扎完毕,方才抬起手来,轻柔地替她捋了捋额前的乱发,低声道,“有些事本也不适合此刻谈论。今后之事,今后再议。”
      谢长缨本能地便要偏头避开他的动作,在片刻后却终是不曾躲避,只垂眸牵了牵唇角,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当先笑了一声缓解尴尬:“无论如何,今夜还是多谢苏公子相助了。”
      苏敬则顿了一瞬,仍旧是上前抬手扶住了她的身形,领着她缓缓行至桐木榻旁:“不过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么?其实似乎也并非第一次了。”
      “……”
      苏敬则不语,待谢长缨倚上床榻时,便转身行至床畔的云石台案旁取了一方百刻香篆,避过了她那般似真情又似假意的目光:“早些休息,待暮桑姑娘忙过府中诸事后,她自会来房中看顾。”
      “如此。”谢长缨果真是兴味索然地收回了目光,懒懒倚上绢枕,忽又问道,“并州士族未必与你们同心,此间不过数日,你们打算如何准备?”
      那一边,苏敬则正将一方青瓷覆莲纹熏炉揭了顶盖,垂着眼眸以香筷细细压着其中香灰,听得她发问,便道:“林氏家主向玄章递了帖子,邀他明晚往府中赴宴。想来郡中其他态度尚算温和的世家,在明夜过后便不再是难题。”
      “那么余下的又待如何?”
      苏敬则将挑出的香篆置于香灰上,复又自袖中取了一小包香粉,以香匙将香料粉末填入纹路之中压实:“明夜过后,我自会依照郡中情势定计。三日内,必得设法说服其首脑。”
      谢长缨嗤笑:“倘若那些人能够被简单地说服,怕也不会做了老顽固。”
      “自然不仅仅是说服,”苏敬则提起香篆脱了模,听得此言,动作也不觉略微一顿,“在我与他们会面前,胜负便当有所定论。”
      谢长缨说话间已然和衣卧下,亦觉这数日的折腾过后,自己早已乏得脱了力:“是么……似乎也能猜到你的思路……”
      苏敬则听得她疲倦,一时也并未多言:“想来这世上原本也并无多少事能瞒得过谢姑娘。”
      谢长缨言语间已缓缓垂下了眼帘,待倦意袭来时,余光瞥见苏敬则已点燃了篆香的一端,暗火徐徐蔓延,而其上烟缕连绵,可牵可引。她鼻尖亦嗅得了香韵清幽如缕,便朦胧如梦呓般地笑了一声:“苏公子今夜用的香……叫什么?”
      自宁朝开国以来,世家无论燕集居家,皆好焚香以娱。近来又有尚奇者作香篆,其文连绵回环有如篆字,又可依此分出刻印,用以计时。
      “此香名为……‘沤珠槿艳’。”苏敬则言及此处,却是因这名号蓦地顿了顿,片刻后方才低声道,“主料为檀香与沉香,又辅以降香、安息香等,正可祛疫辟秽、安魂正魄。这一支篆香需五个时辰方才燃尽,届时你想必也已休息妥当。”
      他重又将熏炉的顶盖盖回原处,眼见几线霜白轻烟袅袅浮升,于半空萦回绕转、久久不散,却是良久不曾再听得谢长缨回答。苏敬则略有些讶异地抬眼一望,便见榻上之人早已和衣侧卧着沉沉地睡了过去,隔着轻烟的阴影和透窗的夜光看来,更是宁谧如画。
      苏敬则不由得轻叹一声,放轻了步子走上前去,抖开床榻边叠放的锦衾为她搭上掖好。他回首望向窗外时,在各方隐隐来去的人影中仍未见暮桑归来的踪迹,一时也不便一走了之,索性重又锁好了四方门窗落了竹帘,以免闲杂人等窥见谢长缨的身份。
      末了,苏敬则自书柜上随意取了一册典籍,回到床榻边时却见榻上的谢长缨似是睡得不甚安稳,眉头也已微微蹙了起来,不知究竟是在梦中见到了什么。他抬起手,却复又犹疑似的看了看四周,半晌里才伸出去,轻轻抚了抚谢长缨的眉头与散乱的鬓发,而后解开床畔的系带,为她放下了遮光帘。
      遮光帘一落,便也隔开了帘外人的视线与思绪。譬如沤珠槿艳,原本也不必多怀。
      苏敬则径自在一旁的壸门小凳上落了座,借着案几上桐木书灯的一豆暖芒,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起了手中的典籍。只是将将翻至其中一章,便见其上写着的正是一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知晓这是《毛诗》中的句子,一瞬的恍惚过后,却也再不看下文,只是囫囵翻过了此篇。
      而这个多事的春夜便也如此悄然地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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