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那头白狼并未随狼群冲锋而上，只是于土丘之上逡巡徘徊，幽绿的瞳孔泛着悚人的光芒。
　　“阁下观我等所着甲胄，还是猜不到么？”谢长缨电光石火间已猜到了那些人的身份，立时扬声反问，又厉声道，“若不愿与我等一同葬身狼腹，便请速速将实情回报于你们的长官！”
　　那一边的来人尚未答复，狼群却已是在白狼的嚎叫声中一分攻势，直欲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恨……”
　　见得云中的斥候亦是被狼群牵制，谢长缨恨恨地一咬牙，连日里的各色怨愤没来由地便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
　　高车虎狼之师纵兵掠地烧杀，如今便是连这等畜生也要欺凌到了他们的脸上么？
　　她眸光凛凛一闪有如寒星，忽地便纵身一跃点足飞身，踏过几只恶狼的头骨，如脱鞘利刃一般直取白狼而去。
　　“小心——”
　　谢迁被她这般不循常理的应对惊了惊，旋即高声呼喝着制止了士兵们放箭的动作。只是失去箭雨屏障后，他们也同样唯有拔刀出鞘与野狼们短兵相接。
　　待得飞身掠近狼群后方时，谢长缨探手取了三支羽箭搭上弓弦张弓盈满，箭镞直指前方土丘之上的白狼。
　　“嗖”“嗖”“嗖”！
　　三支羽箭瞬息而发去势急劲，然而白狼亦是早已警觉地盯住了她纵身而来的动作。此刻那白狼猝然凭空跃起向左侧一窜，不过眨眼之间，那三箭便已尽皆落空。
　　谢长缨却是因着这三箭失了纵身而前的借力，此刻也唯有旋身一退落足在地。而在她稳住身形的那一瞬，已有数匹恶狼鬼魅似的冲至她的身前腾空跃起，眼看便要飞扑着咬上谢长缨的咽喉。
　　虽身陷狼群围攻，谢长缨却反是冷笑起来。她抬手甩开轻弓，腰间的环首刀顷刻已铮然出鞘。
　　她的臂力并不足以驾驭重弓，而此刻纵然以轻弓百发百中，杀伤力也远远不足。
　　刀锋与月光泠泠辉映，流转炫目之间已有鲜血迸溅，而一颗狼头于血色中高高飞起。谢长缨眸光如炬，四下里狼群的动向尽收眼底。她轻盈的身形飞转腾挪，手中长刀如游龙入水又如惊电破夜，诡谲而灵动地游走于狼群之间，招招狠辣犀利直取要害。
　　狼血与断肢不多时便已落了一地。
　　正当谢长缨凝神恶战之时，却又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白穿梭于群狼之间，鬼魅般无声地逼近而来。
　　“知玄！白狼！”
　　待得谢迁瞥见白狼猝然飞跃而起的身形时，立时惊得高呼出声。
　　此刻谢长缨的环首刀直直地劈杀了右侧的一匹灰狼，正是刀势未及收回之时。而那先前于战局外窥伺的白狼却已凌空闪身避过谢长缨的招式，狠狠地扑了下来。
　　谢长缨见当头处黑影一闪，而腥臊的热风扑面而来，已知情势不妙。只可惜她如今毕竟仍对刀法不甚谙熟，刀上力道亦是发而难收，无从反击。
　　看来这畜生早已瞅准了时机。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她心下冷哼，左臂已猛地一抬，迎上了白狼的獠牙。
　　“哧”。
　　白狼自不会错失良机，当场恶狠狠地咬住了挡上前来的左臂。它复又扭头用力，直欲将谢长缨小臂之上的血肉尽数撕咬而下。
　　谢迁大惊，转身便要向此处突围而来：“知玄！”
　　“啧……畜生！”
　　谢长缨冷冷地与那双狼眼贴面对峙着。在獠牙刺入血肉的一瞬，她反是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右手的刀光瞬时回转流淌。谢长缨旋身一斩，锋刃之上盛着的月色弧光刹那间如万川归海磅礴而起，挑起一片如雨如雾的血色。
　　一片血光之中，谢长缨已然再次纵身飞掠，踏过群狼的脊背夺路而返。
　　“快放箭！”谢长缨俯身翻滚避过飞扑的恶狼，大喝起来。
　　“放箭！”谢迁怔了一瞬，断然撤身折返，高声下令。
　　箭雨再次稍稍逼退了狼群，谢长缨挥刀挡开几支羽箭，乘乱归于人群之中。
　　“放箭！”
　　侧翼忽有熟稔的声线凛凛响起，谢长缨循声侧首眺望，见西斜的一钩弯月之下，秦镜率领着一行百人的轻骑兵，正当先张弓策马而来，朦胧月色下纵然只可见银甲寒光衬着红巾猎猎，也仍旧是颇为夺目。
　　密集如网的箭雨一瞬笼罩了无首的群狼。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徐徐察觉出了左臂之上尖锐的疼痛，连带着轻甲之下的旧伤亦有隐隐地撕裂感。
　　而谢迁见危机已去，亦是回身趋步而来：“知玄！你的伤势……”
　　谢长缨扯了扯唇角，略微垂眸看向左臂，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喔，无妨……”
　　那白狼的狼头此刻仍旧咬啮谢长缨的左臂，好在它的尖牙被褶服之下的轻甲护腕阻了攻势，护腕下的血肉虽仍旧是淋漓地翻卷成一片粘稠，却到底不曾咬断了手臂的骨骼。
　　“这可绝不能算是‘无妨’了……”谢迁蹙着眉头，抬起手小心地掰开狼头的下颚将其取下甩开，“这等不计后果的蛮干劲儿，总不会是府君教给你的？还真是与阿遥那个不省心的家伙颇有一拼……”
　　“若不斩头狼，只怕今夜更是凶多吉少了。”谢长缨不以为意地扯了一截衣袖，简略地包扎起了伤口。
　　“不过，我见你方才用刀时招式似有些微滞涩。”
　　“大约是这几日疲累，又多少有些旧伤。”谢长缨暗暗地一惊，旋即便又微笑着扯开了话题，调侃道，“怀真今日怎么也唠叨起来？以往在东山时，莫非也是如此？”
　　“……”
　　谢迁原本便不善言辞，此刻被她这半是调侃的话语一点，自是免不了有些无措地沉默了片刻，末了也不再多问，只是抱着臂微微侧目，略有些警惕地看向了别处。
　　谢长缨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四下里死伤过半的狼群已徐徐退去，而一身戎装的秦镜也已翻身下马，正含笑向他们走来。
　　“看装束，诸位是自广武而来？”秦镜缓步上前，他的唇角虽是含着笑意，目光却是携着寒凉的审视之意，在二人神色各异的面目之上逡巡片刻后，便定在了谢长缨的身上，“想必是阁下引领他们前来，不知当如何称呼？”
　　这一次，谢长缨已然是神色不改：“陈郡谢氏明微，表字知玄。”
　　她这样说着，复又取下了腰间的鱼符递与秦镜查验，亦是暗暗地打量着对方神色中的细微变化。
　　“原来是谢将军府中之人，失敬。”秦镜接过后略略一扫，笑意便是更深了几分，只是眸光中的探究之意依旧是了无松懈，“既如此，诸位不妨暂且随本将移步城中——广武的变故我等也有所耳闻，郡守想必亦是有意见一见你们。”
　　他这样说着，抬手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长缨亦是颇为爽利地一颔首，笑道：“那便有劳了。”
　　秦镜扬手打了一个手势，随行而来的轻骑兵们便各自策动缰绳，于两侧缓缓骑行，护卫着这一行人。而他则是径自牵着马，与谢长缨不远不近地同行而去。
　　谢长缨不由得暗自一挑眉：相较于所谓的“护卫”，这恐怕更像“监视”。
　　此后一路无事，及至这一行人来到云中城下时，谢长缨方才遥遥见得城头雉堞间早已立满整装待战的士兵。
　　看来先前的那一把火，到底不曾平白浪费。
　　秦镜瞥了一眼城上的光景，眸中些微的惊讶一闪而逝：“诸位稍待。”
　　说罢，他径自上马疾行至城门下，与侧方门闸内走出的属官低语了片刻，复又急急折返。
　　谢长缨抱臂立于原地，远远地将这一应情景尽收眼底。她此前也算是与两地郡府打过数次交道，只一眼便已认出那属官的袍服应是郡府文官的制式。
　　——看来，自己少不得还需打起精神，斟酌一番接下来的游说之辞。
　　她正思忖之间，前方秦镜已然打马折返，笑道：“诸位且随我入城吧——如今留守谢府的管家已然应允下来，会借出几处厢房供诸位暂歇。”
　　一行士兵听得此言，俱是放松地欢呼了起来，而谢长缨反倒是微微蹙眉，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秦镜的神色。
　　“当然，只是还需劳烦诸位的长官来与郡守一叙。”秦镜顿了顿，果真如此补充了一句，目光适时地与她对上，又微微笑道，“想来……便是这位谢小公子。”
　　谢长缨目光一转，却见谢迁听罢秦镜的话语后，流露出了些许警惕而犹疑的神色。她索性笑了笑，上前一步应声道：“是了，广武诸事的前因后果颇为复杂，的确该由末将去向郡守阐释一番。”
　　她说罢，复又略一侧首，向谢迁极轻地一点头。
　　谢迁会意，唯有无奈地一叹，终究不曾开口多言。
　　秦镜不动声色地将二人的这一番眼神交流尽收眼底，此刻已是牵动缰绳向城门处调转马头：“那么，诸位请吧。”
　　一行人自是应声举步，在城门徐徐开启的机关声中络绎而入。
　　行经城门之时，谢长缨不由得微微仰首，只觉这一方静默伫立的城池倒依旧是去岁北上前的模样。
　　只可惜故地依旧，人已非人。
　　她心下喟叹之间，那十余人已然由守军士兵们带领着陆续向谢府走去。谢迁虽是心存不安，终究也唯有在数次回首之后，暂且随他们离开。
　　而秦镜亦是跃下马背行至她的身侧，眸光凌凌地笑道：“谢小公子，请随我来吧，孟郡守已然在官署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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