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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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一、月离于毕


      谢长缨步入郡府正堂时,西沉的晓月已然浮沉于天际的云絮之间,朦朦胧胧的也如一点暖黄湿润的墨渍正缓缓晕开,昭示着不多时即将落下的风雨。
      案桌前的孟琅书得了衙役的通报,抬眼便望见二人先后步入堂中,亦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微笑道:“二位到了。”
      谢长缨见他依旧是官服整肃、容止风雅,却也难掩疲累之色,自然依例长揖见礼:“在下谢明微,表字知玄,见过府君。”
      秦镜轻快地笑了一声聊作应答:“先前我见北去探查的斥候未曾及时归返,循迹而去时果真见到了贵客。”
      “方才我在城楼之上也曾望见东北方远郊隐有火光,”孟琅书微微颔首,而后便遥遥地看向了谢长缨,“不知是出了何等变故?”
      “不过是些逡巡的狼群,未曾想惊动了诸位,当真是抱歉。”谢长缨客套地微笑起来,将她此前那一把蓄意为之的火轻描淡写地揭过,复又把握住先机,反问道,“方才入城时,我见城中各处可算是戒备森严,想必府君也已知悉广武诸事?”
      “数日前的确曾有奉命求援的零星广武守军夜叩城门。”孟琅书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一面开口试探,一面暗自端详着谢长缨的神情变幻,“阁下想必与他们同出一系,是受谢将军之命而来。不知间隔了数日,可又有何变故?”
      “此事虽系谢府君之命,领我等出城的却是其闺名唤作长缨的堂妹。”谢长缨对他这番暗藏的试探意味心知肚明,索性不动声色地解释着,又沉声道,“只是依我推测,先前的同袍叩门求援时,广武城便已陷落。”
      秦镜立于一旁静默地听着二人的言语,此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起了眉头。
      “是么……”孟琅书闻言时也不觉惊了惊,旋即悠悠地喟叹了一声,敛去了更多的情绪,“可惜,彼时新兴郡囿于羯人滋扰自顾不暇,也未能帮上太多。”
      谢长缨正欲开口作答时,忽听得身后堂外有脚步窸窣,紧接着便觉出似有什么人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背影之上,霎时便激起一阵如芒在背的不适。她却是不敢引得那二人猜疑,面上依旧是镇定微笑:“此前听闻贵郡曾呈表州府请求调兵支援雁门——有此心意者,已属罕见。”
      而堂上的孟琅书似也瞥见了来人,不觉轻轻地一挑眉,复而看向谢长缨,笑道:“谢小公子何故拘谨?你远道疾行而来,不妨入座暂歇,我这一处也恰巧有些公务。”
      “多谢府君。”
      谢长缨笑了笑,也觉久立后伤口隐痛,便依言向侧方客席入座,暗自稳住了气息。及至坐定时,她方才循着孟琅书的目光,遥遥地望见了伫立于堂外夜色中苏敬则。许是因为今夜事发突然,他此刻也不过随意在荼白色深衣常服外披了一袭玄青广袖的纱縠襌衣,临晚风立于庭下之时便是衣袂翩飞如轻云微月,远而观之,自有一番如画景致。
      只是此刻的谢长缨自然无心欣赏,她暗暗地一警醒,心知对方素来警觉细致,而自己此刻的伪装因行程艰苦紧迫,亦算不上精巧。谢长缨唯恐被瞧出什么端倪,立时便移开了目光侧耳静听,只待他禀明公务后离开。
      孟琅书当先看向正堂之外的来人,笑道:“崇之怎么来了?可是有何变故?”
      堂外,苏敬则目光淡淡地掠过了谢长缨入座的方位,而后方才缓步走入堂中,神色如常地笑了笑:“无事,只是前来知会二位,今夜的入城者也已悉数在谢府内安顿妥当,城外也并无其他异动。”
      “既如此,我也当去谢府中看一看。”秦镜听罢,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当先提议道,“何况你二位俱在此处,门楼那边却总不能无人,玄章以为如何?”
      孟琅书亦觉在理,应允道:“自然无妨——崇之既已来此,便莫要立着了,也入座听一听便是。”
      “那么,几位慢聊。”
      秦镜漫不经心地笑着转身,却又背对着谢长缨的视线,与苏敬则暗暗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
      待得苏敬则入座另一侧席中时,孟琅书方才再次望向了谢长缨,含着微笑的神情依旧是风雅可亲:“不知谢小公子来时,又有何等见闻?”
      谢长缨却是心下沉沉,新兴郡的这三位皆非能够轻易搪塞过关的主儿。此刻这般场景在她看来,与其说是“闲谈”,倒更似是廷尉寺的“会审”了。
      “不错,今日日暮时分,高车已然发兵原平。”她抚了抚额角,稍作思忖,便决意只言重中之重,以引开他们的注意,“彼时我等正于城郊密林中休憩,知蚍蜉难以撼树,索性星夜兼程向云中而来——只是不曾想,途中竟又遇上了逡巡的狼群。”
      “高车军今日竟猝然发兵原平?”孟琅书果然微露讶异之色,“谢小公子可曾看清敌军是何等阵势?”
      谢长缨颔首:“似仍是三路兵力尽皆而来。”
      孟琅书不禁苦笑:“真是不妙,云中与原平委实相去不远。”
      谢长缨有几分阴谋得逞似的略一牵嘴角,着意以言语引导起来:“先前抵达云中的同袍想必也曾提过高车叛军的作战之法,想必有此前车之鉴,总归不会是防无可防。”
      “虽是如此,他们所知之事,到底仍是有限。”孟琅书立时会意,反问道,“如此听来,谢小公子似是对高车叛军的战略有更深的了解?”
      “不过一点鄙陋之见,亦无关乎战略。”谢长缨稳住气息从容笑道,“府君想必也知道,高车叛军在广武停留了许久,方才再次整兵南下——但他们的停留的时日,既不足以完完全全地休整兵马,又错失了针对原平攻其不备的最佳时机。”
      孟琅书饶有兴致地顺势问道:“谢小公子有何高见?”
      苏敬则自入座起便兀自垂眸翻阅着案上的书册,此刻亦是不觉微微抬眼,眸光凌凌地瞥了过来,却仍旧是一言不发。
      谢长缨敛容沉声道:“我只是猜测,他们滞留了这样一段不长不短的时日,是否可能是盛乐王庭之中突发变故,从而绊住了他们的计划?”
      孟琅书沉吟起来,不多时也已明白了其中关节:“若是依谢小公子所言,他们又因何而继续南下出兵呢?以此为要挟?或是欲收渔翁之利?”
      “府君所言不错,也或许二者兼有。”谢长缨压下因伤口迸裂而引发的隐隐眩晕,心知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在伤势发作前砥定诸事,言语间不觉便是再进一步,“若当真如此,高车在侵吞雁门后的战略多半便会转攻为守,留驻于前线的兵力也未必仍能如此前一般。此外,据我自围城后至突围前所见,在攻克广武后,他们的兵力约摸只余五六成上下。此刻高车叛军亦可算是进退维谷,若……”
      她言及此处时,却是蓦地将话语一收,在伤口处一片忽而蔓延开来的刺痛之中,心下已然后怕起来——如此虽多半能够赢得参与战事布局的机会,却也有极大的风险被熟知自己作风的苏敬则当场道破身份。
      未料那一边的苏敬则见得她倏忽沉默下来,也只是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唇角,向正听至兴处的孟琅书道:“谢小公子想来是奔波劳苦,又兼已有旧伤,此刻便难免疲累。不知可愿权且听一听我的猜测?”
      谢长缨抿了抿唇,勉力保持住殊无异色的神情:“请。”
      “高车军的处境已是进退维谷,而此次南侵的主将又正是高车大单于不受重视的幼子姜昀。设身处地想来,若我身在此境,亦不会一味南侵。”苏敬则略作斟酌后,便不疾不徐地说道,“稳住在雁门郡所掠之地,并分兵北上奇袭速战速决——这自然是最佳之策。不过若是敌方势大,约摸也唯有放弃沿途郡县退回敕勒川了。”
      “……正有此意。”谢长缨自是明白,对方在自己言辞间急于成事的那一瞬,便已看破了伪装。到得此时,她也唯有一叹,颔首称是,“至于高车叛军的攻城之法,想必已有同袍备言前事。我猜如今新兴郡当务之急,或许仍在于设法筹集物资、动员将士之上。不知府君以为如何?”
      只是待到谢长缨再次抬眼望向身在主位的孟琅书时,却又蓦地正正对上了苏敬则沉黑如点漆的眸子。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蕴着尖锐凌厉的审视,却依旧似温似冷,有如隔了江南春日里的雨幕与薄雾,令她一时看不透其间深意。
      “谢小公子目光如炬。”孟琅书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人的神色,颇有几分赞赏地拊掌一笑,“不知来日若是谢小公子伤势无碍,可否与郡府诸官同谋守城之事?”
      谢长缨自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起身长揖道:“兹事体大,不敢推辞。”
      说话之间,她已觉四肢百骸间因这瞬息的放松而席卷起了浪涌般的疲惫与刺痛。谢长缨不敢大意,立时又是凝神绷住了身形,暗自压下了紊乱的气息。
      “今夜本官叨扰许久,实属不当。”孟琅书亦是将她这顷刻间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不由得十分歉意地笑道,“本官这便着人送谢小公子回府中养伤。”
      谢长缨唯恐在郡府衙役护送时旁生枝节,忙微笑着辞谢道:“岂敢劳烦?我此前也曾在云中小住,如今自行归去便可。”
      孟琅书尚未答话,那一边苏敬则却已适时地起身笑道:“方才我恰是乘车而来,既如此,也不必劳烦玄章拨人了,我自可送谢小公子一程。”
      “如此也好。”孟琅书自然应允,亦是起身作揖相送,“郡府中尚有些杂事需得夤夜处理,二位一路保重。”
      三人简单地寒暄过一番后,孟琅书起身沿侧方廊道转入官署中庭,身影渐行渐远。而谢长缨心下忖度一番,也自是依言跟上苏敬则的脚步,二人沉默着并肩走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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